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晗
摘 要:《白蛇传》是我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自唐代传说雏形形成以来,白蛇传说一直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发展,白蛇的形象也不断丰满,白蛇形象的流变不单单是女妖到典范女性的蜕变,这更是社会生活中女性投影,或展现了女性真实的社会生活状况,或寄寓了对女性的理想,而这样的流变中也反映出一种不断丰富的、独立自主的女性观。
关键词:白蛇形象 女性主义 传播 流变
“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位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1]作为民间传说的经典,白蛇传说在其演变过程中反映了不同阶段的社会生活,其中也必然包含着女性生活的投射。而伴随着传说的流变,白蛇这一女性形象也在不断丰富变化,白蛇的形象形成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唐宋雏形初成,明清人性苏醒,近代趋于典型。而白蛇形象的演变恰恰展现了社会与时代对女性的印象和寄托。
一、唐宋时期的白蛇:家庭性道德维护中的妖魔化
白蛇的形象早可以追溯到唐代谷神子《博物志》中的《李黄》《李琯》及宋话本《西湖三塔记》,此阶段的白蛇形象形成的雏形期,白蛇以“蛇妖”的形象出现。《李黄》中,男子一夜风流之后归家,觉得乏力,结果“揭被而视,空注水而已,唯有头存”[3]。而后一则《李琯》中,男子的结局与李黄相似,男子艳遇后回家,“才及家,便觉脑痛,斯须益甚。至辰巳间,脑裂而卒。”[3]《西湖三塔记》的故事则更加传奇完整,并且还为白蛇增添了两位“帮凶”——乌鸡精卯奴和獭精婆婆,同时法海的雏形也出现了,故事的走向开始与今天一致。然而,白蛇的形象依舊片面,是纯粹的妖,是情欲和邪恶的化身,此阶段,白蛇传说的故事框架基本搭建。然而白蛇全然没有人性,都以容貌姣好的女子形象示人,目的在于杀害男性并为己所用,雏形期的故事目的不外乎是通过蛇女这一妖魔化的女性形象在来告诫男性要压制情欲、性欲,同时借由“艳遇”来发泄男性的性幻想。
作品的生成固然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的投射,然而其中也反映出社会的主流。中国封建时期的主流无疑是儒家思想,而在儒家的视野下,女性即是他者,女性作为社会成员构成的一部分,其最为基本的属性并非是“人”,而在于性,女性和情欲是画上等号的。在中国,性爱长期以来被认为与美好的爱情无关,与深刻的人生体验和严肃的理性思维更是毫不沾边,充其量是一种需要适当排遣,正确引导和释放的“洪水猛兽”[4],儒家推崇的男性形象即一种标准的男性形象必须是不近女色的、坐怀不乱的,如鲁男子、柳下惠。在这样的一种道德氛围下,人人都是向着圣贤的,然而道德中渴望抹去的部分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男性可以贬低女性的价值,然而却无法抹去内心真实存在的情欲,无法否认女性作为“情欲”的等同者对其永恒的诱惑,本我可以被超我压制,但却无法消除。同时,男性作为主导者和权威是绝对的、道德的,而情欲则是不洁的,女性作为“非人”,在道德上貌似比作为“人”的男性更加自由。而情欲的产生必然是有原因的,所以男霸权则将情欲的根本归结到女性的引诱上。一个极美、极冶艳的女子,必然就意味着一种极大的诱惑力,极有可能地引起男性的情欲,进而使男性做出越矩之事,成为不德之人。
同时,我们可以注意到,三则故事中,男性均已有家室,家庭之中的夫妻也非因“情”结合,而是基于“礼”,即便夫妻之间,也要相敬如宾,情欲方面也不应去追求。由此,男性也就有了寻求艳遇的可能与原因——在家庭中无法得到满足。而家庭作为一个社会的基本单位,就像一个小社会,对家庭伦理的背离也就意味着对社会道德的背离,这显然是不合社会规范的,不合规矩自然是有惩罚的。在《李黄》《李琯》《西湖三塔记》中体现在艳遇过后必然遭受离奇死亡,告诫意味立显。
二、明清时期的白蛇:两性关系制约中的人格化
明清时期的白蛇形象有了巨大的跨越和发展,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第28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代表白蛇形象进入了转化期,此时白蛇得而形象处于亦人亦妖的状态,她习性难改,而且对男性花言巧语、迷惑颠倒,但亦有情愫。白蛇在得知许宣有异心时便威胁他:“若听我言语欢欢喜喜,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5]她既有妖的阴险凶狠也有人的情感兼具人性和妖性,对男性既有爱慕又有占有欲,不主动加害男性但又时常威胁。此时,男子寻求艳遇刺激转变为女性的主动追求,男子依旧爱色,白蛇的形象复杂丰满起来,但说教的意味依旧浓厚。
