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赤壁赋》敞开的生命境界

2017-05-27 15:37刘自歆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4期
关键词:赤壁赋苏东坡境界

刘自歆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说:“作品把世界的公开场保持在其敞开中”[1]“作品的作用在于:自作品中演历出存在者的无蔽状态的转变,亦即,存在者的存在的转换。”[2]那么,作为作品创造者无疑把其人生体验、思想情感乃至生命的本质也保持在作品的敞开之中,至于如何把握作品,则是关乎接受者怎样剥离作品存在的遮蔽,深入体察到“存在者的演历”的问题而已。鉴于此,《赤壁赋》以汉语言文字符号的精美结构和富有情感、理趣的张力,向世人敞开了生命境界的神圣大门。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其人生哲学中,境界是指由人的主观觉悟和了解造成的精神状态。如果把这一词语内涵引申到对苏东坡生命存在过程的观照中,不能不进一步追问:苏东坡“此在”的生命境界究竟有怎样的特点?是如何形成的?又有怎样的表现形式呢?从存在论的角度看,决定苏轼人生观、影响他诗文创作的深层动因是作者对生命存在的深度体验,对人生目的与价值的深刻透悟,因而,以上这些问题的提出则开辟了《赤壁赋》研究的一个新视角。

一、“乐”,寓意凡俗而脱略凡俗

“乐”直接表现在夜游赤壁、饮酒放歌的文字中,对此,人们常常关注的是景与情所构成的意境,从而强调作者抒发了什么感情。这种做法虽然有浅层对接之嫌,但也是不错的,如果我们在此基础上再深入地考量作者“此在”的生命境界,恐怕一个“乐”字是难以涵盖的。

首先,苏轼一生襟怀旷达,无往而不乐,《赤壁赋》以写乐为主旨,总体上充满了“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苏轼《上梅直讲书》)的气度,但乐中又含怨慕。这一特点十分突出,一是“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歌同现,在传统古诗词中俯拾即是,而且大多与“愁”相关联,比如,曹操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李白诗“会须一饮三百杯”“与君歌一曲”(《将进酒》),“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苏东坡酒歌里也总是给人一丝怨愁之感。况且“明月之诗”和“窈窕之章”同指《诗经·陈风·月出》,其内容是表现一位男子在月下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失意情怀,苏东坡为何如此钟情地既诵又歌?毫无疑问,与这种情怀密切相关;当然不是男女爱情,而是政治失意的人生体验,这种微妙的情绪是掩盖于乐的。二是苏子即兴所作的歌词,尤其是对歌词中“美人”的理解,历来争讼纷纭,即使是高中教材,不同版本也是泾渭分明。

人教版注:美人,指他所思慕的人,古人常用来作为圣主贤臣或美好理想的象征。

粤教版注:代指有才德的人。古诗人多用以指自己怀念向往的人。

不管指代什么,结合整首歌词来看,暗含有思慕、怅惘、黯然的情感是无可辩驳的。客“倚歌而和之”,正因为歌词的基调是悲凉的,所以箫才可能“和出”并强化悲凉之声,但是后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何为其然也”不是同这一理解抵牾了吗?其实,苏子内心的入世之愁被贬之哀无时不在,只是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却又时时被其牵扯,只好借洞箫呜咽与赋体主客问答形式而出之。而苏子的神态、言行不过是假托之词,并非确有其事。《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言:“游赤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箫呜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3]“平平写不出来”是指如果情感单一,文笔就无起伏变化,而“借”字是凭借、借助之意,洞悉颇深,下文的怨慕之悲和纵横议论具备了坚实的依托,方能直达空前的彻悟之境。

其次,夜游赤壁、饮酒放歌的文字,不但以客观景物与主观言行交错而出,而且复杂的精神情感还有一个渐进的梯度变化过程。前者在文本结构上显而易见,这里不做赘述,只详析后者。“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總写泛游情景,清风舒缓流动,江面澄静空阔,营造出“生气远出”的惬意背景。顺势“体物”: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先“诵”后“歌”,“歌”比“诵”更能牵动情愫,说明情感有所增强。“少焉”以下四句,景象愈转愈奇,特别是增加了茫茫的雾气、月色,再加上渺茫的江水,时空由高而下,由近及远,动静相参,浩瀚无边,浑然一体,使愉悦情感变得扑朔迷离、朦胧梦幻。

“纵一苇之所如”至“羽化而登仙”,由实而虚,游人的精神状态已陷入一种恍惚虚幻的境界。“纵”“凌”是游人所感受到的,仿佛在太空乘风而行,远离人世,不知所止,飘飘然而入仙界,此刻显现的崭新而独特的境界,“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恽南田《题洁庵图》语);“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又突然堕入现实时空,“甚”字精准地传达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至少比“举酒属客”推进了一步;“扣舷而歌之”当然也比“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推进了一步;唱自己即兴所作的歌词时的怨慕情感,难道不是也比“举酒”、“诵”“歌”所暗示的忧愁强烈了吗?

