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人生

2017-05-30 22:32刘冰清金承乾徐猛��
三峡论坛 2017年2期

刘冰清 金承乾 徐猛��

摘要:辰州傩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土老师是辰州傩戏的传承主体。姜英楚,1942年生,湖南省沅陵县七甲坪镇马井村人,不仅掌握了傩祭傩仪的全套法事,而且擅长下火海、上刀梯等巫傩绝技。采访中,土老师姜英楚介绍了自己的学傩经历、从傩技艺及对傩艺传承的一些看法。

关键词:辰州傩戏;土老师;姜英楚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7)02-0110-06

背景资料:姜英楚,男,土家族,1942年出生,湖南省沅陵县七甲坪镇马井村人,小学文化,农民。姜英楚从小跟从祖父学习相关巫傩技艺,1979年又正式投坛拜师,1982年2月度职,授姜宅雷坛。姜英楚不仅掌握了傩祭傩仪的全套法事,而且擅长上刀梯、过火槽、踩铁蹬等巫傩绝技。自度职以来的三十多年间,姜英楚走乡串寨,行掌坛法事数百场,表演的傩技节目不计其数。其中值得一提的是:1983年春,参加湖南省艺术研究所组织召开的“傩文化老艺人座谈会”,表演《下火海》;1994年10月,参加湖南省第三届少数民族传统运动会,表演《下火海》,并荣获一等奖;1996年4月,参与湖南省电视台《乡村发现》栏目的拍摄,表演《过火槽》;1998年9月,参加“98沅湘傩戏傩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表演《下火海》;2000年初,到湖南绥宁县参加女儿节民俗活动展示演出,表演《下火海》;2005年9月,参加“辰州傩戏”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汇报演出,表演《过火槽》;2006年4月,参加“辰州首届文化艺术节”,表演《过火槽》。此外,他还参演了湖南经视台《赶尸》、《定鸡》和中央电视台《傩韵》等系列电视片的拍摄演出。目前还在从事民间还傩愿活动,参加政府和社团组织的辰州傩戏展演。

本文根据对姜英楚的两次访谈录音整理而成,除了将会话式改为自述式,剔除原对话当中重复、累赘的语言外,都是姜英楚记忆的如实记录,以尽力确保口述史的原真性。访谈时间为2012年9月2日和2013年5月21日,访谈地点分别在七甲坪镇老年大学的办公室和姜英楚的家中。

一、学傩经历

我是土老师世家,我的太公姜美成(法名姜法灵)和祖父姜心开(法名姜应用)都是当时远近有名的土老师。听说我太公曾经帮县衙求过雨,得到过县衙的金子牌匾。小时候,祖父对我特别厚爱,希望我能够传承他的衣钵。我记得祖父临终时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孙子呀,我又不是不死的种呀!你以后要是有事了,你有脚,你有手,你有口,动脚就是罡,动手就是诀,出口就成章。我们祖上世代从傩,不能断了香火呀!你以后在巫傩功夫里会干一件好一件的。你不要看现在不许搞,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些东西是值钱的无价之宝呀!”这可以说是我祖父的临终遗嘱,作为后辈我是不能违背的。但那个时代,巫傩文化不能大胆讲,也不能大声说,因为说这些是封建迷信,是“四害”。[1]三年自然灾害和“五风”[2]的摧残,再后来的“十年动乱”,我只能悄悄地学点,深夜里悄悄地看点。