清代方成培的戏曲《雷峰塔》则使白蛇的形象进入了成型期,此前,明代的陈六龙已经将白娘子的故事改编为传奇戏剧《雷峰记》,可惜的是已经失传,无法考察其中的白蛇形象。方本中的白蛇不止没有了妖气,还将其仙化,白云仙姑纯粹是因爱慕许宣而下凡。此阶段,白蛇传说的故事情节也更加丰富,“求草”“水斗”等经典情节已经成型,同时伴随着故事情节的完善,白蛇身上的妖气也几乎消失殆尽,其形象渐渐丰满并趋于完美,白娘子至此也成为了一个勇敢而又传统的理想女性。此外,苏州弹词《义妖传》也于嘉庆年间成型。
总体而言,在明清的流变中,白蛇的形象在渐渐丰满、完美,换言之白蛇的形象越来越符合社会规范的要求,越来越符合伦理纲常的束缚。《明清时期江南生育文化与“白蛇传”传说的演变和传播》一文指出:唐宋时期“白蛇传”传说中的蛇女虽为寡妇,但并不涉及改嫁。……既往研究对此身份的忽视大概是源于担心因此会有损白娘子的贞节形象甚至后来的一些文人改本与民间异文直接将白娘子改为待字闺中的未嫁女。[6]由此,流变中也反映出贞洁观念对女性道德束缚的加重,尽管民间改嫁现象普遍存在,然而,由市民到文人,在一定程度上则是由俗到雅、由民间到正统的过程,这也就意味着“守节”才是社会伦理的规范,而改嫁之类是不予以提倡的,对女性的日益严格要求也就意味着对女性生理及心理需求的约束和压抑。
然而官方的倡导和约束和民间的实际情况并非完全一致。白蛇形象的巨大转变首先出现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与时代风气有着密切关联。明代商品经济经济繁荣,对封建统治的根本——小农经济带来了冲击,而与经济变化相应的是思想上的开化,其中对女性的传统偏见也出现了相应的消融,人们心中固然有对女性的刻板印象,然而女性群体超越生殖以外的社会作用亦逐渐为人们所关注,于是开始接受并且塑造一些有力量而又不失柔情的女性形象。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市井女性的发展与解放营造了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7],更使女性开始尝试打破传统男女观念的藩篱。在“逐利”的过程中,部分女性自己有了资本,进而能够向传统男女关系发起挑战,敢于去追求爱情、幸福,主动去选择意中人,白娘子的形象也浓缩了他所处时代市井女性的特征。同时,旧的思想依旧未被根除,也就导致了女性白娘子形象巨变,但结局依旧凄惨,女性的命运依旧由男性掌握,白蛇的幸福与否全看许宣能否“醒悟”。妖性与人性在白蛇身上的对立统一实质上也是封建男女思想和女性解放意识萌芽共存得而体现。
清代,在少数民族统治的整体环境下,女性受到的官方层面的儒家伦理道德约束则较汉族统治则小很多,白娘子的形象也实现了第二个飞跃,她有半人半妖的“蛇精”升格为高洁的“蛇仙”,人格无可挑剔,时代给了白娘子这一形象更多的发展空间与可能。
三、二十世纪以来的白蛇:多元思想中的典型化
白蛇传说的流变从未停止,五四时期,虽未出现有关白蛇传说的改本,但鲁迅《论雷锋塔的倒掉》却间接呈现出了此时白蛇的社会印象。虽然鲁迅对“白蛇娘娘”的印象来自《义妖传》,但鲁迅笔下的白蛇早已超越了《义妖传》,已然是一位具有五四精神、勇于反抗、争取自由幸福的新青年了,反映的是一种时代精神与诉求。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赋予了白蛇新的时代精神,但却淡化了白蛇作为女性“应当具备”的特征,女性在时代的呼唤下同样可以代表自由意识和反抗精神,这也是性别平等观的体现。
40年代,田汉又将传统剧本做了大胆的改动,白娘子的形象经鲁迅、田汉之手也进入了延伸期。白娘子不止是一个完美的妇女,不止是反抗反叛,她还有了一股革命精神,成为了妇女解放的象征。“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实指望相亲相爱偕老百年鲽鲽鹣鹣。你不该病好良心变!上了法海无底船。”[8]从《断桥》中的这段唱词中也可以看出,白娘子不止再是一个至美至善的贤妻,较以往的“蛇妖”和“蛇仙”,她更加有人的情感。对于生活她有叛逆,对许仙不止有爱,更有不甘,在人文思想的关照下,田汉大胆地删去“盗银”等情节,在品格上使白娘子真正实现完美,而她作为反抗者的形象进一步拔高、突显。而白蛇形象在田汉手中的改变依旧是基于时代环境的,五四以来,在“民主”“科学”两面大旗的引导下,平等自由等新思想动摇了传统文化的根基,并且深入人心,女性并非他者,她们于社会的意义是“人”,而非“性”,田汉的思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塑造成型,而伴随人的解放必然有妇女解放,田汉也加入了这样的浪潮中,对妇女问题作出了探索和研究,并提出“我们终究要叫合意婚的胜利”[9] ,而《白蛇传》中白素贞和她追求并维护的婚姻则是这种“合意婚”的体现。在以往各版传说中,“女性”“婚姻”“家庭” 三个方面在其中均有涉及和体现,这也就为田汉的进一步改编、完善白蛇形象提供了基础和空间,主题和故事的变动自然需要借助关键人物来呈现,因此,妇女解放的大旗自然也就交到了白娘子的手中,完成了完美善良的贤妻到自由自由自觉的女性这一蜕变,这一时期的白娘子与许仙的关系比以往更加和谐,而白娘子这一形象却又比以往更加独立、更加典型、更加能够脱离许仙而存在。
