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半熟

2017-05-26 13:02余伟
野草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木

余伟

从艺

阿草是在下雨的日子被带到锦绣班的。

爹说:“草儿,好好学戏,爹要给你付饭钱的……”阿草没记住多少,只拼命拼命地点头。辛云庄先生就站在面前,阿草松开爹的手,“砰——”就膝盖着了地。

还小的时候,戏台里做的些啥,阿草可一点不想知道,镇上每有昆腔、乱弹斗台的,孩子们只乐得个热腾、欢闹。这年年节过后,阿草发现自己对戏文上了心,“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

十二岁的阿草一副水格泠泠的嗓子,没有经过任何教习,哼出來的却也恁般好听。

“草儿,你若是演戏,一定很多人争着看!”隔壁何家的阿木时常听完阿草一句没头没尾的唱,就踱到自家门口,等随后而至的妹妹,“不如你去学戏,我呢,吹笛……”

当然,爹说学戏是因为家里穷,儿女五个,老大已经务农,她这个做二姐的也要早一些担负起家庭的重责。阿草却一点不觉得苦,比起热天里顶着日头长踩水车、冷风中肿着双手侍弄菠菜,她倒高兴爹为她选择了这一行。至少,戏里有芍药牡丹,有莺歌燕舞,戏里明辨忠奸贤恶,还承诺美满团圆。

她走那天,倚在何家门前,“阿木哥,明年你也来,我在锦绣班里等你。”

阿木长子,读书。爹下了地,他其实有一半的心思不在先生那里。屋后的坡背上,竹管,搦出了音高音低,牛筋,绷响了宫商角徵。似乎有那么一股子灵气,他把玩这些叮铃咚隆的小东西远比听先生授课有劲,有效率。

暮色中,爹常常会关切地问:“今天,书读通了吗?”阿木总轻轻地欢喜地回说:“通——”每每,把书中之乐、诗中之味彻彻底底地领略并敷演了一番,阿木心头岂有不通之感、不悦之憾?

落雨了。这日午后,没见怎么布过乌云,只一忽儿工夫就刮来一注孤孤零零的玻璃弹珠子。阿木想,毕竟六月了,草儿离开有段时间了……

雨粒子配上不同的角度、速度和力度敲打在门前桑树的大桠杈上。那儿,半个时辰前阿木刚刚四向里拉了个紧,把爹昨儿拿下的蟒皮要了整张来,晾晒。

……铿铿锵,铿铿锵,铿铿铿铿铿铿锵……

来不及收取的这件宝贝,意外地与天气合奏着武场大戏,轻轻重重,缓缓急急,有板有眼,对比成韵。阿木反而觉着不应该破坏这独特的声效了,他要听够,然后,模仿,再表现。

这场透雨浇后,阿木有了两项重大的决定——蛇皮,不做胡琴了,用它蒙个鼓试试;等鼓和板都摸索了些,明年年节一过,就去辛云庄先生的锦绣班,找他的草儿!

入行

辛云庄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对砚瓦的赏识,学员里边头一个定下行当的,就是蒋砚瓦的旦。

四十一过,云庄就急急地为徒弟的人选犯难了。当初,“锦绣”是乱弹的班,却也昆曲、高腔兼唱,近百本的戏啊,从他的师傅那儿言传身受过来,煨在肚子里,烂熟、滚烫的,惟有到得台前端将出来,满座唏嘘、满座摇叹,方迤逗得他身心俱畅,时而竟乃物我两忘。搭档孟楼前年得病撒手,他这个曾经红极当地、并一路领衔二十多年的角儿——男旦“妙音云仙”,每回排戏也都开始虑及更多的问题。现在不是“锦绣”一个班,而是合并了“竹马”“庆祥”“洪福”之后的有着七八十号人的一个新型的——“剧团”,却怎么也找不出个扮相、做功、唱腔上与他相当的生角演员……

孟楼走得太急了!

孟楼临终跟他提过“洪福”班的小林生,可是就在各家班底竭力糅合的当儿,小林生宣称:年老体衰,永不再演了。

没有人能理解云庄的苦楚。戏,照样得上,没有云庄,观众说毫无看头。可是云庄现在一个眼神抛出去,无人应答;一个水袖甩开来,落地空回……手、眼、身、法、步,处处显孤独。

砚瓦、阿草一帮学员随着辛云庄先生一起进了地方国营的剧团,仍旧学戏,仍旧跑龙套。砚瓦十六,阿草小一岁。

团长就是原来“竹马”班里扛箱笼的金喜,当年也偶尔串一下丑行的。金喜是团长,团长要开会讲话,所以他总爱手里拿着个小本本看。阿草一直很好奇,想知道那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符箓。

“……B角名单——蒋砚瓦:杜丽娘,俞小钊:柳梦梅……”团长的话音在砚瓦耳边似近似远——那么,阿草呢?

阿草被指派了去演杜夫人,老旦行。

辛先生曾经对他们一拨说:“跟我去的,各人也是自奔前程了,云庄今日把礼还上,也不枉师徒一场……小榕妹才学了一年,饭钱倒是不必交了,国家还有工资发,只是从今往后,得狠狠地用心……”阿草想,这不就是了吗?

“阿木哥,你怕不怕,没饭吃?”

“草儿,你怎么想?我没关系,都随你……”

“随我干吗?!回爹那儿伺弄菠菜?书,你可是不得读了吧?”

“妹妹还想着出来时候的样子啊?早新社会了。我呢,乐队已经摸熟,七把椅子也差不多可以坐个遍了,就是担心你,生生地被叫去演什么老旦,妹妹可承受得住?”

是啊,三年前,阿草是被杜丽娘的几句唱词牵引着来的。如今虽身量未足,却已经在头脑里实实地装下了辛先生教授的二十八本戏,内心雀跃着一个模糊的形象,似杜丽娘,似孙尚香,似陈妙常,又似白素贞……惟独没有一丝一抹的老旦影迹……辛先生疼爱她,但这样看来,似乎疼爱砚瓦更多一些……阿草努力不使自己掉到泥坑里去,她抿抿嘴,甩开阿木大走了几步。大约,先生也有烦心事儿,他建议将这批学员尽快地定定行当,是要把年轻人早日培养出来,好解除自己的尴尬么?不止一次,他甚至在团长金喜面前说:“现在是新社会,男旦理该退出舞台……”

“也好,我学着小旦,演着老旦,正好比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完满齐全是也!”阿草拢了拢被夜风拂乱了的发丝,对着她的阿木哥闪了闪眼眸。

阿木笨拙的心脏一下子开了七窍,他恨不能把妹妹揽入怀中……

“草儿,咱俩一起……”

微冷的月光轻笼着炎州小城。他们已经从团部踱到了放生池畔,两只湿湿的、温暖的手握在一起。

认亲

又到清明,砚瓦想,娘的坟头阿弟该去祭扫了吧……

戏班的日子,砚瓦已经熟稔。辛先生不是说“处处无家处处家”么?戏卖出去,戏班人才有饭吃,这中间亏得有线人来回穿引,谁还顾及什么天南海北、地角山崖?!她的体会也渐渐深刻,哪怕是新社会,名目换成了“剧团”。艺人,身份未变,性质不改。时时记挂着苦命的爹、幼弱的弟,却也只好年年望乡不得还。

砚瓦比阿草大一岁,当年阿草跪拜辛云庄先生的时候,砚瓦已经在锦绣班学戏两载了。爹说,若不是娘死得早,也不会让砚瓦小小年纪吃苦受累,随戏班子飘零江湖;她应该再多读点书,过一种与她娘完全不同的生活……爹的话她都记在心里,起早摸黑之时、练功难捱之时、山间行路之时,拿来嚼一嚼,品一品,感觉是甜的、是暖的,这便又有了好好儿活下去的念头。砚瓦清楚得很,不是爹狠心撇开她,而是她自己作出了重大抉择——当时的境况,直要得她或者学戏,或者,去詹家当童养媳……

阿草是妹妹,她们一块儿从锦绣班过来,自然比那些刚刚结识的人多一份投合,多一份默契。令她兴奋的是,现在,她又有了一位兄长。

“兄长”的名号是俞小钊自诩的。小钊从“洪福”班来,是小林生先生的表外甥。据说当年被表舅带出来的时候,他还不足十岁,而原本家境尚可的耕读之门却已然破败不堪——父母双亡,惟余年迈的祖辈……俞小钊和“庆祥”来的石青都是老先生们眼中的绝好的苗子,将来挑起剧种生角大梁的,云庄先生就断言,当属二者之一。但是现在,他更乐意去做的,是女孩砚瓦的兄长。

戏台灯光的耀眼,恰恰安然地把方块以外的世界都划归给了黑暗。借着明亮和喧闹的掩护,砚瓦无数次地爬上荒僻的灯光台。

灯光台狭小,但标叔整理得井井有条,除了主人,刚好还呆得下小钊、砚瓦。他俩紧紧依偎。

这个特殊的所在堪称“台外之台”,空间隔离,而视觉清晰。标叔在这儿掌管着剧中的晦明、阴晴。每每下场锣鼓响,带着妆、扎着靠刚刚从戏里面出来的砚瓦和小钊,瞅着时机闪进由他单人掌管的相对独立的天地,他总是微笑着默许。有几回上场锣鼓响了,他还不得不发出点声音,催促仍需回到戏里面去的孩子赶快候场。标叔翻过跟斗演过戏,“竹马”班并过来的时候,他主动提出退到灯光台,看来,这行当也真的非他莫属,而日日夜夜黑暗中的摸索,他的目光也更其敏锐、更其慈爱了。

当金喜带了团支部书记石青霍楞楞地上得那灯光台来,标叔是迅疾地将她和小钊往柜笼里塞的,但是那天她正好是宫娥打扮,裙钗的余迹无情地把她出卖……

后来,砚瓦无论从哪一刻开始回想,都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忘怀那天发生的事情——标叔仗义、阿草重情,演出结束后石青负责召开青年批评会,一盆盆脏水猛着劲儿泼向她和小钊,而阿草硬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也是从那天起,她认定:那个和自己同过甘共过苦的人,就是将来的亲人了。

窥心

戏院的灯只亮了两盏,与演出时相比,台上暗淡、台下明朗。人已散尽,剩下沈益新在唰唰地挥舞着笤帚,瓜子、橄榄的残骸妥妥帖帖地被归置到了一起。

益新是同门的师弟,这一点石青可丝毫不曾忘记。老“庆祥”的陈班主把担子早早地交给了刚刚唱出些名堂的女儿,也就是益新的恩人——红玉,然后,新剧团就收编了他们,也包括成分不好的小徒儿益新。“益新”二字是后来改的,原作“亦心”——为他取名的父亲,被“专政”了。两年前,红玉班主将台下姐妹的孩子带进了梨园:“但凡有我一口饭吃,绝不会叫他饿着。”自从少班主这句话掷地,“庆祥”没有一个人不关照亦心的,更何况,亦心心地纯善皎然,學戏,又怎一个“勤奋”能够赞扬!

