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观念当中,人们往往从“教”的立场出发,不自觉地把道德教育的场域限定在了学校之内,视其为教师进行道德教育时的时机与场所。然而这种观念存在着三个误区。
第一,德育的对象首先是儿童,其次才是学生。作为学校中的一门课程,德育常常给人一种其对象是学生的错觉,即在教师的道德教化下,学生获得了某种德行。不可否认,这是德育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但它远非德育的全部。在没有成为学生之前,人首先以儿童的身份出现。他在与家人、邻人的往来互动中,逐渐寓居于日常伦理道德之中,成为一个适应当地生活的居民。与其说人作为学生主动习得某种道德,不如说人作为儿童不自觉地居于道德之内。
第二,道德首先是体验的,其次才是言说的。道德对于儿童而言,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体验,它根植于儿童自身的经验世界。没有道德体验的参与,无法获得自身经验的支持,任何德育都只能是镜花水月,难有效果。也正因为,道德常常首先以情感的形式出现,然后才是道德理性对先行道德判断的证成。道德情感为君,道德理性为臣,前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道德判断的方向,后者宛如一个律师,不断为前者网罗支持判断的证据。
第三,道德教育不仅是化民成俗,还是涵养诲育。儿童在家风与社会风气的影响下,早已成为了被教化者,走上了社会化的进程。然而道德并非止步于约定俗成的伦理体系,它要更进一步,成为人保有、涵养、护持的德性。道德终将由依据外部规范的他律走向依靠自身内部力量的自律。此时,德育就是由他律转向自律的过程,是外在规范的自我扬弃,是卓越德性的自我成全。在这个意义上,德育就是道德的化育。
一旦我们从儿童经验生长的角度来看待道德的化成,德育场域也就突破了学校的范围,变成了一个以儿童个体为中心、正在形成中的时空。
一、有我之境
道德场域是一个以儿童个体经验为中心的有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就是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就是由我構建出的生活世界。正是这一世界本身为个体的道德成长提供了担保,让道德教育获得了始基。可以说任何道德教育都根植于此。没有我参与的世界是与我无涉的,因而,德育若不立足于这一由我构筑的有我之境,道德就无非是外在的约束,难以成为自我完满的德性。
从根本上看,儿童的经验是有我之境的构成要素。儿童并非被动接受的对象,而是主动参与、积极交往的主体。成人与儿童是“我”与“你”的关系,而不是“我”与“他”的关系。然而在成人眼中,儿童永远是未成熟的,只有经历道德上的洗礼,他才能顺利地待人接物,开始自己的人生。在此之前,他就是非道德的,是需要被外在规范与权威规训的存在。换言之,德育就是让儿童在道德方面从无到有的过程。这种把儿童当作无知、把成人视为成熟的自明观点显然无视了儿童自身的经验性,以启蒙的名义操办着近似压迫的事业,让一种隐性的暴君与奴仆关系在暗地里蔓延滋长。
事实上,自从儿童拥有了感受性,他就已然是自我生活的主人了,并不需要借助外在的所谓启蒙。他无时无刻不在与外界的人与物打交道,并根据相应的反馈,调整自我的观念与行为,以便更好地适应与他人的交往、与他物的交流。在这一过程中,儿童知情意的力量不断得到锻炼与自我修正,并最终凝聚成稳定的道德人格。在彼此共同的交往生活为道德的共通性打下牢固基础的同时,每个儿童交往经验的不同也就意味着彼此之间道德人格的差异。这是儿童的事实,因而也是道德教育之所以可能的事实。
二、遭遇之所
以儿童经验为基础的有我之境并非静止的不动时空,而是处于不断与他者交往的状态之中。已有的且能够适应生活的伦理道德在遭遇无法化约的异质存在时,道德自身的效用被消解了。也正是得益于此,早已熟捻于胸的伦理道德重新获得了一种修正检视的生长点。儿童不得不进入与他者共在的世界,试着站在他者的角度上来反省自身拥有的道德之合理性,从而实现对自身道德的再构筑。因遭遇而产生的道德矛盾逼迫着儿童进行德性的更新迭代。
儿童首先与家人和邻人相遇。从出生开始,儿童就与家人共同生活,并与他们一起构筑起了一个完整的家。正是在爱与被爱当中,儿童道德的基础被奠定了。良好的家庭关系是儿童道德发展的有利条件。稍大一些,随着儿童行动范围的扩大,邻人之间的影响逐渐加深。交往、分享、节制让他懂得了如何参与公共生活。观察与参与助其不知不觉地懂得了家庭伦理与社会规范。