值得关注的是,白蛇这一形象不止沿着积极的方向在当代延伸开来,当代“偷肾、盗肾”都市传说中的部分女性形象则与雏形期的白蛇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处。“偷肾”“盗肾”的故事基本发生在在异性之间,引诱过程具有情色成分。女性在这一故事中的形象有两种:偷盗者与被偷盗者。作为偷盗者出现时,这则都市传说的目的则在告知男性要远离美色、克制性欲,同时也是对女性,尤其是容貌姣好的女性的污名化;作为被偷盗者,女性则被告知应洁身自好,不应该主动追求在性方面的愉悦,潜台词则是告知女性应当“检点”。同时,白蛇传说雏形期的《李黄》《李琯》是两个发生在唐代长安的故事,长安是唐代的都城,繁华之极自不用说。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说白蛇传说从起源之初便是一个关于城市的古老传说[10],对市民的教育意味与当今并无异。
四、余论
民间传说在由文人不断汇总的过程之中,其主要传播方式是通过口头传播,文人在将其书面化的过程中是对其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定型,而口头传播的主要力量则是女性。
封建社会的女性于社会的意义基本上只在于传宗接代。然而,伴随着“习以为常”出现的则是部分女性对此种依附生存的厌恼,她们需要一个出口,现实的社会不可能给她们一个释放的出口。女性不可能像男子一样有多样追求或是欲望,她不可能以功名的追求来代替情感上的无力和失落。女性的有限社会地位则意味着其生活方式及交往范围的限制以及排遣人生的方式有限。所以,女性的社会生活是乏味而无聊的,所以只能借由想象,以一个个故事、一个个形象将自我的理想和希冀呈现出来。女性思想的觉醒也不是突变的,而是渐变的,且与社会经济发展也相关,所以,白蛇这一形象也是渐渐美好起来的。
白娘子形象的演变无疑对菲勒斯中心作出了突破,表现了女性对父权制下女性被操控的命运的反叛。即便在演化后的版本中,白娘子也并非出身于传统意义上的双亲健在的幸福家庭,双亲的缺失反而为女子追求爱情和幸福创造了优渥的条件。家庭的秩序是社会秩序的缩影,白娘子没有双亲的背景开始可能是在暗示女子的来路不正。而在民间长期的流传中,许宣多了活着的家人,而白娘子依旧没有被添上健在的双亲,或许这也反映了在潜意识中,被男权压制的女性对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是厌恶的、回避的、背离的。传说中,决定女性命运的父权环境在白蛇追求爱情时是弱化乃至消解的,白蛇选择了自主爱情,代表了女性对男权的出逃,就这点看白娘子的形象其实是超越社会伦理,是一个十分先进的女性形象。
而正如鲁迅问的“娜拉走后怎样”,白娘子则验证了鲁迅的答案。她回来了,她依旧回归到了“正常的”家庭模式,许宣这位男性依旧是白蛇生活的中心。然而白许的家庭不同于传统的大家庭,他们的家庭规模较小,且只有夫妻二人,换言之,这样的家庭是较为自由宽松的,所以白娘子回归家庭不如说白娘子回归了婚姻。这也表现了女性对婚姻和家庭模式的改变仍抱有积极的希望——以情感而非伦理维持的婚姻家庭关系。
而从接受的角度来看,我们需要认清为何将白蛇传说书面化的文人可以接受一个较为“强势”的女子形象。首先,我们也不能否定部分男性文人的对传统男女思想的背离和对“男女平等”这新一思想的接受。尤其是在明代以李贽为代表的进步思想家,他们对日益僵化、不讲人情的“理学”给予的否定和颠覆,直言“男女平等”,在此思想潮流之下,大批的文人也受其影响,男女观念也随之发生了一定的改变。冯梦龙“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11],所以也不难解释《醒世恒言》中对白娘子等女性形象的塑造了。
其次更加深入地挖掘,男性文人对白娘子形象的普遍接受是文人心理缺失的一种补偿。在男权社会中,男性处于主导地位是强势的一方,而换言之,这样的社会要求男性必须强势,“文弱书生”这一群体在男权社会中则相对尴尬,他们不是农民、不是武夫,无法以体力上的优势直接展示其作为支配者的控制权,而文人于家国的作用见效往往来得缓慢。熟读经书,自我修为,最后可能却被人笑话“百无一用是书生”,心中所感的可能不单是清高,更有一种自卑的意味在里头。所以,白蛇从“盐铁使逊之犹子”艳遇的蛇妖转变为药店学徒的贤妻也是补偿心理的作用,功成名就的文人需要的是红袖添香,而普通的书生更需要一个强大却温柔的妻子,及满足了自己物质上的需求,同是也能满足自己作为男性、作为文人的自尊乃至虚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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