说实话,学傩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大量的符箓、口诀、咒语、手诀要记、要画、要背、要会。学徒的年龄适合在少儿时。我呢,小时候虽然没有正式跟随我祖父学傩,但由于我看得多,悟性也比较好,还是熟悉了很多法事程序,背得了一些傩辞。那时,我祖父收了两个忠实的徒弟:邓宗妙和全清江。邓宗妙师傅是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春季到我家上门投坛跟我祖父学习的,全清江师傅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秋季上门投坛拜法的,他们上刀梯、过火槽、踩犁头三个硬功夫都是我祖父传的。我祖父过世后,他们就带我从傩,以便让我把祖父的技艺学会,好让它不断香火,永世流传。一直到七十年代末,行傩做法事者都还是政府严厉打击和改造的对象,即便乡间信奉的人很多,但也只敢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外出,小打小闹,不敢告诉其他乡亲前来参与。所以,我正式投坛拜师也就推到了1979年,师从邓宗妙师傅。邓师傅对我很好,总是带我走乡串寨,替人救灾救乱,了纳良愿。这样几年下来,我对神坛布置以及傩事活动的程序就非常熟悉了。还傩愿法事共有40多场,我从请神、酬神、还愿到送神的祭祀仪式基本可以担当,走罡步、挽诀、画字号、打卦等也很熟练,制作吊挂、书写文状等也在行,对傩戏中的唱词和故事也都非常了解。比如对傩坛上供奉的主神傩公傩母,就有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在洪荒时代,雷公兄弟斗法,雷公发了火,涨了漫天洪水,其他人全部淹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对兄妹,玉皇大帝知道后,就派一个神仙下凡来叫兄妹两人结婚以延续人类。结婚一年后,妹妹生下一个肉球。哥哥把肉球割成碎片抛向四方。这些碎片过了些时日就变成了一个一个的人。人们把兄妹俩尊为人祖,玉皇大帝就封他们为傩神,专管人间的傩事活动,替人消解灾难,保佑人丁兴旺,被人们称为傩公傩娘,在傩坛供奉起来。

再比如勾愿的主神是孟姜女,“姜女不到愿不了,姜女一到愿勾消”。此外,傩坛还供奉有五猖神和二郎神(合起来称六位朝王),北七斗星、南七斗星,左师、右师、值日功曹,三师、六丁六甲、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等神灵。

壬申年(1982)农历二月初四,师傅就给我举办了出师的“度职”仪式。度职,实际上就是一个出师礼,从傩的土老师都必须经过度职才能独立行傩,也就是有资格掌坛组班了,还愿、打解结都可以参与。否则,不管你做了多少年多少场傩法事,也不管你是什么年龄,还算不得是正式的土老师。度职时,师傅要向徒弟传授各种法器和法术,出师礼仪也都重叠在各种仪式之中,更为重要的是师傅会将傩坛遵守的道德规范传授下来。比如,师傅念“天开黄道,地扎红生。请师造水,高驾金桥……”,待造了老君桥,师傅就一再告诫我:“要本着半阴功半积德的艺德,传授锣鼓响器,牛角司刀;还有三不得:一是给户主和神了愿,户主发慈悲发多少钱,退不得;二是在十方门下扶良救病,钱给少了争不得;三是有的硬是困難开不出现钱的户主,对你说下次给你,你讨不得。这是祖宗传承下来的巫傩人员的道德,你一定不能违背!”这是我们这些从傩的做人准则。诚实做人,为了他人,刺床敢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度职就是表决心,就是对神灵的承诺和誓言,必须一辈子执行,必须变成自己的实践行动。

在从事巫傩技艺的学习过程中,我确实遇到了很多难以预料的挫折。我最擅长的是硬功夫,什么上刀梯、倒退火槽、口含火犁头等等,都是我祖父传给我的阴功。而行傩的一些法事流程和唱词,都靠师傅口口相传。那时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家庭非常的困难。师傅住在蚕忙(地名)那边,而我住在马井村的边界,离师傅家有8里多路,白天要搞生产,只能搞完生产后跑到师傅家里去学艺,所以经常是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到家。加上当时风声紧搞运动,说是封建迷信不许搞,只能偷偷地学,真的是困难重重哦。

我还记得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事情,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搞“破四旧”、“立四新”,[3]严禁开展宗教活动。政府的人把我叫到公社,问我前人传授了多少徒弟?家里有什么菩萨?藏有什么搞迷信活动的书籍?还说若自己不交出来,被查出来了,那就是罪该万死。记得我当时说,祖辈收徒的事情自己不是很清楚,家里面没有藏什么神像和搞迷信的书籍,他们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把我五花大绑,吊在房子的一穿枋头上拳打脚踢。有人用拆屋的一些板子打我,板子都被打断了。我被他们一天捆了三次,吊了两次,连续搞了几天几夜。后来是政府发出严禁逼供的信号,我才被放回家。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唱傩辞,也不敢吹牛角了。因此,我的吹打弹唱不如我的师兄师弟。为学傩,我当时人都搞老了,头发也白了,牙齿也缺了,差点成了废人。特别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多土老师的道具和书籍都烧毁了,我师傅因为从事巫傩活动,曾经还受到了戴牌游行的惩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师傅游街时唱的顺口溜:

