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刚
陌生的孔子
一、夺命司寇
孔子五十一岁出仕,升至大司寇,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长。从字面上理解,寇,乃盗寇,司寇也仅仅是“管贼的”。但鲁定公时代的分工没那么细密,大司寇还兼有“国安委”“中组部”等部委的相应职能,这个印把子攥在手里是有点沉甸甸的。据明代《张楷孔子圣迹图》夹注,孔子在大宰位上三个月,“化行周道,仁及草莱”,用周天子的教化、仁义灌沃民生,致曲阜地界“道不拾遗”,社会秩序是“一片大好”。
比如,按照当时的“治安条例”,老百姓上街,男子行于道路右边,女子须走道路左边,就像现在的城市单行道,路口有个大箭头标志,明里暗里布满了“眼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色男女,经此隐迹”。《诗经》里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男人上街的动机既不怎样单纯,女人疏于防范又经不起引诱,万一弄出点“按住墙角就壁咚”的桃色事件,那么“京畿重地”风化安在?
再比如,孔子还创造了“父为子隐”的司法经验。有一个父亲举告儿子不孝,司法衙门按下卷宗,延宕数月而不理。不孝,是大罪,但孔子认为“父告子”颠覆了天伦,对社会的危害“尤甚于不孝”。权衡拿捏之间,衙门首长做了大量的“政策性”工作,案子以父亲撤诉而息讼。“礼、乐、射、御、书、数”是当时公务员擅长的“小六艺”,单是一个“礼”字,“孔氏学习班”就能从年口说到年关,直说得你脸色泛青、腿肚子转筋,比起忍受不肖子的区区“不孝”,还能不“鸡窝里放屁——滚蛋”?
曲阜地面,有个羊肉贩子叫沈犹氏的,平时总爱作假占点小便宜,听说孔子当政,马上藏起了注水器、着色剂,嘻哈嘻哈在摊位边一蹴,乍看也是个守法商人;有个叫慎溃氏的,整日里剔牙花、站街边,靠女人做暗娼喝口小酒,纯粹是鸡屁眼里抠屎(食)——吃软饭的货色,这会儿突然上来了“纯爷们”脾气,抽椽子揭瓦的,生生跟老婆“掰了棒子”(离婚);还有像牛二一样的泼皮、时迁一样的蟊贼、西门庆一样的流氓,全都溜的溜、躲的躲,一时间“如悬穴之蝠”,不见踪迹矣。
孔子的这一段政绩,被人归宗为“仁义布施,刑讯不起”,即所谓“道之以德,有耻且格”,通过道德力量控驭百姓,至于刑罚空置,实现了“无讼”。这样的司法实践,自然比尧帝时,皋陶发明的“其罪疑者,令羊触之”的“神判法”要高明一大截,还为汉朝董仲舒鼓吹的“春秋决狱”提供了动作示范。一直到明代,司法“大拇哥”海瑞力主“严刑峻法”,但遇到“讼之可疑者”,抓耳挠腮了,也还得沿用“与其屈兄,宁屈其弟”的老法子,借重道德元素来审决民事案件。有样学样,身心无恙,猴子学挑箩,尺蠖学爬爬。这也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看起来很有觉悟、说出口支支吾吾,面子上光明磊落、心底里言辞闪烁的“阴阳人人格”。
“孔子诛少正卯”,就是被他们捂着掖着、严防死守,既不敢触碰、又讳莫如深的一块大疮疤。文革时,少正卯被奉为法家,“孔老二的杀戮丑行”是让图影绘形,大幅大幅地上墙示众的;现如今孔学复宠,就有学界大咖鼎力证伪,说少正卯是个“虚构人物”,而“孔子诛少正卯”,更是战国末期的法家为了“一家独大”而随意杜撰的“寓言”。一说到“圣人”脸上有个痦子,大家就都热痰壅堵、气喘吁吁、口不择言了起来。
這件公案,最早见于《荀子·宥坐》,后来在《吕氏春秋》《孔子家语》《史记·孔子世家》等著作中都有记载。其中《孔子家语》出自孔门后学,理应比诸家记述更有说服力,不妨审其主要,撮录于下:“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少正卯既是乱政者,并且在类似菜市口(“两观”)那样的公众视野里就死,杀人理由充分,行刑方式公开,还能有什么问题?但在他暴尸三日后,孔子的学生找上门来了:“子贡进曰:‘夫子正卯,鲁闻人也,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或为失乎?”子贡说少正卯也是个有学问、有名望的人,之前活得好好的,先生您一主政,就把他杀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呀?孔子也不含糊,列出少正卯的五条罪状,然后告诉他:“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此乃人之奸雄也,不可不除。”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也算交代过去了。既然少正卯是个奸党,而孔子又是力挺公室的亲臣,手起刀落、执而杀之,岂非“铁帚扫而光”“大快人心事”?孔子自己也说了,“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对同志像春天一般温暖,对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这样的事情还要拿到明面上来公决吗?
子贡有什么反应,史书里没有记载。但他向孔子问话时,提到“夫子正卯”,辞色间已然透露了异乎寻常的隐衷。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几拨学生陆续造访了孔子,只是大家都低着头,肃立在门边,以长时间的沉默掩饰内心的极度不安。原因说起来简单:这位少正卯,曾经也是他们的“人生导师”。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有海量史料记录了孔子与少正卯交恶的过程。写过《论衡》的王充是这样追述的:“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即唱对台戏)。孔子之门,三盈三虚,惟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原来在孔子创办私学时,少正卯也在对门开了一家学馆,而且因为教学效果不错,造成孔子的讲堂出现大量“流生”,于是两位“民办教师”展开了长时间“拉锯”,在生源争夺战中,结下了过不去的“梁子”。如果单纯因为可以计量的“束脩”,想必孔子也不至于如临大敌、与之杯葛不休,关键是王充所说的“颜渊独知孔子圣”,多少让人“气不打一处来”——那分明是萤火虫停在佛堂里,还能照见菩萨的脸吗?为“脸面”而战,在中国文化史上,从来就是士子们像公鸡一样高竖尾翎,纵跃搏啄、无情扑杀,最后弄得遍体鳞伤、鸡毛狼藉的致命诱因。
孔子会因此而诛杀少正卯吗?任大司寇才七天,他就做出了这么大一个动作,若非“挟雷霆之私”,以泄“江河之怨”,一般人的心脏恐怕是承受不了的。
二、斯人好色
有个叫鲍鹏山的人,用八个字总结了孔子的“做人境界”,即“小心谨慎,卑己尊人”。表现在体貌气质上,则又可以用“从容不迫而又内敛含蓄”“大方自如而又拘谨羞涩”相标榜。这样的评价,使人想起韩剧里的“都教授”,长相帅、有涵养,又有一点点羞涩、一点点痴情,是男人中的“极品”。
孔子身高九尺六寸,按春秋时期适用的鲁班尺计量,相当于现在的256厘米,比姚明还要高出一脑袋。就算当时的度量衡比较混乱,但孔子与齐国宰相晏子站在一起,施礼时对方“拱手昂立”,身高也只及其腰腹,“气势”早已掉在了地上。司马迁的《孔子世家》称孔子身量奇伟,“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世人尊崇,以致后来发明的麻将出现了一枚花牌,人称“长人和尚”,得之而喜、失之惋惜。稍有遗憾的是,孔子的脑壳长得不济,状如山丘、内陷外隆,多少影响了他的“颜值”。但时下的朋友圈怎么说?“颜值天注定,身材靠打拼”!孔子这样的“身材”,就算走进“非诚勿扰”那样的“正规场合”,出现的地震级效果,恐怕也非“光头孟非”辈所能想象和设计的……
然而,生活里的孔子几乎与女人绝缘。
先是食不语、寝不言,还爱在“礼法”上穷讲究。看到盲人,他是“见之,虽少,必作”,“作”就是站立,既表示同情,又保持着一种随时准备“援手”的姿势;看到有长辈在前面坐着,“过之,比趋”,“趋”是古代的一种步态,小步急走,相当于古装戏里的碎步,表示恭敬但又不失活潑,表示急切但又不至孟浪,一路颠儿颠儿地过来,因为身材的关系,不免又多了几分“摇曳多姿”。
除外,他还有一身说不清楚的坏毛病。要说“食不厌精”,有钱、有闲、爱美食,原本不是问题,但“切得不方正的肉”不吃、“街上沽来的酒”不喝、“席上没有调味酱”就饿着,那叫什么个事儿?而且,他还爱不分场合地表现自己的“美声”,跟人说话,说着说着就唱起歌来,给学生上课,上着上着就唱起歌来,眼见他“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十分放松地燕息了,小半夜又突然“洋洋乎盈耳哉”地,传来了他浑厚的“海豚音”(千万不要以为是打呼噜)……这还有完没完?
