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胜轶
家童,是古代私家奴仆的统称,指未成年的仆役,或曰童子、僮仆。其地位虽说颇有些卑微,但他们在古代名篇中作为艺术形象所起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很有探讨的必要。古诗文中的家童,總是躲在看似毫不显眼的区区一隅,以其懵懂无知、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愚者”形象来衬托作者或抒情主人公作为“智者”的敏感与清醒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强烈的情感体验。家童所代表的儿童世界,在作品中,尽管模糊得毫无个性,但我们完全可以透过此一世界的窗口去了解另一世界的万千气象。
盛唐有“诗佛”之称的诗人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就写到了他自家的僮仆,只有“僮仆静默”四字,但这一僮仆的“静默”(入睡)酣眠却反衬出了作者的“天机清妙”和以山居方式参悟自然和生命的“深趣”。
深谙音乐、工于诗文书画,又笃信佛学的王维,在其四十岁之后,过的是一种亦官亦隐、寄情山水田园的生活。其实,作者在张九龄为相时期,是极富政治热情的,只是因奸相李林甫上台后,大肆打压一批正直文人,朝政日趋黑暗,王维倍觉理想破灭,又“自顾无长策”,才作出了空返旧林的人生抉择。蓝田辋川别墅的湖光山色、溪谷密林使王维的心性越发清妙,闲居此中的某天夜晚,他忍不住想起了友人裴迪,便有了邀约来年春天共赏辋川美景的心愿,遂写下这篇富有诗情画意的书信美文。
该文第一段便见作者的“天机清妙”。他已隐约地感知到腊月里潜藏着的正在萌动的春意——“近腊月下,景气和畅”。这“景气和畅”,表述别致,似乎反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惠风和畅”,那不是暮春之景的气象么?本应描写阳春三月的短句,是不是还暗含“江春入旧年”的哲理呢?在这“冬天的春天”里,自然是“故山殊可过”了——今天有点想你,可否同游共赏?——邀约之意,已深蕴其中。旧居之蓝田山曾见证过作者与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的交往情形,以往的闲适欢愉,从“故”字亦可悟出。遗憾的是,这次只能独往山中,因为欲邀裴迪而不能——“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能设身处地,为友人着想,不愿冒昧烦扰,友情的淳朴率真,不言而喻!因此,书信开篇的“天机清妙”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对时令变化的敏锐感知和哲理体认,二是对友情的传达赤诚天然,细腻深婉。
书信首段的隐然深蕴之“独”,引出了第二段作者独赏“辋川冬夜图”和独思友人的情形。这里,作者的独赏、独思,都是以僮仆的无动于衷为参照为反衬的。在僮仆的世界里还谈不上丰富的人生阅历和高深的文化修养,更谈不上所谓审美情趣;因而,他对于辋川的寒山月夜,始终是隔膜的,对作者的心底微澜也难以察觉,莫可共鸣。于是,他只能“静默”,作者呢,也只能“此时独坐”。正是因了此一“独”字,才能见出作者与裴迪皆是“天机清妙者”以及作者参悟到的此中“深趣”。我们先分析一下作者独赏的“辋川冬夜图”。首先要明确的是,作者始终以静穆、闲适的心态来观照客观世界,因而,其笔墨不事渲染,能以淳朴清淡见长。从色调映衬上看,其写景偏于冷色,又不失暖色之点缀。灞水墨绿幽深,月色皎洁清寂,山郭隐约朦胧。华子冈上所见的辋川之水,波光与月华交映,上下荡漾,水天沧茫。寒山远处,火光点点,密林之外,明灭可见。“远火”暖色的闪烁,顿时让我们看到了这冷寂清幽中生命之光的跃动。再从动静映衬上看,整个月夜村落的氛围是幽静的,但同时又有各种声响的交织,深巷寒犬的吠声、山民舂米的声音、寺庙稀疏的钟声,这些声响不仅使整个山居环境更加静谧,而且更增添了生活的温馨气息。从远近构图上看,近景,大多出之以视觉形象,侧重自然层面;远景,大多出之以听觉形象,侧重生活层面。综观此图,作者以其澄澈空明的心境看到了“静中的极动”之处,这正是一种禅意的参悟,那么,作者所获的“深趣”,或可这样表达:在静穆中自有生命的涌动、勃发;生活的宁静与其丰富并不矛盾;生命的本源在动静交错之中。当然,要获得这样的认识,没有超然物外的心性是绝不可能的。此时,作者自然会想到与自己志趣相投、风调一致且多有唱和的裴迪,一种意欲交流的冲动蓦然腾起,于是,便有了关于曩昔同游的美好回忆,此即作者的深情独思:“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其寻幽访胜、赋诗咏怀的隐逸情趣不正是对“天机清妙”的绝好诠释吗?“僮仆静默”的迟钝无知,使得作者之“独”更令人回味,作者的独思遐想更延续到了“当待春中”一段。