问题是,这种以乐为主、乐中含怨慕的复杂情感说明了什么?复杂情感的强度不断增大又说明了什么?“乐”直接来源于客观景物,自然风物的各种形式属性本身往往在审美意识中不占主要的地位,相反更注重于“心”。苏东坡在《答谢民师书》中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心”的反映直接映射到“物之妙”上。六朝刘勰《文心雕龙》里说道诗人对于万物是:“目既往还,心意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目既往还”发掘出一层比一层更深厚的情感。同时,如果仅是江山风月外物,不但“乐”的外延狭窄了,而且“怨慕”的情感就无从谈起,因此,这种“此在”的生命境界无疑引导着人们向更深远处联想和思考。这恐怕要相对地追溯到苏轼的人生体验上,尤其是“乌台诗案”的变故上。乌台诗案是坡公思想嬗变的转折点,给他带来仕途生活的无比打击,也给他精神品格带来了极大的污辱。元丰五年(1082年),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三年,经历了“多难畏事,幸毋轻出”的短暂时期,所处的环境相对安定宽松起来,又经深研佛道思想的过滤,他对人生进行了全面的思考,写于元丰二年的《答李端叔书》言:“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为起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他发生了巨大的蜕变,但从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诗词文中,人们仍能看出那始终心有余悸的惶恐和幽怨。即使江山泛游也时时萦绕于心,随着客观外物的不断鲜明生动,世俗之心渐弱,忘我之境渐强;怨慕是人生现实背景的折射,“至乐”是“此在”的精神状态,是人生现实背景反衬的结果,两者情感越强烈对比越鲜明,越能显现这“乐”的非同一般,甚至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含泪的窃喜,是脱于灾难的舒啸。由此可见,游赏之乐和怨慕之悲正是寄意凡俗而脱略凡俗。

二、“理”,观照历史以超越人生

相对于苏东坡人生体验而言,“乐”构成其生命境界的本体,而“理”则是其核心。落实到《赤壁赋》上,且不说阐“理”篇幅之重,也不说哲理思辨的诗化语言,单是意境就足以敞开了苏东坡生命境界的全部内核;而意境是多样的、复杂的,充满历史感、人生感、宇宙感的“理”,自然也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王昌龄在《诗格》中把诗分为“三境”:物境、情境、意境。其中的“意境”,不仅指通常人们认识的诗再现的艺术画面,也包含诗人对生命价值的理性认识。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创境者,谓空所依傍,别开生面,耆卿、美成阐变于声情,东坡、稼轩肆奇于议论。”其中的“议论”则是创境中的理性认识;当代著名美学家叶朗说:“从审美活动的角度看,所谓‘意境,就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4]知其意境,便了然其生命境界。那么,这个“理”的核心又是如何构建的呢?

由泛游赤壁联想到曹公其诗其事其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方其”以下八句,一是大肆渲染,极尽铺排,状其声势与气派,凸显“一世之雄”;二是在顿挫蓄势中,突然下跌,在极大的落差中以寄慨:“而今安在哉?”这一反问同“况吾与子”以下四句形成强烈对比,以此说明“吾与子”身贱人微、事业无成,从而推演出对人生、宇宙的思考和追问。人生如此短暂、渺小,况且“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乎不可骤得”,岂不哀伤到极点?但是这种对生命价值的终极之问,已经形成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形而上的哲学境界。

如何看待苏轼关于人生短暂和渺小的认识?王水照先生对苏轼反复咏叹的“吾生如寄耳”和“人生如梦”,作了深入的总结和独到的分析:“如果说,‘人生如寄主要反映人们在时间流变中对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苏轼却从中寄寓了对人生前途的信念和追求,主体选择的渴望。那么,‘人生如梦主要反映人们在空间存在中对个体生命实在性的探寻,苏轼却从中肯定个体生命的珍贵和价值,并执着于生命价值的实现。”[5]王先生的结论是立足于“苏轼以人生为流程的思想”得出的,从而指出苏轼两种喟叹的不同,《赤壁赋》所说的人生短暂和渺小,当侧重于王先生分析的苏轼喟叹“人生如寄”的内涵。