人老脾气轴,性子一上来,总是口不择“骂”。有个学生叫樊迟的,脑子转得慢,上课不爱发言,夫子就有点小瞧他。一次,樊迟想改善自己的形象,举手问老师:先生您能说说怎样种庄稼种菜吗?孔子翻动简书,假装没听见。等樊迟悻悻离去,孔子冲他的背影破口大骂:“小人哉,樊须也!”士志于道,你来这里是追求革命真理的,就想着种菜、养鸡、睡老婆那点破事?他姥姥的,你还好意思叫我先生,找根绳子去死吧!还有个叫原壤的,已有一把年纪,看见老师远远地踱来,居然没有起身行礼,伸直双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箕踞)。孔子走近,气得脸色青紫,用手杖击打他的小腿骨,数落他“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骂人的话在喉咙里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还是脱口而出:“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个老东西,小时候不敬顺兄长,老了老了又不成器,趴在地上像条鼻涕虫似的,怎么不快去死啊!
孔子的脾性,就像他古怪的脑壳,峣峣然、硗硗然,身边的“亲们”自是消受得“不要不要的”,更别说心眼小小、见识浅浅,与他隔墙相望、謦欬相闻的邻家女子了。就算你有高仓健的“富士山高冷”、杨振宁的“诺贝尔肚腩”、周树人的“犀利哥眼神”,哪个女人还敢舍了性命不要,稀罕你这一身又臭又硬的老骨头?还说“女子难养”,你拿什么养,是学生孝敬你的“肉条”(束脩)吗?是鲁定公赐给你的“祭肉”吗?是你家酒缸里长了白毛的“绿蚁”吗?啊呸,人家都要减肥了吔!
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信不信由你,远在国境线之外,有个叫南子的绝色美女,偏偏对他青眼有加、倾慕不已。
那是鲁定公十三年,孔子因“隳三都”事败,仓皇北窜,开始了周游列国的“文化苦旅”。他就近来到卫国,卫灵公请教打仗列阵的事情,孔子回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所谓“俎豆之事”,也即礼乐教化方面的学问,是孔子囤积居奇、敢于海量批发的货色。但卫灵公无意于此,第二天碰到孔子,故意抬头看着天上的大雁,把这位客卿当成了空气。神情失落的孔子,不禁翘首低喃:雁啊雁啊,哪儿才是你栖息的地方呢?
未料事有转圜,卫国的内庭杀出一匹黑马——那位年轻、美丽、妖媚、多情的南子夫人发过来一份“照会”,毫无悬念地,牵住了孔子行走的脚步。南子是一个有绯闻的女人,在宋国做姑娘时就跟一个叫公子朝的帅哥有染,嫁到卫国后,竟自狂蜂浪蝶、招猫惹狗,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卫灵公自己有“断袖之癖”,对夫人的行为全然无视,你解你的缆,我抡我的篙,扯篷拉纤两不相扰。所以,当南子要求私见孔子,卫灵公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循例戳了个公章,照准!
事涉瓜田李下,孔子的心里难免翻江倒海:见,于礼有悖;不见,于心何忍?发来“照会”的,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候在内庭的,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夫人……进退失据之际,南子传来了第三道“懿旨”,宫廷小太监喊了一声穿刺耳膜的“钦此——”,孔子辛苦构筑的防洪堤随之轰然垮塌。
对于这次颇为“失礼”的见面,《史记·孔子世家》是这样描述的:在暖烘烘的椒房里,南子站在挂帘的后面,孔子不敢直视,低下头惴惴不安地行礼。南子款款还礼,帘子后面一再传来佩环玎珰的声音……语焉不详,把妆容、表情、对话都省略了。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有哪些生动的细节?司马公三缄其口,给后人留下了自由想象的无限空间。
关心这桩公案的人,大抵可作“如是想”:孔子是“凤凰男”、“高儒帅”,青春浪漫的南子以“君夫人”之尊,约见心目中的偶像,仅仅是过了一把“粉丝瘾”而已。根梢清晰,并无枝节。
如若不是,莫非另有“端的”?
孔子回到寓所,大弟子子路提出了类似的质疑。孔子赶紧对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意思是,如果我孔丘做了不正当的事情,让上天厌弃我吧,让上天厌弃我吧!发现夫子紧张得近乎失态,子路口唇翕张,几次欲言又止。
结果是,打算“明日遂行”的孔子,将行期一再延宕,在管弦嘈杂的卫国宫殿里淹留了一月之久。
那天,卫灵公与南子坐着马车去郊外兜风,旁边站着一个叫雍渠的宦官做骖乘。这个没有阉割干净的雍渠,其实就是卫灵公私蓄的男宠。三个阴阳夹杂的“自家人”,坐在第一辆车上招摇过市,而孔子则根据南子的安排,坐着“次乘”一路追随。卫国的老百姓,有认识孔子的,间或站下来“咬咬小耳朵”,发出轻薄细碎的嗤笑……这次“家庭派对”,令孔子很受刺激:人家是欢欢喜喜一家子,自己跟在后面屁颠个什么劲呢?司马迁说“孔子丑之”,也就是说他开始讨厌自己,这一路丢魂失魄的——男人的颜面碎了一地。
当然,他把心里的“无明火”都撒在了卫灵公身上: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的三寸毒舌,发动了一场震慑古今的道德泥石流,埋进去了整整一个性别。
三、南巡快闪
“沽之哉!沽之哉!”孔子一路向南,游说各国诸侯,兜售礼乐王道,却“逐乎宋、卫,困于陈、蔡”,关键时刻屡遭铩羽。十分蹊跷的是,在孔子深陷窘境、恓惶落魄之际,总有几个人影闪现在道途、晃动于驿馆,频频向他发出警告。
孔子多次折返卫国,卫灵公厚赍粟米,久置不用。一日,失落的孔子在驿馆击磬,门口经过一个挑草筐的人,站着听了一会儿,探头对屋里的主人说:“这个击磬的人,你心里有痛苦,有不平啊!”然后再侧耳细听,继续评论道:“敲出这种‘硁硁的声音,你的思想境界不高啊!没有人能赏识自己,那就算了吧!”这个卫国人又引用《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的话进行暗示,意思是说:世道黑暗已深,要么趁早抽身走人,要么就索性同流合污吧!
孔子惊起探视,驿馆前只有树影晃动、冷月独照。
这是个什么人呢?
三十多年前,雄心勃勃的孔子问礼于周,在国都洛邑,与时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老子曾有一面之缘。老子曳袍高坐,目光暗闪,在访客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先王礼乐”之后,冷冷地截住了话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孔子当头挨了一棒,正感到手足无措,老子又说了一句:“君子得其时而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矣!”话音刚落,身形已远在数丈之外。老子给他的人生画了一道红线:如果时运好,就出来做官好了;时运不好,那就随波逐流吧……
孔子又闻到了老子的气息。他觉得正被一个巨人的身影追赶着、裹挟着,心里充满惊惧和抵拒,却又分明像一个满怀委屈的书僮,在一番柔指轻拂的抚慰后,感到了一丝丝源于自然深处的慈爱与暖意。
而这样的“快闪”还在继续:
孔子在宋国吃了“闭门羹”,回去的路被一条小河挡住,四处探问渡口时,看到一高一矮两个漁夫站在河边,对着他们嘻哈打趣:一个说,这不是鲁国来的圣人吗?一个说,圣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呀,怎么就走不出眼前的迷津呢?
孔子的马车在去往楚国的大道上行进,有个戴斗笠的樵夫迎面走来,仰着头,反复地唱着一段“楚风”:“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
——都是在嬉笑里暗含机锋,于诱导处夹枪带棍,忽焉在前,倏尔在后,瞬间消失在视野里。
孔子南巡的足迹愈加深入,他们嘴里的“咏叹”也随之露出了尖刻与硗薄。在郑国,孔子师徒“叩阙”不开,流落街头。某日,子贡正在寻找走散的孔子,跑过来一个神情诡异的书生,比划着向他提供“线索”:“东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只是腰下比夏禹短了三寸,落魄得像一条丧家狗,可是你要找的人吗?”——两千多年过去,这句话被爱骂人的鲁迅拾走,成为他收拾论敌的“匕首”,在尖酸刻薄之外,还添加了“横眉冷对”的怒目、“落水必打”的决绝,把体面的教授、洋博士、京畿名流“修理”得猫三狗四、五六不着……此是后话。
庄子是道教的集大成者,他把狗分成上中下三等:下等的狗吃饱就是幸福,这种狗跟猫没有两样;中等的狗,眼睛放光、佼佼不凡,是“狗体制”里的成功者;而上等的狗无忧无虑地奔跑在田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狗哩!按照这样的“血统三分法”,孔子虽然活得不怎么开心,却因其“丧家”失怙,尚可忝列“上等”末座;但他削尖脑壳、一意孤行,偏要往“二等狗”的狗堆里猛扎,倒让现如今开办“帽子公司”的社会学专家们左右犯难,咂舌弄唇之间,觉得一时不好“下嘴”了。
孔子反倒淡然,听到“丧家狗”这个称呼,连说了几个“善哉”。他对弟子们说,一路上遇到了许多高人和隐士,这是他们善意的警告啊。子路问,何不跟着他们徜徉山水呢?孔子答:“鸟兽不可以同群。”天下这么黑,百姓这么苦,不和百姓待在一起,我们和谁待在一起呢?至少在理论上,我们看到了孔子的另一层境界。
孔子一路上都在跑官,也即《论语》里说的“待价而沽”,但他在营销上没有概念,动辄上门“直销”,中间缺少迂回,往往使自己沦为蹭饭的寓公,三瓜俩枣就被轻易打发了。相比之下,前辈姜尚是跑官高手,他垂钓渭水,“钓”只是一种姿态,钓竿与鱼儿的距离,就是他跟朝廷的距离。但孔子性子急,直接用“钓饵”做起了交易,即使说得千好万好,人家心里介意“钩子”,总是有所忌惮的。刚从井田里孵化出来的诸侯公室,集团利益是放在首位的,只要巡夜的警柝还在敲打,有没有礼乐、施不施仁政,与我何干、干卿何事呢?
