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地下党的后现代生活

2017-05-26 12:59霍君
野草 2017年3期
关键词:吉祥儿媳母亲

霍君

小桃,外边有一个老太太找你,好像是你上次采访的那个女地下党。不会是把你当成上线,找你接头儿来了吧?

你以为搞传销呢,还上线下线的,切。

和同事逗着嘴儿,思维和视线还黏在电脑屏幕上,屁股已经擅自做主离开了椅子。还未等我挪动步子,办公室的门儿咣当一下子被重物撞开了。刚才还粘性十足的思维和视线,一个剧烈的震颤后,迅速了断了与屏幕的缠绵,集中到撞进来的重物上。

却不是重物,是个胖嘟嘟的老太太。准确地说,是我前些天采访过的老太太,那个解放前做过地下党的农村老太太。看来,同事的传话没错儿。

小桃记者,我找你来了!

尽管办公室不算太小,但架不住老太太嗓门儿太高,那声音抻不开筋骨,把墙壁撞得嗡嗡响。我们办公室是格子间,老太太一声吼,把格子间里所有呈分散状态的注意力,都打包集中起来,一个个欠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朝着声音发源者。

小桃记者,我想在电视上登一个征婚广告,你可得帮帮我。

老太太和她的声音已经海浪似的扑到我的面前,下意识的,我的脚步往后撤了撤。大概我忘了自己的这条身子,根本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椅子,于是在两只脚的牵连下,身子险些跌进椅子里。

吴阿姨,您孙女不都结婚了么,您给谁征婚啊?

今年八十三岁的女地下党吴小英,胖脸蛋上的横丝肉,一条一条地横陈在我的眼底。这哪里是横丝肉,分明是一柄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幸亏我之前对这张面孔有所领教,否则会被骇得尿了裤子也说不定。

小桃记者,我不是为别人征婚来的,是我自己想在电视上征婚。嗨,其实也不是征婚,是找一个人,就是你们到我家里采我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王吉祥。

老太太见我张大了嘴巴,一定以为我没听明白她的话,就大声追加了一句:

就是那个老情人!

通常,每一个地下党在成为地下党之前,心里都有一颗阶级仇恨的种子。而成为一个女地下党之前的一九四二年,吴小英幼小的心灵一下子被植入了三颗仇恨的种子。三颗种子之间有着某种连带关系,有了上一颗种子的存在,才有了下一颗种子的诞生。第一颗种子就有了母种的功能。

第一颗仇恨的种子,是父亲被日本人抓了华工。正是父亲不在了,十岁的吴小英才会跟着小脚母亲,以及小脚母亲背上的两个弟弟去讨饭。小脚母亲背着两个弟弟走在前边,吴小英走在后边。走在后边的吴小英一直担忧一个问题,弟弟们柴禾棍儿般干枯的身子,如何能撑得住硕大的头颅。看着看着,弟弟们的身子便不见了,只剩下两颗骨感突出的头颅,左一颗右一颗地在一面狭窄的背上滚动。它们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短促的碰撞让它们迅疾分开。分开是为了下一个碰撞。天哪,弟弟的身子哪去了?被小鬼儿带走了不成?妈说过,人死了,小鬼儿就会把人带走的。就是说,弟弟们已经死了么?

妈妈呀,弟弟死了——

吴小英一声惊惧的嚎叫。一缕温柔的风受了惊吓,披头散发地朝着吴小英冲过来,吴小英肩上那条空无一物的破袋子,像一片纸鸢驾风西去。

死丫头,胡沁吧你!

小脚母亲骂着,却跪下身子,将后背上的两个孩子小心地放下来,想验证一下吴小英话语的真实性。母亲当然不希望吴小英的判断是真发生了的,但是,母亲一定也清楚,吴小英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因此,母亲的神情是张皇的,是失措的。不安和紧张的情绪仿若一束又一束的杂草,捆住它们的,是母亲最后抱有的一丝丝希望。母亲将两个儿子放下来,并排放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检查他们的呼吸。两个儿子,一个一岁多,一个两岁多。他们弟兄两个实在是太饿了,没有力气啼哭,甚至没有力气睁眼。风被浓臭的腥气裹挟着,在男孩们干瘪的鼻孔里冲撞,摩擦出一个超低音的喷嚏。实际上,母亲根本就没有听到喷嚏声,她只看见儿子的鼻子一抽动,完成了一个类喷嚏状态。类喷嚏于母亲而言,是多么多么地重要呵,它能证明她的儿子们呼吸还在,生命还在。母亲的脸上刚要展露出一瓣儿喜色,可那喜色还未来得及生出眉眼儿,便被一个新的恐惧的场张嘴吞没了。

因为母亲从腥气的风里闻到了潮湿的气味。一场雨水马上就要来了。

母亲想把两个儿子重新背起来,可是他们已无力站立起来,自己趴到母亲的背上。而凭借着母亲自己的能力,又实在无法完成这一颇具难度的动作。焦躁的母亲,冲着吴小英骂,瞎眼的东西,杵在那儿等着雷劈呢。

痴儿——吴小英笑了一下。笑很短促,几十分之一秒的功夫,但它的确是发生了的。吴小英头一次觉得,作为她母亲的那个女人,简直无用到家了,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非要借助外援。而且,还理直气壮。你看哪,她愤怒的时候,脑后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快要散架的样子呢。

吳小英几步过来,当啷扔了手里的打狗棍子,一哈腰从地上拾起来两个弟弟,一个夹在左腋下,一个夹在右腋下。拔开两条腿,蹬蹬朝家的方向奔去。

哎——

母亲哎了一声,捡起打狗棍子,颠着一副三寸金莲,在后边紧紧追赶。

没走了几步,雨水就灌了下来。正是两个村子的衔接之处,除了田野里半人多高的玉米秧子,连棵树冠大一点的树都没有。近乎是闭着眼睛往前跑的吴小英明白,不能停下来,过一会土路就会变成烂泥塘了。毕竟吴小英也是个饥饿中的孩子,毕竟才只有十岁,毕竟天上在往下泼雨水,毕竟路越来越不好走。吴小英不知是被绊到了,还是胳膊和腿上的力气用尽了,反正,她跌倒了。左腋下的小弟弟,像一颗土豆,滚落在她膝下的水洼里。吴小英慌忙用双手去捧土豆,忘了右腋下的大弟弟,失去了束缚的大弟弟,像另外一块土豆,也滚落了。

吴小英一边去水里捞两个弟弟,一边绝望地骂出了一句话:

我日小日本儿八辈子祖宗!

如果不是父亲被抓了华工,母亲就不用带着他们要饭,不出来要饭就不会碰上暴雨天。吴小英懂得这个逻辑,所以日祖宗一定要日到根儿上。

母亲却不是这样认为,如果哪个弟弟死了,肯定是和吴小英有关系。母亲脑后的发髻早就散了,头发一缕一缕地糊了满脸,一遍一遍地咒骂吴小英,要是儿子有个长短,也让吴小英有个长短。吴小英觉得,母亲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哪个野鬼附体了。

让吴小英长吁一口气的是,她把腋下的两个弟弟放在家里的土炕上时,他们是带着呼吸的。于是,虚弱之极的她,对着鬼魅般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你可瞅好了,他们还带着气儿的,往后要是死了,跟我没关系啊。

然后,把自己虚弱到极点的小身子,也放倒在土炕上。

吴小英又说了不吉利的死亡,再一次触犯了小脚母亲的忌讳。母亲举起了手里的打狗棍子,就要抽向炕上的吴小英了,忽儿看到大儿子睁开了眼睛,清晰地朝着她说,妈,我要吃米粥。

吃米粥,吃米粥,乖儿子,等着妈给你熬米粥啊。

做米粥要用米,家里有米还去讨饭么?吴小英看见母亲在柜子里一小阵的翻找后,手里攥着家里仅有的,最后的一块钱出了家门儿。她溜下炕,瞄着母亲的后影儿,看母亲去谁家买米。

雨水已经停了,人还没来得及在泥路上行走,原生态的泥泞一会儿扯住母亲的左脚,一会又扯住母亲的右脚,像一个不要脸的老男人,在发出一次次的挑逗。母亲抵挡着所有的挑逗,到了地主吕元德家门口停下来。母亲要去吕元德家里买粮食么?一定是的。站在吕元德家高高的门楼外边,母亲用手抻了抻衣襟儿,又在门槛儿上蹭了蹭鞋子上坠着的泥巴,然后弓着身子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第一次走进吕地主的家,她的视线只投在脚尖儿前方的一小片路上,不敢左看,也不敢右顾。

咋把外人放进来啦!