石青是过来看看幕布、灯光的。他一直认为,当初被委任为团支部书记的确是个意外,但从那以后,每场演出自己都比别人多一份责任心,便属于积极、正确的发展了。

“我帮你,益新。”隔着满场的座位,师弟的身影显得又小又瘦,石青不禁从台上跳了下来。

“别,石青哥!……我,成分不好,会影响你的……”

正要去拿畚斗的手僵定了,缩回了:“那,好吧,有什么事,也可以向组织汇报。”

是每次的演出之后,而非惟有该天,戏院的地面由世仇分子沈益新打扫。众所周知,岂能不晓?!石青很疑惑自己突然间萌生的丰富的同情心——是因为连日来遭到的冷遇么?倘若如此,则必与小钊、砚瓦之事相关……

一同进入剧团的学员总共十二人,虽然条件参差,却一溜色儿齐齐崭崭尚未出师。

昨日排戏的时候,阿草两句台词改得莫名其妙,而他听来,却似字字利刃,戳向他石青的心窝。那是个新编的现代小戏,照剧本上写的,他背得好好的,应为——

【哥哥】春日春山春水流,

【妹妹】春日春草放春牛,

【哥哥】春花开在春园里,

【妹妹】春鸟飞歌春树头。

石青唱完头句,阿草居然接以“伤心事儿也会有”。石青“咯噔”了一下,见师傅们未有惊诧之貌,便仍按原句唱将下去。直至阿草凭空杜撰之“无情总被抛后头”句歇拍,才被辛云庄先生喝停。

阿草啊阿草,你这唱路头戏的功夫咋就学得这么快,这么好呢?真真一个叫人怜之不够、爱之不胜的小小人精儿!石青百般滋味拥在心头。他找不到倾诉的人——小钊,日渐显出隔膜来;益新,不可以再像过去那样亲近了;红玉姐,她忙啊,孩子两个,都小……

踱出戏院,石青把自己交给了冰冷的月和瑟瑟的风。慢慢走着,他发现他的心也渐渐轻泠起来了。

炎州的地儿就那么丁点大,没几步就到了宿舍门前。他觉得今晚还得借助于夜色、借助于长路,才好把委屈统统梳理梳理,清除清除,于是,抬脚迈向了西边……就这样,他从河边蔓长的荒草丛里窥见了两个恍惚的人影,又拿手电筒的光照出了白皙的、惊恐的俞小钊的脸……

当家

若不是阿谷他半天也接不上腔,红玉的这一出路头戏还将顺顺当当地唱下去。台侧坐着她千难万难请来的盲艺人,红玉下场就急切地向他讨教,上得场来即刻又把鼓词内容化作了乱弹。子娱先生的琴一直引领着,她的唱、念源源不绝……

幸亏只是个梦!戏班是自己的戏班,阿谷是孩子的爹,这要是倒了门楣,可就砸了大伙儿的饭碗啊!

不过真正醒来,红玉就清楚,作怪的是自己的思想。现在早不唱路頭戏了,阿谷记性不好、反应不快都没关系,只要他踏踏实实地待在身边,把这个家的担子挑去一部分……她的素养还在,她的名声已经出来,昨日,她就被问道:“新一任的团长,有什么想法、举措需要领导支持?”

金喜将升调到文化局,这个消息皆大欢喜。只是红玉也和小姑娘们一样,还有个谜底不曾揭开——他手心里的小本本到底还画了些什么符箓?还攥着些谁的沉浮?这一代的戏班人,除了子娱先生是个绝对的例外,其余根本谈不上受过什么文化教育。虔诚?执著?虚张声势?抑或,仅仅拿着它壮胆?金团长的做法让底下人唧唧啾啾,也引来了一些青光、一些白眼,好在它都不是红玉的风格。但,她红玉该拿什么去当这个家?八十号人,三辈同堂;全国各地,无数“乱弹”……

“阿谷,怎么你也醒了?你说说,为什么不是辛云庄先生,或者,或者别的谁?”

“这事儿?!你做人好呗,上上下下都服。辛先生,你没觉得他现在任何事情都尽量地往后退吗?其余,还能有谁!”

“看来我思虑过重了……你呢,刚才也是戏唱不出来吓得?”

“那只能吓你。我又梦到被‘卖兵,要冒死逃回来见你……”

红玉把手搭过去,阿谷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她忙用掌心重重地拍打丈夫的胸脯,她明了,这一层是他们夫妻的最痛,只有厚实的捶击才能给他一星半点抚慰,使他重归平静。——那时候,局势动荡,“庆祥”班随着风雨一路漂泊到了邻省福建,哪知,更险恶的命运等候着他们,为了生存,送子、别夫,红玉才带着班友们“唱门头”回到了炎州。

抽回手的那一刻,阿谷的呼噜声已经均匀,而且开始响亮。红玉的头脑益发清晰。透过窗帘,她仿佛看见了月亮的脸,不带一丝冬天的温度,粉润、柔软。

是的,上个月辛先生为徒儿砚瓦的事向她抱拳致意。没有繁琐的话语,她却感受到了前辈赞许的分量。她红玉真的像阿谷说的那样“做人好”了么?那不只是有人少不更事么?

石青大清早地跑来,兴冲冲说,河边荒草地里俞小钊……红玉记得自己还正给虎儿喂着饭呢,转头连续给了三句话:“你不觉得小钊、砚瓦越来越般配了吗?你既然认我这个姐,我就有责任阻止你把这件事放到大庭广众之下批判。你以后也要恋爱、结婚、生子的呀……”

人心不都相同么?红玉想要的,石青、小钊、砚瓦,连辛先生也不例外,追寻、迫近;她没有看到团里年轻人急吼吼地互与争锋,至少这一刻,周遭安然。

窗外的月儿转过了脸。红玉枕着阿谷的鼻息摇晃,确实,有些累了。

定弦

从先生的先生的先生那儿开始,“乱弹”就叫“乱弹”。不知所由,而戏台人懂得它的每一样脾性。它也唱昆腔,兼演京戏,却从不曾丢掉本身,只逐繁华……今天,该叫它个什么名儿呢?

团部会议之后,红玉一直在想。

张书记带来了这个演出、排练以外的任务——张书记也有小本本,但他从来不把它攥在手心里,更没人见过他举着在大伙儿面前挥舞——他大概也犯了难……他才二十三岁,从部队来,在家乡打过腰鼓,在军营唱过军歌,此外,便只余一颗向党的红心了。涂涂画画,涂涂画画,他把眼神传给了冯长春。

冯长春是戏剧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这年夏天刚刚由大城市上海分配到了小旮旯地炎州。他的斯坦尼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颀长的身材、俊朗的五官,一落脚,就受到了姑娘们的崇拜。

长春说自己也还没啥主意,毕竟他尚未了解透彻当地的文化背景。红玉听听,看看,只好先把问题搁置。以往,“少班主”要管的是众人的饭碗,如今,“团长”的责任又多一重。“剧种”,一个崭新的说辞,要向上级部门提交合格的答案,对她的文化要求实在有点过高!

子娱先生也在想。当然,团部会议和他无关,但云庄兄央他了,他不妨就着兄台拎来的四两白眼烧酒,琢磨开来。

一口白烧,一段散板。对饮的云庄早自走开,子娱并不理会,他眯眼,半醉,独酌:“鼓是令,琴是命。”说的是戏,说的也是他。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与他何干?胡琴一把,胜却米万石、金满屋、颜如花。从富家子弟以琴娱情,到民间艺人浪迹江湖,是他饱读诗书之后的个人选择——如果给他大能,再回到从前,也仍然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命中有琴,戏以载之。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姓氏了,但无论如何都清晰地记得——名琴,字子娱。

“一瓯儿浊酒,君可再听我一曲《流水》……”

红玉来时,先生正从《流水》转调,她听到了熟悉的乱弹正原板起头的小节,还有先生伸颈、微颔示意她的话:“一瓯儿,再一瓯儿……”然后,便只在自己的胡琴里了。

满腹的话语欲言又止。但红玉懂得先生,有酒,有醉,无涯,无悔。

退出去带上门的那一刻,她蓦地被神灵提醒了一下,“莫非,子娱先生在回答我?对,就是这个字眼!”

当红玉把缩成一团儿的单音节“瓯”字在会议上小心翼翼地抖开,冯长春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震颤了一下,一个自己对着另一个自己说:“呀,酒神文化!”

答案就这样交上去了,名儿就这样叫开来了。后来,有人问:“子娱先生,当时您正做着什么梦吧?”子娱先生笑,抱过他的琴来,松开弓,调调弦,口底里轻叨:“诗酒花梦愁,我有君可有?”

搭伴

溪流不深,恰恰好可以洗澡。

午后,日头还在,石青、永福、光第他们就去试探了。游了泳,洗清爽了回来,又招呼了一拨人去。

当月亮定定地挂上了中天,终于轮到姑娘们去往溪边。下乡演出的空隙,快乐的事儿总比城里头的多。黑夜已经为她们遮上了一层帘幕,再加上榕妹被说服了先帮大伙儿看守,一见到溪面银色的波光,女孩把矜持和装束统统丢弃在了岸旁,只携着玉琅琅的笑声步入水中。

榕妹知道,除了村里的几条黄狗,其实也不会真有人来,除非偏巧当晚有什么意外要发生。但排给她的任务是一定得认真完成的——她资质并不高,向来先生们夸赞的就是她做事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刚才阿草的话叩在了她的心扉,她正要借助月光,端详,思量。阿草说:

“榕妹啊,今天你,明天我,姐妹七人都一样的。对了,有件事问问你,林花和冬米先后都跟我讲到了:老丁对你特别好,是么?”

