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
1
我终于结婚了。
我结婚是大事,我丈母娘根本就不想把韩凤玲嫁给我。她撇着嘴说:“蛇精病,你们一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罕村嫁到谁家都比嫁到你家强,邱二文迟早也是个蛇精病。”
我丈母娘是个大个子,音量比身量还高,说她是个大舌头,其实是舌头短了一截,她发不出那个“神”的音。现在网上的人,都不好好说话,比如把朋友说成“盆友”,把喜欢说成“稀饭”,把可爱说成“可耐”,把帅哥说成“帅锅”,等等。我丈母娘不是网上的人,她就是舌头大。再往远里说,我老丈人一辈子也不待见她。当然,现在好了,我老丈人早翘辫子了。
我爸邱墩子说:“你娶韩凤玲?就等着火烧屁股吧!”
我说韩凤玲没啥不好,就是嘴有点儿碎,在城里当了半年服务员,被人放了回来。如果不是放回来,她也落不到我手里。罕村挨着门户数,家家都有大姑娘,但家家的大姑娘都不在家,她们都去了城里,哪怕住耗子洞,她们也一定要在城里安个家,她们都不喜欢乡下。
关键是,我爸邱墩子不让我去城里发展,去镇上也不行。村南一线穿的路边他给我盘了个店,让我学电气焊。他说城里有啥好的?到处都是人肉味。生人是生人肉味,熟人是熟人肉味。他是在形容人多。
我问:“熟人肉啥味,你尝过?”
那时我就喜欢跟他抬杠,可我不得不听他的,谁让他是亲爹呢。但我也嘟囔:“守着这大路边,连媳妇儿都摸不着。我都26了,你就别想抱孙子了。”
我爸说:“那是你姻缘没到。等你当了大老板,媳妇儿水窟窿眼子都堵不上。”
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是在形容姑娘多。家家院墙下面都有水窟窿眼儿,流雨水用。他的意思是说,姑娘多得会从墙下流水的地方争先恐后往我家钻,像蛤蟆一样。
“你也就做个梦吧。”我愤愤,“就冲这四面漏风的破店,我能当大老板?”
韩凤玲因为嘴碎不被老板喜欢。她总问顾客多大岁数,一个月挣多少钱,媳妇是干啥的,小孩几岁了。还有一回,她问客人是男是女,一下让老板动了气。老板说,看不出来你也不能问,不问你会死啊?韩凤玲理直气壮地说,他长头发抹口红却是个大平胸,我不问咋会知道?
老板摆手说,那你咋不让他脱了裤子直接检查?你走吧走吧走吧,这年头,不男不女的人多了去了,你这样问下去,迟早把我的店问黄了。
这个店是卖保健品的,有男人吃的,有女人吃的,还有男女一起吃的,据说特别管用。有时候,男的会变成女的,女的还会变成男的。总之,韩凤玲很好奇。
韩凤玲在村南下了车,先到我的店里看了看。她戴着运动帽,背着小挎包,手里还拎着铺盖卷。她不是一个好看的姑娘,眼皮长,脸上布满了雀斑。她用城里人的腔调喊我:“邱二文!”“文”字读出了二音。这是洋腔,说出来很好听,却让人起鸡皮疙瘩。在我们罕村,任何二音的字都读一音半,另半个音节被口腔吞了,你读二音人家会问你哪儿的人。别小看这句话,能把你羞臊得找不着北。我举着满手油腻,提了把椅子过来,让她歇歇脚。说真话,我喜欢听韩凤玲喊我。尾音像挂着小蝌蚪,一颤一颤地麻。韩凤玲说,邱二文,这店是租的是盘的?我说是盘的。她说,也不少钱吧?我说,那当然。前后八分多的地方呢,将来可以搞建筑,干别的。韩凤玲说,不错啊,你又有手艺又有店面,将来能娶个好媳妇。我炫耀地把手里的焊枪滋出一大堆火花,韩凤玲赶紧用手堵住了耳朵。韩凤玲说,你咋不戴面罩,这样会刺伤眼睛的。我这才把面罩戴上。韩凤玲像视察大员一样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我不突突的时候,她说你这里就缺个老板娘了,有了吗?我说,你来吧。
当然,这是笑话。搞对象没这么简单。复杂的事不能往外说,算是隐私吧。她经常往我这里跑,给我打下手。旁边开药店的都看出来了,说邱二文,韩凤玲要跟你搞对象。我说,哪能呢。我说哪能呢的时候,心里还一点儿想法也没有。我也嫌她嘴碎,还嫌她妈是个大舌头,爱搬弄是非。她总问我私人问题:邱二文,你相过几次亲?你跟女的拉过手吗?亲过嘴吗?女人的嘴甜吗?这样问来问去,我就着了她的道。
但韩凤玲也有一样好,她问:“邱大文有下落了吗?”
