于洪涛
伏季休渔期又到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乡渔政所于所长突然住进了医院。
所里就剩下小王了。张乡长把小王找到办公室,说,老于住院这段时间,你要严管死守,不能让一条船出海。千万要管住了,船靠码头,人上岸,这是上边一再强调的,千万别捅娄子。
就这样,去兴隆港码头执行巡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小王肩上。
小王临危受命,不但没感到压力,反而挺兴奋,因为在老于手底下干了三个月,总觉得处处被动,支派一样,干一样。现在,既然能得到领导的信任,头拱地也要把工作干好。为此,他着实动了一番脑子。
码头,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沟筒子,连着浩瀚无际的大海。
码头也一改往日的喧嚣,显得萧条和冷清。渔船一个个木着脸,撅着嘴,密密匝匝排列在两侧。小王的任务是,逐条船进行核对,然后登记,上报。他每天都要来码头查看一圈,反反复复数船,眼睛都数花了,生怕数错了。后来,他灵机一动,买来红油漆,把船排上号,涂在船舷上。那红色,像涂红的嘴唇。涂完了号,拍上照片,以备查巡时,有个对照。他把工作做到滴水不漏。
不久,主管副县长到各码头巡查,来到兴隆港码头,看到一个个鲜艳的“红嘴唇”,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对张乡长说,有创意,好,好,好,一连用了三个“好”。把张乡长乐得合不拢嘴,感到脸上有了光。
之后,张乡长在机关大会上,把小王好一顿夸奖。
开完了会,食堂老高拍拍小王肩膀,小声说,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
同时,小王又听到文化站小田在后边谈论,说老于不在,他干出了成绩,这不是给老于难堪吗!这小子,不懂事。
不管怎么说,被表扬了,得到领导的认可,证明自己还行,别人说什么,随他去吧。小王沾沾自喜,小有满足。
小王是新考进来的公务员。家在县城。工作不忙时,一般一周最少回一次家。现在,肩上有了重任,又得到了领导表扬,就放弃了周末休假,坚守在工作岗位,不想辜负领导的信任。
晚上无事可做,心情又好,小王拿着手电,到沟帮上照嘟噜蟹子,想给自己解解馋。很快,他就捉了四只,用干柴笼了火,烤了起来。嘟噜蟹子口吐白沫,挣扎没几下,滋滋啦啦蟹盖就红了,蟹香味,在空中弥漫起来……望着天上的孤月,这才感到自己挺孤单,就想起了女友,便拍了照片,想發给她。可信号太弱,发不出去,心想,正落着潮水,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动弹不了,于是,蹬着自行车,跑回乡政府,坐在电脑前和女友热聊。
第二天早晨,小王睡过了头,被手机吵醒。他抓起手机,眼皮还没完全睁开,只听一个男人说,兴隆港码头有船正在卸海货,你们管不管?
小王懵了,说,管,哪能不管。
对方还说,你要不管,我可要告你。
小王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
小王第一次遇到紧急情况,见乡里那辆皮卡车停在院子里,饭也顾不上吃,喊司机马上去兴隆港码头。平日,他无权指使司机,想用车,得和乡长或办公室打招呼。今天,小王精神头十足,说,码头有情况,快走!
司机犹豫,说,头还没说话呢。
小王说,头还没上班,来不及了,船出了码头,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司机再没说什么,发动了车。
路上,小王一直在琢磨,是谁胆大妄为,竟敢以身试法?
正逢海水反涨,潮水沟里白茫茫一片,渔船都漂起来了。快到码头时,小王果然看到大台子上,停一辆小型货车,正从一条挂机小船上卸货。小王气不打一处来,没等皮卡车站稳,便“扑通”一声跳下车,带着小跑来到小型货车跟前,大声说,这是谁的船?啊?谁让你们出海了?
小王的话像炸雷一样劈下来,劈得桅杆发晃,场地的人全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小王暗自惊喜,预感自己将获得一份功劳。那船,不在他的编号之列,也就是说,他抓住了外面的船。他数了数,现场共有五个人,从 穿着打扮上看,三位像船员,另两位,不用说,一位是司机,另一位肯定是鱼贩子。
五个人一时不知如何好,站着不动。
快把货卸了!听到没有?小王继续喊。
也许是他的话不像刚才那样具有穿透力,紧张的气氛很快缓下来。穿着邋遢的小胡子问,你是谁,干吗的?
