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茜+何克勇
翻译研究和文化人类学都是以文化和语言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人文学科。作为语言转换媒介的翻译研究和研究文化与人性的文化人类学近年越来越多地被专家学者并置研究,在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和文化人类学的文学转向背景下,理论借鉴之风日盛。
二者的学术领域各是什么?研究方法有了哪些发展?互相如何借鉴?田野和文本的共同视域在哪里?本文试图浅析两者之间的交汇和分界。
一、学科属性
1.科学与艺术 语言的翻译几乎和语言本身一样古老,文化的交流有赖于语言和思想的交流,有赖于翻译①。人类学(anthropology)研究人和文化②,文化人类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
在很长一段时间,译本是否“忠实”和“准确”是评价翻译的唯一标准,翻译几原则制定翻译规范,翻译几分法将翻译分门别类;20世纪40—50年代,现代语言学的发展使翻译系统化、科学化,机器翻译的发展模拟翻译过程,推进了研究的科学化进程;奈达1947年的《论圣经翻译的原则和程序》运用现代语言学的“科学”方法系统探讨《圣经》翻译问题被德国翻译理论家威尔斯认为是翻译科学研究质的飞跃,之后翻译研究的“语言科学”地位确立了下来。但真的有所谓客观的翻译吗?一直与语言学理论线分庭抗礼的文艺学翻译理论传统甚至比前者还要古老,翻译被认为是一种文学艺术,翻译的重点是进行文学再创作,注重翻译的目的、风格、效果和文学特色等③。而德里达的“延异”观解构了传统的“忠实观”,认为原文文本承载的意义不在原文本身,而在它的“他者”(译文或其他文本)那里,其“延异”翻译观意味着翻译不可能忠实地模仿或再现原有文本的印迹和意义,而是一个解构和重构的过程。在此基础上勒菲弗尔提出了“翻译即改写”的理论,赫曼斯也提出“文本由译者操纵”。
人类学有科学与人文两派之分。科学论者认为人类学是科学,强调规则规范,重视对理论假说的检验和知识的历时积累。人文论者则强调人类行动的意义和对意义的理解。人类学的基本研究方法——民族志(ethnography)试图调节主客观的关系,做到不偏不倚。民族志研究的过程是获得“局内”观点的过程,人类学的观察是一种参与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但人类学家必须是谨慎的观察者,以便达到对一种文化的深入概观④。从学科性质上来说,人类学强调与定量研究相反的定性研究。而从操作层面,科学的研究方法运用于人类学会受理论预设、文化价值和观察手段等因素制约。“现代主义认为真理具有客观性、唯一性和永恒性,后现代主义则认为真理充满多元性、主体性、文化相对性等。现代主义标榜科学價值中立,后现代主义则揭示人类活动都与价值关联。”⑤格尔茨的象征或解释人类学把文化视为文本加以解读,认为人类学大大依赖解释者个人的天分、感知的本能和探知潜隐意义的能力⑥。1970年代后期,人类学开始“文学转向”,人类学家认为“他者”不能被直接表现,而只能由民族志的文化透镜加以过滤和接近。他者像文学中的人物一样,是想象的文本建构。⑦
翻译研究和人类学的发展体现了科学与艺术之间的转换与互动。一方面,翻译和人类学努力排除主观因素,尝试使研究系统科学;另一方面,其固有的人文属性又带来阐释学研究方法,创造了多种可能性。
2.语言、文化与符号 翻译是语言的艺术,翻译研究从只注重语言层面的转换到关注其中的文化内核。德国语言学家威廉·洪堡提出,语言决定思想和文化,人的思维完全取决于语言⑧。雅各布森把翻译分为三类:语内翻译、语际翻译和符际翻译。语际翻译是严格意义和通常所说的翻译,指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转换。符际翻译是用非语言的符号来解释语言符号,或反之⑨,包含了文化内容。更为激进的符号学观点来自德里达。他认为一切纯自然的客观物是不存在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被符号化了,离开了语言符号现实世界便无法显现⑩。
人类学以文化为研究对象,而进行田野工作的基本要求就是要学习当地的语言,这样才能与当地人充分沟通,了解异文化。语言人类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语言也是人类学的重要研究手段和研究内容。在洪堡之后,产生了相似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又称语言相对论,认为语言决定思维,语言影响思维。列维-施特劳斯和格尔茨提出认知和符号体系。列维-施特劳施的结构主义视文化为潜在心理结构的表层特征,而心理结构则是文化的深层语法结构,主张通过象征符号探索普遍的文化语法11。格尔茨的象征人类学认为,文化是人们用象征符号为自己构造的意义系统、组织的逻辑系统,人类学家对文化符号要尽力理解并做深度揭示和描绘。
