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
坦率讲,我真的没有能力在 30 分钟之内讲透未来30 年。如果把未来 30 年凝结成一个字的话,我觉得就是 “作”,未来 30 年就是作的时代。
我是很严肃地说作这个字的。“作” 是啥意思?
作是信仰自己,并信心满满;作是精致地利己,并熟稔悲天悯人之话术;作是自鸣得意、自作聪明,并对异样的目光毫不以为意,作是欢喜作,甘愿受——这些词看上去都是对 “作” 的 “声讨” 。
但要看到 “作” 的另一面:作是行动主义,从不装逼;作是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且善于自我解嘲。
“作” 对应着 “业”。学校里面就有一个词叫 “作业”对不对?你们每天打理公司、思考战略规划、做微信小程序、讨好你的 VC、融 A 轮 B 轮 C 轮 D 轮乃至上市,就是在做作业。
大家都知道 “业” 是一个佛教用语。但是我认为,工业时代的做作业是做作业,农业时代做作业也是做作业。但在信息时代,我们要经历更加痛苦的 “作” 的过程。因为,我们对 “业” 的理解还停留在传统的操作系统的认知结构之下。
我对每一个人的假设是:我们今天所养成的认知结构都是有所图的,所以需要进行 “认知重启”。
我想用三个字总结过去 20 多年的互联网的商业史。
第一个叫 “堆”,用来总结 “门户时代”。第二字叫 “搜”,获得很多信息,对应搜索平台的崛起。第三个字叫 “得”。得是什么意思?我们今天搜都懒得搜了,经常遇到问题喊一嗓子,特别想当下就拿到答案。
未来会发生很大变化,它不是 “融资上市”、“KPI”、“规模增长” 这些概念来衡量的,但不意味着大家做这些事情是错的,只是说其中存在问题。
那么第一个问题在哪呢?我们现在面临的是颠覆性的社会,这种颠覆不只发生在商业模式上,还包括对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基本学理的颠覆。
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什么?亚当·斯密说:这个世界人都是自私的,自由市场可以良好地配置资源,这也是被哈耶克捍卫过的真理。亚当·斯密的假设是对的,但还不足以应对今天的虚拟互联网世界。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还没有诞生新的经济学家。
孔德是社会学的开山鼻祖,在 19 世纪首次提出“社会学” 的概念。孔德对社会学的基本假设是:这个世界有清晰的组织,大家各司其职,人能够清晰地认知社会的运作方式。但 200 年来,社会在一些根本问题上没有一点点进展。
政治学的基本假设来自英国的霍布斯。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讲到政治权力的运作模式:人们把权力授权给一个具有高级智慧的君王,委托他打理这个世界。所以,川普这种打破以往政治家形象的总统会让很多人惊慌失措。我认为川普挑战的不是当下的政治秩序,挑战的是政治学的基本假设。
很不幸,在互联网时代,三期叠加,增长速度进入换档期、结构调整面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这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我们看到了几个变化。首先,分享经济这些年被炒得火热,几乎每个人都身体力行,比如摩拜单车、滴滴出行。但是我发现大家对分享经济有个固化的认知:把盈余的东西拿给别人。比如说:我多一把椅子,让你一把。
分享经济显然不只是这样。分享经济是什么呢?有两个非常基本的理念,第一个就是 access over ownership,我把它翻译成支配权、使用权要超越产权、占有权。要 “超越” 产权,不仅仅是先确保自己安全然后把多出来的分享给别人。可见我们对产权的占有,是非常根深蒂固的。
但这不完全是工业时代的事情。
《人类简史》谈论了人类为什么要定居。作者赫拉利說,定居是个巨大的骗局。我为他的这句话鼓掌。赫拉利认为:在原始人类上百万年的迁徙过程中,“产权” 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人类在定居后才有了 “产权” 的概念。
定居之前,人们过的是信马由缰的生活,走到哪里都是家乡。山上有果子,满山遍野有兔子,饿了就摘果吃兔,这里没有果子兔子了,就背着 baby 带着家人迁徙到有果子有兔子的地方。
定居之后,一切都变了。人们从找果子变成种果子,需要等上很长时间,收成可能不好也可能被人偷走。该怎么办呢?人们求神拜佛、防贼。当有了分辨心以后,人们开始扎篱笆墙,确认产权。可以说,定居让人的行为和心智有了巨大的改变。
我们今天大脑的心智结构,是在定居之后,也就是农业时代养成的。产权这个概念并非颠扑不破。我们一定要想一想,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只是在学会定居和写字之后,才成为人。
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返祖隐喻。
什么叫互联网?互联网是相互连接吗?互联网就是互联吗?牛逼的工程师和创业者说:我们马上就要万物互联了。
可我们认真地回想一下,人类在原始时代,赤裸地奔跑于大草原,穿越崇山峻岭。那种自然的状态,不正是万物互联吗?
