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歌和小说创作都需要通过语言体现其魅力和价值。虽然面对文学创作的实际谁也无法重弹“语言决定论”的老调,但在文学创作日益网络化、传媒化、俗常化的今天,在精英文学及其创作倾向正在受到冷遇甚至嘲讽的当下,重视文学语言的锤炼,在语言表达中传达文学的善与美,仍然值得提倡与珍视。青年作家麦然以他的诗歌创作和长篇小说实践体现了这样的精神现象和文化价值。
一、语言环境的超出
从一个研究语言学的读者的视角,我对当代文学的语言状况一直深感忧虑。我们之所以喜欢读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因为它有吸引人的故事,又足以启迪思维的精神内涵甚至震撼力量,可另一方面是它有优美、生动、精练、健康的语言,读来每每令人如饮甘泉,如味清馨。然而这样的文学似乎慢慢地离我们远去了。特别是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多媒体因素的介入,快速阅读的轻捷与翻屏浏览的粗疏,迅速取代了精研细读的品评与字里行间的咂味,文学写作的语言技巧和文字精致,似乎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东西,作家们“码字”的速度越来越快,其间文章的粗疏成了常态,文句的错漏成了风格,文字的缺失成了巧构。如果我们面对的仅仅就被当作网络读物,当作哪怕是代表一种语言时尚的当代印刷品,那也无可厚非,偏偏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些是当代文学,而且是引领潮流的时尚文学,甚至是标示为“后现代”的时尚文学,那就不能不令人忧虑。“后现代理论缺乏相互主体性的观念”,“提倡更多元的、去中心的以及多重形式的主体性”①,在语言方面因而会鼓励放弃精致的考究与典雅的追求。联系到网络流行的“文学语言”病态化、变态化、粗鄙化、庸俗化的现象,这样的忧虑愈加深重,虽然我们不会像罗兰·巴特那样措辞严重地宣告这样的忧虑:“这涉及一种语言,它的一切伦理涵义已被自律的暴力所摧毁。”②
事实上我们的文学语言及其应涵的伦理意义并未被摧毁。我们的文坛似乎对于任何创伤都会产生一种自我弥合的机制,来自语言的创伤也不例外。当文学语言的病态化、变态化、粗鄙化和庸俗化成为某种时尚之际,有一批作家和诗人通过自己的创作自觉地实行某种语言救赎的行动,虽然他们的作为不必一定夸大为向上述时尚宣战,但他们恪守文学创作的初心,试图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将文学的语言之美还给文学,将文学语言的品咂与深味还给读者。他们不仅远离文学的病态与变态,回避语言的粗鄙与庸俗,还在语言的精致与审美方面投入了更多的探索热忱,从而为网络时代的文学开辟了与文学传统风格相联系的语言可能性,为多媒体时代的文学阅读提供了健康优美的文本资源。在这样的写作者和探索者中,新近鲜亮地走入读者视野的青年作家麦然具有值得关注的价值。
麦然本是一位诗人,在《人民文学》和《创世纪》诗刊等都发表过诗作,并出版过中英对照的《朱丛迁短诗选》③。他的诗歌就体现出语言上的不落俗套,追求一种深具内蕴的表现力。《落日心痛》这首诗的题名,在语言上就颇具设计感,可以表示见落日而心痛的传统的悲哀,也可以表现通过落日寄寓心痛的古典伤情,还可以表达想象落日自身心痛的现代通感,这种多义性的设计便可见作者的诗艺及语言匠心独运的印迹。他的诗性完全依仗于诗歌语言的内在张力,诗性表达的过程同时也是语言运动有节奏地展开的过程。始终这样展示“落日”造成的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感受的“心痛”:“在城墙的边沿/看落日时的尘埃/那淡淡的昏黄下/轻声而不只方向的飞扬/卷起的心情/带着悲伤/呼吸着心痛/最后一次的心痛/却也懂得了/那霓虹灯下的暗涌/定然不是璀璨的星空。”诗兴的灵性被优美而伤感的语言包裹得恰到好处,诗歌的张力通过富有弹性的语言显示出更加切实的可能性。尤其是诗歌写到最后,诗人叫喊着带着悲伤呼吸着的心痛,其所对应的绝不是璀璨的星空,绝不是那么美妙而深邃的诗境,而是霓虹灯下暗潮汹涌的滚滚红尘或者是碌碌市声,那才是令人心痛令人五内摧伤的世俗景象。