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巫傩文化才重新出现在了老百姓的生活中,我就置办了法衣,又置办了一些法器,如印、令牌、朝剑、司刀、竹卦(大、中、小三副)、鼓、钹、锣、牛角等还傩的行头,还自己雕刻了土地、蛮八郎一些面具,开始到处替人做法事,驱鬼逐疫,还愿解厄。与此同时,巫傩文化也受到很多学者的重视,我就相继受邀在电视台的节目中表演下火海傩技。最让我自豪的是1994年10月,参加湖南省第三届少数民族传统运动会,我表演了“过火海”,金丕华师傅表演“上刀山”,两个节目都获得了一等奖,当时的省领导唐之享和石玉珍亲自给我们颁奖。还有1996年湖南电视台《乡村发现》栏目主持人李兵来到七甲坪拍片,我表演“过火槽”。后来,金承乾带我们到处参加一些活动,也是一份荣耀。

二、从傩技艺

在从傩的这几十年里,我记不清做了多少场法事,最多的时候每年不少于100场吧,三天三夜的法事也干过不少。我最擅长的是硬功夫,比如上刀梯、过火槽、踩铁蹬等。上刀梯还是很惊险的,刀梯一般是把高约4米的双面人字梯用刀作横枋,刀口朝上,一边18把,两面一共36把刀,刀口越锋利越好,最好是吹发而断。在上刀梯前要一把刀、一把刀的检查验刀,画符、念咒、掐诀、烧纸、敕水、封刀口。还要祭神、请神、祈神、敬师父、请师父,焚香烧纸,卜卦。得到阴卦就可以上刀梯了。我一般是手攀刀梯两边,两赤脚踩在锋利的刀口上,踩踏一把刀口,再上一级,直至梯顶,再从另一面刀口上踩下来。很多时候,我会叫事主和他的子孙跟着我先后上刀梯。下火海、踩火铧犁、咬火犁口等属于同一类型,也很惊险的。下火海是把燃烧通红的木炭摆放成长条堆,我赤脚走进熊熊燃烧着的炭火之中,走一步,用脚把红炭朝边上踢出去一些;踩火铧犁是把烧得通红的大铧犁按一步一块摆成直线,我赤着脚,一步一块,来回走几趟;咬火犁口呢,是把烧得通红的铧犁尖口,用铁钳夹住,送往口边,用牙齿咬住铧口,只听“兹”、“兹”作响,青烟直冒。当然,在之前我会在长条火炭上,紅火铧犁上和火犁口上以及赤脚上画符、念咒、掐诀、施法水,这样就不会烫伤了。我做掌坛师的时候,会叫事主或其子孙也跟着下火海,也一样烫不伤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整(治)癫子做追究的也比较多,在十里八乡也有一定的盛名。整(治)癫的功夫,也是我祖上传给我的。说起来解释不通,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灵异事,也许就是迷信,很荒谬,让人难以置信,但我确实治好过一些癫子,真人真事,不是吹牛的,都是可以去核实调查的。