时值群雄纷起、干戚大操,孔子肚子里囤积的“干货”也颇显捉襟见肘。卫灵公问教“列兵布阵”,孔子却说起了“俎豆之事”,供给侧与需求侧之间的错位,不啻圆凿方枘,下再大的力气能有什么结果?孔子在陈国客居三年,受人恩惠可谓不多,在晋楚争霸、轮番进犯陈国的严峻时刻,他却不合时宜地唱起了“归去来辞”:“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说我们这帮人行事疏阔,要去追求自己的“初心”了,甩甩马鞭,悄悄从边门溜走了。不谙农工军事,好务阔论高谈,已着实令人生恨;多食米粟,不谋人事,更在道义胆色上落了下风。
《论语·泰伯》有孔子的一句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倘若邦不乱、民安居,要你这个“圣人”做什么?倘若国家安定团结、百姓吃鱼吃肉,要你这个“救世主”又有毬用?
陈、蔡之困,给孔子的南巡之旅画上了句号。
孔子启程回鲁时,有一个人骑在树杈上为他唱歌送行:回家了回家了,你的祖屋已经住进麻雀了;回家了回家了,你家祖坟的树木已经可以合抱了……
孔子的晚年很少关心国事,藏身书斋,述中庸、演春秋。他的弟子颜渊也是不喜欢做官的,孔子高兴地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与当初老子跟他说的话并无二致。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荣”的时候是儒,“枯”的时候是道。儒学的“至圣先师”,正是援“道”入“儒”第一人。
庄子的街坊们
有一个特别爱马的人,在马鬃上编织麻花辫子,给马头系上五彩的璎珞,用精致的大蛤壳去接马的便溺。一日,忽然听到一阵嘤嘤的哼唱,飞来一只蚊虻叮在了马屁股上。出于感同身受的怜惜,养马人快意恩仇地抡起了大巴掌,“啪” 的一声狠拍下去——意外发生了,受惊的马咬断嚼子、挣脱辔头,尥开蹄子、夺路狂奔。街上行人贴墙躲避,炸了窝的鸡子飞上屋顶,在路口喂奶的婆姨扔掉了怀里的娃子……
养马人丢了马,放声大哭就像死了亲娘;邻居们虚惊一场,一个个弯腰揉腹笑出了泪花:啊哈哈哈哈,谁见过这样穷拍马屁的人呦!这个死样的老倌——啊呵呵呵,笑得我肚子像生娃一样痛呦!
这是《庄子·人间世》记录的一个情趣小段子,轻松开颜以后,不禁对“段子手”接地气的生活环境,和那块地面上巴心巴肝、直筒子脾气的乡亲们充满了张望的好奇。《史记》里没有庄子的专题,只在介绍老聃时捎带了一段简单的“附记”,说他是“宋,蒙地人”,做过政府的漆园小吏,以织屦、渔钓为业,言之戋戋,语焉不详。这给当代研究者带来了搔不着痒处的尴尬,单是“蒙地”的行政归属,就至少有四个省份的学者纷起争夺,无休止的考据、证伪、论辩、驳难,开枝散叶、洋洋洒洒、蔚成风景。司马迁“独传老聃而略言庄周”,大抵是因了人微言轻,平民出身的庄子还没能进入当时“士阶层”的文化视野——漆园小吏?看你这一身呛鼻的油漆味,是搞室内装修的小把头吧?去去去,别在上风口杵着,影响“咱这旮旯”的文化空气!
其实庄子担任漆园小吏也只一两年时间,三十岁上就辞去了这个“公爹出轨婆婆多”的公职,除了游历魏、楚、鲁、赵诸国,偶尔给诸侯们讲讲段子、洗洗脑子,奚落奚落他们的狗屁“国政”,便“宅”在商丘东北方向一个叫蒙城的小镇里,编织草鞋、撒网打鱼、制简治墨,当然也喝喝小酒、睡睡女人、造造娃子,过着深巷闾里的平民生活。街坊们叫他“老庄”,或直呼其“阿周”,瞅惯了这个脖子像荷梗、顶着个大脑壳的邋遢男人,虽然性子闷、心思重,但人和气、能吃苦,是个嘴里会冒几句“文词”、做事爽捷熨帖的好好先生……就这一点而言,庄子有些像自称“北方之鄙人”的墨翟,出身于社会底层,参加多种体力劳动,游走于街肆市廛、工舍作坊,是地方上的活地图、百事通。表现在著述上,《庄子》除了赍志怀远的《逍遥游》《秋水》等篇什,“蒙地”的风土生灵、坊间人物往返纸上,云气空蒙之间,一枚蝉,一个粘蝉的老人,都被赋予了深沉的“哲学意蕴”。
这是怎样一块勾人心魄的“世外热土”呵!
小镇里的人迷信,害怕踏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叫士成绮的居士不爱在晴天里出门,若事有缓急,非要出现在太阳底下时,他总是“雁行避影”,学着大雁飞行的样子,晾开双臂、踮起脚尖,斜着身体避开自己的影子。从城东“飞”到城西,他身后已跟了一群亦步亦趋的粉丝,也就一眨眼功夫,作坊里的工匠跑出来看新鲜了,在家里纺线的女子被吸引到了屋外,就像做工间操一样,一台独舞变成了阵容整齐的街头排舞,其景况之盛,远胜于现今流行的“公园佳木斯”。《渔父》篇甚至还提到,有人害怕影子、憎恶足迹,只好一路狂奔,至于吐血身死。庄子点评道:“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这已超出“迷信”的范畴,失却了原初的生活美感和宗教关怀,他深不以为然,直接啐了它一口坚硬的唾沫。
小镇里的人心思笃实,排斥一切人为的机巧。城北菜园子里,住着一个灌园老叟,天天费老大力气从井里汲水,然后抱着一个陶罐,一趟一趟将罐里的水汩汩地浇到菜畦上。某日,来了一个叫子贡的外乡客,用夸耀的语气告诉他:有一种叫桔椽的器械,能够直接把井水引到菜地里,一天可以灌溉一百畦,你就不想试试吗?老叟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有这么个劳什子吗?照你所说,我若用了这个劳什子,那么爹娘给我的一双手、两条腿还有什么用呢?我看你说话时不停抖发着眼皮,干不了农活,却有一肚子偷奸耍滑的机巧心思,快快走开,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在庄子的著述里,孔子师徒有数次到访小镇的记录。但镇里的老少爷们一律无视,他们的心坎里藏不下“圣人”,只捂着一腔热乎乎的、赤子般的“初心”。有一次,孔子借宿在一个卖浆人的家里,到了掌灯时分,蓬舍炊烟不起,原来这一家夫妻仆妾都登上了屋顶,齐崭崭地朝着村口巴眼张望。有一个叫市南宜僚的隐士,恰好在这一天离开了村子,一家人感念他平日里温煦的话语、忠厚的德行,站在高处久久地目送……孔子颇感失落,感叹道:人们喜欢的,是有烟火气的德者和隐者啊!
庄子,就是一个圭璧在抱、穿行在乡间烟火里的隐者。他不关心政治,极少言及“家国天下”;平生忌惮“政府”,所以也没有跑官要官的光荣履历。朋友惠施劝他去弄个一官半职,他以“猜意鹓雏”讥之;楚威王委以相位,他平静垂钓濮水,决意却之。但他并不刻意避世,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为什么要“屈身避退”?你来与不来,我都在这里;你在天上腾云驾雾、神光万丈,我还是在这里。在这个“室无空虚,妇姑勃谿”的狭窄小镇,在这个民气温吞、烟熏火燎的市井闾巷,就算把人熏成了一条腊肉,我也不怕做成一杯肉羹,去反哺街坊们浮肿的肚腹、干燥的胃肠——“此身非吾有也”,那又如何?
