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那些山如雕塑般静止着,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在我的故乡,也有山。人们一抬头,总能望见它。在房子里,在大街上,在田野里,我们随时会遇见那些庞然大物。这是山。你的目光无法穿越它,你的身体是个累赘,弄疼自己也无法前进半步。
对于山,对于从一出生就被看见的事物,人们究竟知道多少?很多人在它面前表现出了谦逊,更多的人远远地绕开它,绕过那些障碍,去了远方。人们来来往往,只有山被留在原地,不动声色。
这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的道理:对于一个地方发生的一切,除了山,没有什么更值得被关注。因为山的存在,人们懂得了迂回,懂得了聆听,懂得静止的事物里有回响和秘密。渐渐地,当我们不再依赖它,不再渴求从山上获取任何与生存有关的东西,它的存在便慢慢发生了变化。它几乎成了我们与遁去现实之间唯一的联系。在每年相同的时间里,在那些欢乐的日子里,人们总要去爬山;他们不停地向着同一座山走去,不断地靠近它,好像这一行为本身就能让人获得欢乐。
不知何时起,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成了一名面目模糊的山的热爱者,带着一种茫然未知的表情,年复一年地向着同一座山走去。
在山上,我认识了树。每一棵树都在隐藏自己,人们只能认识它捉摸不定的一面。那是命运设置中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在山上,有一些平地上所罕见的干净的东西,譬如风。人们贪婪地呼吸着它,渴望着被带到另一个世界里。
就在昨天,当我从山上下来,母亲告诉我,有人在路上走,被一辆电瓶车撞到,后脑着地,当场死了;祖母也把相同的事情以同样的语气与我复述了一遍。她们说起这件发生在大年初一的事情,语调是平静的,声音显得平常,至少没有让我听出任何对死亡的惊异。事实上,这些年来,她们对什么事情都不会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只是机械地复述别人的遭遇,过后便不再提及。
那个他人死去的下午,我在汗流浃背地爬山。那个下午,我在山上。有人死去了,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爬山。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那山上去,我想在那里逗留得久一些,我暂时还不想下来。那些树。在山上,除了树,人们还能对什么印象深刻呢?它们在风中寂静喧哗,默然生长。我想起浮在尘世间的人,死去的,即将死去的——只要我自己不死,他们便依然活着。死亡是一种主观的关于他者存在的状态。
关于那件事,母亲讲述的重心也不在那个人的意外死亡上,而是肇事者的财产状况和支付能力。母亲的担忧表现了人之常情。死者垂垂老矣,和我祖母一样的年纪,死亡是迟早会发生的事,而那个倒霉的中年肇事者不过是让这一切提前发生了。作为一个贫病交加、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中年妇女,她被命运选中来背负这一切,我几乎能想象这类事件背后的境况,死者家属几乎喘了一口气,当然那个背负一切的人,迟早也会适应身上的重量。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不会成为过去。
上山途中,总会遇到许多阻隔,好像有无形之物在阻挡我靠近,力气的损减只是原因之一。我以为能寻到童年留下的痕迹,哪怕是对一片矮松林的记忆,可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事情好似发生在别处,且与我无关。
那平缓坡地上成排的灰白色的树,叶子掉光了,枝干却一律向上,静悄悄地直立着,繁叶落尽,莽莽苍苍。那些树背负着重量,又让人感到无比轻盈。松树有翡翠般的绿,远山、烟岚和雾气是其背景,陡峭、迂缓的地势让它处于无尽的生长中。一棵深藏在山中的树,其黑暗内部默默积蓄的力量,单数的力量,让人吃惊。在我的童年,有很多人住在这山上,他们在密林深处垒屋造房,频繁地下山,去学习一些本领,获得一些财富,只为了有一天能永远地离它而去。