具体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大庸县(今张家界市)王家坪乡四礅溪村民邓世金精神错乱,到处乱跑,几个亲人看守他,要他去医院,他就是不肯去。在门前扭扯了好久,结果把他的一件新卡机布衣袖都绷断了。他往我们这边跑,一直跑到我家里。一到我家门前,不问青红皂白双膝跪在我面前,双手抱住我的大腿连声喊道:“姜师傅呀,你要救救我呀!后面有好多人跟着赶来说我跟他堂客[4]有关系,实际上没有这回事,姜师傅你要救救我呀!”我跟他到外面一看,没有一个人跟着。他接着说:“你看那些人当中有没头的,有跛脚的,有拖索[5]的,还有一身都是血糊糊的。刚才从你屋内出去两个骑马的人带了好多人,另外一个老头子手执拐杖把他们拦转去了,并大声吼下次再来!”我说:“不要紧,我帮你查个清楚问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阵子,他妻儿赶来就在堂上焚香禀烛,我就打卦查了一查,问了一问。我当时就是想知道,看是外面鬼还是屋里神吓着了他,我对邓世全说:“你跪到!”他低声说:“是!是!是!”他立马跪在地,他的堂客和儿子也陪同下跪。我就禀告乡关土地,禀告主师、副师、口传师、历代祖先,等等。之后,我对他们说:“我给你内外疏通了,等几天,再与你和解,七天以后病不再发,你就来人接我。”第七天的早晨,他们就来了人接我。我就带三位师兄弟邓治新、全京福、全贵生一起到了病人门前的土地衙前。我们牛角一吹,病人家里帮坛的人就放了一大圈鞭炮,癫子就亲自去接师傅的行旅,非常客气有礼节,一路同入中堂,坛场铺卦,请师造水。只到迎神下马时,癫子将全京福师傅一把搂住,当时我手执令牌在师桌上猛地一击,大声吼道:“邓世金你干什么呀!”他说:“松了,松了!”只见他猛地一惊,头上出了大汗,我说:“你别啰嗦,快跪下,给我师父赔礼!”他说:“是!是!是!”接着通宵一晚做法事,周隆安神安位。第二天他们全家送我们出门后,还送了一段路程,以对我们表示感谢。一直到现在,他都病根脱体,灾难离身,身体健康,耕田种地,件件皆能。

还有一次,我睡到半夜,大约两三点钟的样子,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急喊:“英楚哥!英楚哥!”我问:“你是哪个呦?”他说:“我是继清”。我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他说:“昨天下午,我三嫂子在胡家塆看到一个拖索的人,直往她面前走来,三嫂子吓得直叫,忙往家中跑,到了屋后,往后一看,又没有什么。但她思想非常紧张,吓出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她吞吞吐吐地对我三哥讲了,现在人一直昏迷不醒。今天来请你给她问一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卦上一问,原来她碰了先亡。后来回忆才晓得,原来那个塆里有一个青年女子有事讲不清楚,冤死自杀上吊了。他们要我到他家里去一下。我说:“不必要,只要压一个码子就会好。”听他们说,来我家的人还未回到自己屋,病人就好了。我们约定病好三天以后给她做追究。[6]户主认为病人好了,就不想花费钱财,不准备干法事了。不料,只过了几天,她的病又犯了,吃药也无效。于是,他们又跑到我家求我给她问问,问来问去,还是我讲的那个事。户主就坚定地说:“只要病好了,我一定接你去。”我就又替她压了码子。户主回去以后,她病马上就好了。过两天,她在路上碰到我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说:“好了就好哩!法事就算了哩。”谁知十天不到,她的病又犯了。这次她病得比前面都严重,坐立不安,日夜不眠,茶水不喝,粒米不沾,上呕下泻,周围的医生都请遍了,都未诊断出什么毛病。最后没有办法,她的家人又跑到我家里苦苦哀求,让我重新给她问问。他们备好香纸焚烧,我打卦一查问,还是之前的那件事:先亡之人求财讨纸才得好。他们报着试试的想法,一起商定个日子给她做和解。到她家做和解的那天,病人已经骨瘦如柴,头黑脸黑了,望人眼睛也不闪了,直直的。我按规程做了法事后,又揣着烧得通红的犁罐头,到她面前提火焰,她有些怕。她旁边的亲戚就问我:“病人这个样子是不是还要吃药?”我说:“买来的药还是要吃。吃药好得快些,不吃药好得慢些。”记得我当时将祖传给我的一碗灵水,放在香炉上绕三绕,让她将灵水一口气喝下去,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有光了,脸色也好不少。不到一周,她的病就全好了。她家人对外人讲,她是喝了姜英楚祖传的“十全大补汤”。