他的诗性语言其力点基本上不在于外在景观和物象的描摹,而在于内在诗心的曲折而奇特的表现。虽然他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意识,他不会刻意追求语言表现的奇崛并以此显示带有现代色彩的怪异诗风,但他也决不甘心于诗句表述的陈旧与老套,他在词语的选用以及语言的布局方面绝对是一位有所为的诗人。
在语言上有所为,体现着当代写作者弥足珍贵的文学精品意识,这是一种在文学语言网络化、庸俗化的潮势中不致随波逐流的文化意识,大而言之,也是一种对于民族文化语言、文学语言和审美语言保持某种责任感的自觉意识。麦然的小说与他的诗歌一样体现了这样的语言自觉意识。他在小说创作中依然保持语言的诗性,并继续追求诗性语言的张力,同时,他的小说灵活地、娴熟地运用现代汉语的翻译语态,从而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当代文学语言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值得珍视的可能性。
二、翻译语态的开发
现代汉语(俗称“白话文”)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正当性和规范性倡导,已经走过了一百年的辉煌路程。毫无疑问,它不仅成为中华民族最普遍的民族共同语,承载了百年来无比丰富的历史叙述和审美表现,而且也成为世界语言文化的一个最重要、最广泛同时也是最精美的组成部分。现代汉语无论在日常表述还是在审美表述、科学表述方面,都具有与其他重要语言相仿佛的能力和素质,而且现代汉语以其务实、诚恳的姿态,为它自身日后的发展准备了至少三种语态:第一是现代汉语白话语态,这是人们日常使用的交际语,也可以说是汉语口语;第二是现代汉语书面语,即以白话为基础经过提纯、锤炼和规范化处理的书面表述语态,通常是写文章或进行文學创作所关于使用的文字结构;第三是现代汉语的翻译语态,即以现代汉语书面语为基础,为因应外国语材料、理论和文学作品的汉语翻译而自然形成的一种语言形态,这样的语态对外国语(特别是西方语言)的语法习惯、修辞习惯予以最大可能的尊重,其语言表述明显地有别于在日常白话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现代汉语书面语态。这种翻译语态与所谓的“翻译体”有一定的联系,但绝不是那种“贬义中的翻译体”:“机械主义翻译观和方法论的产物”,更不是“生搬硬套原语的句式、词义和用词习惯”④,而是主动地、积极地吸收原语表述的特点、优势。显然,翻译语态是在西方文化进入中华文明之后,后发的,相对处于文化弱势的现代汉语所作出的因应反映及其必然结果:汉语文化的继承人既然需要在西方文化的经典理论和文学面前充当一个虚心的、虔诚的接受者,就必须以极大的敬意,以极为审慎的心态对待这些来自西方的文字材料,翻译的时候必须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尽可能保持原语的语言规范和语词风格,这种谦逊、低调的语言态度使得现代汉语有可能在自己已有的白话语态和书面语态之外造就了一种特别的翻译语态。这样的翻译语态在理论阐述上更富有严密的逻辑性,在文学表现上更具有丰满、遒劲的描写力和更加精密、更加现代的风格。
正好,麦然的小说《恐龙人与我走出的秋季》是一部科幻作品,语言表述恰恰需要借助于翻译语态的精密而现代的风格。于是,小说一开始描述的另一个“可能的宇宙”就充满了翻译语态的紧张与矜持:“一幅巨大的太极图直扑到你的眼前,令人头晕目眩的白色和令人胆战心惊的黑色紧张地撕裂,又均衡地铺散,相辅相成,相背相离,一个完满的圆形在旋转,旋转,渐渐地,白色和黑色的部分变得难以区分。”⑤这里的句式明显呈现出强化定语成分而相对忽略主语中心词的翻译语态,主语“白色”与“黑色”在传统汉语表达习惯中几乎可以说指代不明,然而这正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一种悬念处置,将那个主语中心词加以暂时的掩藏,但需要借助于西方语体所擅长的那种叠加式的定语状语,那种细微到每一个生活褶皱里的强化式的描摹,从而使得被掩藏的主语所包含的全部信息都能准确无误地传达出来。
