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当今人们约定俗成的“新中国的建立”为时限分界,即现代文学的结束当代文学的开始,我们一般所说的中国当代文学生成发展至今,也走过了六十余年的历史了。这期间,中国当代文学史经历了几轮不断的重写,无论是在文学史版本数量还是其学术质量上,较一度很长时间单一政治化图解的当代文学史之统摄,新世纪前后有了很大的改观。有被学界普遍认可的洪子诚教授学理性研究成果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也有高校文科教材类的陈思和教授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董健、丁帆教授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等,更有多类侧重史料收集整理、叙述史实的中国当代文学“长编”、“编年史”,与拓宽视阈探索型的“发展史”、“再解读”、“文化阐释”、“制度”、“生产方式”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史著。这些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和其有影响的大量研究成果,充分表明一路前行的中国文学,赓续和承传中国古代、现代文学的当代文学也在日渐走向成熟。为此,以学术史的反思和建设,特别是当代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如何夯实基础,全面推进各项研究工作的深入展开,最为迫在眉睫了。从学科建设的这一趋势看,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研究》(以下简称《史料问题研究》)①的问世,是目前国内首部系统建构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学的著作,也是率先将史料问题置于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高度的论著。在“当代性”与“历史化”的同构中,该论著全面深入地梳理和总结了中国当代文学史料“是什么”的途径、内容、方法,及“为什么”的诸问题的阐释。论著从史料不同层面、不同类型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和文学史编写把脉,旨在立足基础性史料工作本体和其问题的思考。其中从史料视角发现的一些学术史、学科建设的重要经验,对于发展中的中国当代文学内在结构和肌体功能的深入认识,其学科内涵的提升有着很大的启示性。
1.史料研究及规范的学术姿态。中国当代文学演变发展的过程,在时间和空间上一直是一种悖论关系。就约定俗成的时间概念说,当代文学演进六十余年历史已经不算年轻了,而就其当下文学空间的认识和评价而言,至今却有着许多无法统一的文学价值观和其标准尺度。从学科建设的角度上看,某种程度上中国当代文学正是这种悖论关系构成了她独有的学科形态。一方面我们在不断地顺应着时间进程对当代文学的基本情况描述和梳理,另一方面也在清理和叙述中对一些重大问题和全局进行跟踪批评,理论概括。其表现为虽然已经出现了不同类型的史书,对各种文学现象、作家作品专题研究的总结,其中不乏较浓理论色彩的论著,但是源于文学史太强烈的当下特性,作家作品近距离的观照,文学、文学史太多纠结于复杂现实中不确定的因素,使得当代文学总体地位无法与古代、现代文学那样能够获得普遍性认同。每年虽然有数千部长篇小说的问世出版,也有莫言这样拿到世界性文学奖的作家,可是学界仍多有当代文学种种的不满足。这便形成了当代文学生成发展总是处于常态中的非常态。《史料研究问题》的著者正是清醒地认识到:“由于当代文学学科鲜明的‘当下性特点,致使长期以来文学史料处于孱弱状态,严重影响了该学科的提升和发展。”著者从学科建设的本源出发,以基础工作的史料整理、现象呈现和问题探讨为重点,重视文学“当下性”的生机和困境并存的特质,对当代文学纷繁阐释和批评评判,或理论概括不急于做出简单、抽象的结论。为此,论著将史料作为专业问题提出,立足史料的本体结构谱系和思想阐释之间的并重考察,形成了自己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的基本思路和路径。在中国当代文学公共性、私人性、民间性、通俗性、口述性的史料,及期刊、社群、港台、书话、版本等史料中,著者不在乎史料本体方方面面是否完整,而是由这些史料的存在和叙述指出中國当代文学史已有的某些缺失,并由此揭示出当代文学研究亟待拓展和深入的可能空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专题研讨层面,并不回避当代文学演进中与“政治、现代科技、多元文化”等重要社会因素的密切关联。