现在,那个山上的村子里只剩八个人,严格说来,只有七个半,其中稍显体健的那一个常年在山下做工,偶尔上山。
山上有一些鸡、几条狗,有白色野花,茅草丛,阴暗处生长的青苔,倒塌的房屋,破碎的钟表,屋顶上生长的树,和站在山岗上吸烟的老妪。那老妪身材瘦削,脸色红润,嗓门很大,在与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老倌正赶着一群黄牛,从远处灰白色的、尘土飞扬的小道上移步而来。
山上生活没有什么好的,能短暂地拥有一些身外之物也沒有任何值得炫耀之处,唯一看得见的好处或许是那座位于村口田埂上的庙宇;土黄色外墙,齐整的黛色瓦片,看上去无疑是新造。这座只被八个人所拥有的庙宇,平常时候基本处于关门落锁状态——说是为了防备野猪闯入毁坏神灵与偶像——但又可以随时开启,钥匙握在每个人手中。
那个与我祖母同龄的老妪就是在去寺庙的路上,被中年妇女驾驶的电瓶车撞倒在地。在奔赴共同的神灵之路上,惨祸发生了。即使是惨祸,即使被众相传播和交口议论,仍因为普遍而变得可以接受。
在他们议论并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时候,我知道它正在成为过去。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是一种终结。所有活着的人都无法经历真正的死,那只是一种生的恐惧;甚至连恐惧都算不上,只是好奇。对任何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一种责难,一种艰难的确认。
最后,所有的谈论者与肇事者都将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使用自己的语言,拥有自己的说话方式,固执己见,不允许被篡改和打扰。
祖母住在母亲的婚房里,那里有蒙尘的旧家具,雕花木床,旧箱子,以及画着梅兰竹菊的大衣柜,里面满装着温热的、散发出樟脑丸气味的旧衣物——被无期限地搁浅了使用功能的旧衣物。而母亲则住在一幢空荡荡的三层楼房里,铝合金门窗,双层玻璃带有隔音效果,却无法阻隔更多。所有家具都为三合板打造。窗外是呼啸的省级公路。
失去了伴侣的她们都不愿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她们尽管偶尔诉说心事,却并不渴望被理解,更不愿意主动结束这种孤绝状态以融入家庭的怀抱。她们对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别处生活,充满了忧愁;在自己的身体尚能动弹的时刻,是不允许被转移的。这是她们的余生里唯一坚持的东西。
这个世上,呈隔绝状态的房间在增多,安静灌满了这些空间,世界变得死气沉沉,却依然存在,并且更为稳固、恒久地存在下去。
可是,在那些房间里能看见山,四季更迭中的山脉,是万物静默无语的状态。这几乎成了唯一的安慰。当我回家躺在床上,看着那些山,想着我的祖母、母亲也能看见它们,它们年复一年地被人看见,变换着风姿,或几乎一成不变——好像所有的生活都因此变得可以忍受了。
但她们不是在忍受,而是遗忘。自然地忘却。什么也不想。总有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气,不安排,不计算。她们不是活在具体的时间里,她们没有钟表,没有日历,也不过星期天。祖母从不谈论死亡,可每到旧历新年,她便感叹自己活得太久,消耗过多,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和寿数,谁也不能选择,人们只能选择冬天和无端降临的意外。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寒冷总是按时抵达。最先感受到江南冬日之冷冽的是那些树。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枝条在灰白色的天空中,显得简洁而明亮。并非是枯木,而是一种带着寒光,剔除了冗余的存在。在树木内部,水分和养料在源源不断地供给。