是么?老丁不演戏,老丁负责做饭。每次榕妹去食堂,他远远地就咧开了嘴,有几次甚至唤出她的名儿来。老丁还管炉火,洗脸洗身子要打的热水都得靠他烧出,林花说:“他给榕妹的比我的多一倍!”而冬米则说:“一边瞅着榕妹的脸,一边慢慢腾腾地舀,似乎多久都还嫌不够!”如果这样,该好好感谢他才是,她开始检省自己从小远离家庭的粗糙生活。

这一晚,年轻人的被铺就打在了庙台脚下,左边男,右边女。

行路、装台,经历了体力耗损的这群人在到达筱村的头一个夜晚恬然入睡。唧唧的夏虫只为他们的鼾声作着伴奏,毫不搅扰他们各自可能拥有的梦境。

一阵绞肠抽筋式的疼痛在榕妹的肚腹间盘旋、传导,然后,又是一阵。她想,中招了,洗澡那会儿下水太晚,冷风侵入,两气相斗了……庙里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处置的地方。白天问过的,茅厕就在隔了两块菜地的田岸的边缘,只是万万不料,自己一个女子,会在半夜里急需蹲坑解就!

黢黑的夜变幻着狰狞的面貌向她俯撲过来,而体内的不适更像蓝莹莹的小鬼,多头乱撞,意欲奔逃而出……待到冷汗成身、牙关哆嗦的时候,榕妹再也没有其他选择,掀开被单,跨步扭身,冲到庙门前……

“唔?唔?”嗡嗡声似为老丁半梦半醒发出,随即清晰:“我来陪你!”

月亮的位置看起来挪移了一些些,星儿还是静静地闪着微光,脉脉地和月亮倾诉。

“多亏了你,老丁!一个人,我实在害怕。你怎么还醒着呢?”

“我,我,刚才做了个梦,老头儿用拐杖拼命地赶我,喊着‘去找她,她是你的伴儿!”老丁少有地绘声绘色,尽管从茅房看出去,旷野的浓黑仍旧笼罩着他。

这话,解答了榕妹今晚上一连串的疑问,她觉得清清朗朗,舒舒坦坦。

偷戏

大口的热菜汤带下了最后一勺饭。看着阿草半碗都不曾落肚的模样,砚瓦不禁多想了一想。

“草儿,‘修翻山啦!”

“‘棋盘树‘辜念。”①

“今天分派到什么角色?”砚瓦上午被张书记叫到办公室了,对团里其他的安排一无所知。

“《庄稼汉的控诉》,冯导演刚写的一个现代小戏。老奶奶。”

“‘佩丝?‘走丝?”

“‘走丝!”

姐妹俩玩的是猜词,就是采用行业隐语对话,“佩丝”为“好、如意”,“走丝”反之。

砚瓦急欲安慰,可又觉得,当自己占尽风光,任何话语出口便都带上了讽刺意味。好在她俩住同一间寝室,砚瓦相信:一切慢慢来。

这个相信“一切慢慢来”的人,自己此刻也恍然——不知道这一段的路是得何方神圣庇佑了,走得太顺、太快!张书记谈话的意思有:明年团里将要开排一出大戏,参加全国戏曲会演,剧本已经在创作中了,这是建团以来的第一次,目前暂定她为女主角B角;而在今年年底的全省戏曲观摩演出中,她则会先以折子戏《贩马记·写状》的桂枝形象隆重登场,本团参赛的只有三出,由红玉团长、武生榜叔、她分别担纲……

从办公室出来,砚瓦犹觉兴奋,并且默默地下定决心,业务上,要紧紧跟随辛先生、红玉团长;这会儿顿感歉疚尴尬,望一眼阿草,把到嘴的话一句一句地咽回了。

下午的排练场一般清净,思虑重重,任务也重重的砚瓦背向寝室,踱往那方。

推门的一刻,她听到了台上轻轻的吟唱……草儿对戏文的记忆力、模仿力简直无人能及,就靠着每次上演时躲在台旁的听、看、记,整一出《写状》已经被学得八九不离十,只差个师父来点拨点拨,身授要义!砚瓦将步子留在了门边,对阿草报以长长的温婉的微笑。

“姐,下午那段我比划得还行吗?你说,红玉团长看了,会收我为徒吗?”

砚瓦知道,妹妹不是有心要这么做的,张书记上午的话还只是对当事人的个别透露,意在激发她向上的雄心:“洗脚,睡觉。上午排练、晚上演出,已经够你累的了,还下午!草儿啊,你这是‘学戏武松打虎,休息李奇叹苦②呀,把老话也反了过来,真真一个天生的演员!”

隔了一张小公事桌,阿草的铺位就在三尺远的地方,砚瓦听得到她的呼吸声,疲惫的草儿迅速坠入了酣眠。只片刻工夫,痴声呓语就占据了那整张小床。先是一长串细细的笑,然后便是那水格泠泠的嗓音:“阿木哥,我想演《写状》,不知红玉姐教不教呢,我先唱几句,你伴奏哦……”

“明早,向张书记提个建议?”这边的砚瓦辗转反侧。

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砚瓦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迎向了妹妹:“草儿,张书记说了吗?”阿草却闪身,砚瓦瞥见她咬了咬牙,似乎还忍住了泪花。

这夜,又传来对面满溢而出的梦言:“我喜欢演戏,阿木哥,有错吗?我唱给你听……”

“唉,我把事情弄拧了!”这边的砚瓦辗转,反侧。

易形

多久了?父亲牵着他的小手走进黄金大戏院时的情景依然隐藏在脑海里——壁上暖融融的灯,通亮通亮,而父亲和他都穿着派克长大衣,从大街上携了冬天的灰白,混入一个橘黄色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看戏来了。他的眼睛好奇地闪烁,他七岁。

父亲不在了,是突然被乡下老家一个电话召回,然后就被当作人民公敌处决的。因此,母亲、妹妹和他无端地都被别上了一个罪恶的身份标志,而原来的一切迅速地脱离他们,甚至包括亲戚,包括未知其详的父亲在城里的几项投资。他们成了为人所不齿的一家子。他的眼睛被泪水冲刷着,他十岁。

他不知道自己念书的时候该有多调皮,只知道他的运动能力秉承父亲,并且勇于尝试……光这一点,当年就足够父母操心。而高小毕了业,也就意味着再无书可读,一屋三条命,雨雪飘零。直至母亲的金兰姐妹——红玉姨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他才实实地感受到:可以为家庭尽一份力了。苦难,仿佛是看得到尽头的。他的眼里开始透露坚毅,他十四岁。

他是亦心,如今改叫益新了,拜在榜叔门下学攻武戏,年已十七。

榜叔姓吴名正榜,但除了磕头入室的弟子尊称他为“吴师”、“吴先生”外,团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皆随大流喊他“叔”。他是跟着红玉班主唱过门头讨过饭的。

那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连榜叔也这么认为。“庆祥”班流落到了闽南,满以为换一个场子有戏可演,哪知道一地不如一地强,全班人马挨饿受冻,难以为继。那一刻,是少班主担起了众人的生死,她将三个月大的娃儿交给了当地人收养,又让丈夫阿谷卖兵抵钱……拿着那以命相换的几两银子,再领着大伙沿路卖唱乞讨,一班人终于活着返乡。所幸,阿谷后来也逃了回来……

他感激红玉,却从未言说;他觉得团里哪番安排对谁太过不公了,往往就吼将出来。为益新,他兜了一肚子的话,专等团长红玉经过。

榜叔内心不知有多喜欢这个徒儿!凡是戏曲毯子功所需要的条件,益新样样顶尖,弹跳力、反应度、稳定性,尤其是比这些先天因素更为重要的——虔敬心。在徒儿的背后,他不住地赞许、举荐;但到了徒儿面前,又只和任何一位师父无异,苛责、严训。多年来,益新晨起侍师,既而练功,他这个“冷面吴(无)师(私)”并不曾露过一丝轻笑,可是……

“红玉,你是团长,益新的表现怎样你不可能不清楚,怎么每回分配角色都把他给忘了!”

“成分”二字在红玉的唇齿间彷徨,她最终没让它们碰擦出声,只轻轻应道:“榜叔说得有理。”其实,她的心里哪有不疼这个孩子的呀!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胜却人的情义,阿姐将亦心托付给她,此中多少的前生缘、后世梦……

“那么,省里观摩那一场,我的武松,让他!”

“榜叔息怒,”红玉心里也似浪头翻滚,但她不能搅局、添乱,“我有一个主意,待明儿和张书记商量商量。”

专注于武功的益新依然五更即起,杂念全无。他觉得天并不太黑,而且终究会亮的。早上四个小时,是武生行每日最低的练功量,吴师的教诲他一直敬奉、遵行。只是,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潜心业务之时,团部艺委会已经就演员安排进行了颠覆性的调整,呆会儿将要公布正式名单,其中《打店》一出,武松:吴正榜,孙二娘:沈益新。

打青

等到最后一只箱笼装毕,下一家的挑夫将杠子往肩头上试了几试,红玉才得了工夫回头瞧。每次过台基,团长的眼里事无巨细。

身边站着的是石青,不远处的月光地里,乐队的何木正低头盯着左脚裤腿,那些虫儿蚁儿们的跳腾攀爬大约恰恰可以有效地打发他此刻空候的无聊的时光。

“还有谁未曾动身?”这趟过夜站③,要从水头一直走到乐溪,行程近四十里,出了小镇便是山岭;老一辈的,她不担心,规矩为老规矩,路也还是老路,关键就在一群小年轻……

“我都安排好了,最后卸妆的一批就跟我,有冬米、阿草、砚瓦、小钊,喏,再加上乐队的何木。”石青的下巴稍稍抬了下,朝向阿木所在的那个位置。

红玉懂,谁的心里有谁,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全都写着了:“你要把他们带好了,千万别走散!”

石青抱拳,以舞台上的念白作答:“得令——”红玉疲惫的颜容顿时展开笑意,正色道:“不愧为团支部书记啊!记得再检查一遍自己的手电筒。”

豹儿还处于哺乳阶段,因此红玉狠狠心,甩开年轻人,和怀抱幼子的阿谷先期迈开了脚步。回头,她又交代了一句:“注意着两边,我会给你们打青引路的。”

虽然满世界都是黑瘆瘆的山丘、密林,但有月光照耀着,脚下也并非无路可走,阿草觉得并不太坏;更何况,可以和她的阿木哥一起,度过这个别样的夜晚,在她也够得上快乐的事情。

“阿木哥,你累吗?我觉得它并不比我踩半天的水车更辛苦呢。”

“不累,有草儿在!”