相反,以其积极的独立姿态探究因关联生成的某些规律性的问题,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存在之由、变迁之故,还将清理史料的路线和存在的可能,纳入学理的层面进行学术辨析。论著在对中国当代文学史料的历史观和政治关系等核心命题之探讨中,正是通过进一步深入史料内部,揭示其背后的当代文学本体特征和品格,重在探讨形成这些史料的可能性和其特质的机制及缘由。比如,就当代文学史料的政治化倾向的存在,旨在努力把脉文学与政治这一复杂关系动态交织演变的线索和内涵,即该“关系”如何从简单的“直接化”、文学史叙述的注脚,到伴随政治“再叙述”、“再确认”文学史料价值的合法性的重新定位,及其经济时代的到来文学与政治关系发生新转向、调整的再归理等。其研究没有简单地否定或肯定当代文学史料政治化的判断和总结,而是结合具体史料的呈现和历史本身的思考,给予其特征较为合理而切中肯綮的分析,又将其观点隐喻于“关系”的细致分理之中。因此,论著不仅仅在史料分类方面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本体内容,而且在专题问题探讨上,也提供了较多极有启发性的重写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思路。论著开门见山以“学科视域下的当代文学史料及其本体构成”为统领的“绪论”,显然,著者悉心解析那些非传统意义上的当代文学史料案例和问题,旨在重新建构当代文学史料的本体世界,推进中国当代文学整体研究的深入,并且提升了学科建设的水准。从此意义上说,论著具有的学科建设的自觉,最为值得称道的是,突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长期偏重政治意识形态的价值判断,总是无法摆脱文学评价现实过度“干预”的困扰和包围,回归当代文学史中最为关联又尚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那些原始材料,将发掘性的存在叙述和理解性探讨同构于主客观包裹的历史现场、历史人与事、历史细节之中,要具有自觉的当代文学史料意识,乃至成为当代文学研究最基本的思路和方法,强调当代文学作为科学研究必备的学术姿态,应该是一方面直面当下、关注现实人生、拥抱文学,一方面又敬畏历史、尊重历史、理解历史。这样以史料研究切入,提示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整体性深入发展需要的重要思想原则,《史料研究问题》这一理论积极实践是对日趋走向成熟的当代文学学科最值得认真珍视的学术财富。
2.史料本体的“历史化”意义。在史料研究与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问题上,较之关注史料本身样态与建构其思想方法之探寻,究竟如何把握“历史化”的进程中诸多复杂现象和相对稳定规范学科建制之间的关系,史料研究的尺度和标准与文学史学科内部机制怎样关联等,更应该是研究重点和难点问题所在了。通常意义上,学科的建立与稳定的历史是联系在一起的。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成为学科的存在,一个普遍共识的认同正是立足于历史过去时态。作为已经凝固的古代和现代历史,与文学某种同构关系的确认才有可能达成共识。我们既可以较为客观地面对历史遗留、冷静的发掘,又能够本着主观体验和理解感受着文学史的鲜活。可是,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和其学科的建立,最为困难的是不断前行的运动状态,以及近距离观照“当下”的视觉效果,多少影响了学术研究的客观性。学界一直有“当代文学应否写史”的争论。《史料研究问题》的著者也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当代文学有别于古代文学的一个很大差异,就是除了‘死之外,还有存留在不少当事人大脑或口头的‘活材料。”为此,阅读《史料研究问题》最大的收获是,著者通过勾勒当代文学史料本体的全息图示,探寻了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的认知路径,从而为学科建设全局性的总结概括提供较为可行的学术依据。