有一个词语叫“顺世”,可以用来譬况庄子的隐逸心态。遁入山林固然是干净,但与鸟兽又有什么区别?理想的境界是,“游于世而不僻,顺乎人而不失己”,既不完全脱开社会,又能拉开一定距离,既不悖逆于世情,又能在动静起卧间守持处子之态、怀抱化蝶之想。那么问题也跟着来了,人之处世犹如身在火宅,如何“远祸避害”“养性全生”,是庄子甩不掉、躲不开,也是万万不可忽悠的现实命题。
《庄子》内七篇出现了一群形态怪异、令人心惊肉跳的残障人士。他们是生下来就只有一只脚的右师,被砍断脚趾、只能用脚后跟走路的叔山无趾,曲足、驼背、兔唇的支离无唇,颈间背了个大瘤子的瓮罂大瘿,腰弯背驼、面颊隐于脐间的子舆……就像乡间惯见的爆米花,轰的一声爆出了一地歪瓜裂枣,在垫子上挣扎蠕动,渐渐显出人形,然后大呼小叫一齐蹦到你的跟前,心理素质不好的人难免会“穿着裤子冲澡”——当场吓尿。这是要干什么?“如傀儡登场,劈面翻来,真是以文为戏也”(清学者宣颖语)。这些人中间,有个断了腿的人叫申徒嘉,曾与子产坐在一起“受教”,子产说:待会儿下课了,如果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会儿再走;如果让我先走,你就等一会儿出去。言下之意,是羞于与他同行,顾忌路上可能出现的“回头率”。申徒嘉翘起那条断腿,笑嘻嘻地说:我腿坏了,你呢,是脑子出现了问题。我们同坐一室接受导师的教诲,你以为受侮辱的人是我吗?是我们的业师呀!还有个叫王骀的残疾人,随他游学的人竟然比孔子还多,站起来不说教,坐下去不议论,身边的学生却“伸伸如雨后之笋”,在学业上都很有建树。孔子闻讯后,也不禁心向往之:我是因为没有机缘,才没来得及向他请教啊!——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以恶(丑陋)駭天下”,因残疾“而弃于四方”,但一个个心怀明月,是“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可以与之敞开襟抱、交换肝胆的真情君子。
这正好切合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众生平等、物与我齐,看起来很美的皮囊就像虚头巴脑的道德文章,大可以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脚,等它沤熟了、烂透了,看看能不能长出蛆虫来?《庄子》笔意,不在诟病“好务滑稽”的赵本山,今年卖拐、明年卖轮椅,就像苍蝇叮住一个落地的柿子,不依不饶地拿残疾人开涮;当然也无意冒犯时下的某些“演艺界精英”,在这个才华贬值讲颜值的时代,见惯“戏子身价过亿、婊子脱衣从艺”的文化盛景,我们就当它是一个臭屁,悄没声地“放”掉了事,那样就舒坦了、安逸了、上下通气不咳嗽了。
庄子“传畸人于千秋”,另一层深意却是:持残处贱,可保万安。老子的《道德经》就有“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一说,人没点缺陷,人世不容,天也见妒。杜甫有《花底》诗,称“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潘安、卫玠是魏晋时期的美男子,一朝殒命,还不是萎落“花底”做了肥料?卫玠死时才二十六岁,可怜他长得好看,即便驱车街衢,也会遭遇粉丝围堵,是被活活“看”死的。世穷道微,炬眼毒辣,残疾与奇丑倒成了遮阳伞,“覆荫之下,可求旦夕苟安也”。这就是庄子的“散木情结”,他在《人间世》《山木》等篇什中,一再强调“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而杂木、散木(栎社之树、商丘之木)则因其“不材”而免受斧钺的道理,告诉人们:无用则无患,无用有大用,不材可以自存,无求可保无殃。人活着干啥?贵体无恙、身心自由才是“王道”,拿性命去博名位、谋财利,不是“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吗?你坐着公家的“位子”、数着人民的票子,还活得油光水滑、头翘尾翘是吧,且借用孔圣人的毒舌,来败一败相公的虚火:“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这是个涵养着智慧的小镇。生活在这里的蓬间小雀们,停在草垛上安静守拙,却又在闪翅飞翔时施展着非凡的羽翼:操舟若神的船夫,运斤如风的工匠,善于粘蝉的老人,驭技一流的车夫……在他们身上,让人感受到劳动的美好和生命的无限意趣。且看庖丁解牛的神乎其技:“……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他在解牛之前,肢体各部或扶、或靠、或踏、或顶,已做好了“起势”的动作,接下来局部运送暗劲,渐次听到骨肉分离的“砉砉”声,据其声、察其形、窥其腠理,感觉其内部结构发生的细微变化,瞅准时机“騞”然进刀……庄子赞曰:“善哉,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技盖至于此乎!”庖丁的这一整套动作暗合舞蹈的节拍,发出的声音像乐章一样富有韵律,这哪里是“解牛”,分明是在展示一门艺术呀!职业没有贵贱之分,技艺赋予了它无上荣光;生命自无尊卑之别,劳动激发了它无限光辉。一个“承蝉老人”,他静静地立着,身体就是一个“树墩”,伸出去的胳膊凝固成一截“枯枝”,专注的劳作还原了人的自然本性,呈现了“天人合一”的美学妙境。
不管你寄身陋巷还是失陷沟渠,不管你形同坷垃还是微如尘埃,活着,是多么美好呵!
这就是庄子让人觉得特别可亲、特别仁慈、特别够哥们的地方。普通人、平常心、家常话、街坊情,说得丝丝入扣,撄攫人心。先秦时期所谓的“轴心时代”,百家著述汗牛充栋,有谁真正为草民算计过“柴米”、关切过痛痒?李悝、商鞅尚刑名之学,孙膑、庞涓习纵横之术,无一不是攀高结贵、干禄诸侯,变着法儿,教唆自己的主子“驭民”和“使民”的;孔子就不用说了,“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一句“劳心者治人”,千百年间就把底层民众死死地压在了巨石之下。“修齐治平”的道德令一下,多少士子为之兀兀穷年、终生竞奔?生活里有太多的弱者,他们弱小得像一只昆虫,微弱似一支烛火,羸弱如一根豆芽,其孱弱的肩膀如何去承担如此沉重的“圣人道义”?
耶稣说:“日子满了,上帝的国近了。”于是,许多苦人投入了“主”的怀抱。
他们并不知道,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像一蓬瓦楞上的狗尾巴草,随风俯仰、无倚无待;像一泓枯水期的溪流,一任东西、不兢不迫……
什么是天堂呢?庄子是这样描述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睡着时安逸舒缓,醒来时逍遥自适),“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出行时觉得满足惬意,看人的目光高直而不自卑),“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口含食物而嬉戏,挺胸鼓腹而遨游)。么么哒,美美哒!