小说展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实际上更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虚拟世界,因而它必须在“写实”的文字中透露出虚拟的信息,而翻译语态以语言风格和语言形态的陌生化,最善于傳达这样的虚拟语意,于是,小说第一章开头便表明,作者很愿意借助于翻译语态传达幻想类小说必然需要的这种虚拟语意。“6500万年前的地球对任何人而言,哪怕是对现在世上最古老的东西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久远和陌生,那是属于爬行动物的世界。在云端,翼龙滑翔在天际,称霸着整个蔚蓝色的天空,这些空中的巨兽成群地飞舞,巨大的身躯使得整个天空看起来显得有些局促而拥挤。它们僵硬机械的飞行姿态和高亢尖锐的嘶鸣声使得当时的天空,多了几分恐惧的气氛。”⑥翼龙的行径像是写实性的描写,但这样的描写被笼罩在明显带有虚拟性的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球环境描写之中,那是以完全的翻译语态传达的一个幻想的世界,还包含着“对任何地球人而言”“哪怕”等虚拟性提示语,增强了地球环境描写的虚拟化和陌生化,正如作者所写的“遥不可及的久远和陌生”。
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尤其是幻想中的六千五百万年以前恐龙人的语言,同样必须有久远感和陌生化的效果,作者采取的表达方式依然是借助于翻译语态。恐龙人大法官对大智圣者讲的话是这样的:“尊敬的大智圣者!请你放弃倚老卖老的姿态和我对话!我命令你,必须遵从我和国王陛下的决定,必须要让超越时空的途径尽量变得宽广,让我们派出更多军队去未来世界,哪怕用武力去占领,去征服!我们恐龙人族绝不能灭亡!这总比派一个人有用得多!同时也保险得多!”⑦人物的称呼,人物语言的角色设计和语气设计,都采用了翻译语态,这样的语态拉开了小说叙事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其中还包含着相对陌生的文化气息和语言习惯,有助于在一种距离感的人文气氛中展现一个虚拟的世界。
科幻小说免不了包含较为浓密的科学成分,而在小说中传达科学成分就免不了需要展开类似于说明文的文字叙述;而由于现代科学基本上借助于西方文化话语的传述,科学说明、科学理论的描述一般须以西方语言为本体语言,于是,这部科幻小说中几乎所有的科学说明文字都须理所当然地借重于翻译语态。小说这样描述粒子对撞产生的能量场:“顷刻,两个粒子在密室下方猛烈地撞击,产生出巨大的能量,被恐龙人精心研究的装置收集,转换成暴烈的能量场,刹那间,围绕着艾塔的时空机升腾起类似龙卷风般的漩涡,在漩涡的周围,时间、空间、物体都在燃烧,巨大的能量汇集在此,吞噬了艾塔附近的一切,甚至是光线,使得被保护罩中的艾塔,就像置身在一个微型的宇宙黑洞般的黑色球体空间中,逐渐地,密室中残存的光线开始扭曲变形……”⑧这里的比喻及其表现方式固然是西方式的,语法样式特别是“逐渐地”所显示的状语独立语法,都是翻译语态的典型体现。
三、诗性语言的启用
从这些翻译语态的表达中,还可以窥见,麦然没有被动地臣服于西式语法之下“泥洋不化”,而是相反,他深知自己才是语言主体,翻译语态只是他进行语言攀登的所假之道。作者的主体表达以及所体现的语言驾驭能力始终操控着小说的叙述文字和抒写文字,翻译语态只是作为他能够游刃有余地操控其语言文字的一种方法和器具。作为诗人,即便是在他写小说的时候也同样能体现出语言的诗性,《恐龙人与我走出的秋季》所显示的语言之美,语气是翻译语态的展现,不如说是极富诗性的语言素质对翻译语态的改造和充实。
这种语言诗质常常表现在对小说中一些繁难的科学命题的阐释之中。小说中对于梦的解析就是如此,既有翻译语态的风格,又有诗性比喻的内涵:“如果大脑就像一棵神奇的树,思维就如同这棵树上的树枝,谁都知道它们将按照阳光指引的方向生长,然后吐露出记忆的嫩芽或者叶片,然而当阳光不在,叶子枯黄凋零时,任凭谁都无法去轻言预判枯叶离去的方向……”⑨这样的比喻中有浓烈的诗的意象,它将科学的阐释包孕在诗性的意象之中,然后用充满诗意的语句表达出来,通俗而雅致,近浅而亲切。