还有一个例子,有一天我准备到宋善发的店里去玩,在路上碰到一个妇女,她是黄岩坝村张田界邓治良的爱人。她路上碰到我,就对我说:“我晚上好像睡不着,刚眯着眼好像帐子上面有虫似的,房内角落里好像有人似的。我这人年纪不过三十有零,说是神吧又未显圣,说是病吧,哪个医生也不能诊断,看起来样子又很年轻,有时又做婆婆哼,讲起公婆不相信,说与丈夫他不爱听。我想接你到我家中去一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必要,只要你信我,你回去以后,在中堂上禀告一下,说是到了我这里的,以后将与你和解。回去若没有那些事了,三天以后你拿香纸来,我给你问问。”果然三天以后她来了,进门就说:“老师傅呀,我回去睡了几夜好觉,真是服了你,不管怎样,你都要给我问问!”我一问,原来是邓氏堂上的阴禀娘娘,她是河边教的一位仙娘菩萨,更是河边教当家作主的神灵。以前我师傅邓宗妙邀我到她堂上和过,并给她安了位。家里安有菩萨的人,都一年和一次,就家门清吉,百事顺遂了。所以呢,我就给她选好了一个良旦吉日,做和解法事。之后,她的生活也就安宁了。

除了做法事,我还会剪纸、雕刻、绘画。傩坛一般为纸糊篾扎,共有三层,均用剪纸图案装饰,用的剪纸主要有这么几类:一是剪长方形或三角形的小旗,这是各路神祇及其率领兵马人众的旌旗;二是剪傩符图形,这是请神、驱邪、镇坛用的;三是剪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和圆形太极八卦图式的纸花等。我的剪纸都是一气呵成。有人说我剪什么像什么。

我还会雕刻傩戏的一些面具。面具,我们称“戏脸壳”,“带上面具是神,不戴面具是人”,面具是能沟通人、鬼、神的灵魂。说起来,面具制作起来还是比较复杂的。可以用木头雕,也可以用竹子雕。我一般喜欢选用杨、柳、柏、梓等木头,特别是白杨木质轻且不易开裂,木头的大小,略大于人脸即可。先是伐木头,质地要湿润新鲜,按人物面部轮廓“挖瓢”(即先用挖刀把背面挖成凹状,制成瓢模胚形),再按取样人物形象在正面用笔勾画出脸谱轮廓,把眼、鼻、口、眉、头等一一刻画出来,形成面具雏形,然后用刮刀、瓷片、粗砂石、细砂石由粗而细地打磨。打磨后用水煮,大约半个小时后阴凉,自然风干,再放在桐油锅里蒸煮,让桐油渗入木质之中。最后用砂石打磨一次。在我们这一带,雕面具我还是算得上在行的,我雕的土地公公,头戴员外巾,脸带微笑、缺牙,好像野生风流的样子;土地婆婆呢,臉带微笑,慈祥可亲;判官头戴鸟纱,黑脸眼大,塌鼻,血盆大口,獠牙,看起来很凶悍;我还雕过师父去世后的影神像,也得到不少人称赞。

除此外,我还会画傩画。一般傩坛正中与左右三方会布置二十一轴傩画,什么张天师、四帝五岳、老君、玉皇、山魈、桃柳二将、殷王元帅、潮水仙娘、水魈、九面将军、赵马元帅、天地水阳四值功曹,等等,都是用来装点傩坛营造氛围的,这些傩画我都会画。我现在家里用的一些傩画,比如紫薇大帝、六郎、家真香火司土六神、山魈、石魈、拦前断后四员天将等都是我自己画的。

至于傩戏演出嘛,我也常常参与,只是唱功不太好。我们这里的傩戏分为傩堂大戏与傩堂小戏两类。大戏主要是三女戏《孟姜女》、《七仙女》和《龙王女》。《孟姜女》又称《姜女戏》,有《观花教子》、《姜女晒衣》、《石州堂焚香》、《姜女下池》、《小团圆》、《姜女送夫》、《鸿雁传书》、《姜女送衣》、《姜女哭城》,共九折。傩堂小戏有《三妈土地》、《土地戏》、《梁山土地》、《八郎买猪》、《洗罗裙》、《搬开山》、《搬算匠》、《搬师娘》、《郭先生教书》、《董儿放羊》、《捡菌子》、《毛三边诓》、《小姑贤》、《花子嫁妻》、《喜新婚》等等。傩戏演什么剧目,主要是依据事主意愿来定的。傩有单傩、夹傩之分。事主选定单傩,时间一昼夜,傩戏只能选择傩堂小戏等。事主选定三昼夜、五昼夜、七昼夜的夹傩,傩戏演出的本数与折数就相应增加。