针对已有研究成果清理出十余种较典型的史料类型,力求还原当代文学史料的知识谱系的构成样貌,这显然对其研究文学史的写作极有指导意义,但是,我认为著者核心要义并不在此。论著探究当代文学史料的特征、内涵外延,及其理论形态诸问题,潜在的追求目标在于对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独立性机制的反省和思考。某种程度上,这种努力使得大家熟识的当代文学“历史化”命题,由此交出了一份自己的学术设计和构想的答卷。首先,当代文学演变的历史特征,并非完全是由坚守固化不变的历史来显现的。传统意义文献、史料的概念,往往是相对而言的。如同“昨天”相对“今天”来说就是历史了。文献史料的相对稳定、统一、主流性似乎构成了文学史写作、研究的共识准则,同样,也是学科是否成熟的重要衡量标准。论著在细致梳理当代文学的史料形态时,将尚不确定性的民间、“地下”、私人等潜在写作和“活”的口述文学、作家访谈,纳入当代文学的史料范围,并且强调她们与传统的、主流的、公共性的当代文学史料具有的同构性质及其价值意义。当代文学史料应该接受现实和当下的直接拥抱,打破传统历史固化观、权威中心意识,被政治化等观念的束缚,那些长期被遮蔽的民间的、私人的、潜在的等边缘史料才可能进入文学史料研究的范畴。史料要求的可靠性和可考性,与当代作家最真实的可留给后人鉴别的现场感的访谈,当事人的口述活动恰恰形成了同构。这些表面看是对当代文学史料知识系统的重新界定,实际上是当代文学历史观、历史特征的再认识。它是对长期以来当代文学时代主流话语、意识形态规约历史的反拨,一种发现历史本源生态、坐实当代文学本体世界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积极努力,更不失为推动当代文学学科自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杠杆。其次,当代文学史料内涵和理论基点的确定,本质是“历史化”进程中互动系统的价值寻找。文学史料的存在价值并不完全因时间的进化,也不会由于现实的参与、当下政治意识形态的作用来决定的。这是因为文学既是历史的,某种意义上又是现在的。《史料研究问题》中谈到政策文件、领导讲话、批判性评论文章、学习材料等公共性文学史料时,指出要探讨的是“任何对文学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的”材料,其原则是“按照对文学生成及其影响程度”决定的。而在区分一般访谈与作家访谈时,说:“只有把作家当作‘历史‘对象来关注,并进一步追问和记录文学史的发生过程时,访谈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口述历史。”在当代文学史料中这两类史料的认定常常引起非议。著者抓取这类典型史料考察,分析当代文学史料的内涵和理论视点是很有说服力的。著者的史料观关键词是“文学生成”、“直接或间接影响”、“发生过程”,显然,这里传达的是一种结构的动态,即是历史构成最重要的形态。正是在这一“结构的动态”历史过程中,读者、作家、批评家及其同时代的文学家们对史料的看法是不断变化的、互为影响的。那些看似是非文学的政策文件、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资料,或者就是直接的批判材料,正因为是针对文学、是将作家作品当作对象,伴随着历史进程的关注,同时不断渗透了多维文化社会关系的互动、介入、影响和作用,它们也由此构成了史料,其价值正是在史料不断生成的过程中并存。论著中列举的“1993年的《废都》事件”、“新世纪现代意义的公共空间关于‘红色经典改编的讨论”等案例就很有代表性。诚如美国“新批评派”代表学者韦勒克、沃伦所言:“历史的过程得由价值来判断,而价值本身却又是从历史中取得的。”②著者当代文学史料的动态价值系统之理论视阈,进一步引导了当代文学如何由作家作品跟踪、感悟式批评,自觉向着文学“历史化”过程多维关系、互动影响研究的学术提升。这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学科自身思想机制的确立,建构可持续性的学科发展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3.史料学对学科建设的推进。在思想视阈与事实存在,历史可信实证与新的学术生长点之间,建立中国当代文学史料系统有效动态机制,过去我们估计不足,认识不够到位。这不只是限制了史料工作的发展提高,而且低估了他们在当代文学学科建设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不可替代的作用。