这一问就让我的心柔软了。人们都把邱大文忘了,连我都忘了。过去我偶尔还能梦见他,现在我许久都想不起他了。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吃苦?”韩凤玲痴痴地望着远方,她这个样子最是迷人。马路对面就是玉米地,小玉米苗才齐腰高,当年邱大文也是在这个季节走的,还不满20岁。
“他为啥走,是去找你二叔了,还是去找你二爷了?”
“拉倒。”我说,“我二爷都多大岁数了,还找得着吗?”
2
我跟韩凤玲结婚了。她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可我管她妈叫不出妈,还不是因为她妈舌头大。她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在罕村成了笑話。
“那你还把闺女嫁给蛇精病?”看她嘟囔得欢,村里人逗她。“韩凤玲不缺胳膊不缺腿,你让她嫁给神经病做什么?”
丈母娘说:“她乐意呀!她乐意我不乐意。邱二文早晚也是个蛇精病,不信你们走着瞧!”
气死我了。我对韩凤玲说:“盼着姑爷得蛇精病,这是亲丈母娘??”
韩凤玲哧哧地笑。没结婚前她为我干这干那,小花猫一样老实听话。结了婚就不行了,一张嘴就向着她妈。“行了行了行了,她是老家儿,你跟老家儿一般见识干啥?”
但我爸听不惯,悄声对我说:“你丈母娘要再叫你蛇精病,你就拍她一板砖,敢下回她就不了。”我马上板起脸说:“你这是馊主意。好歹她是你孙子的姥姥,哪能说拍就拍……拍死咋办?”
我爸一梗脖子,瞪起大眼珠子,说我的胳膊肘往外拐。“孙子呢?还不定在谁的肚皮里藏着呢!”
这话就欠厚道了。我气得满脸通红,他是我爸我也得批评他。我正色说:“韩凤玲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嫁过来的,你这当公公的不能这样说话,这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作践你。”
“作践”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说,不让人待见,不让人尊重的意思。
我爸也觉得理亏,他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他嘟囔说:“你小子吃里爬外,我早就知道你小子吃里爬外——你干脆倒插门算了。”
我瞪起眼睛说:“我这就走。”
我爸立时不言声了,他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出。
但我不管丈母娘叫妈是真的。有一天,她在小卖店里跟人叨叨,说邱二文的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邱二文再不叫妈,我让韩凤玲也不叫,看谁吃亏
旁边的人起哄,说就不让凤玲叫,看他能咋着
我刚好从那里过,一挑门帘进去了。丈母娘看见我,腰一窝,走了。
我也不买啥东西。横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那意思是说,别他妈跟着胡咧咧,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大家都讪讪的。我走后才有声音传过来,说邱家二小子可没大小子仁义,打小就敢吃胳膊粗的蛇。
我心说,不是生着吃,是烤熟了吃。那么香的味道你们哪有福消受。我哼了一声,回头嚷了句:“知道就好,我还敢吃人呢!”