吃穿住行游,少了一个“穿”字。人嘛,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向天长啸
說起魏晋风度,总绕不开玄学发展史上的那一片“竹林”。
三五之夜,月在天心,一群人在那里张灯高饮、抚琴啸咏,时而放言“三玄”,时而跳踉起舞。其热闹程度不逊于现代版的“江南style”,鸟叔们除了摇臂夹臀、扬鞭催镫,还会脱光衣服展示一下纯爷们的人体,在颠倒淋漓间来几式“苍狼啸月”“蜀犬吠日”,甚或“人翻马仰”“猪摔狗趴”,就像演绎仿生学的情景剧,众多“动物”厮缠在一起,玩疯了,乐翻了,笑抽了。
这台鸟叔组合,历史上称作“竹林七贤”。在各类可见的史学文本里,他们的病态行为,被冠以“特立独行,任意放达”;而作为此类“名士雅集”的策源地——竹林间发出的高声喧哗,则被定义为“纵情太玄,快意清谈”。
中原地区多高塬旱地,不利于竹子生长,历史上的这一片“竹林”,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寄托君子品格的诗化意象,曾让史学家们大伤脑筋、搔破了头皮。好在当代出了个青年才俊,确证“距当时京师洛阳百余里”的地界,有一座北倚太行、南临黄河的山阳城,城外有山,曰嵇山,山下有竹林、竹馆、竹亭,是嵇康之兄嵇喜置下的产业。那么好,既然有根有柢所来有自,我们今天谈论“七贤”的事迹,至少在经济学意义上多了一张过硬的底牌。你想想,一群人啸聚“竹林”,不事百工、疏于稼穑,上演吃喝玩乐“全武行”,做尽访道寻仙“春秋梦”,口袋里没有点叮当响的银子,还能瓦坛子里搭酒酿——“作”得起来?嵇康的老婆是曹操的嫡孙女,称“长乐亭主”,享禄二千石,他自己又挂着“中散大夫”的闲职,有六百石的“政府补贴”——古代三十斤为均,四均为石,粗粗一算,老嵇家的年入库粮食竟有三十万斤之巨,可供养一千多个农民、几百户家庭。结合当时的GDP和CPI来考量,嵇康的赀财接近于富豪,在风柳怀春的“罗敷女”眼里,他无疑也是“开得起大奔、置得起别墅、挺得起腰杆”的三得牌口香糖,是含在嘴里喷香、留在心底甜蜜的男神。不止是嵇康,据《晋书》和《世说新语》记载,“七贤”中的阮籍、山涛、王戎、向秀都是“房屋连栋,膏田满野”,在魏晋交替的社会大变局中,热衷于圈地囤地,破坏屯田制、推动庄园经济兴起的急先锋。写到这里,想起网络里见过的一段“鸟儿问答”,问:“等我有钱了咋办捏?”答:“我要倒骑毛驴捡破烂。”玩味再三,无外是惊世骇俗、自标出尘的意思。再看《后汉书·仲长统传》里的一句话:“使据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竹木周布,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羊豚以奉之……如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同样的假设,不同的答案,其气息趣味竟然如此相似!物质决定了意识,若真要深究“竹林七贤”的逍遥世外,他们的意见,是可以姑妄听之、引作参考的。
当然,更直接的原因还是政局的血腥,以及山河崩陷的政治摧压。
王勃作《滕王阁序》,说到人在逆境时应该“不坠青云之志”,突然冒出一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挟青春朝气的大唐气象,把阮籍的不幸遭际当成了慷慨述志的反面材料。不错,阮籍有信马由缰去郊外“神游”的癖好,专走荆棘丛生的荒径野径,遇到悬崖、陡坡,眼见山穷水尽,他便驭马大哭而归。刚三十出头的阮籍,就像古装戏里的哭旦,把自己的人生、仕途、境遇哭得凄风惨雨、一片黯淡。同样是兴之所至的漫游,他年轻时曾登临荥阳的广武山,俯瞰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遗迹,勒马挥鞭之间,竟发出一声浩叹:“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斯情斯景,使人想起在咸阳城观看秦始皇出巡的仪仗时,刘邦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大丈夫当如是也!”江山代有栋材出,遍地英雄下夕烟,正是他们热血贲张的济世情、英雄梦,成就了山水窈窕的华夏文明,谱写着巅峰迭起的煌煌史乘。然而,相对于黑暗政治的形禁势格,孱弱儒生心里悄然燃起的,那一灯如豆的梦想又能照耀多远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阮籍的逸入荒径和扼腕穷途,恰好定格了历朝历代的青衿士子,从政治前台隐入溟溟林泉的仓皇身影。
这是个杀人如刈草的暴力时代。从东汉末年的党锢之争,到曹操控制中原以后的刑名之治,再到魏正始年间曹爽与司马集团的血腥火拼,被诛杀的名士、官僚、将领及其族人如败草卧地,岂止千万。“正始之音”的创始人何晏、夏侯玄,刚刚还在朝堂内持笏清谈,退朝时已经血溅丹墀,被枭去了首级。大将军诸葛诞原是司马氏死党,受戮时也被“传首,夷三族”,其麾下数百人拒不跪降,一一见斩。明明是利益集团的角力屠宰,安上的罪名竟是“大不孝”!一时间百官钳口,“朝野肃然”。人们突然回过神来:吃政治饭无异于“与虎争食”,所谓“建功立业”,不就是自蹈死地、以身饲虎吗?既然“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诗),又何必执念于仕进,作鸿鹄之想呢?还是逃离朝堂、避祸远嫌,留着条小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吧。
“自古艰难惟一死”。怕死,也即“贵生”;活着,就是功德。你听,笋芽顶破坚硬的土地在悄悄拔节,雪朵儿打开晶莹的花伞在麦田里飞舞,自然如此美好,天地何等仁慈啊!嵇康家的那一片竹林,自此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喧哗。名士谈玄,撇不开《易》《老》《庄》,谈“有无”,谈“体用”,谈“易数”——较真时,翘起一把山羊胡子,吐沫横飞,声如喊牛;放松处,各自宽解衣衫,专心扪虱,兀自呢喃。山阳城外的这一片山水,蔚映竹木之深秀,时闻清商之妙音,俨然多了几分高逸世外的风姿和风仪。
需要附带说明的是,“竹林”谈玄,意义不在玄学。就像吃鱼时上了一道芥末,芥末并非味蕾追寻的目标,它的作用在于“祛味”,祛腥、祛臭、祛膻,从而凸显鱼的自然之味。玄学上位,儒学歇菜、礼法作废、圣人滚毬,名士们一时甩脱了缧绁,生命意识倏然回归,欣欣然揽镜自视:里面是潘安,外面是潘岳,玉树临风,望之如神仙中人也!于是空前地热爱自己,热爱自己的匪夷所思,热爱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这样的文化心理外化于行,就有了他们的“言行放诞”“醉酒嗑药”“醉心于啸咏”以及“女性化美容”,习以为俗,遂成魏晋风度。
说到姿容,阮籍、嵇康是一对璧人。《世说新语·容止》称他们“容貌瑰杰”,站立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就算喝醉了,也是“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他们身高“七有盈尺”,自是不乏丈夫气概,但肌肤、发式、衣装乃至步态,却多有女子之美。这样的龙章凤姿,自然有赖于“造化神功”,但也不能不受到时尚和社会风习的影响。曹丕的《典论》力挺“华丽”,引导了时人生活的“文艺范”,同时也开启了“审美女性化”的时代风声。那时的宫廷文人多面施脂粉,入朝时步态蹀躞、锦衣曳地,身上飘散出阵阵香气。最具代表性的是正始年间的玄学领袖何晏,好“胡粉饰貌”,出入公众场所“动静粉帛不去手”,也就是时不时地要补补妆,走着走着又突然放慢了脚步,干什么呢?“行步顾影耳”。与他有得一拼的是大才子曹植,非但“妙有容姿”“着妇人之服”,身上还带有浓濃的“香奈儿”气息,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花香四溢的春天。这种香水为胡人所贡,气味刁钻、刺激,香氛一旦漫溢,朝中官员便都伸长了“匹诺曹的鼻子”,先有急促的吸溜之声,然后一个个喷嚏就像连环雷似的爆炸开来,于是乎,紧急召开的“军机会议”只好叫停,君臣之间嘻哈嘻哈地调侃一阵,庙堂里融融泄泄,洋溢着安定团结的和乐气氛。按阮籍与嵇康的官阶,大概还享受不到朝廷的特供,“容饰”自然要简朴素净一些,饶是如此,赫赫才名更兼天赐颜值,也给他们的世俗生活带来了诸多困扰,就像现下某当红女星所言,做名女人难呀,出门难、购物难、聚会难,出入高档酒店会所,更是难上加难。据《世说新语·贤媛》记载,阮籍、嵇康曾相约去山涛家做客,山涛的妻子韩氏惊为玉人,碍于礼法,又不好跟他们多搭讪,就在夜里“穿墉以视”,也就是在墙上凿个洞,偷窥他们的坐卧姿容,居然乐此不疲,“达旦忘返”。山涛问:“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韩氏答:“论才智情趣,相公比他们可是差远了!”韩氏讳言体貌姿容,却特别提到“情趣”,这一夜辛苦蹲守恐怕是另有发现的。有学者据此推测阮嵇二人有同性恋行为,不然那韩氏对着一个墙洞,何以要瞄了又瞄,至于不眠不休?所云“情趣”也者,想必是像西洋镜幻灯,一碟连着一碟,引人入胜,有噱头悬念,也有情节起伏的。骊黄牝牡,失之皮相,宁信其无吧。
一个妇人,在丈夫的视域内居然可以夜窥男色!什么叫“非礼勿视”?什么又叫“不欺暗室”?可见当时的礼俗之坏,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在《晋书·胡毋辅之传》里,录有玄学名士胡毋辅之与其儿子谦之的一个段子:“谦之才学不及父,而傲纵过之,至醉,常呼其父字。某夕,辅之正酣饮,谦之窥而厉声曰:彦国(辅之字)年老,不得为尔!辅之欢笑,呼入与共饮。”说儿子发现父亲在喝酒,先是直呼其名字,然后责怪他老而无相,独自偷饮。父亲竟不以为忤,与之摆盏痛饮。这已经超出了儒家“血脉教养”的礼法关系,倒像是道家理念上的“志同道合者”了。“竹林七贤”中年资最浅的小学弟王戎,出身魏晋高门琅琊王氏,小时候受过不错的教育,但他却竭力鼓吹孔融的“父母发情论”,说什么“子之于父,尝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同样,母亲与儿子的关系也无非“寄物瓶中”,一旦把瓶子里的东西倒空,彼此之间就全无干系了。这样的“高大上”理论,竟比现代西方哲学家提出的“父子天敌论”,还要生猛暴烈、尖锐骨感和一丝不挂。像刘伶之属,喝了酒脱衣露阴,在公众场合晾一晾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小而焉之,不值得一提了!