在那个奔波、迁徙的年代,我们叫得出每一个鸟儿的名字,我们识别得出每一种蘑菇,我们听得懂水流。但是定居之后,我们的心智状态改变了,这些统统听不懂了。所以说,今天分享经济其实在召唤我们回归到原始纯粹的心智状态。
我觉得分享经济的实质是分享油然而生的愉悦之情,而不是占便宜的感觉。不是我多一个东西,我把不太好的给你。虽然这已经很好,值得我们为他点赞。
分享经济的第二个涵义:Value unused is wasted. 没有用到的东西就是浪费。天生万物,每一件东西都有可用之地。今天很多东西浪费了,是因为被放错了地方。今天已经是一个过度被建构的时代。我们要打破惯例,让资源流动起来。我们要迎接流动性的时代。
总结来讲,我认为分享经济就是重新定义财富,而财富不仅仅狭隘地等同于金钱。
第二件事情是 “产消合一”。
30年前,阿尔文·托夫勒提出一个概念叫:Prosumer,结合了 “producer” 与 “consumer”两个词。他认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界限将会逐渐模糊,二者将融合为一体。我认为 “Prosumer” 这个词从根本上来说,在讲身份的瓦解。
我们每个人在社会、家庭、企业组织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身上贴满了标签。互联网瓦解了我们的身份,再造了我们的身份。更关键的是,互联网给我们身上贴的都是临时标签,它的生命周期可能只有一个小时、一天、一年。
互联网正在瓦解过去曾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身份标签、组织壁垒和社会阶层。当这些东西统统被瓦解之后,我们可能真的就剩下一个臭皮囊。那还缺什么?缺灵魂。所以我们需要学会唤魂术,重新为这个躯壳注入灵魂。“Prosumer” 这个概念,它表面是在重新定义组织,实质上是要让我们重塑人格。
第三,重新定义商业。我先介绍一个人,芝加哥大学心理学家 Mihaly Csikszentmihalyi,他在1970 年代提出了一个心理学上的概念:“Flow”,中文翻译称之为 “心流”。当人们全神贯注在活动中时,会丧失时间感,并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此时人们便进入 “Flow” 的状态。“Flow” 本意代表流畅,但 Mihaly Csikszentmihalyi 把流畅这个概念和创造力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并且给出了解释体系。
我用一个小例子来给大家讲什么是 “Flow”。家里面有小孩儿的人经常会遇到一种现象:小孩子特别贪玩,搭积木玩得不亦乐乎,你叫好几声也不答应。他们真的听不到吗?他们其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般的父母可能都忍受不了这种行为,会把声音提高八度,甚至会把粗暴地打乱孩子搭的积木,逼孩子吃饭。
但是用 Mihaly Csikszentmihalyi 的话来讲,恭喜这些家长 “成功” 地摧残了孩子的 “Flow”,孩子好不容易才能沉浸在他的玩具世界中。什么是“Flow”?是陶醉、沉浸,相当于我们中国人讲的 “忘我”。
我们很多成年人为什么要到山里闭关,听大师悟道?因为他早早地丧失了 “Flow” 的能力,根本没有能力在喧嚣的世界里气定神闲。但 “Flow” 是什么样的状态?哪怕炸弹的倒计时嘀嗒在响,但是要活好最后一秒钟。
孩子们就是这么想的,会跟大人央求:能不能让再玩一分钟?一分钟孩子玩不出什么东西来,但他们想陶醉在这一分钟里面。
“Flow” 就是跨界流淌,打破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隔阂。我们今天的时代,有两个层级,第一个层级是“移动网络”,这个网络包括物理世界里面人的移动、物体的移动和能源的移动。第二个层级是 “交易网络”,包含钱的流动、订单的流动。互联网给增加了一个中间层:社会交往。
我们今天的微信、小程序、分享经济,其实都在营造这个中间层。这个中间层在干什么?它在打通“移动网络” 和 “交易网络”,创造 “Flow”。谁能够率先打通不同的层级,营造出 “Flow” 的感觉,就会在未来商业中获得回报。