慢悠悠地一声吆喝,似从天上飘来,吓了母亲一跳。刚刚胡乱挽起来的发髻,险些又散落下来。一抬头,见院子里东厢房不远处的两棵榆树上吊着一只吊床,吊床上侧卧着的正是地主吕元德。早听说吕地主行为怪癖,果然不假。吕地主一袭白衣,更加重了几分的阴森之气。母亲怕自己逃掉,用大脚趾死死地攫住地面。

东家,我不是外人——母亲谦恭地对着吊床上的吕地主说。

吊床上的吕地主,将一小束目光从眼皮底下放出来,居高临下地撩了撩说话的女人。

东家,家里的孩子们快饿死了,您行行好,卖我一块钱的高粱米吧——母亲继续她谦恭的述说。

小满,这个月要扣你工钱噢。

吕地主慢腾腾的一句话,可是急坏了刚从大门外进来的长工小满,东家,我就出去一小会儿才没关门儿的,谁想就进来人了呢。

年轻的小满去拉扯母亲,让母亲赶紧离开吕地主的家。母亲岂肯罢休,她的一个转身,几个孩子的命就悬在了刀刃儿上。

东家,求求你,卖我一块钱的高粱米,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

母亲嘴巴里的东家,眼皮儿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不肯睁开一下下了。嘴巴也紧紧地合上了,没有一星儿准备张开说话的迹象。一只鸣蝉也止住鸣叫,寻了一片滚动着雨水珠儿的叶片,贪婪地喝着雨水儿。

妈,我们宁愿饿死,也不求他,回家去!

目眦尽裂的吴小英,像一头小母狼,突然就窜到了母亲身边,扒拉开长工小满的手。

拉着母亲往大门外走,走了两步停住,吴小英回头对吊床上的吕元德说,老地主,你最好瞅我一眼,看清我是谁!

吕元德果然睁开了眼睛。向着他喷过来的,是两团热烈的火苗子。

母亲从院子的咸菜缸里,捞出来一颗老咸菜。然后,用刀削成薄薄的片儿。再然后,将咸菜片挨个分给她的几个孩子。

大弟弟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从缝隙里漏出来的視线虚弱地落在咸菜片上。是咸菜,不是他期盼的米粥。米粥,是个不存在的虚幻。噢不,也许梦里会有米粥。所以,他要收回视线,合上眼睛,去梦里找他的米粥。目光,大弟弟留在世间最后的一截目光,一毫米一毫米地缩短。我的儿啊——母亲的两只手狂舞,她想把儿子缩短的目光拉长,却无从下手,抓不住源头。

我的儿啊——

村里所有的瘦狗吠起来,它们不懂音律,吠声却错落有致,一声接一声的连缀成哀婉的曲子。饮雨水的蝉儿,被突然呛到了,喑哑了嗓子,集体失声了。

哎——谁家破草房子里的叹息声,游蛇一般在村子里行走。少顷,拿着破席头的,扛着镐头的村人,陆陆续续地汇集到吴小英的家里。

母亲为什么悲恸,乡亲带来的破席头,肩上的镐头,以及他们面部干硬干硬的表情,都和大弟弟有关。从此,大弟弟再也不会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米粥”。因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着消失了。

这是谁在吴小英的胸口里放了一块燃着的火炭?它那么炙热,那么烫,吴小英的皮肉很快招架不住了,发出了溃败的焦糊气味。必须马上把它取出来,否则自己也要像大弟弟那样死掉。吴小英从家里冲出去,冲到地主吕元德家门口时,她才知道,胸口里那块燃着的炭就是吕元德放的。

两扇红漆木门关得铁铁的,吴小英的脚踢上去,丝毫奈何不了它。她把嘴巴贴近门缝儿,想送进去一句脏话。发现吕地主依旧悬在院子里的吊床上,鬼魅似的闭着眼睛。你很舒服,是不是?吴小英忽然做出一个决定,用牙齿死死地抵住舌头,不让它乱动,以免舌尖儿上那句脏话滚出去。将来有一天,我会让你不舒服的——十岁的吴小英在心里说了一句狠话。她觉得这句话的分量,比脏话重多了。尽管只有十岁的她,还不知道究竟如何让吕地主不舒服,但是她有了这个愿望。而且这个愿望需要时间来帮助她,绝对不是现在的她有能力实现的。她需要一个忍耐的时间。十岁的吴小英用铲子在自己的心里掘了个坑儿,将第二颗仇恨的种子埋下去。

然后,十岁的吴小英往家的方向走。暂时没有能力完成让吕地主不舒服的那个愿望,俨然起到了助燃的作用,胸口里的火炭儿哔哔啵啵地嘶鸣。吴小英感觉自己走不到家里,就会被燃成灰烬。于是,吴小英转了个弯,向着村前的水坑而去。水坑里的水满满当当,她的小身子钻进去,就像一枚土块儿,很快就融化了,不见了踪影。

坑水的凉慢慢地挤压过来。火炭儿的热渐渐后退,漫过胸腔,漫过脖颈,撤到颅脑。颅脑过于狭小,浓缩的热只好喷薄而出,在吴小英的头顶绽开一朵美丽的焰火。在一个瘦狗有节奏吠叫的夜晚,燃烧的焰火染红了整个小村。

快走吧,孩子,看在破席头的份上,别招惹我们家啊。你要是有能耐,就去找地主算账去!

村人将自家的孩子搂在怀里,眼睛不敢眨一下。这是一个凶险的夜晚,怪异的狗吠,神奇的焰火,都让村人惊慌失措。

大弟弟死后的第二天,吴小英学着说书人的描述,在自己的头上插了个草签儿,到镇上去出售自己。把自己卖了,换回来一些粮食,维系小弟弟和母亲的性命,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小镇离家不远,五六里地的样子,小镇也不大,稀稀落落的几个买卖家儿,从西头排到东头,就算是小镇的所有了。头插草签儿的吴小英,跪在街道边上,好让小镇上往来的人注意到她。剃头匠慵懒地拉着手里的唤头,半老的卖豆腐人每隔几个眨眼的功夫,就送出一声吆喝,直到把买家儿招来。拉唤头的剃头匠,投掷过来一个又一个嫉妒的眼神儿,趁着卖豆腐人上茅厕的功夫,转悠到独轮车上的豆腐盘儿跟前,环顾左右,趁着无人注意的当口儿,一口唾沫喷了出去。这个剃头匠是介于走街串巷和开剃头铺子之间的那种,他没有自己的店面,就在路边悬挂了一个幌子,上书“剃头”两个大字。发完坏的剃头匠往自己的幌子下走,路过沿街跪着的吴小英,见吴小英瞪着两只圆眼睛看着他,就变了路线,近了吴小英跟前儿。

丫头子,这點小年纪爹妈都死了?

吴小英不语。圆圆的眼睛里释放出蔑视来。

八成是出来骗钱的吧,小小的孩子不学好,长大了咋嫁人呢。

正在这个时候,卖豆腐人从茅厕回来了,吴小英指着剃头匠,高声朝卖豆腐人喊,大叔,我看见他往你的豆腐里吐唾沫。

吴小英犯了一个错误,她是一个被极度饥饿和极度仇恨折磨的孩子,再加上太阳的炙烤,在高声喊话之前,小身子就摇摇欲坠了。声音送出去了,耗尽了气力的小身子,像一片发育不良的树叶子,扑向散发着泥腥的土地。

薄薄的小身子如刀,割开土地的胸膛,土地黑色的汁液迸溅。除了墨黑还是墨黑,它们响着,聚拢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圆形通道。不用行走的穿行,惊悚而又绝望。她想发出求救的声音,无论怎样努力就是不出声,用手一摸,原来嗓子没有了,变成了一个空洞。妈妈啊,弟弟啊,谁来救我!这时,一个清脆的男声,从通道的尽头隐约传递过来。

姐姐,姐姐……

多么像大弟弟的呼唤。吴小英明白了,怪不得这般奇异,原来,她已经死掉了。不,她不想这么快就死掉,母亲和小弟弟,他们还在等着她换钱吃饭呢。掉转头,往声音的反方向游动。此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然而,却丝毫动弹不得,身后的声音生出来无数条的触须,它们一条又一条地缠绕过来。

不要啊……

姐姐,你没事吧?

一头大汗的吴小英睁开眼睛,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看着她。男孩子长得眉目清楚,只一眼,吴小英就喜欢上。

是你在喊我么?

是我在喊姐姐。

你是谁,也是死人么?

死了咋还会说话呢,真好玩。

你是说我没死么?

姐姐当然没死。

这是哪儿呢?

姐姐是爸爸救回家的,爸爸说是给我当媳妇的。

给你当媳妇?

嗯,你不愿意么?

我……

十岁的吴小英,对一个还来不及知道名字的小男孩一见钟情了。因为欢喜,她的小脸变得红彤彤的,像一只盛妆的苹果。

话说这一天,女地下党吴小英家里来了一个男性老者。老者进村嘴巴里刚一吐出吴小英三个字,热情的村人就赶紧给指路,是老太太的老情人吧,往那边走。村人不但给指路,还主动给带路,让老者感动得一塌糊涂,瞅瞅人家村里人多好。到了吴小英家里,老者进去,一群指路的站在大门外看热闹。

一进门便是客厅,吴小英老人家端坐在沙发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来人。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四眼足够了,多一眼都不看。

老先生为啥要冒名而来?

冒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娘把我生下来就取名王吉祥。

您这个吉祥,不是我那个吉祥。

英子,你把我找来,又不认,是何意?

你乳名叫啥,报上来。

还问乳名呢,你在电视上没说啊。

这就是了,请——

女地下党吴小英下了逐客令。沮丧的老者转而哀求道,你收了我,跟你做个伴儿,你孤零零一个人,我也孤零零一个人,凑成一对儿正好,是不?