铺盖轻得只剩下每人一卷草席,就算再增加一倍吧,年轻人也不至于没几步就喊爹叫妈的。石青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因而冬米离得也不远。每到岔路口,往往是阿草眼尖,头一个寻到树枝或者草叶被石块堆压而成的指路标志,然后她便牵着阿木的手,刺溜一下过去了,犹如溪涧里的一尾小鱼,不时闪出灵动的银光。而石青则不得不站在拐角处等候,他用手电筒的光发出微弱的信号,待看到远处砚瓦、小钊的剪影,才扭头继续追赶前方的阿草。他也朝后边吼了两次:“你俩跟上!”但想想之前他们之间的过节,还有红玉姐的谆谆告诫,便把涌上胸口的怒气一一喝退、排解,最后都消释了。

于是,在一个青枝斜摆的路口,石青终于没有等到砚瓦和小钊;于是,石青喊住了冬米,冬米召回了阿木和阿草。

月亮在中天挪移,也将沁冷的湿气均匀地播撒到每个人的骨子里。

“阿木哥,我现在累了……”

“千万不能眯着!哪怕一小会儿,都会生出病来的。再等等,他们走错了,一定会返回的。”

“那我靠着你,好吗?”

石青把自己的步子迈得大大地。他想让阿木知道,他已经避开了,虽然也曾经在心底里呼喚过“草儿草儿”无数次。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乐溪镇老“聚福堂”店铺的楣上、门上,也部分地照见了门前空地里六张薄薄的草席上酣睡的身影——他们前一晚过夜站,三小时的路途足足走了五个钟头,直到进入镇上的大街,见了宽大的门面,才敢确信:到站了,不会耽搁白天的演出了……

石青从唧唧啾啾的说话声中醒来的那刻,红玉姐正拨开人群探首来问,眼里,噙着一对沉重的泪珠。

如烟

过去,根本没有“导演”这个概念,长春知道,自从他来,大伙才慢慢接受起新事物,余如“编剧”、“作曲”者,亦然。

云庄先生午场演出前不知是有意找来,还是偶然遇见,拍了拍他的肩,说着“年轻有为”之类的话,呵呵呵地径自走远。长春有愧啊!假如按照毕业那年他对寒烟的旦旦誓言,冯导演应该已是六七部大戏的创作主体了,谁叫他名校出身、才华难负!可现实是——扎根泥土,辗转反复;零星小戏,仅作找头④。

寒烟信上说:“……爸爸要见你,盼回复!”

一横一斜,一反一正,长春将两页薄笺沿着寒烟折过的痕迹叠好,是一颗心的模样。他紧闭了一双眼,然后起身,搬来书架上的两本“斯坦尼”一本“梅兰芳”,把它重重压住。昨夜今晨,仍是愁云密布;眼前日后,何来满志踌躇?

如果艺术之神真要眷顾于己,他想好了,宁愿为之付出所有。冯氏家族,世居江苏,从祖辈起,就和民间戏曲缘分天定——劝农、赛神,耕读、乐舞。长春岂为忿怨?只合感谢父母,已经给予他至当的熏染、最好的教育!关于留在学院,还是去往基层,当年长春和寒烟有过争执,谁也没能说服谁。一纸提前到来的公函,将年轻的他提前从纠葛中解脱——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胜过其他任何理由;也提前将他与她长久地两地分隔——时间和空间,的的是个问题……

这几日,演出忙。戏班习俗,当天有两场及以上的,包头、扎靠的演员均不急于卸妆,因而,红玉姐是以半个百花公主的形象款款而来,姗姗近前的。回首来思,长春真个恍恍惚惚,似醒似梦。

“小冯,《高机与吴三春》的本子何老先生再三修改,已经定稿,接下来就是你这位导演的功夫咯!喏,剧本在此,先琢磨琢磨吧。”

“……云庄先生呢?柳霜先生?”长春直是缩手,甚而后退了两步。

红玉将本子双手握定,往前一递:“你是戏剧学院的高材生。这三年多在团里虽然没轮到什么排演的机会,功底、见识已显不凡。老先生们眼觉好,一般不会看错人,况且,一个个都还在后边帮着呢!”

“他们演过其中重要的几出,我却没有丝毫具体的经验……”

红玉轻摇着头,百花公主的银色战盔持续浮漾开荧荧扰扰的珠光,而脸上的神情却愈加凝定:“这是重新创作的六幕大戏,蕴含了咱炎州乱弹人几世几代的心血、才智。交到你的手里,便是你的使命了。”

排练场简陋的舞台上烟尘翻滚。距离全国戏曲会演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没有一个人躲懒、惫怠。他们似乎全体被编剧的辞采和导演的魅力所吸引、激发,每一段演出的空暇都被拿来了配合、磨对。

阿草的戏份并不重,仍旧只演老旦,台侧,却总见她不经意地又学着主角的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有次殉情戏排练,长春喊“停”,台上却此伏彼起着抽抽搭搭的数重声响。扫视四周,除了红玉、砚瓦两位A、B角的吴三春演员,“哭腔”唱得真,欲罢而不能的还有——角落里的阿草。

从员外到家丁,从台中央到下场门,冯导演眼里全团上下一派饱满的精神状态。人散后,站在空廓的舞台,假想着正式公演后的情景,有一幕,长春不敢展开——上海的会演现场,他的寒烟也来了……

对象

小钊一向不是小气之人,为何近来神经发紧、胸口憋闷?

顺着自己的疑问摸索过去,他扪着了症结——就在那个人,日日过来台间找砚瓦,等候、搭讪。

上海的会演之后,剧团红了好一阵子,女主角陈红玉自然也享受了由外而内的赞誉。看热闹的说:“全国一等奖!”看门道的说:“细腻,深情,有自己的风格。”作为B角的蒋砚瓦似乎与这一切相隔甚远。跟着红玉姐,吴三春也行,婢女、村妇、小儿也行,虽然公演以来,她只上过四场女主角的戏,却每场有收获,每场有喜悦。至于小钊眼神里逐渐生出来的狠意,她也明白,但艺人的特殊身份,又命她对外界的追捧只能保持那种叫作“敬而远之”的态度。

“小瓦,”江风吹来,一句曲辞掠过小钊心头,恰便似他数日的郁愤烦愁,“(唱)花配花,柳配柳。怕就怕,茅屋难对高门楼。”⑤

“俞兄,”砚瓦听罢,侧身羞羞答答,好在戏中人会帮她说话,“(唱)莲对莲,藕对藕。描凤手正配织花人。”

“(唱)手艺人家无鱼和肉。”

“(唱)吃粥点盐也甘心。”

“(唱)你做我妻会受苦,问小瓦,事后会不会生悔心?”

“俞兄,你来看——(唱)玉石栏杆千年在,瓯江流水永不停。不做纱灯千只眼,学做蜡烛一条心。”

“(唱)委屈小瓦我心不忍。”

“(唱)小瓦我,一心要做……一心要做平阳人!”

借助戏文,小钊在舞台之外精确地接收到了砚瓦的心意。那一刻,月朗天清,万籁寂寂,一对被惊醒的雀儿扑棱扑棱地传达着夜的生机。砚瓦的手掌心热热的,渗得出汗来。她靠近小钊的身体,却被那双手粗暴地拉拽到了面前,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砚瓦只听见了自己不规则的喘息,和另一个人胸腔里的共鸣……

砚瓦回来得益发晚了,阿草憋了一肚子的话,还是没能醒着等到她。门边冬米的铺位上,被褥还停留在夏天——她已经不会再有回集体宿舍睡觉的可能了;她领证结婚了,对方是位复员军人,刚刚提拔为化工厂厂长,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像冬米那样把自己嫁出去,好吗?”

悄悄推门进来的砚瓦,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辨得出妹妹这番乃梦话。就着这夜美好的心情,她干脆坐到了阿草腳边的床沿上。

“好,有什么不好的?她也‘对上她的‘象了。”

“我觉得不好。冬米怎么去给人家当妈啊!”

没料到还真接上话茬了。砚瓦说:“你,想不想结婚呀?”听起来,软软的,绵绵的,既像问阿草,又像问自己。

“想……”

砚瓦觉得这个词儿同时也正是自己的,真真一对好姐妹!抬上脚来,伸开,她在妹妹的床尾深眠了一宿。

“姐,昨天在百丈漈演出时,阿木带我去游泳了,你知道吗?他,他亲了我……今天,今天他还说,要娶我!”

此时,砚瓦沉醉在自己的梦境里,阿草的声音是轻柔的水波,一漾一漾地拍打着岸边的斜坡。

缠头

“好像太紧了点儿,林花……”

“嗯,马上重来。不舒服你马上说啊!”

益新的《打店》演到了第十二场,林花的化妆也便帮到了第十二回。

有小师妹相助,益新的反串形象立时达到了光艳照人的程度。那水纱儿一缠,头面钻一戴,活脱脱一个玉立的美娇娘!再加上《打店》一出重身段不重唱腔,益新又自有高招——他会把仅有的几句口白往虚里念,让台下观众于沉醉当中遐想,这便有了极好的效果。每晚《打店》开演,喝彩声一浪高似一浪。

辛云庄先生曾叹:“匆匆几年,未能培养出优秀的武旦演员,或许将成为我云庄剧团生涯的一大遗憾……”

琴师子娱先生时常半醉,而云庄有空偏喜欢携了壶酒往他那儿去,顺带听一些胡言乱语来,然后慢慢琢磨。“你现成的好徒儿不要,倒去那什么无空里寻找!”待云庄再斟满一杯递上,子娱又死死地避开不讲。

“或曰:云亦有心,无缘者不得见也……”

模模糊糊的声响从子娱口中飘逸而出,带着一股子酒香,停留在云庄心间,缭绕不去。

这日,便有好事者在演出海报最不显眼的位置上妄加了一条:“特邀上海刀马旦演员加盟本团”,剧目、角色并无特指,坊间竟开始盛传“上海名旦/只演数场/不看《打店》/此生枉然”。

“是不是钻脚戳歪了?有点痛呢……”

“这样呢?不痛了吧?”

“林花你真好!要是演到几十场,每天每天地辛苦你,可怎么得了?”

“我愿意啊!我只演个小厮,两下三下就化完了。你呢,俊扮起来,恁好看!只怕,一会你成了角儿,就不给我机会咯……”

益新并不知晓,关于他的归属,云庄先生已寻了个戏后无人的时机和他的师父榜叔密谈。

“这一出,榜叔你的爱徒足够成名啦!”

“我早说过,论武功、论身上修养,益新都当仁不让。可惜,轮得到他几回上场?!”