这是一幅想象中的“辋川春日图”。对这幅图画的描绘,作者的角度已变为虚写,并且以写动为主,色彩也明丽清新,表现了春天的蓬勃生机:草木潜滋暗长,春山一片盎然,鲦鱼轻盈出水,白鸥展翅翻飞,晨露濡湿青皋,麦陇野鸡鸣叫。作者从这里体会到的却是“动中的极静”,整幅图画并无人事的纷扰、破坏,显得动中有静。我们若将作者描写的“辋川冬夜图”与“辋川春日图”合而参之,就可以认识到其虚实、阴阳、动静的交替运行,生命的本源或许正在此处。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禅的心灵状态。”(《美学散步》)作者为由此悟出的禅意浓郁的“深趣”兴奋不已,因此在信中明确地发出了邀请;“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后,特意强调“然是中有深趣矣!”作者邀约裴迪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共同体悟美好的大自然所昭示的“深趣”,并且是极富禅学理念的深趣。这些,都是凡俗如“僮仆”者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理,何也?非“天机清妙”者也!由此可见,作者于书信中特意点到“僮仆”这一形象,也应该是大有“深趣”的,读者自可领悟。
家童以愚者、弱智的形象进入作品,这完全是作者艺术处理上的需要。北宋文坛巨擘欧阳修在其经典名篇《秋声赋》里也巧妙地安排了这样的“童子”。
欧阳修创作《秋声赋》时,年五十三,正值“人生之秋”。读这篇开宋代文赋之先河的作品,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位站在暮年的沧桑里,回首坎坷人生路,由秋之悲感的抒写反思出秋之妙悟的抒情形象。悲秋、伤秋自宋玉起,就已成中国文士的抒情传统,要在这一传统母题上翻出新意,洵为难能可贵。那么,欧阳修的《秋声赋》究竟可贵在何处呢?以笔者浅见,其可贵应主要表现在哲理的阐发上,而其哲理思辨的高度,又鲜有能企及者。
作者一落笔便由“方夜读书”之万籁俱寂的氛围中忽闻怪异的声响写起,用淅沥潇潇之细雨、汹涌澎湃之怒涛、夜惊骤至之风雨、金铁撞击之鸣响、兵士衔枚之疾走来摹状这怪异声响时大时小、时显时隐的特点,有化虚为实之妙。然后问童子“此何声也”,童子于户外老老实实地转悠了一圈,只能告知“声在树间”,这是颇有意思的描写叙述。童子对于外界的变化哪有作者细心敏感呢?其粗心、麻木正好反衬了作者感伤于秋的细腻,或许作者正陷入人生的思索之中,此時外物气候之变正与作者之意两相吻合,即景与意会而成悲感。他写的就是“秋声”,却明知故问,这真是兜圈子的艺术!不过,也的确兜出了作者有感于“秋声”的惶恐惊悸。
写了“秋声”之后,作者再写“秋状”,其中又分写秋色、秋容、秋气、秋意以及秋风对万物之摧败零落的影响。接着,作者用刑官、兵象、音乐写“秋心”,思路逐步由前面感性的描写转入到后面理性的感悟,得出了关于“自然之秋”的一些哲理性认识,如,“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等等。作者已认识到万物之盛衰乃自然之常理,无须莫名惊诧。此时,作者的心理也由前之悚然、惶恐发展为释然、坦然。有了这释然之心,下文“嗟乎”一段便自然而然地转入到对“人生之秋”的体认。作者认为,人作为万物之灵,因百忧万事的感心劳形,自然会“必摇其精”,即人的元气、精力会受到损害。人之由盛而衰,犹如无情之草木“有时飘零”,这再正常不过了。这里,作者根本不是在“悲秋”,而是极有理性地“悟秋”!他所感叹的是“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这是说,人之秋心寂寞,皆因凭一己之私力逞雄多事、争强好胜,不知量力而行。在作者看来,人的悲哀是自己伤害了自己却漠然不知,却盲目地在那里悲秋、恨秋!这也是人的通病,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惜乎从古自今,知之者甚少,能无悲乎?
当作者将自己的见解告知童子的时候,“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堪笑无知童子,未解作者智慧!唯闻四壁虫声,如助无力叹息!看来,作者真正所悲者、所叹者是无人能理解自己以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为代价的人生智慧。童子这一形象在文中反衬了欧阳修作为智者的悲凉感和孤独感。人世间有价值的孤独多由思想的深刻、情趣的高雅而产生!
(补充说明:文中涉及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系粤教版《唐宋散文选读》中的课文;《秋声赋》系苏教版必修四的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