我可是有枪的,再不走我就毙了你。

女地下党吴小英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成一个英姿飒爽的姿势,右手去口袋儿里摸抢。假冒王吉祥一张老脸都吓绿了,姑奶奶您别价,我走还不成么。转头逃窜。吴小英在身后嘿嘿一阵冷笑,骂了一句胆小鬼,将枪在手中把玩。

枪有些特别,非传统的铁材质,取料为木材。这把木头枪跟了吴小英将近七十年,制作者的名字叫王吉祥,她是他的童养媳,他却是管她叫姐姐的小男人。

做童养媳的日子不好受,王家的活绵绵不绝,像七月的雨天。自从吴小英做了童养媳,推磨就成了吴小英的专利。推磨是力气活儿,推着推着就饿了,饿了的吴小英就一口一口地咽唾沫。不到饭点儿上,她拿不到吃的东西,中午或者晚上吃剩下的饽饽,被锁在一个小木头柜子里。那真是一把恼人的锁头,吴小英明白,锁头是针对她而存在的,真想给它两鞋底子。不允许打尖儿,吃饭也不管饱,一个棒子饽饽下了肚,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儿。孤独而又寂寞的饽饽早早香消玉损,让一副肠子空空旷旷。吴小英除了咽唾沫聊以安慰肠胃,并不敢造次,她的忍耐维系着母亲和小弟弟的饥饱呢。

姐姐,给你吃的。一个窝头托在吴小英小丈夫,大号叫王吉祥的男孩手上

黄灿灿的窝窝头,窝窝头的眼儿里还埋着几根用香油调过的咸菜。

吃吧,姐姐。乳名叫祥子的王吉祥目光清凉。

吴小英抬头瞅一眼祥子,低头瞅一眼窝头。低头瞅一眼窝头,再抬头瞅一眼祥子。她没有看错这个小男人,他知道心疼她。

快吃吧,姐姐,别让妈看见。

吴小英把鼻子凑近窝窝头,用力吸了几口气,窝头的香气原来是有形状的,软软的身子,却带着一个坚硬的铁钩子,把她肠胃里的馋虫子,一条一条地都给钩了出来。它们张开小嘴儿,期盼着渴望着诱人的美食。

先去上学吧。吴小英舍不得一口气吃掉这个窝头。她要把闻个够,看个够,然后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享用,那将是十岁以来最美妙的事情。或者,趁着天黑跑回家,把窝头给母亲和小弟弟送去。嗯,母亲和小弟弟应该比她更需要。吴小英更不舍得吃了,死死地扣住两排牙齿,生怕它们不听话破坏了窝头的完美。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来。藏在她工作的豆腐坊里。

吴小英送小丈夫回来,还没进豆腐坊的门儿,就见婆婆气势汹汹地横在门口。婆婆手里还抓着一根鸡毛掸子,鸡毛掸子依仗着婆婆的气势,很是威风凛凛。在吴小英犹豫间,气势汹汹的婆婆率领威风凛凛的鸡毛掸子,如七八级狂风似的卷了过来。鸡毛掸子长了眼睛,专啄吴小英的头部,发出梆梆的清脆之音。且声音间隔均匀,隔几秒钟就产生一个“梆”。充满了节奏感,节奏感中间佐以婆婆的“让你偷馋”。

吴小英莫名其妙,她咋就偷馋了呢。躲闪的功夫,忽然发现比她大两岁的瘸腿儿大姑子立在不远处窃笑,手里抓着一只金灿灿的窝头。大姑子的举动特别招人恨,鼻子狗一样凑近了窝窝头,然后五官团在一起,做出极舒服的样子。吴小英真想立刻做一件事,那就是劈手夺下婆婆手里的鸡毛掸子,先揍了婆婆,再揍瘸腿儿大姑子。对,把大姑子那条好腿儿也打瘸了,让她干不成坏事儿。吴小英相信自己有这个反抗能力,但是,她只是想了想,身子纹丝都没动。一颗头在无限制地膨胀,大得超过了院子,超过了村子。不能动,她是用来换母亲和弟弟活命的童养媳。是谁发明的童养媳,真是该死——第三颗仇恨的种子,经过一个酝酿期,终于拱出了地皮儿,吴小英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更加地不想躲避带有节奏感的鞭打,每诞生一个新的疼痛,仇恨的小苗儿就长高一节。

婆婆累了,鸡毛掸子断了。鞭打算是告一段落。

傍晚,吴小英顶着一脑袋大包去接小丈夫,见学生们围在私塾门口,嘴巴里嚷嚷着,打啊,崩了他!

吴小英拨拉开人群,见祥子被保长崽子压在身下,用手里的一只木头枪顶着祥子脑门,叫爷爷,不叫爷爷我真的崩了你。

这才叫该死的蚂蚱往锅里蹦呢,正好给姑奶奶一个出气的机会,吴小英一声狞笑,飞起一脚踹翻了保长崽子,然后一哈腰,拎起保长崽子的两只脚,头朝下拖着,一直拖到村里的水井边上。孩子们鼻涕一样粘在后边,嗷嗷叫着看热闹。

叫祖宗饶了你,要不把你扔井里。

日你祖宗,我爸是保长,赶紧把我放了。

保长儿子不仅骂,还龇出来一嘴的利齿,去咬吴小英的腿脖子。

吴小英又一声狞笑,不给你动真的,你就不知道我吴小英三只眼。

两只手往下顺延,抱到保长儿子大腿根儿的部位,丹田一用力,保长儿子就悬空了。

倒垂的两只眼睛,正对着黑洞洞的井口。只要吴小英的手一松,就会产生一个肉身和水的碰撞效果。

祖宗,老祖宗,饶了我吧……保长儿子惊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到家儿告不告状?

不告状,不告状啊……

吴小英这才收了场子,把保长儿子放到平地儿上。那保长儿子不但没有到家里告状,还把木头手枪送给了王吉祥,以示讨好。私塾里的学生都畏惧王吉祥的童养媳,从此再无人敢欺负王吉祥。吴小英替王吉祥铲除了心头大患,王吉祥为表达感激之情,将保长儿子送他的木头手枪转送给了吴小英。

后来吴小英和王吉祥分手,只带走了这把木头手枪。

木头手枪在,小丈夫不在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吴小英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伤感,心就往外冒酸水。她揉了揉眼眶子,眼窝儿干燥,一点潮湿的意思都没有。他姥姥的,咋就不会哭呢。呸——不甘心的吴小英将一口唾沫吐在掌心,往眼窝儿去涂抹。干燥的眼窝儿果然就湿润起来了。

老太太,这咋还人工降雨了呢?

吴小英的行为被儿媳看了个满眼。吴小英翻了翻眼皮儿松弛的小圆眼睛,砸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儿。吴小英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拿这个暗地里和她作对的儿媳没辙。快六十岁的儿媳言语不多,在村里人跟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绝对一个好儿媳的标本。吴小英好面子,背后和儿媳疙疙瘩瘩那些事,自然藏得严严实实的。她是响当当的女地下党么,岂能输给一个平民百姓。

干脆到联合国做个广告,那儿老头多。儿媳根本就没看吴小英,吴小英白白浪费了不满的眼神儿。

嘿嘿……吴小英笑了,儿媳居然还知道联合国,真不愧是女地下党的儿媳妇,水平就是不一般。吴小英是不轻易动用笑肌的,一笑,脸上的横丝肉两两一组,圈起一块块肌肉剧烈震颤。

后来,我父亲回来了。小桃记者,你知道么,我父亲回来了。

八一建军节我们电视台做了一个《峥嵘的岁月》系列节目,吴小英在讲述她的故事时说了這句话。吴小英的话犹如一片饺子皮,由于包裹了太多的馅儿,不堪重负的饺子皮儿就破了。饺子皮儿一破,里边的馅儿就露出来,五味杂陈的味道弥散在沉默里。

的确是五味杂陈。父亲的回来,改变了吴小英的命运。使得吴小英后来有机会,让她内心的三颗仇恨种子得到风雨滋润,生长得遮天蔽日。

父亲到婆家领她走的那天,她对父亲说,等等他,等他回来再走。

那个他是王吉祥,她的小丈夫,她的祥子。祥子已经不再读私塾,跟着卖豆腐的父亲学做生意。她要等去镇上卖豆腐的祥子,跟他告个别再走。

瘸腿儿大姑子不但腿儿瘸,眼睛还有一只玻璃花,听到吴小英要走,那只玻璃花眼珠瞪得鼓鼓的,如果没有眼芯儿拽着,玻璃体非得掉出来不可。大姑子瘸腿儿画着圈圈儿,走到吴小英跟前。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伸出手指用力掐住吴小英的脸蛋子:

真走啦?

真走啦。

你走了,我以后欺负谁去?

就你还欺负我?那是我让着你。

哈哈……两个小女子一起笑。这个时候,卖豆腐的祥子跟着他父亲回来了。祥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吴小英一把拉到豆腐坊里,关上门儿。

四目相对——足足有一分钟。小女子眼里的不舍,与小男子眼里的懵懂交汇,柔软地缠绕。忽然,吴小英的两片唇凑过来,出其不意地在祥子沾满汗水的脸颊上盖了一下后,惊惶地逃开。

我亲你了,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是不?