“其实,本次也还是个例外——反串易形,人微事轻;再加上外界误传,替他打开了接受范围。”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样回来。前路,仍旧堪忧啊……”

云庄以为这恰是到了自己给出建议的时候,道:“何不,让他改学旦角?”

榜叔好一番沉默。半天后才给出答复:“云庄兄,你也正受苦,为着这与新社会格格不入的男旦身份,不得不主动退隐于幕后。你遇到过的,走这条路的他将来也必定遇到,只不过现在上下不甚了了,还不及泼来脏水罢了。何况,我那可怜的徒儿还承袭着个无端的罪名……我宁愿,他艺术上没有成就,而不想他在人格上再遭污辱。”武生榜叔的话向来不拐弯抹角,所思所想全都抛掷了出去。

有谁见过尊长如云庄先生者动容至落泪的么?这晚的榜叔有幸得着了。

“林花,今天怎么啦?水纱缠紧了让你松过一回,刚刚钻脚又差点儿插我头皮,手作很乱的样子。”

“哦,现在可好?……这是我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就是《打店》不演了嘛!那有什么?我不反串了,咱們才是黄衫与彩娥、家丁与丫鬟、鹿童与鹤童,双仙和合!”

“益新,你真好!”林花红了脸,喃喃。

醉酒

炎州城东边倚着江流,这条玉色的水千里绵延,自不知其名的山谷出,至莫得其涯之海洋入。江水打湿了炎州人的日子,炎州人的口里也时时沾惹着咸涩、清苦的味道。

天边的云朵早被吹刮得散乱不堪,树也有些叶子低了头,草儿花儿们就更可怜了,宿舍边围的那一圈竟然全部枯索,颓败。时候是深秋了。阿草把窗帘重又拉上。今晚,不等砚瓦,三个人的宿舍只剩了她独自把守。

早上是张书记过来喊砚瓦接电话的。砚瓦老家乡下亲戚打来,她的父亲走了。阿草深知她家的根底,除了料理后事,弟弟读书还需要砚瓦维持,便掏出匣子里积攒了几年的钱,零零碎碎,凑足百元,塞到了她手里。前一刻,还看到砚瓦推搡着将张书记递给她的信封丢在了办公室门边,就更加确定姐妹俩心气相通,哪怕在难中,也不能随便受人好处。阿草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帮她再多一些些。

“草儿,该怎么谢你?!”砚瓦眼圈红肿,却硬是没让眼泪垂堕。

阿草觉得自己长到十九,仍然不大会悲伤,但那一刻也蓦地惊动——她想到自己的爹,他已经不年轻了,日日在农田里躬身耕作。自从政府按田地的亩数划了成分,爹就没再得过安生。只道是,收入渐稳,终可置产,却不料,抛出者有意,购入者无心,关键时刻,被算作了剥削阶级——富农……爹从来不愿多说一句话,没收、批斗、劳动,只有那阿草随戏班子走的时候还挺直的脊背,在以日渐弯曲的形式替主人倾诉着生存的艰难。沉思着,阿草开始懊悔,身为家里的老二,她为爹爹担当得太少太少……

爹是爱看戏的,恰恰阿草爱演戏,仅有这一点,让她欣慰。就着泪花,酸酸楚楚,她让自己坠入了戏文。

《判双钉》⑥,团里准备让她担纲演一出老旦戏。她已经为此做了不少努力,却总还会在排戏的中途被导演喊断。阿草问过云庄先生,也打探过红玉团长的意思,他们几乎一致地回说:“再等等,还缺点东西。年轻人,不急。”

到底什么东西?阿草寻不着。屋里也唤不出个人来应,周遭死寂死寂。死寂中,腾腾地浮起了一股子弱香。摸到屋角,才记起阿木从家里带来的一罐子杨梅酒,被她扔在了壁橱里,已经三月有余。每日两场地演,外加排戏、练功,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样小时候饭后爱嚼的东西——端午节前后,杨梅成熟的季节,炎州人都会将这种难以贮存的鲜果子泡进白酒,十天半个月后即可食用,小孩、大人往往分别选取其果、其酒,各得所乐。“再不吃,就糟蹋了宝物!”阿草为自己的粗心致歉,向阿木,也向果子。

一颗为品。看盏中,梅儿色渐褪,在酒里,正憔悴。而至她唇齿之间,偏即刻恢复其温柔的生命,滋滋脉脉地将酒的沉香引入肠胃里。“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唱,酽酽的红晕已经泛上脸颊。两颗三颗四五颗,六颗七颗八九颗……橹摇舟晃,一出《秋江》。“半夜心/三更梦/万里别/闷倚篷窗睡些……”曲儿渐吟渐无。阿草伏在公事桌上,艄翁仍为她撑船赶渡。她不知,这醉了酒的杨梅比酒还要摄人魄吸人魂。

“老人家,何时追上大船?”

“快了,快了!秋江行步/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姑娘你且/恨一宿醉一宿梦一宿/回首生烟雾/无寻来时路。”

戏正好,酒正好,人也正正好。阿草想问:“到底缺的哪一样东西么?”却怎么也喊不出。

发糖

那边的工作单位已经去看过了。刚刚从老馆搬来的书都还堆放在一楼,只等他们这批人员到位,入库、整理、登记,然后就可以开始正常出借了。说是新馆,其实也是老房子,只不过由原来深巷中的传统两层土木建筑,换到了解放街口的苏联式三层的楼房中,乍看很是齐整、气派。

老柯没问过什么,直接告诉她:“你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下月一号起到市图书馆上班。”冬米愕然,极想问问为什么的,话到舌头就被老柯堵了回去:“你要照顾好小梅,剧团生活不安定,我托了老上级才办下来的。”便不好多说。老柯是个斩钉截铁的人,当初介绍人领他俩见面,也几乎是当场就拍板定论的:“我觉得你面善,有缘。你愿不愿意给我家小梅当妈?”跟他在一起,冬米除了对小孩,连吐个声气的机会都没有,但她认为:也好,父母当年不就图个女儿衣食有靠吗?可惜,他们都没能捱过饥寒……

喜酒定在一周之后,老柯那边,父母、姐姐一家都将从山东赶来,冬米这边只有一个叔叔在乡下,此外,再无亲人。她想起来,她是十一岁就跟了戏班的,“庆祥”就是她的家……从这个意义上讲,石青就是她的哥!只是,这个哥哥对她而言样样领先、件件完美,乃从前老先生们口里的宝贝、如今团领导眼中的培养重点;作为妹妹,自己太过寻常,太过渺小了。有次在台边看正扮演着武将的哥哥出神,——那眉心的一道“冲”,便似英雄豪杰的超凡气质,萦绕了她,灿烂、高洁,三天三夜,挥之不去。第四天的晚上,她蜷缩在医院过道的拐角,沉沉地睡去——白天请了假,为叔叔突发的恶疾从城里奔忙到村里,复又辗转到镇上。晨星寥寥的时候,狠狠地醒来,然后就差不多决定了今生嫁人的方向——安稳,最好能够富足,别的,都可以不在乎。

“我,想,我想,剧团里也发一下喜糖……”

“当然,新老单位都发,最好的糖。我已经准备停当,明天你还得去那儿盖个章,金师傅开车送你。”

在她,有似非分之想;在他,这便理所当然。冬米被一团膨胀着的空气浮托起来,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世界上只有老柯老柯老柯……她的老柯拉碴的胡子下藏着温柔的心,她的老柯沧桑化作了财富、苍老变成了魅力,她的老柯身上拥有她所想拥有的一切……她急于将自己送到他的面前,只求他久久久久地爱抚她,犹如一只金丝的鸟儿,或者雪白的猫咪。

老柯拿粗糙的手掌摩挲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挪移。他的试探获得了默许。他把指尖立起来,仿佛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在她细致软糯的腰身间,这只手停止了一切动作。冬米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抬头,接住了两颗滚烫的泪滴。冬米伸手帮他拭去眼眶里的热水,轻轻地把他的手抓住,放在了胸前……

冬米把糖递上时,红玉姐关注到了她跳荡的辫梢、晶莹的眸子,再平静的面容,也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满足,于是丢了一眼给石青,说:“你们都大了……今儿一对,年底就该轮到榕妹和老丁了,也许砚瓦、小钊,阿草、阿木,甚至林花、益新也快了。只是奇了怪了,你师兄这么出色的人儿,至今形单影只,你得多给留心着点了,到新单位,把最美丽的姑娘介绍给他啊!”

冬米回首,石青正侧着眼瞧她,她想:“这是张多么动人的脸啊!我曾经……曾经……只是曾经。”

上山

张书记台上说,剧团即日起不演戏了,要把大伙儿编成几个小分队,去艰苦的地方,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便是伟大的社会主义“社教”运动了。

阿草没真懂。她自认文化程度浅,靠着老先生们的教导,才些须解得几出戏,向来都是大事糊涂小事清楚,却也并不曾误过什么,便不多问。再者,她所在的第三分队有砚瓦,有阿木,觉得这就好了。

军用的大卡将全团人员载到了高高的山岭上。扭曲拐弯间,阿草体会着悠然的闲情。以往走山路,有用双脚丈量的,也有坐拖拉機颠腾的,能够在汽车里头享受快速、平稳、飞升之感,对她来说,委实难得,故而一一珍惜。

车队驶进了一个空阔的大院,周边是横放的叠叠木材,远一点,依旧是绵绵的树林,更远一点,便是一带疏淡的山影了。满眼云苫雾罩,恍若梦境。

“石垟林场,”阿木指着横幅上的大字念给她听,“我们要在这么高的山区呆上至少一个月哪!”

“担心什么?”阿草感到一切新奇的东西都很合她意,“喏,你看,那儿应该是供销社吧?挺好啊!”