我觉得“Flow” 这个词,可以理解成 “爽”。在今天,爽是一种稀缺资源。很多成年人根本没有孩童那样爽的快感,成人的爽可能是出于迎合装出来的,服从于外界的命令。所以我们成年人如果想创造爽,可能可以从互联网开始。互联网不仅重新定义商业、创造财富,同时能够创造出 “爽” 的感觉。
接下来,我想讲讲区块链。区块链是互联网里为数不多的革命性技术之一,但是很遗憾,区块链似乎被 “玩坏” 了。银行、证券公司、财团竞相进入到区块链这个领域,想用区快链来捍卫传统金融机构的合法性。
但其实,区块链恰恰是颠覆,改写传统的交易方式和传统的财富流动方式。我担心人们狭义地把区块链当作数字货币,但是忽略区块链可以承载情感的流动、意愿的流动、关系的流动和虚拟财富的流动。
比如说,区块链里有一个共识机制,共识机制指的是人们如何建立信任。在传统的时代里,我们是用“日久见人心” 的方式来建立信任,说白了就是熟人介绍、多次打交道。这种建立信任的方式靠谱,但时间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所以,我们很多人在建立信任的过程中,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个可以日久见人心的人。但区块链带来了一种可能,让陌生人初次相识就建立信任。区块链让这种可能越来越迫切,越来越现实。因此,我认为区块链在重新定义交易和分配。
最近大家都在讨论人工智能 Master 战胜围棋大师的事儿。我是这么看的:Master 在塑造一种新的政治空间。政治不仅可以從狭义上理解为政党政治,还可以更宽泛地理解:只要你在表达,其实就处在政治当中。
因此,政治是一个很可心的词,为什么说Master 让政治重换新生呢?
人机大战时,人们面对的棋盘是一个封闭的棋盘,游戏规则已定,需要在有限时间下完,可以视为一种有限游戏。Master 让我们意识到:在有限游戏的战场上,人一定是处于下风,因为论计算能力、记忆能力以及形势判断,人比不上机器。
聂卫平说:“我们会迎来围棋的新生,围棋界会重新理解围棋。” 重新理解围棋,意味着重新为围棋制订规则。我们会迎来无限游戏的时代,在以往游戏规则的边缘产生新的革命。互联网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游戏空间,也就是就是新的政治空间。
总结来讲,分享经济、Prosumer、区块链、Master 人工智能……正在重新改变我们过去所遵循的游戏规则,我们需要用淡定的心态,重新思考 “财富”、“商业”、“市场”、“交易” 等概念。这种思考需要一个不急急忙忙去充电的开放的空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而我们能否迎来这种新的游戏空间,取决于我们能不能对后天有想象力。“后天的想象力” 是阿里研究院的创始人梁春晓老师提出的概念。他说:“我们从今天去推演明天往往很难,不是因为明天有很多未知数,而在于我们用旧有的认知结构推演明天。”
所以,我们需要越过明天,先去看后天尘埃落定后的那个格局里,所存在的商业、游戏、货币、交易是什么样的,乃至于人是什么样的。当我们从后天反推明天,就会比较清晰,就会意识到 “有所为有所不为” 并不是一句空话。那时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言词激烈地批评:今天的那些商业模式都是 “作”。它只不过是在今天的操作系统、游戏规则、价值网络下,往前作了一点点而已。
《共产党宣言》里面有一句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觉得用在我们想象后天的过程里特别贴切。
最后想和大家一起回味《庄子》里 “呆若木鸡” 的故事。齐王喜欢斗鸡,请来纪国的大师纪渻子训练鸡。王每天焦躁不安,总是托人去问鸡训好了没有。训练 10 天之后,纪渻子说:“不行,现在这个鸡还没有招法,但却斗志昂扬,得再等一等。” 又过了 10 天,纪渻子说:“现在它虽然有功夫了,但是它一听到别的鸡叫,就跃跃欲试。” 终于有一天,纪渻子说:“训练得差不多了,现在这个鸡像木鸡一样,不为外物所动。”
我觉得面对未来最好的心态,就是呆若木鸡的心态,这是大智若愚。未来 30 年对我们的挑战,是呆若木鸡的状态是否能早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