其次,儿童遭遇了整个自然界与文化界。天然的世界与后天的文化是如此的神秘而肃穆,以至于儿童对它们流连忘返。起源于惊诧的观察与阅读,不但是儿童智力发展的有利条件,而且是道德化育的重要途径。在体验自然这本大书的过程中,儿童学会了克制、欣赏和守护;在翻阅人文这本伟大的书籍后,儿童学会了与伟大人物对话、向人类导师致敬。于是,他的精神不断丰满,他的灵魂不断升华,他的人格不断完善。
当儿童进入学校,教师精心准备的人造环境同样是他遭遇的对象。学校是人们为了更好地达到教育目的而人为设定的特殊环境。与一般自然环境不同,学校这一人造环境的主要功能就是教育。在其中,教师精心安排着他所能想到的全部环境,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引导儿童道德的发展。在学校的帮助下,儿童不断悬置自身已有的道德伦理,检讨与现实环境不相符的道德,形成与他者共在的新伦理。自由、平等、仁爱、互助等都可以作为学校的核心价值,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感化着每一个儿童的心灵。
儿童还有可能遇到外国人、障碍者这样的异质他者。如果说前面几种他者都与儿童有着较大的共通点,那么外国人与障碍者的出现就足以引起震撼心灵的冲击。他们是与自己大不相同的他者,是一见之下就立即觉得与我不太相似的异质存在。文化的差异、身体的差别让理解变得尤为不易,偏见与歧视轻而易举地产生并进一步阻隔了两者的相互交往。然而,这样的遭遇同时也是儿童道德生长的契机。经过不停地尝试,误解消解了,原先以为无法超越的距离在彼此真诚的交往中逐渐缩小。于是,真诚与友善、尊重与承认、理解与关怀相伴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遭遇并非仅有正向功能,它同时也可能造成德性的衰竭。面对这种情况,作为儿童护道者的成人一方面须用尽全力确保儿童免受伤害,以加倍的慈爱抚慰其受伤的心灵;另一方面还须立足于儿童的可教育性,原谅他所犯的错误,积极帮助他改过自新。补偿与谅解将有助于儿童道德的进一步深化。
三、生成之域
得益于与他者不断的遭遇,德育场域演变为一个不断生成的时空。它深沉厚重,而又生机勃勃。说它深沉厚重是因为它在扎根于人类几千年文明史的同时,又与无远弗届的宇宙相连;说它生气勃勃是由于在经历众多他者的洗练后,它获得了永不僵化的品性,永葆生机。
德育场域能够不断延展自身的界限,一方面是时间向度的垂直扩展,另一方面是空间维度的水平延伸。通过不断地沉浸于文化的海洋,儿童的心灵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滌荡和净化,真实恳切的良知得以昭明。同样,得益于文化的陶冶,孔子、释迦摩尼、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这些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成为了儿童的精神导师。儿童在高山仰止的同时,经由精神性的对话不断获得自身德性生成的养料。于是,时间的间隔被打破了。相伴随的,空间的间隔也在消解当中。交往能力的提升、尊重态度的坚持、关怀伦理的保有、开放心态的永续,这一切有效保证了交流的顺畅与通达。空间似乎也不再是距离,儿童走出了国界,迈入了地球村。总之,随着儿童经验的丰富,德育场域逐渐消融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将种种时空纳入自身的范围之内,获得了丰富的道德资源。
此外,这一正在生成的德育场域还确保了道德本身的非僵化状态。道德是灵活的、具体的。尽管有如同仁义礼智等德目作为统摄,貌似存在着一个永恒不变的固定点,但实际上所有道德都必须在现实的活动当中体现,都必须转化为可知可感的德行。道德一旦僵化就意味着它的死亡。历史上的许多暴力都与盲目自信有关。“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法国大革命的教诲仍然历历在目,而生成恰恰起到了防止僵化的作用。与他者的遭遇要求人保有一颗像儿童一般的心,真诚而无知。因为真诚,我与他者的距离易于消解;因为无知,我愿意敞开自己迎向他者。如此,人才不会盲信自己的德性,无视他者的合理性。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儿童之所指并非仅是现实中的小朋友,更指向每一个个体。
总之,德育场域就是有我之境,就是遭遇之所,就是生成之域。在与他者的不断遭遇中,儿童的道德得以化育。
【虞嘉琦,日本广岛大学大学院教育学研究科,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 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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