轩敞的军车退去后,院子里蠕动的人流方渐渐集结、归队。他们这个分队去往吴湾,除了本团八人,还有一位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医生、一位农林办公室的主任干部。好半天,阿草才弄明白,市里的大领导也来了——他和张书记一样,叫大伙儿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就是伟大的社会主义“社教”运动;不同的是,大领导的话音未歇,底下已掌声雷动。

吴湾在林场场部上去三十多里的孤山上,边走边认识,阿草记住了新伙伴的名字——孙文慈、成苗。虽然有老乡引领,阿木、光第俩男子在前边走,仍需要不断地为后边的姐妹们开路。他们人手一根竹棍,一来当拐杖,二来防毒蛇,到达老乡家时,天已昏沉。

这是个放眼望去寻不到十户人家的村庄,地还开阔,物产单调。看暮色从四向骤合,砚瓦站在槛内,伸手将阿草拽进了屋子。她们分配投宿的这家,户主人姓吴名大娒,上有一老、下有一小,只不见他女人的影子。

“同志,吃饭格咯!”老乡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阿草不能通,却也从他们一家子咧开的嘴角上感知了热情。

桌子底下暖着炭盆,上面一碗烧田螺、一盘腌猪脏、一碟腌菜头、一竹筒腌黄豆,中间摆了个热锅,烫着几样野菜。大概,这是他们最隆重的待客仪式了。每人手里一碗番薯干,皮青骨子褐。阿草瞅瞅砚瓦,再瞅瞅孙医生、成主任,发现她们也正做着相似的小动作。若不是成主任的专业知识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带头扒起碗里的东西来,阿草恐怕要发问“饭,到哪里去打”了。原来,此地自然条件差,种不熟几斤稻谷,米饭乃一年到头仅吃两回的稀罕物,或者,干脆只煮给生病的人吃,被视作救命的神丹……连眼前端着的番薯干,也因晒不着太阳,终日阴湿着,其色泽、味道远不如别的任何一地的出产……

阿草低头吃“饭”。

“同志,吃饭格咯!”老乡对着她们招呼,左手指指盘碟,意谓“搛菜”,阿草却一箸不曾落下。

那猪脏,是农人整年的慰藉,腌得极咸不说,四个外来之客几筷子下来便可将之彻底消灭,于心何忍?那田螺,本可以尝尝的,看到老太太乌黑的口舌吮吸过它的汤汁后,又夹着连壳带肉地放回原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阿草想,真的被阿木哥说中了,幸亏,出发前买了两包榨菜条带在身边,否则,就只能吞盐过日子了。

同志们被安排在楼上就寝。四个女子终于凑到了一起。

“你们,吃饱了吗?”砚瓦瞪着她的那双大眼,轻轻地问。

一个个支支吾吾,但辨得出,意见没啥不同。

“那接下去……”

“最最令人震惊的你们还没听见呢,”医生孙文慈根本按捺不住,“你们朝外看山色的时候我到了里屋,老太太坐在那儿,两个邻家的女人正回答她的提问——‘吴三老婆早上生了,还是囡儿!‘早沉了茅坑了!”

不知是不是夜的来临,山,还是那座山,来时的清朗都不见了,一张密匝匝、冰冷冷的大网笼在了吴湾的上空,阿草开始为一些事情担心。

下山

老乡吴大娒家的楼板既薄又硬,隔了条褥子了,仍然筋骨硌得生疼。山村的夜,歇得早,四个女人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可是任她们怎么看,黑暗后面还是黑暗。

除了谈吃,没有其他话题。阿草嘴皮子动着动着,肚子里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空喊:“饿……恨不得,脚趾头也掰下来啃了!”

于是合计,第二日派砚瓦和孙医生溜下山看看,能否到供销社买点吃的东西来,阿草、成主任留下来劳动。本来她们也就只能帮老乡插插田拔拔草晒晒牛粪,分到的工作并不很多,再加上阿木、光第也同村,不過晚上寄宿另一户老乡家罢了,只要不是领导来检查,即便临时增加任务,她们也不怕。

这是来到吴湾后的第十一个清晨,居然太阳也纡尊降贵,在山头上露了脸。阿草和砚瓦、孙医生告别,娇嗔道:“好姐姐,靠你们了!”随后,哼着曲儿飞向农田。

“太阳一出红满天欸/我有山歌万万千啰/喝口渠水放声唱/公社力量大无边啰……”

估摸着时间,阿草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成主任身边:“苗姐,她俩该走到一半了吧?你说,咱们买到了吃的,要不要也分给别的屋里一些?”阿草的心思到谁的身上去了,成苗懂,就顺着她的话说:“有难同当了,自然要有福同享啊!”

恰在这时,村口那条小路上现出了砚瓦和孙医生惊惶失措的身影。

“蛇!”

这一日的午饭,她们几个都提前吃了。抹干净嘴角的肥油之后,又轻轻悄悄地回到农田。干活的间隙里,却禁不住地两两交换着感慨——“真香啊!”“够三天消耗的。”“阿木打蛇好有一手!”“烤得也不错。”

虽然结局皆大欢喜,过程中路遇青蛇的一节却令每一个人心有余悸,从此不敢再起溜下山去的念头。

月中的时候,张书记坐了拖拉机来,通知大伙儿次日中午林场场部集中,到时还要演两出现代小戏。

“砚瓦,《对歌》,阿草,《千万不要忘记》。”

“噢,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千万别忘记给我们吃的!”当然,后半句话囫囵间就被她吞进了肚子。

场部的礼堂被装扮得红格丹丹,领导的发言镶滚着金边描画家山。可是,在肚饿人看来,红色和金色晃眼,一场庆功的大会,不知又要折损多少能量。拼命鼓掌,是环境使然,也表达着一种对当日午餐的渴盼。阿草说,她后来领导的什么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而那盘每块足有半斤重的猪蹄膀肉却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还有,那日下午的戏,榜叔饰演的角色是中年农民山根——即她这个“老奶奶”的儿子,居然讲多了台词,还唱得荒腔走板!在山根教育自己的儿子时,他一边夸赞新生活,一边涕泗横流,情难自已……阿草狠命地接腔,才终于救回了那一场。

一个月的时间,犹似两年漫长。这些日子里,阿草养成了深夜睁眼瞎想的习惯,她觉得,除了饥饿,把不可能体验的生活也体验了一遍,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同志,吃饭格咯!”老乡来喊她们收工,那尾音高高地甩上山坡,再一波一波地洒落田野,连绵,多彩。

这日的饭桌上,多了几样意想不到的菜肴。同志们第二天就要离开吴湾,为此,大娒宰了自家的一只羊。

这夜的楼板上,姐妹们谈论的与前迥异,气氛沉凝。

“我还听说,吴大娒买来的老婆嫌弃家穷,生下孩子没几天就跑了……”

“怎样,才能对得起这份情义?”

阿草掏了掏里里外外的衣兜,总共只有一些零钱。她想,孙医生、成主任将来都可以用她们的知识尽到她们的心意,而自己,只能赶明早下山之前,把手里这团俗物塞到抽屉里了。

离魂

来来来,来来来,我对你说——

“柳霜我今年五十才不惑,没承想下山归来一病日无多。轻狂时,我也曾乐为戏中仙,孤独里,实实地应门童子无一个……”

并没有人来,可是柳霜觉得,还是要发出点声音才好,不然,直硬硬地躺在床板上,真像是死了一样。

柳霜姓叶,排行最末,“柳霜”二字系艺名,谐音“六双”,即十二。在他还小,满村子乱跑的时节,兄长叶一桃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角儿了。大哥说:“穷人家孩子,还是学戏吧,跟着竹马班,有口饭吃,总比弟兄几个守着一份薄田强!”柳霜天分高,随着台柱子兄长又从不曾亏着,九岁拜师,十八岁出师便另外搭了班。

班主的名字早记不得了,连头带尾才呆了半年,但那个二流的班子叫“大高升”,是肯定无疑的。至于那部戏,乃《狸猫换太子》的第二本,简直刻入骨髓,终生铭记……

太子。扮相英俊,嗓音琅琅。是急于表达么?还是确确忘了唱腔?竟将一句后半拍起唱的,错成了无休止符的顶板!头涔涔,汗淋淋……忐忑间,“啪——”班主迎面一个巴掌。

柳霜不觉发出声轻笑,着意摆动两下脖颈,发现真不灵便了。哪怕只是回想,他仍然要求自己吐词清晰、字正腔圆:怨不得那记耳光,感谢那记耳光……他在二十岁上就名声大震,能与此无关?自那以后,回转竹马班,兢兢业业,未敢稍怠;自那以后,先宗小花脸,再工老生行,成了一个演什么像什么、演什么红什么的少有的“百搭”演员。

大哥命舛,早早地离开人世,难不成,自己也注定活不长?

年轻时候那么热烈地爱过的人——他的“铁镜公主”——月音在哪儿?在哪儿都比在他屋里好。她应该有她的生活,远远远远地离开他。只是,他们的骨肉不知有无正常地成长……无限的懊悔翻上心头,对月音的轻薄和违负,其实都罪不可恕,自己日日里以戏文掩盖的,便是心底愈益浓厚的愧疚。此番山里头“社教”劳动,刚开始只道乏力,也没觉得是病,毕竟自己年少时饿过、苦过,扛得过来;但回团之后突然间垮下,才知事态严重。近两日更是滴水未进,气息奄奄,莫非,月音要来这儿演《情探·行路》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敲门声:“月音,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小宝呢?”

进来的是大个子男人,粗重的脚步“咚——咚——咚”三下就跨到了床前:“柳霜先生,柳霜先生!您怎么啦?我是张东啊!”

人民医院的走廊,昏昏的日影透过旧式木格子推窗投射在西角墙上。张东站在明与暗的交接位置,把医生的嘱咐一一传达给匆匆赶到的红玉姐,告别,转身,疾行,落寞。张东就是张书记,这天本来就是去向柳霜先生道别的——自他转业于此,先生一直像父亲一样地教导他这个艺术门外汉去努力迈过高槛,做一个懂业务的书记,而今,接到调令的他将马上离开炎州奔赴省城,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医生说,迟了,怕不行了……

强忍住泪,不让自己回头。余光中,瞥见团里一个个年轻人跑向病房,他仿佛听见先生在唤他的名字,数声,然后改口:“红玉,长春在吗?长春会记谱……我给你们唱一出《一文钱·罗梦》,戏脉可不能断掉……”

先生当年演这出戏红遍了半个江南,用夸张手法把个在梦幻和现实人生中颠簸的罗和表现得惟妙惟肖。捱不过今日,难道,此剧竟成《广陵散》么?

终于没能搁住,两串泪珠子骨碌碌滚落。

浥尘

不到阿草来叫唤,阿木绝不出门,吃饭、散步都是。忍不住怪他:“怎么反而变懒了?”嗤嗤地笑,答:“草儿,等等,我要让你大吃一惊呢!”

阿草知道何木同志向来会哄她,不讲清楚便不依不饶了。“那好吧,趁近日宿舍里清静,我在制作一种乐器——筚篥,你没见过的,可……”

阿草顿时心喜,扭转头来对阿木嗔道:“不早告诉我!做得怎样了?明儿瞅个空,先吹了我听,好不?”