文化以符号为基础,文化最重要的符号是语言12。语言表征文化,也影响文化,二者都体现人类的思维特征,这可称是两个学科的一个共识。
3.跨文化 翻译研究跨语言,跨文化。在源语文化与目标语文化中,翻译的立场如何呢?根据韦努蒂的理论,翻译有归化和异化两种策略。归化是用译入语文化的意识形态、创作规范等书写译文,使其读来不像翻译过来的异语作品。异化则是使译文保持异域风貌、异国情调,读起来像译文13。他认为立场的选择体现了权力关系。而皮姆提出了互文化性(interculturality)或称文化间性的概念。他认为,互文化性是多种文化互相交叉的地带,它不完全归属源语文化,也不完全归属译语文化,而是具备两种文化的特点。互文化性的概念强调了译者的双文化特征14。
跨文化比较是人类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和主要研究方法,通过对各种文化系统的跨文化比较,人类学家试图得出关于文化性质的普遍结论。文化相对论是人类学另一基本概念,认为每种文化都有其独创性和充分价值。要抛弃民族中心主义和种族主义,尊重每一种文化的独特价值15。
人类学和翻译都是游走于多元文化中的跨文化载体。人类学在实践中产生的跨文化意识和研究能力能够启迪翻译研究,而译者对语言的精准处理能够为人类学提供借鉴16。
二、研究方法
1.阐释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者认为理解是客观与公共的,忽略研究者在理解过程中的差异。阐释学的引入是对实证论的动摇,引发了对研究者主体性的关注。
以前的译者长期奉行的原则是:在翻译中不要掺入自己的主观因素,才能保证正确的理解和再表达。而19世纪开始以德国的施莱尔马赫为主要代表逐渐形成了解释学翻译理论发展线,其研究重点不在文本是否客观,而在阐释者——读者、译者等对文本意义的主观理解。阐释学翻译的代表还有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信赖、侵入、吸收、补偿理论和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等。伽达默尔认为,作品的意义要靠读者一次一次的阐释来激发,最佳的阐释则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视域融合17。跨文化阐释性的翻译不仅考虑字面的忠实,而是忠实于文化的全貌,看重文化现象是否能够准确地在另一语言中再现,从现代翻译观来看,文化精神方面的“忠实”比文字层面的“对应”更重要18。
20世纪70年代,人类学理论中以自然科学为圭皋的实证-结构论让位于以人文价值为关怀的理解-相对论19。人类学家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一书中继承马克斯·韦伯的思想,提出,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文化就是这些网。所以人类学就不是实验科学而是阐释科学,不在探索规律而在探索意义20。人类学的描述不应是“制度性素材的堆砌”,而应是“深描”(thick description)——“理解他人的理解”21。因为只有“本土人”才能做第一层次的阐释,这是他的文化22,人类学写作是阐释他人的阐释。
2.深描与深度翻译 格尔茨认为,“深描”必须依照当地人对自己经验的阐释,因为那是他们所承认的描述。深描甚至是站在一个“异文化”的位置上体察人类学家自身的“本土化”23。在阐释人类学者眼里,深描是捍卫边缘文学、文化真实性和合法性的有力手段。24
受深描理论影响,美国学者阿皮亚提出“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深度语境化”(thick contextualization),意为通过在译文中增加注释(或脚注、评注)等途径,凸显文本的丰富内涵、文化语境,揭示被掩盖的意义和译者的意向。深度翻译能使他者文化和边缘文学发出自己的声音25,认为完全的翻译是不可能的,也不愿把翻译作为侵吞他者的手段26。
三、研究对象
1.文本与田野 从传统的翻译观到现代的文化和社会学转向,翻译的研究领地从单纯的文本扩大到社会文化的深度语境。文化学派从语言学派最关注的语言结构、形式的对应课题转而研究原文和译文分别在其文化系统里的功能,将文学内部因素和文学外部因素(社会和政治语境、权力机制以及译者的主体性和意识形态)纳入研究范围。描写翻译理论研究影响翻译的各种“规范”,如文化系统对于翻译的种种政策、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限制。社会学转向借鉴了布尔迪厄社会实践论的资本、惯习和场域三个概念工具,说明社会与译者之间的制约与反作用。相比隐喻式翻译,转喻式翻译考虑了文本的文学系统和特定社会中更大的文化和政治系统27。