可韩凤玲跟我没完,她不让我碰她,说你先叫妈,先叫妈。我心急要吃热豆腐,说你妈又没在跟前,咋叫。她哧哧地笑,说我在跟前啊!我起身就下炕,点着她的脑袋说,你信不信,我20块钱就去镇上找个小姐。那个时候刚流行“打炮”,镇上最好看的妹子也就20块钱。韩凤玲满脑袋头发都支棱起来,像个没睡醒的刺猬。她突然嗷地发出了一声叫,然后说:“你去,你去啊!邱二文,你不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我真走了。去同学怀盛家里看电视。电视是他爸买的,他爸在邮局当干部。但很快就不干了,因为贪污3000块钱,他爸被判了刑。但那台电视留下了,24寸,大彩电。是罕村第一个带色的电视。
日子磕磕绊绊往前走,越走人越疲沓。韩凤玲经常头不梳脸不洗下地干活,她真不咋叫我爸我妈了。我爸我妈也不在乎。我妈心底大概是理解我的。她跟人说,我有亲儿亲女,让人家儿媳妇叫干啥?我姐嫁到了邻村,是一个爱操碎了心的人。她问我咋听不见韩凤玲叫妈了?她过去不是这样啊!
我糊弄她:“在你面前不叫,你走了才叫呢。”
我姐说:“去,一边儿去。你就是护着媳妇儿,全罕村都知道你护着媳妇儿。”
我把我姐往外推,说快去好好孝顺你公婆,娘家的事儿你少掺和。
丈母娘除了像耗子一样躲我,也不唆使韩凤玲了。我们很快生了两个儿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我心里一惊。我想生个女儿,我不想生儿子。我手臂支在炕上,跟他脸对脸,我心说你是老二,你知道你是老二吗?他嘴里吐泡泡,似乎是在啐我。妈蛋,我心说,我也是老二。老二咋了?这样一想,我又去找老大。老大专心在墙角挖土,他是个机灵孩子,三岁半了,拉着塑料车过来,嘴里说,你躲躲,你躲躲。丈母娘是真疼他。集集去买好吃的。结婚几年,韩凤玲也基本没了女人样,地里的活计糙拉人,她脸上的雀斑更多了。
上秋的时候,我家出大事了。
怀盛去镇里洗澡回来,摩托车径直骑到了我家门口,撒手一扔就跑了进来。怀盛说:“邱二文,你快跟我去村南看看,桥上坐着一个人,大家都说看着眼熟。”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爸早从屋里蹿了出来。60多岁的人,腿脚还像风车一样快。他扯起一件衣服往肩上披,直奔怀盛的摩托车。他俩嘟嘟走了。我随后骑车撵了去。前边的车像流星一样飞,在村南桥这边没刹住闸,凌空一跃,一下扎到了桥底下。
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心说,完了完了完了。那桥底下是烂泥塘,有修桥时堆下去的石头。这要撞在石头上,就凭这车速,脑袋还不成漏勺?
旁边的人身手快,先捞摩托车,又把人一个一个捞了上来。怀盛除了一身泥,没咋碍事。我爸却断了一条腿。镇上的医生二五眼,腿接了一次,又接了一次,还是没对好茬口。医生说,是腿本身有问题。我当即骂:你妈蛋的,你打轧板固定着,接不好你赖腿?你妈生你没屁眼儿,你是不是赖接生婆?
后来我抱怨怀盛说,真操蛋,你这是耽误多大事儿啊。怀盛说,哪是我耽误事儿,是你爸一个劲催我快快快。谁想到破摩托关键时刻收不住闸呢。我说,让你快你就快?你不知道自己使的啥家什?怀盛说,知道尿炕提前三天睡筛子,二文你可不能恩将仇报。我说,害不害臊,你有个啥恩,戏都让你演砸了。怀盛眨巴眨巴小眼睛,说当初我说啥来着,我就说眼熟,没说那人长啥样吧?我说,你没说。怀盛说,这就对了。你爸一定以为那人是大文。我闷住了,我也以为那人是大文。大文走了快八年了,起先我不想结婚,是想等大文回来,后来实在是熬不住了,有人看见大文在宁夏的黄河边上捞鱼,问他为啥不回家,他说在外还没溜达够呢。
后来我爸带着盘缠专门跑了趟宁夏,见到了黄河,却连大文的鬼影都没找见。回头再找那人,那人又不承认了。