辫梢一甩,斜搭在右肩上,衬得皮肤愈加莹洁、细致。疾步上前攥紧了妹妹的手,阿木感觉到自己心儿火热火热的:“草儿,抬起头好吗?让我看看你。”话,轻轻的,唇瓣,柔柔的,阿草不知不觉闭了双眼。阿木的力量猛然间汹涌暴涨——他对她的爱护竟然如此具有侵犯性,意识到这一点,却仍然不可遏制地想要揉碎她、撕咬她、吞没她、熔化她……他把欲望用力地控制在了手上。阿草的身体犹似春天的田野,水润、清芬,呵著气,红着颊,招引着他。“草儿,草儿……”细细碎碎地念着,他发现自己连舌尖都在颤抖。

宿舍里悄没声息。刚刚从阿草身边离开,颇难适应这极度的暖寒、高低的反差的,待到他把所有的物什摆开,看到各样吹管在他面前尽显其态,便渐渐地沉静。一直以来,他有个梦想,不止把乐队现成的乐器摸索遍、琢磨透,而且还要改良旧把式,引进甚至自制新的玩意儿。为此,他已暗中努力多时。上一部戏,团里已经采纳了他的意见,伴奏中加入了炎州鼓词常用的牛筋琴,充实了乱弹〔叠板〕的音乐表现,下一部戏,他又希望能够说服团领导,试试筚篥吹奏在剧中的艺术效果了。老先生们说,阿木这孩子真是:箫、笛、管,件件拿手;胡琴、提琴、牛筋琴,样样精通。而他却仿佛永不满足于任何乐器独美其美,总想把它们打通、融合、改造、提升。阿草也很欣赏他的耳聪手巧、心灵技高,今晚,他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决定再钻研钻研,明后天就向妹妹汇报。

益新被借调到外单位了,已经两个月。听说是因为跟斗翻得好,进省体操队集训了,到时候还将参加全国运动会呢!至于永福,一言难尽啊……

要说,永福年龄是最小的,但全团所有的人数过来,也就他会耍心眼儿、会动嘴皮子。去年争过益新的猴戏演,还时不时地背后糟践人家,今年又准备当先进了,目前盯着的是团支部书记石青,已经放出口风,从负面影响预想中的敌人……好在益新姿态高,从来不跟鼠肚鸡肠的人斤斤计较,不止避免了短兵相接、你死我活,而且为众人呈显了当事者各自的真实品质。宿舍小,阿木看在眼里,都记在心里,他只是不便掺和。摆弄各式家伙、和他的阿草絮叨,他拥有一个最大的、独一无二的美丽的园子。这几日,永福或者回来睡觉,或者整宿未归,只要上头不问,阿木也没必要对人提起。但凡一个人在寝室里,他都把东西尽意地把玩、调试,体会自由的兴味。有一夜,永福很迟了开门进来,乐乐颠颠,自言自语:“永福我终于要出人头地咯!”阿木从不多想,但基本已经可以一步推导出答案——凌霄,攀上高枝了。

他们这拨人,十一二岁,乃至八九岁就跟了戏班的比比皆是。家境贫寒或突遭不幸的居多,像他这样因为热爱,追随而来的也有,“既来之,则安之”,悉心听从师父的教导,艺德兼修。他认为,一切甚好,没有什么需要费尽心机去着意获取的。永福不同。

等到永福一节一节地上去,底色的轻薄不就亮到高处了么?想着,阿木笑出了声。随即弹拨了两下手中的簧片,嗞嗞作响。

赶海

“小鱼?难不成还有个地方叫大鱼?”

“说你不是海边长大的吧!小渔,小渔的隔壁,自然就是大渔啦!”

长春从北边来,但随着剧团,也差不多把炎州的角角落落都探了个遍。四五年,熟悉了剧、接触了人,没有什么是他不感兴趣的。炎州方言深奥难懂,闹了多少笑话,才算文句粗通,尽管,开了腔仍旧乡音满口。他还知道许多历史掌故、地理风俗。炎州乱弹明末清初就在农村流传,八十四本的老戏在艺人们的口头、心头存着,温着,只是不觉间就被带走了一二。近来,开始利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为失演的老戏记谱、留本,他只怕时间溜得太快,经典转瞬即为绝唱。民间传说“炎州出浪子,瑞安出才子,平阳出戏子”,初听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实有其源——以炎州城为政治经济中心,下辖的几个县或富裕或贫困;人多物少,父子相因,剧团组建的时候,“锦绣”“庆祥”“洪福”三大班子都出自平阳,演职人员半数以上祖籍平阳!此次巡演,就当集体还乡了——大渔湾在平阳南端,苍山深海交接合抱。

红玉姐告诉他,潮落的时候,滩涂上会有很多的生物,虾蟹、蟛蜞、贝壳、牡蛎,两场演出之间,恰好可以去看看渔民赶海。

石青冲出去的时候叫了他,但他还是落在了后面。石青带着妆,于是长春看见了一个包着头、红着脸、赤着脚、提着桶,直奔海滩的滑稽帅小伙,便哈哈哈,绝倒。到了才明白,滩涂早被很低很低的夕阳渲染得一片赤金,辨不清身份、形象,泥浆修饰了所有人的腿脚,兄弟姊妹们的欢笑阵阵入耳。

写一出新戏怎么样,就叫《东海红缨》?

是夜居于余氏宗族祠堂,白天里老乡随口跟他提及的故事,这时都在无边的自由中复现、丰盈。海潮执拗地摔打着石崖,片刻未曾停歇。他难眠的头脑似有文昌星君要降临,点亮了敏感的灯,簇簇团团。大渔⑦,一个与宝岛台湾咫尺比邻的港口;大渔,一个因天涯阻隔而被推上浪尖的语词!渐渐地,他搭出了英雄的骨架,并赋予象征性的名字——小红、小龙、排长……

长春自觉与前不同,过于程式化、书面化的东西统统丢开,创作有如神助,一气呵成。稿子交给红玉姐的时候,兴冲冲、轻松松。

“新书记下个月才到,要等……”抚着书写工整的剧本封面,团长红玉有些尴尬。

“我的使命才完成一半,放心,我知道该做些啥。”

兜里装着底本,长春请求云庄先生、子娱先生赐教,也和标叔、榜叔他们闲聊。

标叔把他喊进自己的小世界——灯光台坐下,就闷口不言了。好一会儿,长春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标叔抽掉上一场演出的景片,塞进去一张新的,指指舞台让他看,自己躲在他身后,保持静默。第二眼,他就开始惊喜,忙旋转过来,捧着标叔的手抖抖颤颤、抖抖颤颤地说:“太奇妙了!海水居然能动起来!小戏还没开排,就有了最强的支撑力量!”

子娱先生是咪着酒对他说的:“长春,陪我喝两杯……你那剧本有点儿意思,不过,切口还可以小。我看,把儿童团的戏给集中一下,改成《东海小哨兵》⑧,不妨试试?”几口烧酒下肚,思维既活跃又清晰,长春整个儿飞到了半空,和子娱先生对酌同游起来:“谁唤起?窗外晓莺啼。我给你拉个调调,是咱炎州民间的《叮叮当》,加个花、变个奏,听听符不符合主题?”胡琴华彩乐段出现的时候,长春已经作好了词填上:“霞光红啰嘞/天放明啰嘞/小红放羊啰啰嘞/来山坪……”

正式开排的那天,长春从红玉姐手里借过剧本,将首页“编剧”一栏撇去,重新写上了四个字——“集体创作”。

出梅

开始了一日三场地演。《东海小哨兵》,让剧团的声名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

砚瓦演小红,形象出众、嗓音甜美、身段漂亮。阿草还是配角,儿童团员,但她打心眼里佩服砚瓦——真真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夏始春余,阴雨梅季,炎州潮湿得跟刚刚打开的蒸笼一样。没有人喜欢这种闷不透风而又滴滴答答的天气的,故而另给取名叫“五月滥”,仿佛心情也都随着最后一个字浮泛,甚至霉烂起来。

一桩事儿,压在胸口将近半月了,阿草想找砚瓦倾吐倾吐,可是每晚卸妆之后,她都主动又把念头打消。她怀疑,那该算是家丑之一吧,能够藏着、掖着,决不外扬。

砚瓦这个晚上却浑然不受黄梅的斑斑劣迹影响,抿嘴,笑说,她就是太阳,来,就为叫天变得晴朗,她还是清风,来,可以驱散浊重、肮脏,连眼角都漾着一股子喜悦。

“草儿,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决定结婚啦!”

砚瓦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那么富有感染力,饱满地喷洒出淡粉色的光芒。“真的吗?什么时候?住哪里?”

“下下个月二十五号就办酒席。红玉姐回复我了,团部会议决定,西边那间堆放着布景、杂物的小屋我和小钊去打扫打扫,暂且这么安顿。”

“唉,姐姐那么优秀的人物……”阿草不觉叹了一声。

砚瓦猜不透她操心的是人,还是物,便道:“我和俞小钊,说什么鲜花牛粪良和莠,只不过莲对莲来藕对藕,织花人配得个描凤手。至于住,领导说了,以后剧团还要盖宿舍,按需分房呢!”

阿草不得不承认:“你的选择自然都好,除了赞成,我还当献上祝福!我,我联想到了自己……”几分歉疚,在这个大喜的时刻,竟然忘了锦上添花;几分庆幸,亏得情绪尚未由着性子跌落。

“妹妹怎么跟平时不同?别人隔座山,你应该清楚——这类角色哪怕再风光,没有丰富的戏剧内涵,我只作任务,尽心完成罢了,真正想要演到骨子里去的,还是吴三春、李桂芝、杜丽娘……我们都没机会,我们也都没放弃希望。”

两个人靠在一起,蹭一点温存,好久不言語。

“姐,上次回家,爹说,怕撑持不下了,叫我把老四阿荞带走……”

“是为这个郁闷吗?”低头看怀里的阿草,微微抽搐,瑟缩不已,“谁家不有个困难的?你往大处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现在是‘剧团,又不是咱们进来时候的‘戏班子,考得上随团,只说明本身条件适合,并无父兄落魄的含义……阿荞来了,我们彼此照应,不怕的!”