我是乡里渔政所的。
我靠,别听他的,装上,走。
小王挡在了车前。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奥迪车拱了进来。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人。
小王认识他,人称文哥,于所长以前提到过,文哥也去过所里。知道这个文哥路子挺广,全县的大小码头,他的船几乎没有跑不到的。感觉是个棍儿,不好惹。
意外的是,文哥态度温和,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小王,是乡渔政所的,咱俩见过面。
是吗?老于呢?他怎么不来?
老于住院了,来不了了。
噢。文哥看了看小王,很沉得住气,态度依然和蔼。你是新来的吧?家住哪里?
在县里住。
噢。你看这样好不好,这筐蟹子给你,外加一千块钱。
小王当场拒绝,我不可能要你的东西!
文哥解释说,我不难为你,现在都讲究廉政。这筐大螃蟹,算你没收的,至于这钱嘛,算你罚的也行。这不就了了吗?他让小胡子把一筐大螃蟹抬上了皮卡车,掏出一沓钱塞进小王的兜里。
小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没转过劲儿,罚款?
文哥说完,上了他的奥迪,还说,改天请你吃饭,有事打电话。
就在小王往外掏钱的工夫,奥迪开走了,小货车也随即启动。小胡子跳上挂机小船,马达声震耳欲聋,然后像飞起来的梭鱼,很快就趟出了潮水沟。
小王看着手里的钱,和皮卡车上的一筐大螃蟹,跟司机对视一下,傻眼了,想,难道这事就这么完了?
回到乡政府,小王首先要向张乡长汇报。张乡长却不在。他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张乡长一听,火了,质问他,为什么擅自行动,接到举报后,为什么不跟我事先沟通一下!说着,把电话扣死了。
小王蔫了。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漏了一步。工作中要求按工作程序办,如果遇有特殊情况,必须事先汇报,而后才能行动。也就是说,接到举报后,他应该先请示,后去码头。
皮卡车上的蟹子,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有的人甚至用手机给蟹子拍照。人们开始议论,多数人关心这筐蟹子的处置,担心这么热的天,别放臭了。有的人说话更直接,干脆食堂蒸了算了,权当犒劳犒劳大伙啦。
这时,张乡长突然来了电话,嚷嚷起来,火气更大了,谁让你把大螃蟹放到院子里的?你想烧香引鬼啊!快把蟹筐抬走!听到没有?电话又扣死了。
张乡长怎么知道蟹子在院子里呢!
食堂老高说,你没问问领导?要不送食堂,蒸了吧,别闹出事来。
小王哪敢擅自决定,就硬着头皮,给张乡长打电话。张乡长没接。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小王正懊恼着,一抬头,看到张乡长的车进院了。
院子里的人,见张乡长的车回来了,个个像受惊的小鸟,立马飞走了。
张乡长阴沉着脸,走到蟹筐跟前,转身,说,送食堂吧。完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小王把蟹子送到食堂后,才忐忑不安地来到张鄉长办公室。张乡长严肃地说,我就问你一件事,事前为什么不报告?差电话费吗?电话费不够,吱一声,我给你报。
小王缄默。
张乡长说,再说,把螃蟹放在机关大院,人多嘴杂不知道吗?都发网上了知道不?好好查查,谁干的!想到事情的严重后果了吗?如果有人借机炒作,虱子大的事能变成牛,太可怕了!到那时,你吃不了要兜着走。
小王说,我知道错了。我把事情的经过给您汇报一下。
张乡长一摆手,我都知道了。你马上把一千块钱交到县渔政处,人家有执法权,我们没有资格罚款,知道吗?考虑你是新考进来的,可以原谅,下不为例,记住了,年轻人,以后办事要多动动脑子。王乡长用手敲着桌子。
小王没想到能惹这么大的乱子。从一开始的主动,突然急转直下变成了被动,想不明白根子在什么地方。
下午,小王找到老高,发发牢骚。老高埋怨小王说,你呀,遇到这种事,别张扬,偷偷给张乡长汇报。他会告诉你怎么办的。绝对是小事化了。再说了,张乡长老丈人从黑龙江来,把蟹子直接送他家里,把钱交给他,让他处理,不就完事了吗。现在,麻烦了。
小王肠子都悔青了。
小王思来想去,再不能被动了,要争取主动。怎么办呢?马上去上缴那一千块钱,也要附加材料说明。问题的焦点,还是在文哥身上。于是,他偷偷找人调查。很快就知道,文哥有三条大船一直在海上作业,挂机小船是负责上货的,今天在这个港口,明天在那个港口,不确定。然后,他把形成的调查材料,交给了张乡长。