刘伶是个妙人,身材短粗、头大如斗,下巴有一蓬乱须,腰间别着个葫芦,浪迹河洛,惟酒为务,整体形象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洪七公。史书上说他“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也甭管是市井或山野,只要“酒事”一起,他总是在路上、在现场、在朋友中间,狂喝滥饮,志在必醉。为此,他还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让人背了把铁锹跟在身后,叮嘱说,“死即埋我”!吃撑了,喝爽了,酒嗝一个接一个上来了,往地上顺势一躺,“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先在手里摆弄一件女子的“小衣”,这是要变魔术吗?人群很快围成了一圈,正在心里犯好奇,只见他哧溜一下扒光了衣服,“强迫”公众检阅自己的裸体……整个过程就是现如今流行的行为艺术。刘伶不是撂地卖艺的,他是在吃饱喝足了以后,顺势把虚伪的礼教给狠狠嘲弄了,他是最俗的俗人,他又是个以“异行”傲世的艺术家。
“行与世异,心与俗并”,这正是魏晋名士的分裂型人格。一方面投身山林、隐鳞藏彩,一方面又混迹官场、曳裾朝堂;一边厢高谈玄学、鄙薄世情,一边厢又贪恋酒肉、枕藉芬芳。“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阮籍诗),既然“龙蛇”当道,又一时舍不下尊贵的肉身,就只好屈伸随其时、游步与委蛇了。这里要花些笔墨提一提阮籍,作为“竹林七贤”中由儒入道、半仕半隐的“两栖人”,他在三十大几就“三仕三退”,厌倦于官场的波诡云谲;司马父子控制政局后,对他展开了接力式的“征辟”,猫戏老鼠一般盯视、呲牙、追扑,然后又是安抚又是怀柔,将其牢牢制于“伸爪可及”之地……阮籍从一个太尉府的小秘书做起,官至步兵校尉,缄口不谈政治,“未尝臧否人物”,等于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提线木偶。司马昭欲遣人至阮府,为儿子司马炎“说聘”(阮有女美貌),阮籍竟然大醉六十日,把一场欢欢喜喜的《凤求凰》生生演成了荒腔走板的“黄梅(没)戏”。这次第,还能有好的“政治生态”吗?一日,司马昭问事于诸长史,说:“尔等可知,朝中为官至慎者为谁?”见没人接话,便自问自答:“惟阮嗣宗耳!”众官不明所以,诺诺称是。司马昭叹了口气,最后说:“岂不知嗣宗文采不输乃父,犹见胜于文举,是朝中股肱耳!”这一段散漫的闲聊,看起来涟漪不起,却字字见血,十分意味深长。他说阮籍之才不让其父阮瑀,为什么在朝里活得这样畏畏缩缩呢?因为有文举的前车之辙呀!文举者,就是建安时期,与阮瑀一起荣登“七子”榜单的孔融,因屡屡见忤于曹操,结果被毫不客气地咔嚓了!——隔山听雷,其声虺虺。
阮籍脱身无计,只好装疯卖傻、自造“山林”。
他玩得最纯熟的特技,是耍“青白眼”。看到比较顺眼的哥们,辄奉以酒肉、青眼相加;遇见世俗闲杂人等则一律翻以白眼,把眼珠吸进眼睑里,示之以白洋洋的“眼白”,表示不待见,看到你眼乌珠“骨头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再就是行止无状、歌哭无端。除了前文所述的“穷途之哭”,他还热衷于给不相干的人哭丧。城区里有个少女因疾早逝,他竟戴麻签草,跑去哭了一天一夜。邻家开了个便当,有美妇当垆卖酒,相当于现在的开放式酒吧,他“关照”多次以后居然停不下来,天天跑去喝酒,日日抱醉“K歌”,然后横身往人家脚边一躺,梦话连篇呼呼大睡。
上述带有轻喜剧味道的自导自演,若非老戏骨出场,没准会跑出角色、发生笑场。然而,这真的是在“演”吗?那泪滴里的悲情,酒杯中的沦落,歌吟间的撕裂,是“文艺人”凭借演艺所能抵达的境界吗?我们也只能在诗人的《咏怀》里,去寻味“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穷窘,体会他“胸怀汤火”、局天扣地、只求解脱,“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的凄怆和哀绝。
为了麻醉和“忘忧”,受到生理与心理的双重“胁迫”,他终于走上了“嗑药”(服食五石散)之路。
“五石散”(一称“寒食散”),是魏晋士大夫阶层颇为流行的养生补元之药,就像现如今的某些国企灰领,在交际圈里时常示之以手心,然后掂起兰花指、撮而服之的进口小药丸,甭管养不养生,佐证身份而已。但比起那些舶来品,“五石散”却大有来历,据传是东汉圣医张仲景依照其《伤寒论》的理论精心研发的配方,由钟乳石、石硫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五种矿石合成,又杂以人参、白术、桔梗、防风等行气散风之材,研末成丸,服之能暖手足、强身心,伴有幻觉并产生快感。因材料比较名贵,加之制作工艺复杂,此药价格不菲,如果没有中产阶级的财力底子,明白人是不敢轻易染指的。所以,那时候的士大夫碰面,看到对方脚底轻飘、行走如风,照例会问一句:今晌“食散”了哈?哼哈之间牛气十足,多少有点炫富的意思。但“五石散”毒性极大,用药过程非常繁琐,需要吃冷食、洗冷水澡、喝热酒,再配以活跃汗腺的远足,将“毒热”发散出去,称“行散”。据鲁迅先生考证,因“食散”后皮肤极易破损,所以魏晋名士爱穿宽袍大服且不事洗涤,时日一久难免抱虮笼虱,以致出現“扪虱而谈”的生活图景。事实上,因为“行散”的刚性需求,“五石散”的推广还直接导致酗酒之风盛行,开启了河洛地区的“全域性旅游”。
这便有了阮籍习以为常的“竹林之游”,以及访道问仙的苏门山之旅。
余秋雨先生在《遥远的绝响》一文,还原了阮籍拜谒苏门山——这一段在他的生命行旅中具有非凡意义的“游历”过程,文章写道:
苏门山在河南辉县,隐士孙登隐居其间。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阮籍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将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之间,缓缓地发出了一串啸声。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视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
阮籍下山了,刚走到半山腰,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显然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以上援引有删句,作者按。)
《世说新语》说“阮步兵啸,闻数百步”,“啸咏”作为“竹林七贤”的立身之技之一,并非阮籍所独擅,它是当时士人抒发感情的一种音乐形式,啸为有声无乐之音,咏则是拖长了音调的吟哦。但啸不同于口哨,是通过蹙口运气迸发出来的舒缓长音。唐人所撰《啸旨》称其源自于道家,而魏晋名士赋予了它新的时代意义,一方面可以冲天一鸣,在气息吐纳之间宣泄满腹忧愤,另一方面又体现了玄学的“言不尽意”,以一种彼此心照的“语汇系统”交流思想、释放情怀——尤其是那种蕴郁心头、不可名状的悲苦,盘结舌底、难以吞咽的疑问,不以音息盘旋的长啸出之、诉之、传达之,冗言俗语又岂可尽情!
向天长啸,谷应风泣;向天长啸,云垂山立……
苏门山的一场啸声互应,完成了默然相契的心灵注视、臻于极境的哲学对谈,其直接成果是《大人先生传》的呱然落地。这篇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赋体散文,以高蹈世外的“大人先生”为理想范式,把礼法之士比喻为裤裆里的虱子,对他们的虚伪、龌龊、猥琐进行了快意的嘲讽。阮籍这样写道:“(裈中之虱)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他说,那些可恶的虱子躲在裤裆缝和破棉絮里,以为占了风水宝地而沾沾自喜;蹑手蹑脚,勾头缩颈,以为自己循规蹈矩、奉公守法;逮着机会就大行苟且,选择人的关键部位深插口器、虎食鲸吸,以为肉山酒海享用不尽……这与寄生在体制里的伪君子、小人儒,无良吏胥、贪官狗官是何其相似啊!——曲尽春秋笔法,抖擞晋人风骨,揭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主张,在魏晋易代的最敏感时期,炸响了一枚“动摇纲纪”的落地响雷。
文章做到这个份上,自然是凶多吉少了。
很快,在洛阳城外搭棚打铁的嵇康,被大理寺拿捕下狱。
这位世上最著名的“打铁匠”,在铁镣加身时,竟不明白自己“摊上”了什么事。不错,他对庄子玄学抱有畸恋式的热忱,但他的本意不在“避世”,只想远离纷争与倾轧,耽于清虚与静泰,抚琴、操缦、绥于五弦,把小日子过得任性惬意顺乎自然;平日里喜欢架炉鼓橐、起锤打铁,纯属于艺术化的私人爱好,也是服药“行散”的必要过程。据《世说新语》提供的资料,不妨回放一下这位“打铁匠”的工作情景:炭火像山花一般摇曳,橐龠轰轰作响,炉子里的铁块很快被烧红了、煨软了,只听铁砧上“镫儿”一响,一块红柿似的铁坯被钳到砧面上,“大把式”操起小锤轻轻一敲,这叫“叫锤”,“小把式”的大锤应声而落,然后小锤指哪、大锤打哪,小锤落下、大锤扬起,两个人一先一后,錘落砧应,工坊里发出清脆悦耳、时缓时急的叮当叮当声……给嵇康做下手的,是一个叫向秀的竹林名士,他们的默契和专注,使人想起劳动之美;而铁器碰击的动人音律,又将劳动过程带入了艺术的诗境。
按现在的流行说法,“康师傅”也算是“锻造达人”,“达人”在工作之外,难免一傻二痴三迷瞪。某日,中书侍郎钟会受司马昭之命,前来“考察”嵇康,“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把场面搞得非常“上规格”。他的本意,可能是提示“考察对象”端正态度、做好接待,到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组织部门的“明察暗访”就可以一笔带过了。一阵马嘶镫响,动静不可谓不大,嵇康连睫毛也没抖一下,始终保持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地抡着那把该死的铁锤。钟会在一箭之外的树阴里观察了很久,见对方实在没有丝毫诚意,朝随从做了个手势,准备策马离开。这时候嵇康说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你是受了谁的旨意前来打探的?这么费劲巴力的,又打探到了什么去?钟会也是捷才,马上回敬过来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马鞭甩响,绝尘而去。
嵇康转过身去,用自己的一个巨大背影,对司马昭的“关切”表示了极大的轻蔑!