十多岁的小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好不响。只让脸儿绯红着,眼神儿躲闪着。

你不能和别人相好,知道不?

然后伸出小拇指,勾住祥子的小拇指:谁要是变心,就把他扔到河里喂大王八!

就这样,吴小英跟着父亲回了生养她的,那座和香河搭界的隶属于天津宝坻的小村庄。它的名字很普通,叫做小吴庄。正是仲春时节,小吴庄好像和这个季节没有丝毫瓜葛,延续在冬日的荒寂里。一座座草房顶上旧一年的败草,摇晃着水蛇腰身,举行一场没有秩序的舞蹈会。一片破败中,地主们的殷实被凸显出来,尤其是大地主吕元德家。看着吕家的红漆大门,吴小英怒从胆边生,狗地主!

走在前边的父亲,赶忙转身朝着吴小英扑过来,你疯了吧?

狗地主害死了你儿子,你能忍?

不忍又能咋地,难不成还上房揭瓦啊?

早晚有一天,我会上他家的房揭他的瓦的。

父亲一回身儿,伸出大手掌来堵住吴小英的嘴,让她不再发出声音。对吴小英来说,那不是一只手掌,而是一座山,把她对父亲的崇敬压得瘪瘪的。于是,继续跟在父亲后边行走的她,突然向父亲发问。

爸,你去看过我大兄弟的坟了么?

……嗯。

他是你儿子么?

……父亲转回头,眼底裸露出红红的血丝儿。

我咋觉着他是一颗草籽儿呢。

吴小英想激怒父亲,让他大发雷霆,去找吕地主讨个公道,哪怕伸出大巴掌把她揍一顿也行。她甚至做好了准备,等着父亲像一条疯狗似的扑过来咬她,咬得只剩下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她也不会躲闪。此刻,她的肉体需要一种极致的痛。极致的痛是有生命力的,会生长出巨大的快感。父亲,你有所行动吧,求你了。

穷人的命,还不如草籽儿呢。

吴小英听见父亲说了这句话。父亲没有回头,她无法看清父亲说这句话的表情。但是,她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吱吱……吱吱……伴着这种声音,父亲抱紧了双肩。吴小英才发现,父亲是那么瘦,双臂环抱住的不过是一捆子骨头。噢,可怜的父亲。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吴小英一拍茶几,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把自己站成英勇就义的刘胡兰,齐耳白发迎着电风扇送过来风,飒飒起舞。

据县地方志记载:一九四七年,为了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发动穷苦百姓掀起土地改革运动,向封建地主阶级开展斗争,一批地下党潜入下边的村里。

小吴庄的地下党,很快注意到了吴小英,并成功地把吴小英发展成了当地最年轻的女地下党。吴小英的地下党生活从传递情报开始。吴小英从说书人的段子里知道一个叫草上飞的神人,她觉得奔走在传递情报路上的自己,不比草上飞差多少。一副大脚板儿,嗖嗖带动着风声,于田野沟壑间飞驰。为掩人耳目,一只大草筐经常吊在吴小英的后背上。那是一只神圣的草筐,因为它承载了神圣的使命,因此,草筐精神抖擞地和吴小英一起奔波,无怨无悔。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吴小英将一份暴动的情报送到邻村,邻村的情报员又将情报送到另外一个村。三个村约定好在同一天暴动。上级拍着吴小英的肩膀说,没问题吧?吴小英拔着胸脯答,没问题!吴小英太兴奋了,舍不得睡觉,甚至舍不得眨眼睛。她怕睡着了再醒来,一切都只是个梦。她想起大弟弟咽气后,自己站在吕地主家大门口,说的那句“将来有一天我会让你不舒服的”。想不到,让吕地主不舒服的日子真的到了。嘿嘿……吴小英对着黑夜发出了一长串的笑。不是冷笑,不是傻笑,不是开心的笑,亦不是狞笑。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怪异的笑。它从胸腔里发出来,寒光闪闪,如一柄利剑,向着吕地主家的方向掠去。

第二天一大早,吴小英率领村里的劳苦大众,将第一面红旗插到大地主吕元德家里。出乎吴小英意料的是,他们的进入没有遇到阻碍,吕家的红漆大门左右洞开着。长工小满垂手站在门道里,仿佛早知道要有人来,特意来此迎候。东厢房的房檐儿下,一拉溜排列着吕地主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几个妇人眼睛红肿如熟大了的桃子,一副凄凄切切之光景。只是不见吕地主的踪影,两棵老树之间的吊床虚位以待,吊床上的雨棚风韵犹存。

吕元德呢?吴小英一声断喝。

三个地主婆闻听,纷纷展开手里的一个纸卷,集体嘤嘤哭泣道,跟了个无用之人,半个儿女都没有留下。做女人苦,做吕元德的女人尤其地苦哇……呜呜咽咽,死鬼掐算到你们今日要来,休了我们姐妹,去庙里做和尚去了。临走嘱我们转告一句话:该来的总会来。呜呜咽咽……

搬!吳小英才不理会几个地主婆子,手一挥,劳苦大众便蜂拥而上,将吕地主家里的粮食,应用物品等等,只要是能搬得动的,都搬到了村南的娘娘庙里。搬完了吕地主家里的东西,又搬吴地主,李地主,赵地主的。一天下来,小吴庄插起了十二面红旗。也就是说,庄子里有十二个地主被打倒了。这些剥削阶级不但家被搬空了,土地也被没收了。扬眉吐气的劳苦大众分到了粮食,分到了田地,人人脸上飞扬着喜气,家家做好吃的来庆祝。

吴小英因为表现突出,也得到了上级的嘉奖。但是,她心里的失落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丰盈和圆润。没能亲眼看到吕地主不舒服的样子,等于当初自己发下的誓言没有完全实现。这个狗地主,真的能掐会算么?

吕地主如何知道暴动的计划,成了一个至今破解不了的谜团。究竟去了哪座山的庙里做了和尚,无人知晓。一个有怪癖的地主,从小吴庄神秘地消失了。

女地下党吴小英最慷慨激昂的一句话是:不做半截革命者!

這句话从她和王吉祥离婚,一直说到了二十一世纪。漫长的六十多年,激昂的精神不曾瘦弱半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说一次,她的一颗作为女人的心就柔软一次,思念就加重一层。

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吴小英顺风顺水地嫁了。吴小英出嫁的嫁妆很是与众不同,是她的地下党党员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份所承担的一系列工作。

王吉祥在家里是老儿子,除了吴小英的瘸腿儿大姑子,其他大姑子都陆陆续续嫁了男人。吴小英发动村里妇女给前线战士做军鞋,第一个成为她发动目标的就是她的瘸腿儿大姑子。吴小英有吴小英的想法,你自己家的人都不积极,就缺乏号召能力。瘸腿儿大姑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吴小英和王吉祥入洞房那天,她阴郁着一只好眼睛,坐在一对新人的窗子下瞅月亮。瞅着瞅着就从肺管子里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声叹息质地很坚硬,乒乒乓乓敲击着一对新人的窗棂。吴小英的新婚之夜,好比一幅山水画,画画的人心不静,走了神儿手一抖,就留下了令人惋惜的败笔。吴小英却又恼恨不得,大姑子是一个瘸腿儿一只眼儿的可怜人。猫儿狗儿还思春,何况一个大闺女呢。要想俘获大姑子,就得对症下药,吴小英用美男计诱惑大姑子。她说前线打仗的都是年轻的小战士,下次送军鞋要带着大姑子一起去。大姑子连玻璃花眼都放光了,吴小英没费多少脑细胞,便让大姑子夜以继日地缝起了军鞋。

娶了儿媳的女人就是家里的老大,过去受婆婆的气儿,盼着当婆婆以雪心头之恨的吉祥妈妈,心里的郁闷程度不比瘸子女儿浅。她发现这个儿媳不再是以前那个任她呵斥的童养媳,在气势上就弱了几分,并不敢直接干扰吴小英的工作。吴小英婆婆的态度,是家里其他人态度的一个代表,当然被收服的瘸腿儿大姑子除外。吴小英最疼爱的小丈夫,也希望女人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帮衬着打理家里的豆腐生意。具体细节和具体表情不赘述,因为它实在没有影响到家庭的大和谐。它们不过在以微小的形式积聚着,如果不是出现后来的事情,吴小英会一直做王家的媳妇儿,很可能到终老。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解放前夕,香河城里的国民党兵大概预感到寿命不会长久,开始频繁下来摸瞎子。摸瞎子是指拿着黑夜做掩护,悄悄潜入某个村子,能抓到地下党最好,抓不到就顺手牵走牛啊羊啊的,弄两个钱花花或是干脆杀了吃肉喝汤。这一天夜里,一行国民党兵摸到了小吴庄。