我爸在炕上养腿,我跑村里这家那家打听情况,基本可以复原那天傍晚的情景。罕村村南那座水泥桥,是引滦入津的福利,修周河大桥时顺带修过来的。桥头横着有一条路,在桥与路的腋窝地带,一群老头儿每天都在那里下棋打牌闲聊天。马扎板凳都是自带的,有人靠着墙,有人靠着树。桥上人来人往,荡起的烟尘能扑到这里,这些老人就像土里長出来的老人参,个个眼睫毛都有二两重。但没人躲一躲,他们都习惯了这尘埃。那个人是怎样走过来的没人注意。他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已经洗得发白了。一身得体的蓝布制服,戴一顶灰色的宽檐帽。他站在夕阳的光影里,生涩地问,这是罕村吗?有人抬起了头。更多的人一起打量他。大家告诉他,这是罕村。你去罕村谁家?那人结巴一下才说邱……老邱家的人,都还好吗?罕村邱家是独姓,所以大家一下就知道了他问的是谁。秋田三爷站起了身,围着那人看,问他贵姓。他说我也姓邱。秋田三爷啊哈了一声,说看你面熟,你是不是邱墩子他弟——邱栓子?那人未置可否,掏烟。给每个人都散,逐个点燃。然后退到了桥上。这条路总过运粪的车,桥上相对宽敞。那一张一张老脸相跟了去。那人靠住桥墩,犹疑了半天才点头说,不错,我是邱栓子。那些老人哇地叫了起来,说你真是邱栓子,你这些年去了哪儿?都干了些啥?娶媳妇了吗?生娃了吗?邱栓子的手有些抖,半天点不着自己的烟。他往桥下吐了口唾沫,头扭过去很长时间。再转过身来,脸上都是泪水。秋田三爷掐指说:“邱栓子,你走足有30年了,香港都回归了,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爸你妈死都合不上眼,你哥三十儿黑夜年年上房搂着烟囱喊你的名字——莫非你真听见了?”
邱栓子到底把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脸是紫的,像紫色桑葚一样。他没有回答老人们的问话,而是抬起眉眼朝村里看。怀盛洗澡回来正好路过这里,头发还是湿的。他屁股坐在车座上,一脚支着地,全听进去了。因为我俩关系好,他就风驰电掣来我家,把我爸驮走了。然后,两人一起摔到了桥底下。
邱栓子——如果他就是邱栓子的话,应该是站在桥墩那个位置,亲眼看见了他哥邱墩子飞身一跃的英勇场面——当然,他也许没看见,当时他的面前围着许多人,瞬间发生的事他不一定能捕捉到。但,不管看没看见,他都知道那人是他哥,因为有人一直在喊邱墩子掉河里了!邱墩子掉河里了!这一点我反复叮问过,还站在桥上他可能站着的位置朝西看,那里正好停着一辆大发车,就是那天送我爸去医院的那辆。我爸和怀盛被一起装进了车里。怀盛一再说他没事儿。秋田三爷说你现在是在热火上,有事儿自己也不知道。万一伤着内脏呢?还是到医院照照吧。大家都说照照吧照照吧。怀盛也上了车。那些老人有些遗憾地看车走远了。他们在这里坐了多少年了,今天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天空暗淡了,大发车没了踪影,才有人想起邱栓子。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邱栓子像风一样不知去向。
有人说:“他是不是回家了?”
秋田三爷带头往我家走,韩凤玲正在做饭,我妈管烧火。秋田三爷问:“邱栓子有没有回家?”
韩凤玲没好气地说:“因为他把我公公摔到了桥底下,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他还有啥脸回家?”
我妈气得在后面给了她一个脖儿拐,说你小小的人儿咋有歹念?过后韩凤玲跟我告状,我称赞我妈说:打得好!
3
我爸倚着被垛靠在墙上,一天三餐都在炕上吃,像个有功之臣。没事儿就看院子里的风景,公鸡跟母鸡打架,麻雀跟猫抢食。他问我:“你当真没看见你二叔?”