人类学经历了从田野到文本的研究转向。整体性视角是另一人类学基本概念,它指对某一文化进行全貌性的深入研究28。文化进化论、文化传播论、历史特殊论、文化功能论、新进化论、心理人类学派、认知人类学、结构主义等都探索人类文化的普遍原则或一种文化的全貌。而20世纪70 年代人类学学术主流从对社会文化法则的追求转向对研究对象行动意义的探索,对异文化的理解尽量采用本土眼光和主位术语29。格尔茨认为,“文化即文本”(culture as text),文化实践如文本一般可供阅读、阐释、翻译,异文化具有了文本的地位方可变客观30。民族志经历了一场“文学转向”。
埃文斯-普里查德和利奇等提出,文化翻译是民族志的根本问题。翻译通常有源语文本,民族志的原文却是异文化。翻译研究经历了以原文、过程再到译本为中心的过程,从忠实于原文到忠实于文化的阐释、改写;人类学研究则从主客位之争到阐释之阐释,从全面表现异文化到深度描写异文化的书写文化观,经历了调查方法的演变。翻译研究和人类学学科范式变化的实质是相同的,都是将研究引入译入语文化和接受文化中,强调研究实践过程对接受语境的影响31。
2.他者 对异文化的态度影响翻译策略。由于征战胜利产生优越感,罗马人竟视希腊文艺为可以任意“宰割”的“战利品”32。随着16世纪民族语言的成熟和民族国家的兴起,以民族语取代拉丁语译《圣经》以及其他古典作品的活动得以普遍开展,代表人物是德国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韦努蒂发现西方17世纪以来的翻译史一直都是归化翻译占主导地位,原因是深藏在背后的民族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文学规范在作怪。因此他认为翻译应采用异化的策略,使译文保持异域风貌,抑制民族中心主义对源文本的篡改,阻抗殖民文化入侵33。20世纪70年代以后,翻译理论和实践的探寻发现,存在于文本实践中的权力关系反映了更大文化语境中的权力结构,由此诞生了女性主义、后殖民翻译理论等。它们质疑和反叛男性中心论和后殖民主义(文化侵略主义),主张通过翻译发出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劣势的群体的声音。
非西方文化一直是人类学研究的重点。人类学家认为非西方文化中的人与其他地方的人共享基本的人性,研究多元文化的独特视角有助于了解他们自身的文化。然而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萨义德提出东方主义,认为西方人根据自己一厢情愿的虚构,将东方视为原始、愚昧、落后、蛮荒的象征,并根据自己的想象赋予东方一种与自己迥异的民族品质。这种西方对东方居高临下的认识和审美所形成的知识集合就是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认为,人类学一直宣称“政治中立”,有时却变成殖民当局的帮凶,以在殖民地扩大领土、维护统治,并建立霸权文化的话语体系。针对这类批评,学者们认为“他者”不应仅是被动的研究对象,而应是参与到其中的平等的演员,尝试在“共叙民族志”中要求被访者一起参与民族志写作34。
沃尔夫认为人类学在田野工作中接触他者,翻译学是在翻译源文本中体验他者35,这揭示了各自的学科特点。
3.主体性 长久以来,译者一直作为翻译的实施者而非研究对象存在。传统观念认为,原作者是独特文本的原创者,對文本有绝对权威和最终解释权,译者的工作只能是对原作的模仿,翻译从属于创作。然而韦努蒂认为,译者不该隐身,而应在译文中变得有形、可见36。作家的创作如同翻译作品一样,也是派生的,作者对原文并不具有原创性。因此他提倡大胆增删原文,使原文的主要特征更为鲜明,采取抵抗式翻译。赫曼斯提出“文本由译者操纵”,鲁滨逊也提出“轮到译者主事”的译者中心论,认为译者应在作者和读者对话的环节中起到中心作用,并从各个方面去影响目标读者37。如前所述,隐喻式的翻译认为译者只是机械地转换语言,导致译者的隐形。转喻性翻译则考虑了文学和文学以外的因素。译者的主体位置(性别、阶级、种族、族裔、政治取向、宗教信仰、审美、性态sexuality)等对他们选择翻译何种文本和形成何种翻译方式都起到作用。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一个选择是无辜的”38。
人类学的开山鼻祖马林诺夫斯基开创了长期翔实的田野工作和不偏不倚的参与观察研究方法。但在他死后,其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和特罗布里恩岛考察期间的私人日记出版,引发了持续近二十年的爭议。它与正式发表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中马氏对于当地人的态度差距极大,对其的鄙夷、恨意见诸笔端,甚至体现了种族歧视的迹象39。这次被迫的主体性展现是对人类学家中立价值观的一次挑战。20世纪80年代的反思人类学反省人类学家的田野失误,主张用主位、多元的方法来写民族志,以最大程度纠偏实质上很难避开的文化偏见,认为人类学受人类学者的文化价值观、好恶、甚至偏见影响都是不可避免的40。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钱钟书先生用“诱”揭示翻译的魅力,用“讹”说明漏误和缺失,而“化”则是最高境界41。人类学的作用和境界也大体如此。马氏在世时发表的人类学经典试图描绘乌托邦般的景象——“诱”,其日记的披露无疑揭示了其作品“讹”的成分,“化”则是对真理的不懈追求。