吴小英非常机警,早闻到了风声,躲进了牲口棚。

正房的东屋睡着吴小英的公公婆婆,西屋睡着吴小英两口子,大姑子一个人睡紧邻着磨坊的两间东厢房。院子的院墙是用篱笆围成的,高个子进来只是一抬腿的事情。一个国民党兵端着枪潜进了院子,警觉地东瞅西望,倾听和寻找可疑的动静,明亮的刺刀时刻准备着向地下党扎过去。不见有任何分吹草动,国民党兵的胆子大起来,用刀尖轻轻拨开厢房的门栓。此时西斜的淡月刚好筛进窗子,安静地簇拥着熟睡的大姑子,青春释放出来的诱惑,摇摇曳曳。年轻的大兵身体迅速鼓涨起来,那种鼓涨是无法忍受的,需要把眼前的身体怎么样了,才能排解掉他的鼓涨。否则,他要被鼓涨炸成碎片了。可是大兵太年轻了,他还没有经历过女人,他不知道该如何排放他的饱涨。这个睡着的女子身上,一定有一个出口,而时间又不容许他慢慢研究,慌乱中,一只巴掌结结实实地盖在了女子的乳房上。他感觉到了它有弹性的饱满的同时,女子也被他惊醒了。吴小英的大姑子很突兀地睁开了仅有的一只眼睛。

啊——

这声嘶鸣过于恐怖,足可以穿透人的灵魂。年轻的国民党兵一定是惊吓过度了,夺厢房的门而逃窜。他忘了他手里拎着的枪,忘了它的强悍可以轻易制服任何生灵。嘶鸣同样惊扰了藏匿在牲畜棚里的吴小英,吴小英的公公婆婆小丈夫,以及整个村里的人。这是一个有觉悟的村子,人顾不得穿鞋子穿衣服,手里抄起棍子刀铲等家什就冲了出来。散落在村里的几个国民党兵,一看势头不好,赶紧鸣金收兵了。

那个坏蛋摸了我!

瘸腿儿大姑子是如此纯洁,她要把她的花朵一样美丽的纯洁,献给前线的小战士。小战士有着高挺的鼻子,硬朗的唇形,只对她发出的迷人的微笑。微笑是用她的纯洁换来的,纯洁被摸过了,就留下了肮脏的印痕,配不上像春天的槐花一样迷人的微笑了。这怎么可以,要找一个地方把肮脏的印痕洗干净,还纯洁本来面目。

瘸腿儿大姑子健步如飞了,夜是她轻盈的翅膀。谁都追不上她,连有着“草上飞”脚力的吴小英都无能为力。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子跃起来,化身成一条美人鱼,融进了一池水的梦幻。

都是因为吴小英,是吴小英的身份招来了摸瞎子的人。一家人悲痛过后,作出了不容更改的总结。而且,他们还集体决定,为了避免类似的家庭悲剧上演,要吴小英在地下党和做儿媳两者之间选一个。不能像过去那样既做儿媳又当地下党,做王家的媳妇就必须和地下党划清界限。婆婆为了迫使吴小英做出二选一的抉择,用绝食威逼。

吴小英有生以来,也是有生以后第一次发懵。大姑子的死,她难受的程度比谁都不弱,没想到家人不痛恨该死的国民党,把尖锐的矛头都指向她的喉管儿。吴小英眼把目光投向心爱的小丈夫,别人的坚定都可以忽略,只有小丈夫的坚定可以决定她的未来。

小丈夫的目光是涣散的,吴小英明白,这是另外一种坚定。这是和婆婆一起逼她啊,他怎么可以?

“不做半截革命者”就这样豪迈地诞生了。

吴小英是有组织的人,离婚要有组织的证明。去组织上开证明的那天,吴小英天不亮就把小丈夫扒拉醒了。其实,她不用扒拉,小丈夫和她一样,一宿都没怎么合眼。

这早?

趁黑儿去,省得让庄子里人看见,丢人现眼的。

祥子便不再说什么,从炕上爬起来,穿衣服洗脸,然后蔫蔫儿地跟着吴小英去找吴小英的组织。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路两旁未经过修剪的柳树枝条,在秋风中张牙舞爪,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笑。吴小英抬手抽了柳条一耳光,心里骂道,奶奶的,敢笑话我!走着走着,吴小英听见后边的脚步声忽然被风切断了,很干脆地沉默了。也停住步子,却没有回头。

姐姐,不去见你的组织,行不?

吴小英心里一个震颤,她差点就顺口说出那个“行”字。

但是,吴小英忍住了。“行”字就在她的嘴里含着,滚烫滚烫的。

僵持了足有半袋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吴小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身走向小丈夫。

走到小丈夫跟前,再转身,将一面后背对着小丈夫。屁股下坐,宽阔的后背前倾,两手向后突然出招儿,将小丈夫拎到后背上。

背着小丈夫往组织的方向走。天上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地黯淡下去,背上小丈夫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摔在吴小英的后背上。姐姐啊,你的心好狠。姐姐啊,你的组织能替代你的男人。姐姐啊,我们往后再也不要相见……

吴小英不走。

解放后所有的地下党都进城了,吴小英对组织说,组织啊,农村的工作总得有人做吧,让我留下吧。

不相见,长思念,吴小英想离着祥子近点。小吴庄离着前婆家十来里,吴小英什么时候想祥子了,就把思念的鞭子啪啪地甩两下,刚好可以够到婆家那个村。收回鞭子,鞭梢儿上湿漉漉的都是祥子的气息,滋润了吴小英一个又一个干燥的夜晚。进了城,就离祥子远了,思念的鞭子能否够得到祥子,吴小英不确定。既然不确定,吴小英就不进城,守着祥子的气息过日子。

小脚母亲不干了。

小脚母亲早就想发火了。吴小英离婚,等于被人休了,让娘家人丢尽了面子。“想想你们现在的好日子,没有共产党你们还在受剥削呢,我是共产党的人,也就是说,我是你们的恩人。从这点上说,你们就是嫌弃我,也得忍着点。”吴小英背着包袱,和小脚母亲面贴面地说了这番话。小脚母亲黑眼仁儿上吊,这个死嘎嘣儿的,这个死嘎嘣儿的啊。吴小英把包袱往土炕上一轮,我们共产党人结实着呢,哪那么容易就嘎嘣儿了呢。小脚母亲惹不起吴小英,就拒绝和吴小英发生任何语言上的过往。

小脚母亲不说话,并不等于小脚母亲放任了吴小英。她蛰伏在或粗糙或细腻的日子里,等候一个发出声音的时机。机会是给有心人准备的,它到底姗姗而来了。小脚母亲跳起来,是的,小脚母亲跳了起来。吴小英头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弹跳力那么好。母亲尖尖的小脚稳稳地落在地上,发髻慌乱地颤动,一副又要散落下来的样子。稍有区别的是,母亲此时的发髻已经花白了。

老太太,蹦这高干啥?

你不走也行,得赶紧嫁人,你在前边挡着,你兄弟咋说媳妇?

您今儿给我找好了,明儿我就嫁,好不?

真的?

真的。

吴小英没有料到,日头还没落下去,母亲果真给她领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吴小英认识,是村子里一个叫老糟的。老糟年龄与吴小英相差无多,去年女人生孩子,孩子没生下来,还拐带着大人丧了命。单身一年有余,尚未再娶。村人所以送绰号老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长相略显着急,怎么看都比实际年龄大上十来岁。二是长了一根酒糟鼻子,鼻头儿一年四季红彤彤,像一根透明的红萝卜。因此落下“老糟”的绰号。老糟性情没有长相那般有特点,挑拣不出明显的缺点,亦挑拣不出明显的优点。

小脚母亲指着吴小英问老糟,你愿意娶她么?

老糟的眼泪和鼻涕一起往外奔涌,腰哈成了直角,我高攀了,岂有不愿意之理啊。

从现在起,她是你家里的了,明天娶亲来吧。

小脚母亲捉起吴小英的手,放进老糟的掌心里。这是吴小英有记忆以来,小脚母亲办的最利索的一件事。

不用等明天,我现在就走人。吴小英一声断喝,然后把头转向父亲和小弟,爸,我走了。小弟,我走了。

父亲和小弟弟变成了雕塑,对小脚母亲的举动没有反应,对吴小英的告别也没有反应。

你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是吧?说完这句话,吴小英哈哈大笑,迈开大步腾腾地走在了老糟前边。

我的英子,你再能也是个女子……在她身后,小脚母亲哭倒在地。

吴小英嫁给了老糟,并且为老糟产下一子。那时候还没实行計划生育,谁家的炕上不跑着几个吃奶的孩子呢。偏偏只有吴小英家里,是一根独苗苗。小吴庄的人都知道,吴小英看不上老糟,不愿意跟老糟生孩子。村里人背地里逗老糟,老糟,战斗力不行啊,炕上咋也得跑着四五个吧?