年复一年,向着一座山走去的途中,我看见过许多这样的树。孤立的处境,冷峻的存在,不伤感,不抱怨。这些年,人们渐渐老去,我看到一些老态龙钟的脸,惨遭岁月毁损的身形,走着下坡路,而树越来越年轻;我总不能亲眼见识一棵树的衰颓,特别是山上的树。当肆意砍伐不再发生,那些树,其树干与枝柯,叶片和花枝,变得鲜妍、稚嫩、谦逊,重新组合成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被少数人看到,山下的城里人每天看到的是行道树,被烟尘和流言所滋养的树,充满怨恨的树。
那年初秋的午后,母亲和我走出商店,走到大街上。时值一场秋雨过后,雨后的街道显得新鲜而质朴,散发出记忆中熟悉的气味。天空与积水的路面延伸出一片湿漉漉的区域,一种腥涩的气味泼洒在道路两侧。我手中那把雨伞习惯性地举着,还未收起,它下意识划出的弧形惊扰了头顶树枝上的蜂群。它们倾巢而出,狂乱地舞动、冲撞,向我们的头上,脸上,肌肤裸露处,密集地扑咬而来。宛如家园被毁的人类丧失所有理智,只以本能的咬蛰为泄恨方式。母亲在挣扎,耳边是她的喊叫声,我们彼此施救,奔跑哀号,好似大难临头。
事情过去那么久,每次想起仍一阵头皮紧缩,似有蜂群逼近,空气微弱的震颤与变化在向我发出忠告。那天,从医院注射完抗蛇毒血清回来,躺在家中地板上,极度的惶恐之后,是一阵气息奄奄的寂静。窗外,暮色缓缓降临,缄默的山,矗立的树,遥远而无知觉,似与我不在同一世界。我是安全的;当我平安地返回家中,远离那些树,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和我都不敢走到树枝底下,我们提醒对方不要走到那种地方去;要不就是低头,我们惟有低头才有可能避开某些险境。
待头皮上的记忆渐趋迟钝,我们便默契地对此缄默不语,不愿提及丝毫。我无法忘记的是,当时母亲忍着剧痛,以树枝救我,而不是自救。过后,她还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不该让我陪着逛街,还领着去那条路,她充满内疚,眼眶里蓄满痛苦——这比遭袭本身更让我揪心。
之后,无数个难眠之夜,蜂群仍无数次地向我袭来,但那些画面里没有母亲,我过滤了她,我不能让她和我一起受难;在受难者的队伍里,我不允许有旁人。从容地受难,以及坦然赴死,是每个人的功课,这些事情总庞大得让人羞于启齿。
这些年,我真正无法忘记及难以诉说的是另一件事。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在那些春天的傍晚,我和一些人出现在河滩边。我们的身体躺在各自家中的床上,可我们的“灵魂”却来到河滩边散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灵魂”这个词。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一个与我同龄的男孩。他长得矮小而壮实,头发微卷,露出机灵的小耳朵,手指头却很粗,手上总在不停地把玩着一些东西,有时是鹅卵石,有时是松鼠,或一条蛇。他还玩从河滩上拣来的白骨,不是死人骨头,而是死去的家禽骨头。
他说那些白天在河滩上出现过的人,到了黑夜还会回到那里。他们不是以自己的身体回来,而是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我问他,我变成什么了?他微微一笑,不说。我们都追着问他自己到底变成什么了。他低着头,诡异地一笑,最终却说她的表姐是一只兔子。人群中那个黑眼睛,雪白皮肤,扎两根辫子的女孩变成一只白兔回到河滩边——当我再次看到那个女孩,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只兔子的模样。我总不能完全相信这件事情,又没有办法忘记它。事后回想起那几个夜晚,我的身体确实早早地躺到床上,似有所预感似的等着什么,没想到它最终去了河边。
那个河边在另一个村庄里,那个村庄的外围有许多树,是一片树林。天快黑的时候,我要穿过那个林子和隧洞回家,林子里已是一片昏暗,隧洞深处更是光线全无,不时有滴沥的水声,在我脚下溅响。出了隧洞,到处是树影,黑夜和树的影子叠映在一起,回家之路的细节被记忆磨灭了,只记得那些树影,在我脚下延伸。我奔跑着越过它们,它们安然无恙,而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这种被绊倒的感觉牢固地长在我的身体里,好像一片斜逸的树枝,不断生长,在黑暗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它们告诉我危险近在咫尺,我可以和那些危险躺在一起,就像躺在雪地上,而那些雪会消失。