不过,应当看到,苏轼更是把个体生命放在历史长河中加以审视和比较的,曹公和“吾与子”,“蜉蝣”与“天地”,“沧海”与“一粟”,“吾生”与“长江”,四组对比,生命短暂而渺小的坐标点立刻清晰地显示在历史和宇宙的大坐标系上,而且启示了苏子“当前”生命存在的意义与选择——只有超越才能存在。作品接下来的“水月之辨”,就是沿着这种历史感、宇宙感的超越的核心进行的。既然逝者“未尝往”,盈虚“卒莫消长”,那么人生也是永恒的;既然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那么作为人也应是心理平衡的;既然万物与人同在,那么“物与我皆无尽也”。这种“理”就形成了一个超旷之境,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苏东坡《赤壁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大江、明月是可感觉底,但藉大江、明月所表显者,则是不可感觉底无穷底道体。”[6],这个“无穷底道体”就是《赤壁赋》敞开的生命境界的核心。

谈到这一核心,很多人往往从庄子的道家思想那里寻找根源,这固然不错,但是,殊不知,这种生命本质的认识和超越,很大程度上是根植于苏轼本人的政治生涯、社会遭遇和人生体验的,而佛道思想只是起到外因的作用,是其学养、思想、胸襟的必然反映。“作者的风格的形成与他在经历艰难困苦的反映有关。苏东坡超脱出来了,怎么超脱的呢?凡中国历史上豪放派的诗人、词人在作品中喜欢表现历史感,不只看个人的得失成败,而是有通古今而观之的眼光……这种眼光可使人胸襟博大,看到得失成败并非个人之事,自古多矣。这是苏东坡跳出去的原因之一。”[7]可见内因占有更重要的地位。

三、“适”,源自彻悟而至于终极

诗变之后“外儒”渐隐,“内道”凸现,相对于个人遭际,他在大自然里找到了精神慰藉和人生归宿,庄子的“至道”思想迅速发酵,与天地明月共存,内脱一切妄念,外离一切所有相,所敞开的生命境界“似乎达到某种超道德的本体高度”(李泽厚语)。《赤壁赋》结尾部分所描写的自“适”,正是这一境界的终极点。

“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中的“适”,表面上看是对清风明月的享受,其实,内涵十分丰富。首先,“适”是来自彻悟后的大解放、大自由。明月自照,清风自来,江水自流,“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天地与我为一,世间的功名利禄、地位权势、得失荣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為什么“客喜而笑”?正因为彻悟!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说得好:“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另一方面,既然“物与我皆无尽也”,就是说生命是循环不止、生生不息的,那么,为何要囿于世俗物累之中呢?

其次,“适”就是宁静清空。天地旷阔,万籁俱寂,即宁静也。“洗盏更酌”,酒空;“肴核既尽”,乃食空;“杯盘狼藉”“相与枕乎舟中”,自在本真之态矣;“不知东方之既白”,不知,不识,在解开人生之谜、大彻大悟之后,获得了大自由,获得了生活的力量和生命意趣,方能酣睡如此,享受如此;功名富贵,荣辱得失尽在一夜中释然,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大灾大难之后这种自由快乐更可贵的呢?他在新的精神平衡中洋溢着超乎世俗的圣洁理想。此景此境,当是坡公所言“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刘熙载《游艺约言》也说:“太白诗、坡公文俱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意”,又说:“东坡文有与天为徒之意”。可见刘熙载已把苏东坡的人生境界上升到禅宗之境了,但是苏东坡“适”的境界不是完全脱离世俗化的禅宗境界,而是生命“此在”的终极点。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在黄州躬耕劳作,游览交友,修身养性,甚至煎茶美食,理发濯脚,无不映射出他俗世生活的“适”。但本文之适又毫无疑问地呈现出“此在”的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忘意于世的境界。《宋大家苏文忠公文抄》卷二十八:“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如果说文章开头之“乐”主要产生于客观外物与相对应的人身体验,那么,此处的“适”则是基于游乐、思辨、挣扎、超脱之后的选择。另外,仅录一词一文取证: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谁与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破。(《点绛唇》)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书临皋亭》)

这种随缘自适、不受羁绊的境界是胸襟雅量的反映,换句话说,胸襟雅量是产生“适”的生命境界的根源,只有胸襟雅量高远,境界才能“旷”“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方苞也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畅遂也。”(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七十一引)。《赤壁赋》所表现的“适”当然也是胸襟使然,只不过更强调了苏子彻悟后的“此在”精神状态,故曰:《赤壁赋》敞开的生命境界正是以“适”为终极的。

参考文献:

[1][2]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三联书店.1995.250.270.

[3]王水照:苏轼选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89.

[4]叶朗:再说意境[J],文艺研究.1999(3).107.

[5]王水照:苏轼研究[C],中华书局.2015.80—81.

[6]冯友兰:新知音[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961.

[7]叶嘉莹:古典诗词讲演集[C],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258.

猜你喜欢
赤壁赋苏东坡境界
妙语尝酒肉
苏东坡问路
苏轼没有写过《前赤壁赋》
对比前后赤壁赋
苏轼没有写过《前赤壁赋》
千年英雄苏东坡
学习算法的“三种境界”
苏东坡学无止境
最高境界
最高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