张乡长说,你先回去,等我看看。
小王为自己的主动调查而沾沾自喜,心想,领导看完后,一定会对他的作法大加赞赏,这下好了,取证材料,再加上调查报告,事情的经过、原因分析、下步建议都有,等于给领导当参谋了。他可以断定,老于以前肯定没有这么干过。
就在他洋洋得意的时候,张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几乎用横眉冷对来形容了,说话的口气很硬,他说,你的材料我看了,我佩服你文字的功底,很不错,可是,你犯了大错误。文哥是什么人?他不归我们管,你这里,等于把责任完全推给上面,让领导为难。你凭什么下去调查,我看这上面证人证言都有,你凭什么?你有执法权吗?文哥不承认呢?他要打你个耳瓜子,你耳后不知要鼓响多少天。你考虑考虑,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王误以为张乡长征求他意见,还一本正经地辩解说,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虽然没画押,人证物证都有,不应该捂着。
放屁!张乡长火冒三丈。你是不是不认识文哥?他的事,有那么简单吗?不和你讲了,你走吧,我考虑换人,你不适合在渔政所干。
谈话就是这样结束的。小王手心渗出了汗,潮乎乎的。
无奈之下,小王找老高诉苦,老高像不认识似地看着他,责怪他说,你愚蠢透顶,简直不可救药,哪有像你这样干工作的,弄巧成拙呀,赶快理顺吧。
小王哭叽赖尿地说,怎么理顺?
老高对小王耳语了几句。
这天,小王回城里的家休息。饭吃不好,觉睡不香,受老高的启发,总觉得亏欠领导点什么,如果不主动点,表个态,这道坎怕是过不去。他想起老高的话,张乡长的岳父从黑龙江来了,那就买点大螃蟹送过去吧。
早晨,他来到水产品批发市场,买了十斤大螃蟹,装进泡沫箱,来到张乡长所在的小区,打了电话。张乡长没接,就上了楼,敲门门不开,下楼再打电话,仍然不接。
小王不甘心这么离开,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不能拿家自己吃,就在小区里头等。天大亮了,出出进进的人越来越多,小王猫在一个墙角,像耗子一样窥视着过往的人们。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又按了张乡长的电话,还是不接。小王猜想,是不是出去买东西了,手机是不是拉家了,就是不敢想领导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等人的滋味最不好受,何况是这种情况。小王把泡沫箱放在墙角,在院里转悠起来,竟意外地发现张乡长那辆奥迪,还是空车,车里没有人,就试着把后备箱打开,把泡沫箱放进去。关上后,还按了按,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给张乡长打电话,结果还是不接。不接就不接吧,见了面再说。
第二天中午,在乡政府,小王终于看见张乡长往外走,赶紧跑出去,想让张乡长看见自己,张乡长就会说说收到蟹子的事。等他出了大门口,见张乡长站在他的车前,喊老高,你鼻子好使不,你来给我闻闻,怎么总闻车上有味。
老高立马来到车前,臭。俯下身瞅车底盘,问,你车不漏油吧?
张乡长不以为然,说,净瞎说,机油根本没有味。又围车转了转,说,我是瞎鼻子,嗅觉不好,兴许嗅不到。
老高突然说,你打开后备箱。
张乡长猛地把后备箱打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出来。
老高“哇”地叫了一声,捂着鼻子,把泡沫箱捧出来。打开一看,是一箱变了颜色的大螃蟹。
张乡长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似的,嘴唇哆嗦着,这是谁干的?
小王把头缩进了办公室。他这才意识到,把蟹子放进后备箱之后,忘了给张乡长发个短信,提示一下了。
老高的目光,一直在往小王这边瞟。
小王又一次陷入困惑。无奈,他想到了于所长,便去医院探视,让老于帮他出出主意。到了医院,根本看不出老于有什么病,只是,当小王汇报近日所发生的事时,老于有了略显愧歉的表情,拍拍小王,说,你还年轻,没什么没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小王猛然想,这个老于,不会是特意装病,躲这件事,逃避什么吧?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