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素描(三则)

2017-05-25 11:01赵霞
文学港 2017年5期
关键词:赵老师和尚教室

赵霞

小赵老师

小赵老师短头发,圆圆脸,总是微微地笑着,很和气的样子。她最早是我读幼儿班的老师,也是整个村小幼儿班唯一的老师。十几个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在一起,听课,做操,游戏,打闹,一切都要她来操劳。记得她从不责骂我们。那时还没有电话。有小孩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她就得跑到这个孩子家里,问家长拿洗换的衣裤。

我小时候话不多,生人跟前总有点腼腆,却很喜欢小赵老师,什么事都愿意说给她听。有一阵,我的父亲去上海出差。每天傍晚,妈妈带我吃完晚饭,便早早地关了大门,上楼睡觉。她嘱咐我,别把爸爸出差的事告诉给别人。父亲平时下班就晚,我家大门又开在村口巷子里,鲜有人注意到他半月未归。

然而有一天,小赵老师碰到妈妈,竟问起爸爸出差的情况。原来是我趁着下课跑到她跟前,悄声说:“小赵老师,有个秘密,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哦,是什么?”

“我爸爸去上海出差了!”说毕,不忘提醒一句,“妈妈说不要告诉别人,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事,我自己没有印象了,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

我记得的是另一件事情。我们村小是四合院的建制,四间教室,两个礼堂,中间开了两座露天的大花圃,种的冬青树、金针花、大丽菊、月季、芭蕉,还有我不知名的绿藤果子。我们爱坐在花圃旁的石阶上,扯下冬青树篱上的叶子,去撕叶背薄薄的一层叶膜。也爱瞧芭蕉树上伸出大大的一柄花苞,渐渐绽开来一层层花绡,再结出一架架碧绿细密的小芭蕉。花园中央有一株大玫瑰,生了大而高的枝杈,每到春天,殷红的大花朵开得满树,坐在教室里也闻得见花香。这花儿开得虽美,却没人敢去攀摘。玫瑰花的位置横过去,正对着一扇大开的木窗,村小一共四位老师,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备课吃茶。

正是玫瑰开花的时节,有一天夜里,风雨大作。第二天早上到校,大家纷纷传说园子里打折了两枝大大的红玫瑰花。老师们都到园里察看,一大群同学围在边上。我们这些小家伙怎么也挤不进去。往常这花总是给年长的老师带走插瓶,我们只有眼馋。恍惚也听见说两枝花让哪位老师讨要走了。廊下的铜铃一敲,上课了,我们赶紧都坐回教室。

卻见小赵老师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擎着两枝红花,花瓣上还沾满细细的水珠子。她的脸也给玫瑰花映得有些红亮,高兴地说:“我来出个题,谁头一个答对,奖一朵花。”底下一阵骚动。我们平日里奖的有剪纸的小红花,也有皱纹纸做的大红花,却从没得过这么大而娇嫩的鲜花。大家都引颈望向小赵老师。她出的是简单的加减口算题。有一枝花最后落到了我的手里,是这样鲜美饱满的一大团,叫我喜出望外。我小心地握住它碧青的花梗,从层叠的深红花瓣间闻见它的花香,真要醉去,过了许久,才敢用手指轻抚过外层丝绒般的花瓣。放了学,我把这枝花小心地托在手上,带回家里,养在剪得矮矮的塑料瓶里。

幼儿园毕业,我升上小学,还在同一个村小念书,教室也在幼儿园隔壁。小赵老师不再管我们的学习,但她还给全校上音乐课。小学有了正式的课业,课堂也变得严厉起来,同学个个坐得毕恭毕正,双手齐背在身后。一开小差,便有粗长的教鞭抽在讲台上,“噼”的一声,令人背脊一凉。有时老师一边坐在讲台上监管自习,一边批着作业或卷子。沉静的教室里,突然猛地响起一记敲桌声,总是哪个同学在不该错的地方错了题,惹得老师拍案发火,随即便给叫到讲台跟前受训。唯有音乐课上没有作业考试的负累,笑眯眯的小赵老师走进来,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快起来。那是小学时代最温柔的课堂记忆之一。

小赵老师后来去了镇上任教,也在那里出嫁,她的孩子如今也快成家了。我们偶尔还会在村子里见到。她还是那样,短头发,圆圆脸,笑眯眯的。学校里有孩子喊她“老师奶奶”,她笑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老了。”她眼角的细纹皱起来,脸却有些红了,好像还是当年擎着玫瑰花走进教室来的那个姑娘。我很想对她说,小赵老师,你一点儿也不老,在一个孩子的记忆里,你永远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美。