很多年后,我找到那个村庄,河水还在流淌,甚至河面比以往更寬阔了。远远地,我在桥上站了一会儿,迅速走开了。这无疑就是那条河,河滩边仍有许多石子,或许还有家禽的白骨。
这里,什么都在,什么都有。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经常梦见“这里”。因为遥远的过去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河水、石子滩,或许还有暮色中的树林。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我”。“我”在这里彻底消失了。
那个卷发男孩,后来,我见过一次。那是闹热、纷乱的同学聚会。仍是记忆中的脸,一张娃娃脸,被按在一具成人的身体上。粗短的手指头,微微泛黄的指间,他说自己也在写东西,写了一百多万字……他还想说什么,我很明白拥有那样一张脸的人会说出什么来。我从他身边走开,从聚会的人群中走开。在那些闹哄哄的故事里,不会有我想知道的。除了往事,我并不想知道什么。
寒冷的深冬,接近昏暗的天光,我走在县城的大街上,经过行道树和商贩,干净的柏油路,破旧斑驳的旧屋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经过了什么,直到走进一片树影里。南山公园里,那幽深而密集的树,像亲人的怀抱,瞬间簇拥了我。在转瞬即逝的黄昏里,一切都深深地、静谧地沉睡在我体内。
夜晚的河滩边发生的故事,是真的。它存在过。这么多年,我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里对它的回应便是证明。
我让自己不断走入暮色渐深的林子里,从林子的低处来到高处,在那里,我看见更多的树林和墓地,还有如火苗般跃动不止的迎春花。林子里有风,它们从树与树的缝隙间吹来,那么缓慢;我没有看见风,可它们无处不在。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已经从山上回到人群中。他们在灯火中,不在树林里。树林里只有树,和越来越多的缓慢与寂静。
那一刻,我想起另一次海边早晨的经历。至山的顶部看日山,经历那种缓慢的喷薄而出的过程,是很多偶尔去海边的人所期待的。闻着栀子花的甜香,却不知道旁灌木丛中哪一株是它;山路转弯处有黄羊微弱的叫声传来,如幼儿唤母,也不见其影。我在光亮来临之前的山路上行走,走在一片漆黑的寂静里,底下是海水,身边是树,是栀子花,是幼弱鸣叫的生物。
当我走近它们,它们就退到远处,与我保持距离,不让我看见,更不能被触摸。我在山的内部行走,似走在时间的深处。一种古老而稀薄的寂静。最终,我走到一片泛着白光的坡地上。彼时,天忽然亮了,事物的轮廓在我眼前顯现。是一棵小树,一棵浑身湿漉的树,暴露在露水和微弱不明的光线里,已经在荒野中站了一夜。
附近没有别的树,只有这一棵。站在树下,我看见了大海。模糊的海域,暗淡的蓝,似乎还有隐隐的涛声传来。这棵树和我一起看见了海。或许,我们只是看到了海所在的方向。在我们四周,除了风,再没有别的。那已经是山的顶部了。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和这棵小树。一棵瘦弱的、孤零零的树。好像它是为了陪伴我才出现在那里;或者我是为了看它,而不是日出,才在黑暗中行走了那么久。
当我离开故乡,只在地图上打量她,我忽然发现祖母和母亲生活的地方,离大海很近。站在每年春天必爬的那座山的顶上,也能望见海。尽管我们的饮食习惯里带着海的气息,可现实是,我们生活在山下,在树林里行走,在一棵棵树下获得生命的感悟;我们庆幸自己走在陆地上,而不是像船那样飘浮在深渊般的海面上。
不断有罹难者的消息从海边传来,又被我们忘却了。我们对遥远海边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大海是危险的,却是我们不必抵达的地方。在陆上,同样有惨祸发生。死亡并不可怕,那是生命正常的代谢,或迅疾或迟缓,都在自然允许的范围内。
异乡的黄昏,我走进一片树林。这些年,无论身处何地,我都感到自己不断地走进一片林子里,又不断从那里出来。我经历了注定会被遗忘的一切,我经历了死的生,林子里的时光,和稀薄、脆弱的寂静。
人生是梦,我正做着梦里该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