我们孩子妈是妇女主任,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哪儿像你们屁事没有,天天在家养孩子玩。老糟忽闪着眼睛,鼻头红得赛过了红萝卜,像天上的晚霞飘下来一块,正好落在老糟的鼻子上。

大家伙在套老糟的话儿,老糟知道他们想听什么,偏偏不说。自从娶了吴小英,老糟天天乐呵呵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如意的地方,开始人们还怀疑那个具体事件的真实性。但是随着时间的深入,吴小英和老糟只生产了一个孩子,越来越成为颠扑不破的铁定事实,那个具体事件逐渐被人们认可,扩散和流传。

那个具体事件发生在吴小英儿子三岁那一年:

在村妇女主任吴小英的主持下,老糟全家开了一个全体会议。在会上,吴小英郑重宣布,从宣布之日起,她将和老糟分开来睡。因为她根本不喜欢老糟,心里装着别的男人。至于哪个男人,全村人都懂的。不喜欢老糟,却和老糟结婚,错在她吴小英。和老糟生的儿子,就是对老糟补偿。分开睡,并不等于要分家,要离婚。只要老糟和家里人接受这个事实,她保证不会做出有损于家庭名誉的事情,会全力做一个好儿媳,好母亲,好女人。当然,老糟以及老糟的家人可以反对,反对的结果就是,她不光自己离开,还要带走儿子,而且让他们永远失去见到儿子的机会。

这哪里是和他们商量,明明就是通告一下,她要这样做了,你们要是不同意,后果很可怕。和老糟住对门屋的父母想得更多一些,吴小英这样做,分明是在撵他们走。他们做公婆的,可比不得别人家做公婆的,别人家做公婆的可以随意使唤儿媳,他们有过么?这样吴小英还不知足,非要编排出个理由来赶走他们。再说了,编排个啥理由不好,非要编排个是个男人都要喷血的理由来,简直是骑到人脖颈上拉屎,拉完了还要晃几晃。老两口子决定愤怒一回了,在愤怒的火焰燃烧起来之前,他们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老糟。在他们看来,老糟比他们更应该愤怒,老糟也比他们更适合表达愤怒。

老糟低头不语。

低头和不语代表什么?默认呗,同意呗。

这个窝囊废,活王八,八成是和媳妇串通好了,嫌他们碍事了啊。

两个老人齐刷刷掩面哭泣,然后收拾简陋的行囊,准备搬出去到另外的儿子处居住。

吴小英拦住老两口子的去路,柔声喊道,爸,妈,你们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吧,求你们了。

您是大主任,我们穷老百姓哪敢哪。

爸,妈,你们折煞我了。

接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记响亮的“扑通”声。吴小英直直地朝着二老跪下去。

爸,妈,我吴小英保证,会把你们当成亲爹妈来孝敬,我要是违背了今天的承诺,来世让我变成猪狗。还有你——

吴小英转头向老糟,给你当一天媳妇儿,就会守着做媳妇儿的道道儿,出了这个道道儿,听凭你发落!

吴小英说话算话,除了甩动那条谁也看不见的思念鞭子,严守为人妻的底线儿,不但绝口不提王吉祥,也从不主动打听王吉祥。但是,王吉祥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内。王吉祥又娶了哪个村的媳妇儿,生了几个孩子,豆腐生意做得怎样,吴小英一清二楚。吴小英不动声色,并不代表公众舆论也沉寂了。有时候从表面上,公众舆论安安静静,它不过是暂时睡着了。在某个需要它的时机来临时,不用呼唤它,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自己就醒了。

吴小英的独子继承了父亲老糟最具特点的红鼻头儿,顺理成章地成了小糟。小糟不仅鼻子像老子,性格也像老子,在老糟和小糟的陪衬下,更加凸显出了吴小英的强势。像老子的小糟慢慢长大了,在镇上读书时结识小张庄一张姓女子,两人私定终生。到了婚嫁年龄,吴小英托了媒人去说亲,不想张姓女子的父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原因对着媒人说了,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小吴庄有个吴小英,吴小英就是古时的穆桂英转世。不,比穆桂英还厉害,人家穆桂英不嫌弃杨宗保,和杨宗保一个炕上睡觉。吴小英呢,啧啧啧,说多了不好,反正啊,咱家的闺女老实,可是惹不起这样的婆婆。

媒人回来,把张姓父母的话儿学给吴小英听,啧啧啧学得惟妙惟肖,牙花子嘬得吱吱响,极具蔑视和不屑的音响效果。媒人也是没安好心,自己在女方家碰了一鼻子灰儿,添油加醋地激怒吴小英,好让吴小英报仇雪恨。

不想,吴小英并没有震怒,微觑着眼儿问媒人,他们真是这样说的?

小吴庄的人对吴小英充满了期待,希望她有所作为。尽管那时偶尔会有一两个臭老九被揪出来,广大人民群众会兴奋地踏上一只脚,但并无多少新意,寡淡得很。别的村还能抓个通奸的或有通奸迹象的,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行,给群众搞出些兴奋点来,小吴庄有吴小英在,连这等热闹都看不到。村里一对男女偷着约会,躲在草垛后边亲嘴儿被人发现了,举报到村长那里。村长还没说什么,吴小英拍案而起,说人家是正常谈恋爱,不是搞破鞋。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所以,长时间食用清淡的日子,人的灵魂都在呐喊,盼着来点重口味的食材。吴小英好像猜透了人的心思,死水一样连个微澜都没有起。但人终究不死心,静静地观望着,等待着。在人快要失去耐力的时候,吴小英家有了动静。

小糟要娶媳妇了。

小吴庄的高音喇叭响起来,村里负责红白喜事的“把头”,嘹亮的声音像是传送带,将一个又一个“忙活人”的名字输送出来。这是谁家有事呢?白事儿还是喜事儿?没听说啊。东头放个屁西头就能闻见的小村子,这么大的事竟然悄无声息,真是奇了怪了。便都顺了耳朵,细听端详。高音喇叭最后反复强调,是吴主任家里办喜事,是吴主任家里办喜事,是吴主任家里办喜事……

小吴庄有几个吴主任?除了吴小英,还是吴小英。耳朵们立即精神抖擞了,相互奔走传递更是探听,谁家的,听说了么?小张庄的那户不是没同意么?是啊。是啊。

一头碰到器宇轩昂的吴小英,啊哈,给您道喜啦!

正要请你喝喜酒去哪,那就不到家里去了,务必赏脸啊!

啊哈,这节骨眼您得多忙啊,不用请不用请,少不了我们!

吴小英带着风声走了。那边的人赶紧凑过来,喂,问了么,谁家的?

你家的。你信么?

真是太有趣了,该娶媳妇了,却不知道新娘子是谁,小吴庄何时发生过这样的怪事。一时间,“新娘子是谁”成了热点新闻,它就像一顆提味剂,放在饭菜里,饭菜香喷喷,放在床笫之间,夫妻们皆大欢喜。精神和身子都喂饱了的人,闪亮的目光盯着吴小英家的动静。

大喜事的正日子来临了。

这一天早上,村子还在睡着,村子里的人和鸡也都还在睡着,一辆扣着喜篷的双驾马车出了小吴庄。驾辕的是村里最能干的枣红马,长得漂亮而且脾气刚烈,收获了无数颗女马的芳心。打了一个清脆的响鼻,枣红马四蹄子翻开,朝小张庄的方向而去。坐在车辕上操控方向的,也就是赶车人,是大名鼎鼎的过去的女地下党现在的妇女主任吴小英。吴小英甩着手里拴着红缨穗的鞭子,啪!啪!又帅又傲气的枣红马听着舒服极了,浑身的毛发在夜色中飞扬起来,给天上的点点星光伴舞。喜篷里坐着新郎小糟,以及小糟的父亲老糟。此时的他们,宛如着了露水的青草,精精神神水水灵灵,锋利的目光穿透夜的黑,直捣小张庄。

小张庄的某一扇门儿醒着,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吱吱扭扭敞开来,送出来一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便是小糟初恋情人,那枚和小糟曾经私定终身的张姓女子。张姓女子上了吴小英驾驶的马车,吴小英“驾哦——”一声吆喝,鞭子摇起来在空中荡出漂亮的花结儿,掉转马车的方向,奔驰而去。等待张姓一家人反应过来,马车早已不见了踪迹。召集了人马去小吴庄抢人,早被吴小英请来的镇上领导,虎着脸子把一队人马好一顿批评。

晚上小两口进了洞房。用新塑料纸糊好的窗子上有一块玻璃镜儿,新娘子透过玻璃镜儿,影影绰绰地看见吴小英院子里鼓捣什么。细看,原来在两棵树之间吊了一条宽布袋子。吊完了,吴小英就躺了上去,大有在上边睡觉的意思。新娘子不知,吴小英这一招是跟大地主吕元德学来的。一脸困惑的新娘子问小糟,吴小英为何要睡在树下,如果是乘凉的话,已然过了季节。那小糟道,自他记事起,父母就是分着睡。小时候跟着母亲睡,大了跟着父亲睡。现在的洞房,在今天之前就是母亲睡觉的屋子。母亲没了睡觉的地方,才想起睡到了树下。新娘又问,那为何不和你老子睡在一起?小糟坦言,听奶奶说我们家开过一个会议,我妈在会上宣布对我父亲没感情,所以要分着睡。新娘再问,那她对谁有感情?不等小糟回答,自己接了自己的话茬儿:那就是对休了她的人有感情呗。小糟惊诧,你怎知道?新娘嗤笑,你家的事怕是全中国都知道呢。