财和尚

财和尚姓甚名谁,村子里并无人在意,我只晓得他名字里有个“财”字,村里人都喊作阿财,更常呼作“财和尚”。这个诨名的由来,一是他的爱财,二是他的独身。至于个中“财”字原来究竟是“才”或“财”,竟没有人理会了。

财和尚的爱财远近皆知。为了省钱,他的屋里也不装电灯,于是过段时日便到村头小店去买一支蜡烛。他晓得蜡烛向来是一角一支,但每次总还要跟老板娘重复一样的问价:“阿丹啊,白蜡烛有?”“有嘛。”“多少钱一支?”“一角。”“一角,一角,便宜些有吗?”“再没有了。”他独自念叨一会儿,便从贴肉的内袋里费劲地掏出一个叠成几叠的小布包,一层层剥开来,小心地翻检一阵,最后取出一角钱来,用十个指头仔细摩挲一会儿,才交到老板娘手里。付了钱后,必定要用手指沾了唾沫,把布包里余下的钱一五一十地数上几遍。据说他的钱全裹在这个布包里。有一回,他把布包弄丢了,立在村头的晒谷场上嚎啕大哭许久。有个后生实在看不下去,补贴了些给他,这才止了哭。我有时会看到财和尚到河埠头淘米,却从未见他买菜。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也要给他免费装个水龙头,他死活不愿意,生怕水漏出来费钱。

财和尚先前既娶过妻,也生过子。女儿出生后,家里又多了张嘴吃饭,不免愈发捂紧了口袋。某日,女儿得了一块水果糖,刚含进嘴里,给她爹看见,走过来哄她道:糖里有个腌臜,吐出来给爹瞧瞧。就这样从女儿嘴里咬走了半块糖。女儿大哭。后来,他老婆和他分了家,带上女儿,到别处讨生活去了。财和尚的诨名也渐渐给叫响了。

我小时候,常见财和尚微圈着腿,背着手,佝着腰,从村前的晒谷场上颠颠地走过,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探望,若刚好望到哪个人家扔出来的一堆旧物,他必要走上前去,拿脚尖仔细拨开来瞧。就这样,偶尔也会给他捡着一分两分的硬币。渐渐养成习惯,一辈子都这么走路了。他热天总打着赤膊,冷天罩一件皂色布衣,裤脚往往卷起来,一只高,一只低。常有年轻人作谑,看准他埋头探路,悄悄贴到他耳边,忽地大吼一声他的诨名。财和尚便惊醒过来似的,倒退几步,咕哝几声,随即又觑着眼,继续搜搜捡捡地往前走。

财和尚的生活是颇有些神秘的。他的屋门总是阖着。传闻他的屋里没有床,只在屋角铺开稻草睡觉。那时我在弄堂里穿梭玩耍,每每经过财和尚的门口,便想方设法地踮起脚来,透过门扇上的小孔往里瞧,看他是否真个睡的稻草,盖的稻草。有时,他也去小店舀一小碗黄酒,买几颗砂炒豆。砂炒豆两块五一斤。他进到店里,在柜台边踱一阵,最后踱到装砂炒豆的玻璃罐前,问老板娘:“阿丹啊,这个是砂炒豆?砂炒豆是好吃的。这个砂炒豆卖不卖?”“怎么不卖?”“哪个卖法?”“两块五一斤,两角五分一两。”“两角五分一两啊。五分洋钿卖不卖?给我称个五分洋钿好?”老板娘无法,只得捞些给他。他手里端着酒碗,口袋里装着砂炒豆,佝着腰走进弄堂里去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泛出些生动的光彩。

某一年,村里有了新闻,财和尚的女儿回来看他了。也就是当初被他争糖吃的那个小囡。女儿跟着母亲,从小好读书,也讲情意,大了记挂着这里有个爹。认亲后,每年便会回来探望几次,送些用钱。这样,财和尚的生活中又多了一桩用心的事情。算算该到女儿来看他的日子了,他便整日巴巴地望着。有时过了几日,还不见女儿的影子,便会跑去小店门口问老板娘:“阿丹啊,你说我家阿囡还来?”“会来的。”“阿丹,我家阿囡不来了嘛。”“会来的,要么打赌,你囡来了,有好东西,也要分给我些。”老板娘逗他。“保证的,保证的。”他连连点头,也感到满意,似乎作了这样吃亏的许诺,女儿是必定会来的了。

财和尚长年没有别的生计,有时给村里人干活,卖些力气赚钱。眼见得年岁长起来,他能做的事情也少起来。但他从未丢下捡东西的习惯。天色好的时候,他就佝着腰出来,一路走,一路四顾,看看有无可捡的物什。有时走到某家屋门口,人家正有剩菜要倒掉,他便先要了,再回家拿个碗来盛走。