三、傩艺传承

现在愿意从傩的人已经很少了。一般地,从事还傩愿活动,要么是家族传承,只在父子或祖孙之间隔代传承或隔数代传承;要么是师傅带徒弟,师徒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要举行拜师仪式,学徒学习出师也有一定的期限。传承方式有阳传和阴传,阳传就是一般的家族传授或师徒传授,掌握的知识、法术,是由父兄辈或师傅教给的;阴传就是原本并不懂的知识、法术,是在梦中由神灵传授而获得的。像我们那个年代主要靠一代代传下来,我太祖父、祖父都是土老师。我祖父收有三个徒弟,可惜我父亲没有从傩。我学傩呢,既有祖父的阴传,也有师傅的阳传。我当时学习傩艺,主要是为了继承祖业,并不是因为有点经济效益,可以解决一点生计问题。后来促使我下决心从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我的小家伙(儿子)经常生病,吃药打针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土老师说是先人来讨纸钱的缘故,让我烧些纸钱,于是我将信不信地就烧了纸钱,结果小家伙的病真的就好了,不管是不是巧合,反正从这以后我就真心喜欢从傩了。

我现在手头的科书绝大部分是祖父当年口传给我默写下来的。一般上刀山下火海就用秘诀(咒语、手诀、符箓),秘诀属于师傅秘传,不能传给教外之人,是师傅肉口亲传给徒弟的,亲手将手诀当面传授给徒弟的,没有第三人在场。实施法术,有的“符”、“咒”、“诀”三者都要配合使用;有的只用其中之一,或只有“符”,没有“咒”与“诀”,或只有“咒”,没有“诀”与“符”;有的用其中之二,缺其中之一,如有“咒”与“诀”而无“符”等。这要看师傅是怎么传授的。

到了我這一代,我也没有收徒弟。现在没什么人愿意学这个东西,可能是干这个没有什么经济效益,挣不到钱,他们觉得养不活家。就是我自己的儿子,学了一点点傩艺,就不愿意学了,出去打工挣钱去了,他跟我讲做巫傩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财力,还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家。现在出去做一天工是200~300元,去做一场法事,价格才100~150元,往往很多天还没有一场。确实的,现在三天三夜的大型还愿法事已基本没有了,大多是以打保护等小型法事为主,以此作为专门的谋生手段基本不再可能。如今,像我这类人,经济收入方面就是弱势群体。再者,电视、网络的普及,信傩的人也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都很冷漠,认为傩是封建迷信和不可取的东西,不予采信,就算傩戏表演有一定的观赏性,也是索然无味的。

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东西到后面没人学,会消失,我的这些科书、傩画也就变成了垃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周边村子,有的土老师过世时,祖上留下的科书法器什么的,就一把火跟着烧了,实在是可惜哦。之前呢,他们都说这是一种迷信,现在讲这是一种文化。我觉得这个东西传承,光靠我们这些人不容易啊,政府也应该多多关注,多多宣传,加大投入,给我们的传承活动提供一些最基本的扶持,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傩文化!

注 释:

[1] 1958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四害”指的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1960年四害被重新定义为:老鼠、蟑螂、苍蝇以及蚊子。

[2] “五风”指上世纪大跃进年代(1958-1960)中的共产风、浮夸风、干部特殊风、强迫命令风、生产瞎指挥风。

[3] “破四旧”,指的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就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4] 当地方言,妻子的意思。“堂客”即“堂屋里的客”,夫家不把娶进来的老婆当外人,直接就请到堂屋来,而堂屋是供祖先牌位的,也是家里议事做决定的地方,是最神圣的地方和最要紧的去处,因为毕竟是外姓,不共祖先,于是给了一个“客”的称号,叫“堂客”。

[5] 索:绳子。

[6] 追究:指做法事以查问根由。

责任编辑:杨军会

文字校对: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