景元二年,发生了一件更为轰动的事情:被擢为大将军从事中郎的山涛,准备荐举嵇康接替空缺出来的吏部郎一职。这原本不是什么坏事,但嵇康得讯后,做出了一个超越“常人思维”的举动——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悍然与之决裂。山涛也是“竹林”中人,家口拖累较重,热心于仕途荣进,但为人谦抑、仗义,人称“璞玉浑金”。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一番好意,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他更不敢设想,此事竟还触动了高层的神经,司马昭听到传闻后,为之“雷霆震怒”,连说话都带上了结巴:“竖子,叔夜(嵇康)!尔为之已甚,已甚!”——嵇康抖尽俗尘,一身清高,我们今天如此动情地仰视他,却经验着时不时的心跳“停搏”,和潮水般涌现的“末世心痛”。一念既执,锦绣弃绝;山林虽在,碧树凋落……
嵇康入狱,至被“斩立决”,相隔不过月余。这场潦草的审决,随着洛阳东市一曲《广陵散》的奏响,匆匆落下了沉重的黑幕。
他坐的是什么罪呢?史书记载,嵇康有一个异姓兄弟叫吕安的,彼此过往甚密,所以,“安不孝其亲,致叔夜连坐也”。竟又是“不孝”!又是这个语焉不详、面目可疑的“不孝”!鲁迅先生究其原因,分析说:嵇康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司马政权自诩“以孝治天下”,故以捍卫孝义的藉口杀之,是用礼教的鞋底抽打嵇康的脸呢!问题是,何以独举“不孝”而非“不忠”呢?嘘!——倘若在司法上过分强调“忠义”,那接下来的篡位大戏还怎么开场,在政治伦理上也不好“立论”了!这就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包袱”一一抖开,该是倒霉蛋阮籍出场的时候了。
景元四年,傀儡皇帝曹奂下诏,“晋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司马昭固辞不受。这可如何是好?于是为群臣代言,炮制一份《劝进表》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阮籍身上。——自司马懿以始,可怜的曹姓小皇帝苦于权柄旁落,颁布类似的诏令已是家常便饭,既然想篡位,就给你搭个台阶,死活求个痛快好了!但司马父子自曹丕下世后,有“顾命”重任在身,岂可觊觎国家之重器?不受,不受,固辞不受。这种事情当然要“一看二让三不通过”,等功架做足了、火候够老了,再找个“合适的人”来做一番“合适”的劝进,才能缚伏人心,泰然上位。“朝廷”选择阮籍来完成这个“规定动作”,一是利用他的名士身份来堵塞“民谤”,再则,就是借机架一块“案板”,搓一搓他身上的几根傲骨。
未料交差的期限日近,“当家花旦”却玩起了躲猫猫。
司空郑冲带了一群“锦衣卫”四出搜索,最后在嵇康的一处别墅里找到了昏睡的阮籍。于是,“宿醉扶起”,强令其付笔拟稿。此刻的阮籍神情木然,已没了翻白眼的力气,按照指示“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刚刚归置好笔墨,却“哗”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时逢“六辰值守”,正是黄道吉日,司马昭的晋封大典如期举行。鼓乐声里,一阵凌乱的马蹄踏碎了“银台门”的麻石步道,黄门太监气喘吁吁地传来一道讣闻:阮步兵阮大人故去了!然而,黄钟大吕渐起,庄严、富丽的庙堂之音很快淹没了一切。
史学家们一直在追问,他是死于酒,还是死于药?到底是怎么死的?
笔者好奇,翻开了他的《为郑冲劝晋王笺》(即《劝进表》,见于《阮籍集校注》),文章篇幅短小,辞藻雅正,但阿谀劝进之辞充斥全篇,谄媚取容之意贯穿始终。读到最后几段,骤觉反胃吐酸,全身发冷,只好悻悻弃卷。
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恶心”,也是可以杀人的!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物我可泯,生死一如,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
《晋书》第四十九卷,记录了阮籍留给儿子阮浑的一句“遗言”:“仲容(阮咸,阮籍侄子)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他说在咱家,爹跟阿咸都入了“竹林”,阿浑你千万不要犯浑,再学我们的样子了!
正是深秋,嵇康家的竹林开出了一片晃眼的白花,遮叶压枝,洋洋洒洒。寒号鸟扑楞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发出一声声悲戚的啼叫:“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千年惆怅
震动江南的“严蕊案”,点了道学家朱熹的死穴。
那是南宋淳熙九年(1182),在家奉祠已久的朱熹突然得到“浙东提举”的任命,巡三府、过四州,奉旨赈济浙东地面的赤地饥荒。刚出嵊州地界,下面递上来一件“信访”文书,检举台州太守唐仲友与营妓媟狎,堂堂州府衙门荷尔蒙弥漫,差不多变成了“鸡窠”……朱熹即令歇鞍打尖,在通往明州的官道上生生勒住了马头。
就这样,一支赈灾小分队临时受命“捉奸”,带着几分莫名的兴奋与紧张,飞马转道南下。至台州行署,报知太守早一日已去各县巡灾,朱熹镇定神色,传令发签捕拿营妓行首严蕊。——这唐仲友也是朝廷命官,要在他裤裆里搅屎,还得四两拨千斤,从女人的“脐下三寸”下力。于是“打”,打得你春如旧人空瘦,泪痕血印小衣透!“打”,打得你桃花落闲池涸,胴体破碎阴魂难托!一场血肉横飞的逼供信,搅得台州地面一夕数惊、神愁鬼哭。
朱熹的反常举动,缘于一段“朱唐勃豀”的坊间公案。
偏安江左的南宋小朝廷到了宋孝宗趙眘手里,就像是去势的黄胖男子,印堂发暗、腿脚疲软,躺倒在光线暗淡的宁式床榻上抽大烟、逗蟋蟀、撩小妾,荒嬉日久不知今夕何夕。聒噪朝堂的“主战”或是“主和”的声浪早已平息,弃尾自保的蜥蜴,躲在一株阔叶树的庇荫之下,鼓动着还算富态的肚皮,微闭复眼怡然养息。一日,赵眘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感慨“世无大儒,天下不治”,突然召来深居武夷山“格物”的朱熹,扫榻拭席垂询国是。朱熹为绍兴十八年(1148)赐同进士出身,在做了一任同安县九品主簿之后,一直请祠在家,也就是拿着朝廷配给的“低保”,等待组织部门擢用。三十多年过去,正当他深感“花儿也谢了海儿也哭了”,被世穷道孤的悲情笼罩时,倏忽间运交华盖、沐浴皇恩,脸上的颧大肌陡然阔了半尺,不禁头翘尾翘起来。
这段时间,身为当朝理学“大咖”、意见领袖的朱熹,足迹遍布闽浙湖湘,车驾所到,百官逢迎,犹如游龙过江、云雨间作,很是不可一世。乾道三年(1167),他在岳麓书院讲道,就有“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的盛景;更别说彼时他深得宸心,又担着“帝师”的虚名,类似“百家讲坛”的讲堂一开,自是粉丝云集、万人景从,远道而来的儒生听他讲“太极”之理、王霸之学,张开的嘴巴流着哈喇子,就像魔怔了一般。要说当时的临安,以陈亮为代表的浙东学派羽翼已丰,主张“适用于时”,反对虚而蹈空,剑来枪往,形成了与朱熹学派分庭抗礼的对峙局面。其中,就有朝中的新派人物唐仲友。一日逢朱熹在夫子庙布道,说到“人欲不除,天理不存”,唐仲友接茬问了一句:“子曰‘食色性也,人欲既除,人伦焉存;人伦寂灭,天地混沌。夫子深论奥义,欲置天理、天道于洪荒乎?”正襟危坐的朱熹,轻摇着一柄青缣小扇,原本神态十分安详,闻听此言,轰然蹦离坐席,呵斥道:“心妄思,口妄议,身妄动!何来竖子,败吾事也!”全场哗然。这样的争论当然无法继续,随着坛主拂袖离去、人群一哄而散,“朱唐勃豀”的对白很快流入坊间,就像捧逗哏的经典桥段,经邻人学舌,被儿童模仿,传为一时笑谈。勃豀,浙东方言称“勃嘴”,多指不对付的邻家女子拍掌相骂,或由此引发的捶胸跺足、口吐白沫、倒地撒泼,情状各异洋相百出,虽说情势汹汹,却也时有乐子。何则?事不关己也。