我从略知事起,便见财和尚一天天这样走着。一直到我在外乡落脚多年,每趟回来,总还看见他老样子走过来走过去,只是腰佝是更厉害了。有一回,他从我家侧门口弄堂里穿过,仍是一面走一面四下探看。我忍不住有些不满:“财和尚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是吗。”父親在一旁接过话,顿了顿,“不过,他从来不偷东西。”

我心下突然一震。

想想也是。乡下难免有些小偷小摸的传闻,但这么些年,财和尚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却从没有人想过要防范他。

小昌呆子

呆子是小昌的绰号,“呆”字越方言发音似“nie”。小昌生来痴愚,做过不少呆事,流传最广的一桩,据说还是他小时候的故事。

那是盛夏的一个黄昏,男人小孩们纷纷下河游水,女人们忙了一天,照例阖上门,各自在家洗浴。偏有几个坏肚的家伙找着小昌,偷偷嘱咐给他一些话。这叫小昌格外高兴。因为呆的缘故,同伴群里他总搭不上话,更少受到这样的专门待见。他照着这几个小子的吩咐,乐颠颠地进了屋,走到他娘正在洗浴的房间门口,趴着门缝瞧了一会儿,又乐颠颠地跑出来,把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说给那群挤眉弄眼的小子听。

这桩趣闻很快播散开来。打那以后,他就成了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小昌呆子。

小昌长到大小伙儿的时候,既没人上门说亲,也没有姑娘肯嫁他。而他自己竟也不曾流露出一点娶亲的愿望。不久,他从一个单身的青年小伙,变成了一个独身的中年男人。只是他的脸上仍旧挂着一副孩子的表情,见人依旧“嘿嘿”地憨笑。可惜不大有人理会他。只有小孩子偶尔和他玩笑,玩笑过了,还是跑得远远的。

唯有每年的农忙两季,却是小昌大受欢迎的时节。此时家家最缺抢农忙的人手,须赶在几个大好的太阳天里,将稻子收割、打刈、过筛完毕。稍有延误,不幸遇上雨水,或是连稻带梗烂在田里,或是收到一半,却给雨水浆湿,一季的辛苦白费无数。

于是就有人家出钱去聘劳力。小昌身大力壮,心眼着实,干起活来最不惜力,一时成了众人争聘的帮手。一家的农事方罢,马上有新的人家赶着跑到他家,约定明天的活计。起初总是他娘代为应承下来,老人过世后,大家便直接找小昌约活。有的时候,他正挑着谷担,便给人拦在道上。他不懂得挑拣活计,约了便去,去了便狠做。雇主看在眼里,也不亏待他,工钱总是算得满当而爽利。

可惜农事一过,渐渐地又不大有人理会他了。他一时未从前头的热络里回过神来,见人还是“嘿嘿”地迎上去,一副相熟的神情。却不再有人和他搭话。

只有我们一帮小孩子,偶尔还放开胆子捉弄他一回。远远地,看他担着箩走过来了,蒲扇似的一只大手搭扣在扁担前头,另一手微张在身侧,随着脚步用力前后晃动。我们伺在路旁,专等他走近了,倏地跳将出来,一齐大喊:“小昌呆子——”接着便“哄”的一下,四散而逃。

这样的玩笑,我们却只敢结伙儿来作。换成一个人的时候,看见小昌老远走来,总是慌忙躲开的多。我们害怕他的大手会冷不丁抽下来。

有一回,正是一个人走着,兜头碰上小昌。我转身要跑,却见他并未举起骇人的大手,倒是努力浮起一脸的笑,一副见到老朋友的模样。我于是也大着胆子喊他一声:“小昌。”从此,他只要看到我,远远地便走过来,憨笑点头地跟我打招呼。

那一天,我跟一群女伴簇拥着往前走,小昌迎面而来,站定在旁,冲着我乐呵呵地笑。女孩子们奇怪地看看我,顿时叫我感到,结交这样一个傻子是多么脸红的一件事情。我于是冷冰冰地板起脸,装作不认识地走过去了。

那以后,我留了心眼,一见到小昌过来,便飞也似的避走开去。他的笑未及收回,傻站在那里。好在很快地,他也把我给忘了。偶尔再碰到,他的目光只是憨实而陌生地掠过。他已不记得我了。

秋天里,我回老家探亲,听到了小昌去世的消息。他没有子女,葬礼是村里筹资帮忙安排的。小昌的去世并未激起村人多少谈兴,听到的人,顺口道一声“嗐,小昌没了”,也算是对他的纪念。我问父亲:小昌这么早没了?父亲说:近七十了,也不早了。这让我有些意外。我的记忆里总还留着他憨笑站立的模样,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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