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
作为我国古代传记散文巅峰之作的《史记》,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库。《鸿门宴》节选自《史记·项羽本纪》,虽然只有一千五百字左右,然而司马迁对鸿门宴重大场面的铺陈与渲染,充分展示了他超凡的叙事能力和高超的散文技巧,特别是在塑造项羽这个历史人物方面,作者运用了多种精彩绝伦的散文笔法,充分展现了项羽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耐人推敲。笔者曾在论文《浅析〈鸿门宴〉散文技巧(一)》中,从伏笔、补笔、剪裁和烘托四方面,粗略地分析《鸿门宴》的叙事艺术,下面再从个人读书笔记中粗略举出几点,以供参考。
一、明暗对比
《鸿门宴》只是《项羽本纪》的一部分,但鸿门宴这一历史事件意义重大,它预示着刘邦和项羽的矛盾至此尖锐化。作者运用对比手法来反映矛盾冲突的双方在鸿门宴上的表现,從而揭示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为人物未来的不同命运作铺垫。
《鸿门宴》同样写谋士,张良和范增各有风姿。张良深知刘邦为人,所以对项羽要杀刘邦这件事只是给建议:“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让刘邦自己去琢磨,也是出谋划策,但只是点到为止,不动声色。范增则不同,他对项羽了解不够:“君王为人不忍”,这只是表面现象,本质上是项羽骨子里有“义”的情结,他和刘邦是结义灭秦的,绝不肯在宴会上杀刘邦,要杀也是在战场,所以范增再怎么苦口婆心,对于项羽也是逆耳的忠言,听不进去。可见,范增不能知人论事,与张良相比,高下立见。这种暗含的对比,让人不禁想到张良和范增不同的结局:张良功成身退;范增被项羽弃用,背疽发作而死。
《鸿门宴》同样写勇士,樊哙与项庄面目不同。樊哙闯帐、生啖彘肩、斥责项羽,作者文笔如迅雷骤雨,写活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所以项羽对他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意;相比之下,项庄对范增是唯唯诺诺,舞剑也是毫无气焰,所以范增骂他“竖子不足与谋”,不堪重用。谁是真勇士,不言自明。这也是暗中对比,充分暴露了刘邦善于网络人才,而项羽手下却无能臣强将,胜败之数可以想见。
《鸿门宴》同样写君王,刘邦和项羽大不一样。刘邦本是《高祖本纪》的传主,但司马迁却在《项羽本纪》中补写了刘邦为人令人鄙夷的一面,同样运用了对比的手法。最鲜明的一处对比是刘项二人对“叛徒”的态度:刘邦对告密者曹无伤是“立诛杀”,而对“叛徒”项伯则十分友善,当场攀亲,充分利用,可见其狠毒与狡诈;项羽对告密者曹无伤是毫不感激,把他直言相告给刘邦,而对自己叔叔的叛变行为则是丝毫不怀疑,可见其心机尚浅,谋略不深。另一处鲜明的对比是刘项二人对“情义”的态度:刘邦为自保,不顾张良安危,留他献璧;也不顾樊哙等人,令其步走,自己脱身独骑,可见其表面虽谦恭有礼,实则薄情寡义。而项羽不忍心杀刘邦,不介意樊哙的斥责,表面虽盛气凌人,实际上存在妇人之仁,重情重义。通过明暗对比,真实暴露了刘邦、项羽迥然不同的性格特点,人物描写栩栩如生。
二、言简语重
司马迁为历史人物立传,特别擅长利用简洁的语言背后丰富的语意去塑造人物形象。“《史记·项羽本纪》写鸿门宴,对人物不同称呼也可注意:‘沛公……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刘邦称项羽为将军,这说明刘邦要表明自己的地位与项羽相匹敌(项羽当时是上将军)。刘邦对张良说:‘我持白璧一双,预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可见刘邦背后称项羽为项王,那么上文的称‘将军只是自占身份罢了。范增称项羽为‘君王,这是作为项羽部下对他的称呼;樊哙称项羽为‘大王,这是刘邦部下对他的称呼。项羽在当时人心目中,已经是项王了。”[1]这是周振甫先生评《鸿门宴》“称谓不一”的一段话,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司马迁如何通过简单的称谓的变化去完善人物的性格。刘邦虽然在鸿门宴谢罪项羽时自称是臣,但内心不服,所以直呼项羽是“上将军”,言外之意:咱俩结义灭秦,同样是将军,我先入关,按约定我当为王,由此可见刘邦的野心、虚伪与狡猾。而众人对项羽的称呼,又表现了项羽在灭秦过程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是被大家肯定的,项羽的孤高自许、不可一世是令刘邦羡慕嫉妒的。由此,我们不禁会想到刘邦和项羽见秦始皇时的不同感慨:“高帝微时,尝繇咸阳纵观秦始皇,喟然太息曰:‘大丈夫当如此矣!至羽观始皇,则曰:‘彼可取而代之。”[2]简单的词语变化,却暗含着重要的语意。项羽之言语气极其坦率,可以想见其强悍爽直;相比之下,刘邦的话就说得委婉曲折,正好表现他的贪婪多欲。这是司马迁写人物最绝妙的地方,这种写法对后世小说影响极大。
再如,文中写刘邦出逃“乃令张良留谢”,然后“脱身独骑,持剑盾步走”,最后“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其中,一个“令”字便撕下了刘邦虚伪的面纱,揭露了他自私的本性;而“独”字,笔情意重,生动地再现了刘邦在危急时刻的狡诈与自私;“立”、“诛”二字,字字重笔,又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巧妙地暗讽了汉高祖为人狠毒残忍的一面。这就是绵里藏针的白描笔法,是在叙事里面暗中讽刺,真令人叹为观止!