至于当事人,当然另有“尿坛子煮开水”的难受滋味。朱熹“起底”严蕊案,用的是历朝党争惯使的隔山打牛、釜底抽薪之术,你正面防守严密,就专打下三路,再牛逼的武学高人也有要了老命的“命门”。淳熙年间,一觉醒来的赵眘倚重理学思维,把整饬纲纪、敦尚风俗提上了治国日程,“官员狎妓”是不赦之罪,妓女勾搭官员、“拉干部下水”的,按“浮浪律”也可判“杖八十”。宋徽宗时代众官员上下其手,自由蓄养小三、打地道私通婊子的美好时光,已经成为一张“藏书票”,偷偷掖进了色情小说的书皮——此情可待成追忆,无须隔空流口涎了。这也是朱熹拷逼严蕊的底气所在,老瞎子走夜路,靠的是手里的一根“探路竿”,迈墩过坎、脚深脚浅,全在手拿把掐之间。
但朱熹低估了严蕊。那位来自黄岩县的小娘,身材娇小、体态婀娜,说话婉转如莺,血管里却流着烈女的血,身上充满了“台州人的硬气”。几次过堂下来,十八般刑具用尽,单薄的衣衫被“抽丝剥蕉”,血赤糊拉的胴体笋肉一般呈现。还死扛着?猢狲不上树,再敲三通鼓!虎狼衙役应声而上,将一具软塌塌的女体像贴烙饼似的翻来翻去。朱熹的心脏先自吃不消,雇了一张滑竿,跑到附近的黄岩县躲清静去了。或许,刑堂呼啸的鞭子、尖厉的哭号,多少让他动了心底的“恻隐”;也或许,出于某种政治洁癖,他十分讨厌唐仲友留在台州府邸的起居气味。也罢,他正好利用这段闲暇,给朝廷拟制一份“等因奉此”的调查报告。
没有想到的是,台州人不只性格硬直,还有抱团护犊子的习惯。随着来府衙“听讯”的人群日日见多,坊间的“奇谈怪论”也像长了翅膀。——欺凌这么个弱女子,那是伤天害理啊!提审是假,白相严姑娘的身体是真,这老倌就是个变态呵!时而短促、有力、像镐头锄地,时而长声、软泛、像江头对歌的台州方言,夹带着牢骚、嘲讪和粗口,像一块块带棱带角的石头,飞进水火棍林立的刑堂,砸晕了主审官的脑壳。很快,做生意的婺州人、海宁人、温州人把发生在台州的“奇葩事”传遍了江南诸县,当然也传到了临安城——那位在养生殿被莺燕环绕,正在接受人体理疗的赵眘的耳朵里。
此前赵眘已接到朱熹递来的多个奏章,心想唐仲友素来官声不错,怎么会如此不检点、不自持、有负组织的培养?现下又多出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耳报”,心里拿捏不住,就问身边的宰辅,答曰:“秀才争闲气耳!”赵眘无话,忧郁的眼神里飘过一片薄薄的阴翳。
“严蕊案”,就此成为朱熹的滑铁卢。
岳飞第三子岳霖在善后该官司时,翻阅卷宗,发现狱吏与严蕊有一段生动的对话:
狱吏:“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耳,何得受此辛苦邪?”
严蕊:“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岳霖抚卷终日,泫然落泪。交割文书时,为她脱去乐籍,“笑而释之”。行前,严蕊用夹坏了的手指,拈笔写下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诗里的“东君”是谁呢?一个落入风尘的女子,纵然才比易安,在这个没有人性、不讲天理、伪学横行、虎狼当道的年代,还不是飘蓬随风、花落沟渠,谁是她命运的主宰,谁又能预料她的未来呢?抑或,因为苟活在这个法度废弛、道德崩坏、人命倒悬的年代,万民仰望的“东君”才会如此崇高、如此神圣、如此慈祥地活跃在人们的睡梦里,“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可是,他出现了吗?
“严蕊案”后,朱熹的伪道学跌成了“垃圾股”,偶有抬头即遭“做空”,至“庆元党禁”年间终于被彻底清仓、逐出市场。宋宁宗赵扩斥他为“道学之人”,列入“伪学逆党”名单,理学书籍尽遭禁毁。若干年后有个叫叶绍翁的诗人,写了一本《四朝闻见录》,杂记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四朝轶闻,其中提到朱熹生前的许多“不端之事”,诸如“虐待老母,不孝其亲”、“与尼同行,诱其为妾”、“开门收徒,厚索束脩”,把老夫子“还原”成不孝、不伦、不检的无赖泼皮,而且还是个泡妞高手、情场屌丝,将他的文化人格降到了谷底。如此指名道姓的“诋毁”,即使是小说家言,在历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朱熹生前落魄,酒后游园时曾留下过一首题壁诗,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说自己致仕回家,看到侍妾脸上的一对梨涡,真切体会到做人的生趣;不禁后悔之前官瘾太大、权欲太盛、声调太高,感叹世人生而有欲,有几人不在这坎上栽跟头呢?——这才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晓得痛痒、知道死活的朱熹!得意时摆Pose、装逼,原本也是常人通病,但把自己包装得太光鲜、太完美,别人就不好做人了,就要发动“人肉大战”,翻腾出你“皮袍下面的‘小来”。
然而,大幕没有收拢,剧情还在继续。
至明永乐年间,明成祖亲自作序,将朱熹的《四书集注》列为国学;康熙朝,清帝玄烨又命人修编《朱子全书》,诏令颁行全国。他的八股范式,成为士人晋身仕途的葵花宝典。先圣朱熹,又一次咸鱼翻身、跃上神龛,迎来了万民宗奉的蜜月时光。这是一场全民疯狂的饕餮豪宴,人影散乱之间,有人酕醄有人醒。清初思想家颜元写过一篇《朱子语类评》,在朱熹头上狠拍了一板砖:“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中,耗尽身心力气,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老先生眼睛近视,打出的板子不是很有准头——朱熹早就躺进了棺材,还能变成伥鬼,牵着你的鼻子去“以身饲虎”?鲁迅说中国历史写满了“吃人”两字,但要“吃人”,终须将人“麻翻”了才能实行。在施耐庵笔下的十字坡,孙二娘的方法是“先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让被吃的人在欲仙欲死、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就范,是要讲究点技术和做功的。有好事者,在明代梅元实的《药性会元》中找到了蒙汗药的配方,“有曼陀罗、川乌、草乌三味,烘焙后,经研磨合末乃成”。除了后发的毒性,三味药都有镇痛作用,曼陀罗能放松神经,川乌可增强心搏,草乌还有“益阳事”的功能,只是不能心急,“未可遽然也”。比起华老栓手里的人血馒头,它们的完美组合更具情趣暗示和愿景诱惑,兴奋,致幻,赏玩风月宝鉴,堕入太虚幻境……这是什么况味?套用古文里的一句熟语,那真是“朝嗑药,夕死可矣”!
于是,街上出现了像范进一样的“骨灰级”疯子,像孔乙己一样的“人妖级”孱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政治与儒学“明铺暗盖”,也是所来有自。一个需要“理论体系”来管控舆情,一个想搭上“政治云梯”来兼济天下,一张床上躺着俩情种,榫卯相合,款曲绵长,热切程度是可以想见的。孔丘辗转列国古道,从来没有停歇过“跑官”的脚步;朱熹体察圣意、“蹭蹬江南”,也着实下了“洪荒之力”。这种一成不变的,仰承圣露、迎合宸衷的“体式”,在儒林中种下了根深蒂固的“臣妾”心态,“妆成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从辅政到媚政,直至纵恶荒政,儒者的话语权在不断丢失,而“举案齐眉”的风险却日见加深,就不免忸怩作态、掩口遮鼻、大撒其娇。“媚者何则?悦人以求自保也”。
这是一段糟糕的“婚姻”。儒学附着于政体得到不断孵化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自残自伤、自我阉割,在“霸王硬上弓”的皇家潜规则面前,时而退居屏后,时而含笑应客,逐渐从落落寡欢、嗫嚅失语发展到言不由衷、谎话连篇。要说“儒学预政”给官场留下了什么“非物质文化”,那便是阳奉阴违、皮里阳秋、口是心非,肚子里夹带“私货”,口头上莲花盛开。历史发展到今天,官场上仍有数不清的“大老虎”“小老虎”“隐形老虎”,在台上捏着个话筒说得地动山摇,在台下“放屁夹屎”、做得狗屁倒灶!
这大概就是朱熹的悲哀了。
明代有一个孝廉,是朱熹的第N代后裔,看到叶绍翁的笔记小说,产生了强烈的心理落差,万般纠结之余,遂变卖田产,遍觅江浙一带书肆,将能搜罗到的这部宋人著作悉数买下,然后付之一炬。哎呀,这不是“焚书坑爹”吗?
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李斯先生举起来的一把邪火,已经吞噬了读书人的所有“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