用反思人类学的观点看,所有真理都是文化构建,都是相对的42。主体性的凸显体现了学科的反思和进步。
四、学科伦理
传统的翻译提倡忠实。翻译目的学派学者诺德提出忠实是译者在翻译活动、与人合作过程中体现的责任感,不仅指对文本忠实43,还体现了翻译伦理。
人类学家完成研究后,会提出有关知识的使用和滥用的道德问题。人类学家的发现会不会被利用?谁会从中获利?政府或公司会利用人类学资料去压制少数民族吗?等等。人类学家对三群人有义务:研究对象、资助者和期待他们的发现以利用和增进知识的同行专家。人类学家首先显然要对知情人和他们的人民负责,必须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物质的、社会的福利和心理的健康,尊重他们的尊严和隐私,使他们毫无损害44。
这种忠实、责任体现了人文学科的良心,提醒研究者学术研究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五、结语
实证科学和理解-相对论仍然是翻译研究和人类学中并存的研究范式。语言、文化和符号是二者共同的研究主题。翻译不仅限于其文本阵地,人类学也在“写”田野。他者进入了翻译研究的视野,人类学也反省其文化相对论背后的霸权和偏见。翻译和人类学都需要文化翻译。文化翻译指明了翻译的更大内涵,它也是民族志实践由来已久的根本任务45。
无论怎样,学者的笔一直在写科学的理和人性的美。■
【注释】
①③⑧⑨133233363743谭载喜:《西方翻译简史》,1、5-11、109、199、244-246、第一版序4、245、245、247、259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②⑤11151928294042庄孔韶主编:《人类学通论》,1、62、28-29、15、61、13、61-64、67-68、67-68页,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④1244威廉·A.哈维兰:《文化人类学》,14、43、29-30页,瞿铁鹏、张钰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
⑥20212223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 译序14、5、译序9、17、译序9页,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⑦27班空·团:《翻译的转喻学:跨越翻译研究、人类学和文化研究之间的学科鸿沟》,杨玲译,载《文化与诗学》2010年第2期。
⑩转引自刘军平:《解构主义的翻译观》,载《外国语》1997年第2期。
1416段峰:《第三类翻译与第三种文化——文学翻译与文化异质的传送》,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17转引自许钧:《翻译的主体间性与视界融合》,载《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文双月刊)》2003年第4期。
18王宁:《翻译与跨文化阐释》,载《中国翻译》2014年第2期。
24刘高高:《阐释人类学给翻译研究的启示》,长沙理工大学,2011年。
2526孙宁宁:《翻译研究的文化人类学纬度:深度翻译》,载《上海翻译》2010年第1期。
30谢宁:《文化人类学的发展与跨文化翻译理论的反思》,载《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3145段峰:《文化翻译与作为翻译的文化——凯特·斯特奇民族志翻译观评析》,载《当代文坛》2013年第3期。
34杨小柳、詹虚致:《作为文化批评的后殖民思潮:人类学的反思与实践》,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3538转引自班空·团:《翻译的转喻学:跨越翻译研究、人类学和文化研究之间的学科鸿沟》,杨玲译,载《文化与诗学》2010年第2期。
39凤凰读书,http://book.ifeng.com/shuxun/detail_2015_01/19/1050401_0.shtml [EB/OL],2015-01-19。
41钱钟书:《林纾的翻译》,见《钱钟书·七缀集》,77页,三联书店2002年版。
(卢茜,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何克勇,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