三、事中见意
顾炎武在《日知录·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中指出:“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3]后世史家称之为“春秋笔法”,奉为法宝,所谓“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可见这种笔法的效力。后来这种笔法发展为一般叙事散文常用的含蓄蕴藉的手法。赞扬一个人,无一赞语而令人肃然起敬;讽刺一个人,无一贬语而情伪毕露。《史记》中“事中见意”的叙事手法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寓褒贬爱憎于叙事中;一种是借他人之口表明作者带有倾向性的态度。
《项羽本纪·鸿门宴》虽然篇幅短小,但却把这两种手法运用得灵妙异常。鸿门宴上,项羽言语不多,仿佛傀儡,优柔寡断,坐失良机。项羽在鸿门宴上的表现,充分暴露了他决策的错误以及他性格上的缺点,这也是导致他最终失败的主要原因,对此司马迁抱同情、惋惜的态度,可是不接直说出,而是借他人之口微妙透露。樊哙斥责项羽“不义”,范增埋怨项王为人“不忍”,而作者对项羽也有倾向性的评论,但作者在叙述鸿门宴这一事件时,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却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借韩信之口说出:“韩信为汉王刘邦言项王为人,‘项王喑呜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4]内容前后勾连,互文见意,手法高妙。
再如,《鸿门宴》中对刘邦的描写,也运用了事中见意的手法。《史记·高祖本纪》中作者运用多种散文笔法生动地描绘了刘邦的顺应时代,和内分外,知人善任,御人刚柔并济,恩威并施等等,说明了他的成功绝非偶然,但字里行间让人感到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厌恶。而《鸿门宴》中,作者对刘邦的心机与性格,更是借助“事中见意”的手法,微妙地表明了自己的鄙夷。文章开篇先借范增之口,暴露刘邦为人贪财好色;接着又借刘邦私会张良,结亲示好,来表现他的老谋深算;鸿门宴上,刘邦在项羽面前低声下气,却又暗中自诩,表现他对权欲的贪婪和为人的虚伪;樊哙闯帐,他抓住机会,借如厕脱身,可见他的精明狡猾;刘邦为脱身,独自骑马,让樊哙等步走,留张良谢罪,这一系列行为充分表明了他的自私自利;而文章结尾,刘邦到自己军中,立诛杀曹无伤,足见他的狠毒。作为汉代的史官,司马迁不得不服从统治者的权势,顾全刘邦的面子,但他又是一位正直的史官,不能不暴露刘邦为人丑陋的一面。细细咀嚼这些文字内容,不禁让人惊叹作者高妙绝古的蓄意笔法,在他的笔端纸上、字里行间不期而然就能给我们以强烈的震撼。
相对于整部《史记》,《项羽本纪》是一篇奇文;相对于整篇《项羽本纪》,《鸿门宴》堪称奇观,其高妙的散文写法、精湛的叙事技巧,真令人叹为观止。
参考文献:
[1]周振甫.文章例话[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19.
[2]洪迈,纪昀.容斋随笔·阅微草堂笔记[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162.
[3]周振甫.文章例话[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01.
[4]司马迁.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4:1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