把心掏出来,眼前就开了阔。

阿草睡下。一夜无话。一夜亦无梦话。

砚瓦能体会到妹妹的内在负担,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娘走后,她一直把家扛在肩头……草儿的命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的磨难,眼见着少了活泼,多了烦愁。听说,草儿的父亲自从“土改”以后就再没得伸直腰杆,运动前刚刚购置的三十亩良田被瓜分精光,又胆战心惊地对待每一次批判,而镇上修水库、大坝,还得挑起箩筐冲在最前方……家也败了,人也垮了,阿草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连绵、细密的雨下在这座江南偏南的小城里,模模糊糊、牵扯不断地遮盖并淹没了许多许多东西。兼着兴奋和焦虑,砚瓦的思维一部分清醒,一部分也渐渐迷幻。

直至七月中旬,炎州才正式出梅。仍然早、中、晚都演《东海小哨兵》——各中小学校开始了轮流包场。这日开唱,砚瓦发现自己嗓音特别轻松,却又异常响亮——原来,场内的孩子们在和着熟悉的音乐欢歌。砚瓦能懂他们的心理,借助这波上下流动的情感,越发表演得酣畅淋漓、丝丝入扣。“霞光红啰嘞,天放明啰嘞——”

晚场演出结束后,砚瓦就向新来的罗书记递上了结婚申请书,然后补充表达:请假期间,她推荐王草同志作为B角暂时顶演,望领导批准。

虚岁二十二了,蒋砚瓦做事坦坦荡荡。

葬心

车队,载着“元旦春节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成员向山里头奔去。

阿草倚着箱笼,身边坐着她的阿木哥。上上下下,没有规定谁乘哪一辆的,但她都自然地落在最末,然后和阿木搭伴挤在道具车里。

有人成了“造反派”,也有人被归为“保皇党”。戏演完的时候,京剧团、和剧团的也过来一起批斗,红玉姐就被押住上了两张高的八仙桌,叫她认罪、低头,冯导演也改去管了服装,是被监督劳动的对象……他们都是什么反动的艺术权威。可是还有那无辜的四妹阿荞,仅仅因为模样比较出挑,被挂上了木牌,拉到市政府门前长跪示众,身边,是武斗阵亡者的尸体……

“阿木哥,咱还会有戏演吗?”

“当然,每一场都是好戏!”阿木堵了她的嘴。瞅瞅身边黑压压的箱笼,伸颈仰脖到她耳边轻轻地说:“记住,‘革命第一!现在哪怕‘生产‘工作都是最最悖时的话语,你这句,听见要被揪出‘革命队伍的!”

“嗯嗯,还好有你!阿木哥,咱们,结婚吧!”

到达目的地已是傍晚时分。这里名唤鹤顶山,海拔千米,驻扎着海、陆、空三军部队。跳下车厢,阿草猛听得锣鼓声、口号声,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齐齐作响,愈来愈近,瞥向阿木,但见他也正朝自己微笑。他们都愿意把这一刻官兵们对慰问团的欢迎,看成是天意,恭祝他们作出了人生重大的决定。

清一色的革命现代戏,清一色的群众人物,阿草演来并不觉得单调、枯燥,反而还给创设了一些些性格的不同。阿木也是,笛子频频加花,鼓板层次鲜明,如果说乐队也是一个世界的话,他俨然成了这个世界的王。

鹤顶山的杜鹃花还未盛开,但绿荫荫的森林已足够演员们流连。《东海小哨兵》《张思德之歌》《白求恩大夫》,战士们看得津津有味,也如痴如醉,他们用场内的掌声,也用场外的热情挽留着贵客,慰问团在高山上停留了满满一个星期。

第八日,黎明起身,前往下一个站点。阿草见山间云烟氤氲,有些疑惑,她以为昨日中午欢送宴上难却盛情喝了几口小酒,眼前就昏昏惨惨至此了,揉揉眼,却毫无改观,便知是老天使然。

金喜一招呼,永福、光第幾个就先上了车。金喜这次怎么也会随团,阿草并不清楚,但听见几个年轻人私下里称他“头头”,便知道大约他是局里下派的领导,思忖着,自己少不得保持敬重的表情才好。

“阿草,你上来,还有一个位置。”

偏是金喜点名叫她。阿草看了一眼身旁她的阿木哥,跨上了车厢。

山路崎岖,水雾弥漫。昨夜演出结束后,全体成员拼命拆台、卸台、装箱、搬运,确实是累了,阿草枕着硬邦邦的车窗玻璃,竟也沉沉地睡去。

有那么一瞬,她的梦境里落花翩然如红雨,她和阿木哥走进了洞房……

“草儿,醒醒,要吃午饭了呢!”石青推了推她,递过来两个胖胖的馒头。

阿草抹开玻璃上的雾气,叹道:“唉,怎的又下起雨来了!今天真不知啥时能到。”

“快了!照你这样睡,再眯一小会儿,起来就到站啦!”

阿草嚼着馒头,感激地笑笑:“师兄越来越有师兄的范儿了。”

惊醒时,天地已经塌陷,人被抛掷到了荒野。阿草下车,一步也迈不出去。石青在喊:“赶快救人去!道具车第二辆翻了!”抖抖索索,抖抖索索,她祈求着“老天爷保佑,阿木哥不在那车上!”却怎么也走不到箱笼歪叠的那个地方去……

伤者,送走了。死难者,也送走了。“元旦春节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还要出发,去往下一个站点。告别阿木哥的那一刻,阿草感觉到自己也整整死去了一半。

借酒

又到百丈漈。瀑布的水量明显减少,是秋天了吧!潭水微微地泛着涟漪,而上一次,那是春水荡漾啊,阿木哥引着自己,一蹬一划地游向潭中央……就在水心,四周静寂,他第一次大胆地吻了自己……

剧团的演出在南田镇上,阿草是瞅了空一个人溜出来的。从前,舞台许她以美满团圆,如今,一件件地经历过,方知那是现实的虚像,也未尝不可称之为补偿。眼底下的自己,恰似《追鱼》一剧中的鲤鱼精,身上的鳞片被一刀一刀地刮下,以此换取余生延续、安平。

团里的人先先后后地加入了某派某系,阿草、砚瓦也跟着喊喊、站站,即便这样,没提防,拳头、枪托还是会砸在肩背上。砚瓦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刚刚躲到医院待产了,留下她独自一天数次地挥舞红本本,面色铁青、内心慌乱——可以设想,现在恐怕连偶尔偷飞出窍的灵魂也厌见了自己的肉身。云庄先生右腿膝关节风湿严重,已不能正常站立,这才得以幸免;红玉姐先是被拉到茶山斗、批、改,后又被关了牛棚;冯导演有天头上顶了个瓦罐巴巴地跪着,冷不丁小厮就上来狠狠几脚……阿草极想演戏,可是轮到的角色全是“革命群众”。她甚至还没品尝过担纲的滋味呢,剧团的演出已经吊儿郎当,必不可少的事情只有一桩——革命革命革命命……

来时问询打探,往回走的路阿草已经熟稔,因而只顾追赶时间,左右前后均未上心。

“草儿,急死我了!”

阿草被惊吓住了,吸气,收脚,抬头,定神,方看清迎面扑来的是师兄石青,满头大汗、表情紧张。

阿草没有解释,石青似乎也懂。默无声息地走了一段,阿草掏出手帕,递与他:“快擦擦吧,小心着凉,入秋了。”

“草儿,其实你更要保护好自己!”

从幽暗处涌上来一阵感动,掺和了浑身的酸楚,共同传向细密的神经末梢。阿草越抵制它,越无法阻挡泪泉的奔涌。石青慌了神,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只好远远地将手帕递还。

镇上只有一天,次日回到城里。当晚,阿草发现自己着了凉,躯壳虚空,阵阵冷颤。

宿舍里没有第二个人了。阿草干脆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黄酒,她用这个祛寒。

酒,是一味好药。把它灌下肚,便渐渐地驱散了所有淤滞,也打开了諸多困缚。阿草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能饮几杯的。一时纵容了这种想法,又续上了一碗。

“谁知是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倒送你黑发之人/哭娇儿,直哭得泪湿衣襟/哭娇儿,直哭得心痛难忍/可怜你年纪轻轻丧了命/抛下为娘怎度残生……”

怎么唱了?不是久违了的《判双钉》么,曾经那么渴望的属于自己的一台大戏?“大毒草”,可怕的名词,直接宣判了它的死刑!这便是最为凄苦的《摸棺》那一场了,经酒的嗓子天然沧桑。

老人缘何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毅力?谁能理解她的多重苦难……仿佛变身戏里冤死者张义的母亲,阿草面对四围的观众,在立体、纵深的舞台上泪下如雨,混了真假。亲人罹难、处处磕碰,她二十多岁的人,衰老顿然。

恨恨地想,假若此时屋内就停着一副灵柩,她也情愿投向冰冷的棺椁,那儿,毕竟还残留了些许的亲和热。事实上,只有酒,只有酒……这暖肚的汤啊,实在有点叫人痴醉,她阿草就甘心于此耽溺沉沦。又提起瓶子,倒向空碗。

屋里总共就这一瓶作料酒,第三碗适好斟至将溢而未曾溢出。盯着那个本白的瓷碗,她嫌看得不够透彻,抬高了眼睑张望,直到那清冽的酒色圈吐出温润的话语,引诱她再一次躬身潜入——融融的、琥珀的世界……

酒盈瓯,戏半熟,唱念道白痛对秋,

肠未断,泪先收,箫笛笙管说从头。

喝下一整瓶酒,唱好一整本戏,算来,阿草搭进了全部青春。

第二日起,她决意,逃离。

注释:

①戏班行业隐语,“修翻山”意谓吃饭,“棋盘树”意谓菜,“辜念”意谓没有、不要。

②原话为一句戏谚:吃饭好比武松打虎,做事好比李奇叹苦。李奇即《贩马记》中桂枝的父亲,戏里受难蒙冤。

③过夜站:旧时戏班行业用语,指结束当晚演出后,连夜赶往下一个演出地。

④找头:古时称大戏开始前加演的小剧目为“找戏”,类似于货币交易中产生的零头找钱,故名。

⑤该段曲辞引自《高机与吴三春》剧本(何琼玮著)。

⑥剧情同京剧《钓金龟》,但瓯剧此本表演独具特色,有《摸棺》一出。

⑦1963年6月27日,平阳县大渔湾(今苍南县)海边滩头,发生了一起闻名全国的国民党特务登陆事件。

⑧《东海小哨兵》公演后,流传甚广,各地各剧种纷纷移植或搬演,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将之拍成剪纸动画片,并保留了主题音乐《放羊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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