阅读《史料研究问题》最强烈的印象正是著者有着自觉的史料系统建构追求,尤其十分注意系统内在程序、环节、步骤整体性的把握,这对中国当代文学学科逐渐完善和健全的知识范畴和规范体系建设所做出了一定的积极实践。在《史料研究问题》中,无论是当代文学史料的存在的叙述,还是史料诸问题的学术探讨,著者都鲜明地表达着一个基本的信息,当代文学史料的确定和认知必须回归历史本体的多层面相,并且要正视历史考察的人文特性,探索建构中国当代文学史料系统的路径和方法。除了上述谈到论著对当代文学史料核心观念的把握,一些文学“当下性”史料的认定外,需要强调的是,论著始终贯穿地对当代文学史料大厦的整体构筑,试图直面当代文学的实际状况,与当代历史、文学史、史料、史料学之间建立内在关联,并探寻其关联而呈现的诸多典型现象和相关学术命题。其中作为史料系统机制的表现就在于将当代文学史料存在的梳理和问题的研究,规约于历史的评判和理解、文学当下性的参与动态观照与实践之中。比如,作家私人性的日记、书信、回忆录、传记、检讨书等史料,存在于当代文学中的事实是不言而喻的,关键是如何成为可信度史料进入文学史的循环?如何分析私人性中浓重感情、特殊限定等主客观因素,对史料真实性、可信性的影响。论著在其梳理和研究中均没有直接进行价值判断,而是先强调有私人史料不同类型的区别,后提出在与公共话语关系比较中寻求其特殊价值。著者不仅面对这类史料时十分慎重,而且涉及当代文学各类型史料尽可能少做空洞的评判,多陈述事实的来龙去脉,细致考察史实合理存在的特定性、相对性、动态性。显然,在史料的评判和理解之间,著者更认同理解才是最重要的。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说:“价值判断只有在作为行为的准备并与公认的、自觉的道德规范有所联系之时,才有存在的理由。”③除了面对熟识的常态、非常态性当代文学史料有着自己的清理和辨析外,著者还就当代文学特性和发展趋势,力求发现可能有的文学史料空间,及其应该跟进的思想观念和理论总结。当代文学中通俗、台港、选本、书话等边缘性史料,论著里均列专门章节的陈述和分析并不奇怪,新颖之处是对这些边缘性史料的整体的勘探和文学史的问题意识,尤其注意由當代文学自身“当下性”特性生成的新的史料可能,诸如现代科技发展下的电子化史料,文学馆、博物馆等场所类的活动、组织、刊物之实体性史料,以及伴随政治开明、多元共生的文化语境,报告、讲话、决议,政策文件等跨学科史料,与更大范围更细致地打捞、分理文学演变过程中各类“潜在写作”史料等等。著者不仅强调这些当代文学新生长的史料需要足够的重视,小心谨慎、细致入微甄别和考证的必要,而且有着文学史的眼光,当代文学史料系统的构想。著者从纷繁复杂的当代文学中敏锐洞察出历史生成中的某些特征和规律,将他们概括为一种特殊的史料个案、类型或典型现象(虽然本人对一些个案、类型和现象的归理并不完全认同,但是著者开拓性学术锐气和文学史料的“发现”才能值得充分首肯),纳入当代文学史料学的研究范畴,深入探究他们的基本样貌、来源,及其“能否进入”与“如何进入”文学史的可能,并且寻求最为契合史料对象特征的实证分析、文化视阈研究方法,展开当代文学史料全方位多视角的考察,从而完成了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从路径、方向、方法与理论、实践完整系统的自我排除和思索。最后,还要提到的是,论著建构完整的当代文学史料系统始终坚持了无论整体当代文学史料全局性的观照,还是每个具体类型、个案性的史料分析,都注意在“史实”叙述梳理与“史知”问题研究之中,较为完整全面的对已有史料研究状况做出冷静客观、公允到位的综述,正视前人已有史料研究的成果,并且从中发现可能的学术生长点,使得立论具备了学术前沿话题的质地。这也从史料研究之研究学术史视阈正确引导了当代文学史料学实践的基本路向。总括上述,《史料问题研究》以谈论当代文学史料的存在和问题入手,弥补了长期以来当代文学史料学建构的缺失,直接引领了当代文学学术研究从基础设施到全局理论的深入和创新,最终为中国当代文学迈向独立而成熟的学科做出了一件极为务实的学术工作。■
【注释】
①文中未注释的引文均出自该著作这一版本,特说明。
②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296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
③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102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
(杨洪承,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