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
摘要:
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正字专书中的正体字主要或全部出自《说文》。这种正字观维护了《说文》的正统地位,维系了汉字的一脉相承,保持了汉字的稳定性,对现代汉语常用字产生了巨大影响。许慎《说文》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期间汉字异体迭出,但目前常用字系统中仍有百分之七十多的字与《说文》有渊源关系。
关键词:
正字专书;正体字;《说文》; 现代汉语常用字
中图分类号:H12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7)04-0077-04
正体字,本指一组异体字中用于正规场合的字,在正字专书中它常常與俗体、别体等字类并列,供人按需选择。王力先生曾说:“《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虽具有正字法的作用,但还不算正字法的专书。唐宋以后,汉字的形体渐渐混乱失真,于是不断地有正字法的专书出现。这些书大致都是以正体与俗体并列,使人知所取舍。”[1]84中国古代正字专书中所谓的“正体字”究竟指哪些字?它与现在所谓的“正体字”的概念是否相同?这些正体字与《说文解字》(下简称《说文》)的关系如何?现行汉字与《说文》的关系怎样?让我们立足古代正字专书,寻找答案。
一、正体字概念的提出
正体字是一个与俗体字、通用字等相对应的概念。最早提出汉字“正”、“俗”字说法的是北齐颜之推(529-595年)。颜之推所在的魏晋南北朝,“世易风移,文字改变,篆形谬错,隶体失真。俗学鄙习,复加虚巧,辩谈之士,又以意说,炫惑于时,难以厘改”。[2]1963面对社会用字的混乱局面,他在《颜氏家训》中说:“世间小学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书记。凡《尔雅》《三苍》《说文》,岂能悉得仓颉本指哉?亦是随代损益,各有同异。……昔有讹谬,过成鄙俗,‘亂旁为‘舌,‘揖下无‘耳……‘寵变成‘竉,‘業左益‘片,‘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强改为别;‘單字自有‘善音,辄析成异:如此之类,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3]516颜氏在此指出,时代不同,字形不同,社会需要汉字规范,字有“正”、“俗”之分,不必拘泥《说文》,要根据场合灵活折中地使用汉字。颜之推的正字思想对后世汉字规范有开山之功。
颜之推之玄孙、初唐文字学家颜元孙(?-714年)继承并发展了颜之推的汉字规范思想。他在《干禄字书》中具体阐述了汉字“俗”、“通”、“正”三体概念及其不同的使用场合,并指出“正”即“正体”字。他说:“自改篆行隶,渐失本真。若总据《说文》,便下笔多碍。当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具言俗、通、正三体……所谓俗者,例皆浅近,唯籍帐、文案、券契、药方,非涉雅言,用亦无爽,倘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谓通者,相传久远,可以施表奏、笺启、尺牍,判状,固免诋诃(若须作文及选曹诠试,兼择正体用之尤佳);所谓正者,并有凭据,可以施著述、文章、对策、碑碣,将为允当(进士考试理宜必遵正体;明经对策贵合经注本文;碑书多作八分,任别询旧则)。”[4]2-4颜元孙所谓的正字要符合两个条件:其一,要有根有据;其二,用于正式场合。中国古代正字专书中所说的“正体字”与现在台湾所说的“正体字”含义不同。古代的“正体字”是一组异体字中按不同使用场合划分出来的字类中使用场合最隆重的字类,而现在的“正体字”则是繁体字体系相对简化字体系的说法。现代这种说法与古代正字专书惯用的“正体字”概念有本质区别。
二、唐代正字专书中的正字体对《说文》的传承
由于颜元孙《干禄字书》选用正字的标准是根据《说文》,但又不拘泥于《说文》,因此源自《说文》小篆或重文的隶定字“有594个,约占《干禄字书》802个正体字的74%”。[5]331如果算上《说文》小篆或重文的隶变、隶省字,《干禄字书》正体字源自《说文》的比例会更高一些。《干禄字书》“上声”卷中标注“正”或“并正”的字样共有145个,其中有128字源自《说文》,这些字是《说文》小篆或重文的隶定、隶变、隶省字,所占百分比为88.28%。也就是说,颜元孙选定正体字的标准是以《说文》为依据,同时照顾了社会用字的现实。“《干禄字书》确定正字主要依据《说文》……颜元孙选定正字字样时是尊重汉字历史传统的,他的变通精神是有一定限度的。” [5]332