新娘子出了屋子,来到晃荡在吊床上的吴小英跟前儿,妈,您去到屋子里睡,外边凉。

吴小英怎会把刚过门的儿媳放在眼里,你们睡你们的,我在这看会星星。

新娘轻启朱唇,那我陪着您看星星,您看多久我就陪多久。

然后,新娘搬了个蒲团坐下来,唇儿紧紧地抿着,不准备再说话。

这一招,出乎吴小英的意料。吴小英从吊床上坐起来,对着门里喊,小糟,小糟!想让小糟把媳妇弄回屋子,喊了几嗓子,却不见儿子踪影。妈的,这么快就叛变了。

我要是不回屋呢?吴小英冷了口气。

我想做个孝顺儿媳妇,您不回我也不回。

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睡在这儿,你落个不孝顺的名声。

您真理解人,看来我是找了个好婆婆。新娘子口气软软的,但是吴小英触摸到了软里边的坚硬。

王吉祥卖豆腐,用卖豆腐的钱供出了三个大学生。三个大学生毕了业,先后被国家分配到城里的学校,分别当了数学物理化学老师。然后,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安了家。

王吉祥拒绝进城,依然在村子里卖豆腐。豆腐——他吆喝,称豆子割豆腐,老婆子跟在一边收钱。钱多找了少找了,都是老婆子一个人和买家计较,仿佛和他没有关系。

某一天,王吉祥再出来卖豆腐,就变成了一个人,身边少了收钱的老婆子。只负责卖豆腐的他,买家给多给少依旧和他没关系。

豆腐——

声音苍凉劲道,在一个高八度上戛然而止。

思念的鞭子不仅有眼睛,还长了耳朵。每次听到吆喝声,吴小英健康的心脏就弯下腰,猛一阵咳嗽,像电视里的林黛玉儿。其时,老糟正在屋子里鼓捣他那台形影不离的,老是滋滋響的收音机,吴小英就烦了恼了想发火了。

老糟!

啥事?

老糟没抬头,接着鼓捣他的收音机。收音机是老糟的另一个媳妇,他对它形影不离,它也对他形影不离。他藏在冰冷的被窝儿里,听收音机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心就不寂寞了。心一不寂寞,被窝就暖了。它很老了,零件都不中用了,可是他和它有感情,它再老老糟也不会抛弃它。它病了,老糟就花心思照顾它,修理它,让他尽量多陪他一些时光。

等你死了,我就嫁给王吉祥。

老糟的视线暂时离开收音机,盯着眼前这个他爱了大半辈子,也没得到她的心的女人,慢悠悠地说,他要是死在我前边,你岂不是失望了?

老糟的话说得没错,这个结局的产生完全有可能。日子就这样哗哗啦啦地流淌下去,还有另外的两个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吴小英先于两个男人之前去世,吴小英想嫁给王吉祥的愿望就不了了之了。第二种可能性是老糟先于王吉祥和吴小英之前去世,这是一种最理想的死亡顺序。

生活有时候就是个淘气的孩子,不按照你设定好的程序来行进与发生。眨了眨眼睛,一个意外就被它拎了出来。

三个大学生儿子的儿子,也就是王吉祥的孙子们,继承了老子们学习好的优质基因,最厉害的一个考上了天津南开。

这个考上南开的孙子本和吴小英没有瓜葛,但是吴小英的大孙女发挥了桥梁和纽带作用,让两条平行的线改变了行进的方向,有了交集点。吴小英的大孙女也考上了南开大学,然后有机会认识了王吉祥的孙子,再然后两个人恋爱了。再再然后就谈婚论嫁了。某一天,落在市里的大孙女回家来,还带回来一个小伙子。儿媳郑重地向吴小英介绍,小伙子是孙女的结婚对象。还没等吴小英吱声,儿媳又接着介绍,说小伙子也是宝坻老家,祖上是卖豆腐的,爷爷叫王吉祥。

儿媳介绍的时候,语调谦和,目光温柔。好像和准女婿有关的王吉祥,与吴小英的王吉祥没有毫无瓜葛。

谁的孙子都行,就王吉祥的孙子不行!

吴小英想跳起来,喊出这句话。吴小英到底是我党培养出来的人才,经历过大场面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她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小眼珠暗自转了转,心想儿媳一定期待她发飙,在王吉祥孙子面前丢人现眼。

在众目光的聚焦下,吴小英拉着王吉祥孙子的手,极尽慈祥地说,小子,你得感谢我,想当初我要是不和你爷爷离婚,你就没机会认识我孙女。说完,哈哈大笑。那可是吴小英式的笑,直惊得窗外的鸟儿扑扑楞楞,惊慌失措地逃窜了。

儿媳给一家人做饭的当口,吴小英踱到厨房。婆媳两个在刀铲的伴奏下,开始过招儿:

你早就知道这宗子事?

……儿媳不响,手上的刀响,一块肉很快分割成了肉丁。

你就是想报复我,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儿媳手上的刀有了间歇,嘴巴趁机响了,您又不是我仇人,报复您干啥呢,我有病啊。

我断了你的香火,你恨我。

咋是我的香火呢,是你们家的香火。您不怕,我怕啥。

我明白儿地告诉你,这招不管用,你公公一闭眼,我就嫁给王吉祥。

儿媳嘴巴又不响了,腕子上用了气力,肉丁便成了肉末儿。

吴小英说的断了儿媳香火的事情,发生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初期。那时,大胖小子就如同冬日里的热火盆,膝下两个女儿的儿媳一心想得到它。把女儿们打发到奶奶屋子里睡,夜夜让小糟辛勤耕耘,早一天在她的土地上长出一棵传宗接代的苗苗来。而且,儿媳找大仙算过了,她命里该有两个儿子。儿媳真是欢天喜地,每天用烙饼炒鸡蛋犒劳小糟,鼓励他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就是这个关键时刻,上边的政策变了,被窝里生孩子的事儿国家插手了。吴小英是妇女主任,是党的人,她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听到风声的儿媳,料到吴小英会先拿她开刀,带着小糟播下的种子逃跑了。

吴小英的儿媳跑了,小吴庄超生的育龄妇女们心踏实了。你自己家里的人都不听政策的话,有啥资格管别人呢?几百双目光以从未有过的凌厉,注视着吴小英的一举一动,看那架势,只要吴小英把计划生育小分队领到自己家来,先用锋利的目光杀死吴小英。急眼了的人,管她是谁呢。

别的村在鸡飞狗跳墙,只有小吴庄独自静悄悄。一天清晨,小吴庄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吴小英也不见了。大队部门口挂着一大红横幅,上书打印体“不找到儿媳绝不回小吴庄!”横幅在风中猎猎飘动,箩筐大的字威武地向大家招手示意。时令是寒冬,人却感到心里燃着一团火焰,从嘴巴和眼里往外窜。奶奶的,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伺候儿媳妇去了。偶有质疑的声音弱弱地发出来,吴小英可是干过地下党的噢,想当年连心爱的男人都不要了,她会自毁荣誉的么?呀呀个呸,一团又一团的火苗喷射过来,弱弱的声音顷刻间化为粉尘了。又有声音发出来,换个角度,换个思维,妇女主任的儿媳成了漏网之鱼,咱们就可以公开不执行政策了。喷射着火焰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是啊是啊,这是好事呢。

吴小英不在了,上边的计划生育小分队还在。那是一群和小吴庄没有瓜葛的人,完全不用照顾情分,听说他们专门半夜去抓大肚子。他们敢来,会好好喂他们一顿荤的。于是,每个按照政策需要结扎人流的家庭,都磨刀霍霍,夜里睡觉把菜刀放在枕头边上。那段日子,即使无月,小吴庄也一片光明。利器的光集合起来,足以抵得上十颗月亮。

千钧一发之际,吴小英回来了!这个消息多么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陨石,将冰封的河面砸出了一个大洞,河水溅到了小吴庄人的饭碗里。饭碗打了,顾不上捡拾,抻着脖子看大陨石。真的是吴小英回来了,她不是自己回来的,还领来一辆挂斗儿车。进了村直奔大队部,拿大喇叭喊出一串人名来,说是有急事赶紧到大队部。想弄个究竟的人就匆忙奔了去,到了大队部,吴小英让他们上了挂斗儿车。挂斗车一直开到城里的医院,到了医院,一串人才明白,原来吴小英的儿媳在医院里。

吴小英的儿媳先是做了人流,紧接着又做了结扎。一串人就傻了。

小吴庄的计划生育工作开展得格外顺利。代价是,吴小英的儿媳对吴小英心生了怨恨。儿媳的嘴巴里没有直接吐出过那个恨字,吴小英坚定地认为儿媳是恨她的。儿媳把恨化成了具体行动,处处给她下绊儿,和她过不去。比如这次孙女搞对象就是。儿媳率领着她的小集体,把孙女交男朋友的事围裹得水泄不通,不就是防备她出来阻挠么。

真是低估了你干过地下党的婆婆,我岂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掉孙女的幸福。但是,孙女的幸福又岂能成为我幸福的拦路虎。冷静下来的吴小英,朝着自己挑出一根大拇指,以资赏识自己的气度和智谋。

王吉祥是在老糟去世那天消失的。

老糟在医院的病床上咽下一生最绚丽的一口气。在绚丽来临之前,老糟艰难地抬起手,示意人拿掉扣在他脸上的氧气罩,他有话要说,有话对吴小英说。

小糟,小糟媳妇,以及孙女,孙女女婿,孙女的孩子们,黑压压的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将吴小英孤零零地晒在沙滩上。吴小英捏了老糟的一只手臂,以示她做好了聽话的准备。

老糟含情脉脉地看着吴小英,看了会子,嘴角一弯,微笑了。

老婆子,你自个儿说说,你长得好看么?

