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轩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昌耀《斯人》中所言述的这种广阔的孤独,其实并不只属于他们那一代人,更属于我们90后这一代。如果说昌耀所代表的50后、60后的生命群体所具有的孤独感,是光辉理想与庸俗现实搏斗的产物,还带有某种存在主义哲学的血腥味的话,那么,我们这代人的孤独则呈无根状,可能更甚于孤独本身,因为我们连孤独的哲学性意义都丢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溺于大众文化的快感与狂欢。似乎可以说,90后是极其特殊的一代,我们以隐匿各自的孤独而契合着这个属于大众文化的时代,然而,高分贝喧嚣的时代语音和大众消费文化浪潮,却每每将我们每个人的孤独遮蔽于无形。
让我们先从“小霸王”游戏机说起吧。在代际更替与意义游移中,90后这一代被播撒在电视文化繁盛至极的土壤上。我们这一代人,生于电视机普及的决堤之处,而我们所经历的,是一种电玩时代刺激个体愉悦快感的成瘾过程,“小霸王”即是揭开电玩时代幕布的不可忽略的有意义符号。
“小霸王”,这个散逸着江湖之气的水浒人物的名号,被嗅觉敏锐的商家巧妙置于九十年代流行的插卡电视游戏机上,从而开启了一代人所经历的情节惊人相似的像素旅行。“小霸王”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以极其便利的手段,为一代人提供了一种有效的娱乐机制,从而创造了习惯于文化工业的新生一代。在此基础上,似乎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更像被游戏编码和像素技术特意“生产”出来的高度同质化群体。
大众通过文化休闲逃离现实生活的单调无聊,从而选择了所谓的“大众文化”,霍克海默、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断》中如是推论道。但90后这一代的特殊之处在于,电玩激发的娱乐快感一再强化了我们的历史认同,我们不知不觉中已习惯了这样的休闲模式,从而在逃离一种“单调无聊”时,不由自主地陷入到另一种单调无聊之中。
这样的开始是有趣的,我们如同训练有素的饺子,纷纷投入到沸腾的大众文化之中。“小霸王”以及其代表的流行娱乐影响下成长的一代人,与大众文化无缝对接,后来发生的从“魔兽世界”到《盗墓笔记》的盛行,以及周杰伦、五月天等的经久不衰,就在情理之中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有着大众文化的血统,我们在消费大众文化的同时,市场也“生产”了我们这一代的精神禀赋。所有这些,都无形之中授予了我们难以回避的孤独潜质。
90这后一代的孤独是潜伏很深的。在颇受争议的义务教育重压之下,我们也并非毫无多样的娱乐选择,从KTV中或时兴或经典的流行曲目,到各式各样的电子游戏,再到种类繁多的服饰品牌,还有令人狂热的各类电子产品(从Beats耳机到苹果公司的一系列商品),都足以形塑许多狂热的群体,而作为90后新生代的我们,则也恰逢其时地分享着这样的兴奋,不仅是新款的手机和运动鞋,连一款虚拟商品(例如网络游戏礼包)都足够让人牵挂。而内心深处的孤独,往往被外在狂欢的表象所遮蔽。
我要郑重指出的是,90后诸多选择与消费自由的背后,存在着可怕的孤独。大众文化给予我们的自由,使我们产生一种抵抗与叛逆的虚幻快感,这样的快感,其实是不乏乌托邦性质的。试想,如果我们在一位古板的老教授课上玩电子游戏机,那该是一件多么富有挑衅与炫耀意义的事,而这背后所体现的事理逻辑,正是当代文化生活对一代人的麻醉与嘲弄。这类带有想象性特征的自由,一方面令我们“变得更自立自主;而且不满现实,喜爱批评”,另一方面则让我们“同时觉得更孤单无依,并产生一种惶恐不安的心理”(艾瑞奇·弗洛姆《逃避自由》)。
深度反省一下,我们许多时候的孤独感,该是多么真切,触手可及啊。课室,饭堂,宿舍,机场,旅店……多种场合下,我们都是毫无例外地各自沉浸于自我的手机世界中自娱自乐,乐此不疲,以至于有时离开了网络游戏与电子产品,我们竟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而当我们突然对网络游戏等大众文化产生厌倦感的时候,那样的退潮一般的恐惧与空虚,无疑是遮天蔽日,令人窒息的。那种简单的、快速的、直接的愉悦感的消退,包括“进饭馆没有wifi”“上厕所没带手机”等,都将一次又一次增强我们对恐惧与孤独的体验。
我不觉想起了史蒂夫·罗杰斯。这位“美国队长”,美国漫画与电影中超级英雄的经典形象,与90后有着奇特的精神遭遇。在漫画家笔下,他的人生是富于传奇色彩的:在二战期间,罗杰斯因为坠机而被冰冻起来,一直沉睡到了21世纪。因为冰冻而使时间休止,史蒂夫的生命被定格在20世纪40年代的青春期,当他在21世纪再度醒来的时候,对于周遭的一切,垂垂老矣的女友,电子巨幕、手机等等,都显得无所适从,这成了一个充满寓言性的有趣案例。作为美式超级英雄,“美國队长”史蒂夫·罗杰斯力量超凡,性格正直,被许多人喜爱且模仿;而作为一个时代的落后者,史蒂夫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又显得格格不入,举步维艰。作为商业符号,他使投资方赚得盆满钵满,可作为深入人心的银幕形象,他却奇迹般扮演了我们情感的映射镜像。我们消费史蒂夫·罗杰斯,排队买好电影票,感受他的勇武与执着,体会他的悲情与孤独。最终我们也难逃成为他的悲剧性命运:固执,守旧,与时代隔膜。在极速更新的世界面前,如此的哀叹在90后中此起彼伏:“我们老了!”
从带有商业文化与通俗文化意味的“大众文化”一词中再论“孤独”,不应该是利维斯主义的精英化视角,而是一种深切的体会与同情,因为你我皆在其中,这种孤独之强烈,在迅速生效的大众文化愉悦退潮后,占据着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浅滩。我们追逐欢愉,享受大拇指运动带来的快感,在这种极速的娱乐冲浪中,有意无意地忽视乃至遗忘了无时不在的孤独,这种孤独,也正是据占于我们潜意识中的“罗杰斯”情结。在我看来,90后一代这种以忘却孤独、“娱乐至死”而换得的暂时的心灵贪欢与精神麻醉的行状,也许比客观存在的孤独本身更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