唐代另外两部正字专书《五经文字》《新加九经字样》继承了前人既尊重《说文》的历史传统,又根据社会用字的实际情况加以变通的正字思想。“张参继承了颜之推、郎知本、颜元孙等人不墨守、能变通的传统,历史地看待汉字,这是难能可贵的。”[6]265张参《五经文字》中的正体字源于《说文》隶定、隶省、隶变字有2721字,占正体字总数的84%。[7] 这与颜元孙《干禄字书》正字观大致相同。此外,唐玄度的《新加九经字样》在张参《五经文字》的基础上删冗补漏而成,其选择正体字的标准与《五经文字》一样,都首选《说文》。《新加九经字样》共收422个字样。我们把这些字样与《说文》进行比较,发现其中有285字为《说文》隶定字,有110字为《说文》隶省、隶变字,有扑、侯、退、肯、雍等27字不见于《说文》,源自《说文》的字样比例高达93.6%。
三、辽宋正字专书中的正体字对《说文》的传承
《龙龛手鉴》是辽代一部重要的佛经专用字书。该书所列的汉字形体下注“正”、“俗”、“通”等字类。对于《龙龛手鉴》中的“正”字,张涌泉先生认为是“于古有据而当时仍在正式场合通行的字体”。[8]340至于《龙龛手鉴》选用哪个字形作为“正”字,没有固定的标准,要靠作者释行均自己去把握。“《龙龛》的‘正体不是单纯地以《说文》为标准,而是更多地考虑当时实际用字情况,以此来确定自己的‘正字观。这样一来就使得一部分俗字成为他心目中的正字。此外,还需要说明的是正因为行均正字观是以自己心目中认定的某种规则为标准,这就使得其‘正字观带有太多的主观色彩。”[9]85我们现以《龙龛手鉴》卷三为例,探求《龙龛手鉴》对《说文》的传承情况。该卷共出现139个“正”,涉及“正”、“二正”的字共143字,其中有70字源自《说文》,所占百分比仅为48.95%。
由于前人采取根据用字场合,正、俗、通三类字各随其变的正字态度,因此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用字的混乱状况。正因为前人采取宽松的正字态度,到了宋代字形讹谬无改,社会用字依旧混乱。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载了士大夫不遵依古法,随俗就讹的用字状况:“今之世不复详考,虽士大夫作字,亦不能悉如古法矣。”[10]749宋时,汉字异体纷呈,给人们用字带来不少麻烦。针对这种状况,北宋张有《复古编》采取了非常严厉的正字态度。即《复古编》以《说文》小篆或重文作为正字依据,以其隶定字为正体字,而其他的俗别字绝大多数都是错误的,都要废止。“张氏斥为‘非的字大都为分别字(或为新造字),按张氏的正字法,几乎《说文》之外的一切分别文都在取消之列。”[11]69
四、元代正字专书中的正体字对《说文》的传承
元代以“复古”命名的正字专书传承了张有《复古编》以《说文》为正字依据的正字观。元代吴均的《增修复古编》、曹本的《续复古编》均继承张有《复古编》之遗绪,不仅编撰体例相同,而且均以《说文》篆文为正字依据,以篆文隶定字为正体字,排斥其他俗别字。
元代除了恪守《说文》的正字专书外,还有既继承《说文》传统,又尊重社会用字现实的正字专书,李文仲的《字鉴》就是这样一部正字专书。“在字形分析中《字鉴》大部分承续了《说文》的说法,但也有一些字的字形分析不同于《说文》,显示出了作者不拘守《说文》、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12]4我们现以《字鉴》第一卷为例,考察该卷字样对《说文》的传承。该卷共收187个规范字样,其中有179个是《说文》隶定或隶变字,所占百分比为95.72%;仅有逄、舡、欹、禕、葅、刕、拌、朌8个字不见于《说文》,但却见于《广韵》或《玉篇》。
此外,元代翰林编修周伯琦的《六书正讹》也是这一时期一部重要的规范汉字专书。该书是一部主要以《说文》篆文为规范楷书正讹依据的正字专书,但同时又不拘泥于《说文》,而是“原本许慎,参考诸家之说,以正俗字画点、音训之讹”。[13]252我们以《六书正讹》“平声上”卷为例,统计《六书正讹》对《说文》的传承数据。该卷共收467字篆文隶定字头,其中有342字隶定字头与《说文》相同,有焢、彌、希、旾等 25字与《说文》不同,与《说文》相同比例高达93.19%。
五、明清正字专书中的正体字对《说文》的传承
明代焦竑的《俗书刊误》虽然编撰体例不同于复古类正字专书,但仍基本上以《说文》为正字标准,排斥其他俗别字形。“《俗书刊误》的正字几乎全部出自《说文》篆书或或体。”[14]34“《俗书刊误》主要以《说文》篆书或或体隶定楷化形体为标准,以‘六书为判断正俗的原则,基本否定文字形体和职能的变化,但也存着一定的变通。” [14]39《俗书刊误》第一卷共收383个正字字样,其中有350个是《说文》隶定或隶变字,所占百分比为91.38%;另外有蹤、媸、欹、犂、羇等33个字样不见于《说文》,但却是经典常用字,体现了焦竑在传承《说文》的同时,也兼顾了社会用字的实际情况。
清代毕沅在《经典文字辨证书》中把字分为正、省、通、别、俗,他所谓的“正”“皆《说文》所有者也。”[15]1毕沅对待正体以外的其他形体,并没有像宋元复古类正字专书那样绝大多数否定掉,而只是把他们归于不同的字类。 铁珊的《增广字学举隅》是在清代龙启瑞《字学举隅》的基础上增广而成。“《增广字学举隅》中收录的与俗字相对应的正字,80%以上《说文解字》都有收录。”[16]62
六、古代正字专书对现代汉语常用字的影响
从上可知,除《龙龛手鉴》中的正体字收录标准靠编者主观定夺外,其他正字专书要么主要要么完全以《说文》为正体字的来源。古代正字专书尊崇《说文》,主要或完全以之为正字依据的正字观,对确定汉字形体,减少汉字数量,维系汉字一脉相承,都大有裨益。