在小说中,语言的诗质之美遍布于各种景象和事物的描写。作者这样描写六千五百万年所可能遗留的痕迹——“神迹”:“这不朽的神迹仍旧存留在地球上,虽然时间的风化已经使得雕像的表面变得面目全非,但大致的轮廓还在那里,观星者依然仰望着天空,但岁月已经抹去了他面容上应有的执着与严肃,只剩下残缺的身躯,依旧执着地寻找着天空,重复着面容中不再存在的坚持”,而且还有“拂晓之神仍然是擎着巨斧的动作,尽管手中的巨斧早已风化在时间的长河中,飘散去了远方……”⑩这是对一个虚拟世界虚无缥缈的痕迹的描述,这样的描述无法真正通过“写实”的笔法完成,于是只能寄托于诗性的想象。而诗性的想象正是作者的优长,这样的优长使得他的文字显得格外优美。他显然非常在意这样的诗性的优美,只要有机会,他都不会放弃这种优美的表现,于是他这样引导读者观察亘古不变的星空:“星空的浩瀚无边,仿佛可以容纳下时间里所有经过的痕迹,甚至可以凝固住时光的脚步,使世人停下所有世俗中的心绪,除了仰望和叹服。星空无疑是深邃和神秘的。”星空在几乎所有诗人的心目中都是神秘的,从德国的康德,到中国现代的郭沫若。身为诗人的麦然显然知道其中的奥秘,于是他带着他的恐龙人经常仰望星空并且不厌其烦地叙写星空之美。
诗性语言赋予了这部科幻小说在幻想部分的生命感,从而成就了小说叙事的生动与灵性。小说写到恐龙人艾塔乘坐时空机器回到恐龙人世界的情形,那感受便是通过诗性的想象抵达并传达的:“当光线一点一点的在眼前凝结而清晰,当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从自己每一个细胞中,一股脑的通过神经传递给了大脑,身体承受的灼热感,如同眼前炙热的灯光……”这时候,他的“身体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处传来的剧烈灼热感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11这是完全幻想的情节,但这种来自诗性想象的疼痛感,这种用诗性的语言传达的生命感,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生动而亲切。
這部小说的高潮部分是恐龙人世界取得胜利之后的狂欢,关于这狂欢的景象,作者依然采用诗性的语言进行描摹与传达,充满晚霞的天空被无数下落的火球点染出一种“莫名的壮丽”:“仿佛是无比盛大的烟火晚宴,绽放在这一度被认为是末日的傍晚……于是明日,太阳仍然将和暖的照射在这片被神明守护下的大地,而明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的明日,亦将如此!”12依然带着翻译语态,句式中明显地偏重于强调定语成分和状语成分,然而出自汉语自身的诗性,以及带着中国元素的激情,紧紧地包裹着这样的翻译语态,从而使得整部小说都沐浴在诗性盎然的语言场中,显示着语言意义上的“莫名的壮丽”。
当然,从上述引文中也可看到,麦然的语言还有继续锤炼的余地,如结构助词的使用有一种随大流的率意。但他别出心裁地借助翻译语态,熟练有致地启用诗性语言,的确在小说语言的探索中作出了贡献。这贡献不仅体现在这部科幻小说所显示的语言文字之美,更体现在为汉语小说语言的发展探寻了某种可能途径。确实,汉语文学语言的发展依然具有广阔的前景,并不只是网络式的粗鄙化或后现代的庸俗化之一途。
【注释】
①[美]史帝文·贝斯特等:《后现代理论:批判的质疑》,朱元鸿等译,341页,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96年版。
②罗兰·巴特:《符号学美学》,董学文等译,169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③香港银河出版社2012年版。
④刘宓庆:《现代翻译理论》,275页,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⑤⑥⑦⑧⑨⑩1112麦然:《恐龙人与我走出的秋季》,1、3、18、20、61、147、186、246页,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
(熊焰,暨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