吴小英点了点头,和画儿上的大美人差不多。

切,你快拉倒吧。说实话,你跟画儿上的大美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起码得有二十里地远。

吴小英不满老糟的说话,包涵是买主,我长得不好你还死乞白赖地赖着我?

老糟就笑,他太想笑出声儿来,可是没有了笑出声儿的气力。嘘嘘喘息了一会子,说——

我活了这么久,耽误你了……一想到你心里想着别的男人,我就生气,发誓要好好活着,活他个……活他个一百岁,一千岁,让你的幸福实现不了,永远是个美梦……永远……

你可够恶毒的!

你终于表扬我了——老糟太开心了,又开始努力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大笑。于是,圆圆地张开嘴巴,想让吴小英听到他心里快乐的鸣唱。

张开的嘴巴像一轮圆月亮。

吴小英慢慢地弯下上身,把她的唇变成另外一轮圆月亮,与老糟的圆月亮重叠。

相隔N年之后的第二次家庭会议,是在老糟入土之后召开的。发起人和主持人都是吴小英。这可是一次规模空前宏大的家庭会议,小糟两口子,两个孙女,两个孙女女婿。为了让孙女的孩子们也来,吴小英特意挑了一个周六的日子。早早就开始打电话,都答应得好好的,说尽量来,努力来。结果到了开会这天,只有大孙女两口子来了,说孩子正在备战月考。小孙女两口子说要陪着孩子去参加奥数班,也来不了了。奥数班是个啥东西,吴小英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比参加家庭会议还重要不成?吴小英就觉得威风半扫地,大不悦。吴小英终归是吴小英,她可以把不悦这只瓢按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人缺席,会议不能耽搁,程序不能乱。

很多年前,你奶奶我——吴小英的家庭会议从讲故事开始了。她说“你”的时候,看了一眼大孙女。

谈了一场恋爱——吴小英说到恋爱一词儿,孙女抿着嘴儿窃笑,孙女女婿礼貌地绷着神经,不给笑肌表现的机会。儿媳表情淡然,眼神儿定在一处空白上,儿子垂下头,呈羞怯状。

和你爷爷——吴小英说“你爷爷”三个字,目光和孙女女婿有了一个空中对接。

后来,您为了全中国的解放事业,牺牲掉了爱情,嫁给了我爷爷。在我爸爸小的时候,您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在会议上公开宣布您的伟大爱情,说等我爷爷死了,您就去找您的爱情,对么,我最可爱的地下党奶奶?

会议程序就这样被孙女打乱了。不等吴小英有所反应,笑容如牡丹花的孙女,花瓣儿似的两片红唇儿,又送出一串香喷喷的话来,奶奶,您伟大的爱情故事,地球人都知道,您可别赖家里人的某个人传递消息噢。您知道我为啥学习那么好么,我早算好了,南开大学会有一个男生等着我,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像奶奶一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吴小英愤怒的瓢依旧被死死地按在平静之下,因为她发现今天这场会议根本就是有预谋的。大孙女的嬉皮是装出来的,在故意做给她看,换句话说,这是他们提前设计好的一个环节。孙女身边的那几个人,正常情况下,他们的表情该像水面似的,小风儿吹过来,有点波纹才对。他们咋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女地下党吴小英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测。

吴小英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目光慈爱,语调温柔,别看奶奶没文化,但是奶奶不孬,知道一个词儿叫以讹传讹。奶奶给你解释一下这个以讹传讹,就是一件事从我的嘴里出来,被你捡了去,经过你的嘴嚼两下,再吐给别人,就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我在第一回家庭会议上,说等你爷爷死了就去找伟大的爱情了么?你们谁听见了?

几副表情悄悄发生改变了。之前无论是牡丹花似的笑,还是淡然与羞怯,都是绷紧了的。现在,它们略略舒缓了。

他们一定以为吴小英想回避那个说法,那个说法是他们集体在意的。吴小英知道他们的紧张点了。她决定杀他个回马枪。

那是我和你爷爷私下定的,将来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去找王吉祥。这就是我今儿召开家庭会议要宣布的——

我要嫁给王吉祥!

吴小英挺胸抬头,肉质丰满的肚子朝前方挺进。她是多么得意,她的话不亚于一颗地雷,炸得几个人血肉横飞。听吧,鬼哭狼嚎声,哀求声马上就会响起。

但是,直到硝烟散尽,吴小英也没看到凄惨场景的出现。反而,敌方投过来一枚重量级的炸弹,炸得吴小英的心脏碎成了粉末儿。

王吉祥失踪了。老糟去世那天就失踪了。

咻咻,吴小英那根用思念拧成的鞭子出发了。苍凉劲道的吆喝声呢?街道上混杂着各种气味,很久没有洗过澡的宠物狗散发的土骚味道,人与人交谈喷射出来的唾沫的腥膻味道,红砖房散发出来的时间味道,路边一棵老槐树枝条上散发的香甜味道,该有的味道都在。独独没有了王吉祥豆腐的味道。

你们把王吉祥藏到西天上,我也要架梯子找出来!

吴小英嘿嘿一阵狞笑,这么大一个人失踪了,你们咋不去找呢,下回玩点高智商的东西好不好,不要认为八十多岁的老婆子都是老年痴呆。

除了源源不断的容貌不同身体条件不同地域不同的老头,没有来自王吉祥的任何消息。王吉祥城里的几个儿子,吴小英的孙女们,均保持高度的沉默。六十岁的小糟找了个闲差,给一家工厂看大门去了。只有儿媳坚守在吴小英身边。她是孝顺的,她要让村里人看看,婆婆如此不顾及家人的脸面,折腾出比魔术还多的花样来,她都不离不弃地守在身边。

每天早上,吴小英都带领一群老太太到大队部的活动室跳健身操。跳完了,就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吴小英有一只孙女给买的MP4,里边下载的全是红歌。这几天跳完操,吴小英不唱红歌了,向众老太太汇报寻人启事的最新趣事。众老太太的脸笑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老菊花,尤其是丧偶独身的老太太,更是热血沸腾,幻想着哪天也找个老头,谈他奶奶的一场乱(恋)爱,也不枉作一世人。在吴小英精神的感召和鼓舞下,小吴庄的老太太蠢蠢欲动。老太太们躁动的春心,正好契合了万物复苏的时节,潜滋暗长,顺着春天的杆子往上攀沿。也是一吴姓家族的老太太,想起自己这一生当牛做马,老头子高兴了就爬上自己的身子,不高兴了還上手揍一顿。想得过于深入了,竟生起病来,任何药都不起效果,婉婉转转地向儿女流露要找个伴儿。更有一个六十刚刚出头的张姓老太,干脆效仿吴小英到电视台找我,要给自己做征婚广告。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叫着我的名字说,桃子记者,我就做一百块钱儿的。在所有的编辑记者哭笑不得的当口,张姓老太的家人追杀过来,扬言电视台要是真做了,就买来核武器把电视台炸飞了。

小吴庄从未有过的沸腾,咕咕嘟嘟的往外冒气泡。

吴小英家里有远道儿来的老头,不想一无所获地空手回去,怎么着也得蹭顿饭吃才走吧。吴小英便请人在院子里支锅造饭,由儿媳任大厨。不就是多做几个人的饭么,儿媳二话不说和面烙饼,弄了一院子的热气腾腾。吴小英冷眼旁观,心说,不交出王吉祥,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春心荡漾的老太太的儿女们,纷纷来找吴小英儿媳告状,说都是吴小英带坏了他们家老人,让吴小英儿媳赶紧劝劝吴小英,再这样下去村风都坏了。

吴小英儿媳只一句,我婆婆岂是我能劝得动的?便打发了众人。

咬牙切齿的众人只得管好自家人,拿出专人来看护家里的老太太,不再让老太太到大队部跳健身操,隔绝和吴小英接触的机会,远离吴小英的开放思想。或是苦口婆心地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人家吴小英有退休金,您有么?想找个有退休金的老头,谁要您呢?没有退休金,一老头一老太太喝西北风啊。跟儿女要钱,不是人亲妈没理由养着吧?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懒得费那口唾沫星子,在屋子里圈好了,别出去丢人现眼就行了。

出乎吴小英的意料吧,所有的计策都打了水漂。女地下党吴小英丝毫没有气馁,她会输给一群以儿媳为首的群众么?她要让他们乖乖的,主动地把王吉祥交出来。吴小英认真梳理和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认为是自己的力度不够,不足以敲山震虎。

在一个周五的上午,我接到吴小英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吴小英嘱咐我把广告停了,她要去全国最大的地方做寻人广告。

我问她去哪。

她说去《非诚勿扰》找那个叫做孟非的光头,专门给她主持一个寻王吉祥的节目。

我想问她知道《非诚勿扰》在哪儿么,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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