因为古代正字专书秉承以《说文》为本的正字思想,对后世汉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现行常用字中的大多数与《说文》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尽管如此,并不能完全改变人们从简就便的用字习惯。例如,“話”、“腦”分别是《说文》小篆隶定字“”与“匘”的俗别字。《复古编》《增修复古编》主张废弃“話”、“腦”,而应使用《说文》正体字“”、“匘”,但这并没有改变人们习用“話”、“腦”的现实。后来反倒是《说文》正体字被淘汰,俗别字“話”、“腦”被扶为正体字。像这种《说文》正体字被淘汰而俗别字占了上风的例子还有许多,不烦枚举。也正因為不见于《说文》而为社会通用的俗别字的客观存在,在民国时期尊重社会用字现实的正字思想指导下,繁体字中源于《说文》的正体字相对减少。
台湾4808个常用汉字,根据《汉语大字典》[17]有3603字源自《说文》篆文隶定、隶省、隶变字,所占比例为75%。繁体字源自《说文》的比例小于佛经用字专书《龙龛手鉴》之外的一般正字专书,这与民国初期字典编纂与时俱进,遵依社会用字的实际情况有关。《新字典》是民初具有开创之功的工具书,不仅收录新出字,而且收录《康熙字典》未收但社会通行的字。“通行之字书,向惟有《康熙字典》。其书汇集各字书,兼收并蓄,检阅已苦繁重,且因时代演进,各部有新增之字,各字有新增之义。一国字书,绝无二百年而可不增修之理。本馆编纂此书之旨,义取乎此,故名曰《新字典》……通常应用之字,字典不收,悉数补入……字典未收之字而社会通行者,竭力搜罗,期便应用。”[18]例言1-4而与繁体字相对应简化字则有3499字源自《说文》,这些字中有2488字是《说文》篆文隶定、隶省、隶变字,剩下的1011字或是在《说文》隶定、隶省、隶变字的基础上细微减省,或是部分或整体草书楷化字,或是较大简化。总之,台湾4808个常用字对应的简化字体系中有72.8%的字与《说文》有渊源关系。简化字源自《说文》的比例稍小于繁体字,这与解放后强调实用,方便人们识字的正字思想有关。
七、结语
许慎的《说文》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期间汉字异体迭出,但目前常用字系统中仍有70%多的字与《说文》有渊源关系。《说文》上承甲骨文、金文,下启隶书、楷书,是古今文字的津梁。而古代正字专书对维护《说文》正统地位,维系汉字一脉相承,保持汉字的稳定性,功不可没。
注 释:
[1] 王力:《中国语言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
[2] 魏收: 《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
[3] 王利器: 《<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
[4] 颜元孙: 《干禄字书》,中华书局,1985年。
[5] 刘中富: 《<干禄字书>字类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
[6] 张涌泉: 《汉语俗字研究》,岳麓书社,1995年。
[7] 赵海燕:《<五经文字>的正字观及其现实意义》,《浙江树人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8] 张涌泉: 《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
[9] 蒋冀骋: 《<龙龛手鉴>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10] 洪迈: 《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11] 黄德宽: 《汉语文字学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12] 魏晓丽:《<字鉴>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2年。
[13] 阮元:《文选楼藏书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14] 董海茹: 《从<俗书刊误>看明代正字法》,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
[15] 毕沅: 《经典文字辨证书》,商务印书馆,1937年。
[16] 栾丽娜:《<增广字学举隅>文字研究》,浙江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
[17]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 《汉语大字典》,湖北长江出版社、四川出版集团,2010年。
[18] 傅运森: 《新字典》,商务印书馆,1914年。
责任编辑:王作新
文字校對:向华武
作者简介:
王珏(1971-),女,江苏沛县人,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