我坐炕沿上,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才给我爸。又找来半个碗碴子给他当烟灰缸。按照时间推算,我到达的时候二叔应该还在桥上。可我确实没朝那里看,我骑车刚过大队部,离大桥还有30米的距离,怀盛骑车驮着我爸就飞了起来,我哪有心思注意别的。桥底下是又黑又臭的烂泥塘,我到达的时候,我爸和怀盛正像两匹动物一样在那里浮游。烂泥黏稠得像粪池,摩托车的一只轱辘高举着,屁股撅起来,另一只轱辘自己在塘里摸鱼。
我爸遗憾地说:“真不凑巧。若是那天不出事儿,他兴许能来家里。”
我也这么看。
“都赖怀盛。”他说,“我一直让他慢着慢着慢着,他就是不听,我就知道要出事儿。”
摔这一跤把他摔出毛病了,他平时不咋撒谎。“拉倒吧。”我说,“你肯定让他快着快着快着了。”
我爸勾着头,不言声了。
我说:“二叔是文化人,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抄《红楼梦》,字写得像书上印的那么整齐。若是不让他去挨斗,说不定不会走。后来恢复高考,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现在也许早当官了。”
我爸看着我。
我说:“你皮糙肉厚,咋不替爷爷挨斗呢?”
我爸瞪起了眼,他就不喜欢听我说实话。爺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算“封建余孽”,挨斗的时候弯不下腰,跟村里的造反派说,能不能让我儿子代替我?
造反派答应了。
爷爷问他的两个儿子,你们哪个替我去弯腰?两个儿子都不愿意。他们长大了,不愿意去丢那个人。爷爷想了个办法,让他俩猜黄豆。黄豆放到手心里,握成拳头,猜着了就去挨斗。二叔先猜,结果一猜就猜着了。
定规则时讲一手为实,一手为虚。二叔不知道,爷爷和他的大儿子建立了同盟,每只手各放一粒黄豆,只要先猜,不管怎么猜,去挨斗的都是二叔。
这是爷爷晚年告诉我的,后来又在我爸那里得到了证实。我问爷爷:同样都是儿子,你怎么会有偏有向?
爷爷说,让你二叔去,因为两点考虑。一是他年龄小,比你爸小6岁。你爸该说媳妇儿了,若去挨斗,媳妇儿就更不愿意进家门了。更重要的是,你二叔整天扎在旮旯看书,还抄书。抠点钱他就去买大纸,裁成本子大,几天就使一瓶钢笔水。一家人就数他费钱,可他连桶水都不想挑,大家都嫌他懒。谁想到他会因为这点事不辞而别呢?早知道这样,我宁可让他们斗死,也不会让他猜黄豆。
爷爷晚年仍对二叔耿耿于怀,他觉得二叔不仗义。
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不仗义的是爷爷。搂烟囱喊人的是你,挨斗哪能让儿子去呢。尤其你不能跟大儿子合伙搞欺骗,换了我,我也走。
我爸却不这样看,说大文没挨斗,他咋也走了?
我说二叔不走他就不会走。他也许是跟二叔学的。
我爸鼻子里发出哼哼声:“你也俩儿子,你也俩儿子。”我爸的意思是,我不向着他说话,倒好像我儿子不是他孙子。
我又摸出来一支烟,点火的时候,摁动了三次打火机。
停顿了一下,我爸说:“他要是能来家里,说不定能带来大文的消息。”
“可他到了门口却不愿意回家里。邱栓子,他到门口了都不愿意回家!”我爸忽然抽了一下鼻子。他掉泪了。
我忽然想起了怀盛的话。我问:“你是不是以为他就是邱大文?”
我爸又不言声了。他望着窗外的一棵椿树,有一尺粗了。他说将来他死了就用那棵椿树做棺材。我说,扯淡,你一顿能吃三海碗饭,哪就死人了。我爸说,黄泉路上没老少。我说,做不做棺材我说了算。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像是陷入了某种情境中。我说:“过去的,拉倒吧。”
他也说:“拉倒。”
我妈端了脸盆进来让他洗手。我妈说:“到家门口了都不进家,看起来老二是真不愿意回来了。”
我走出了屋子,韩凤玲抱着一捆树枝进了院子。大堤上正在镩树,村里的娘们儿都疯了,满大堤上去捡树枝。我一再告诉韩凤玲,咱家使得起煤气,不用去拣树枝,可她就是不听。她说树枝晒干了是硬柴,几把就能炖熟一锅肉。
总不能因为这个打她一顿吧?我寻思。
邱栓子的事儿被人议论了很久。经常有人有事没事来我店里坐,跟我分析这分析那。门口固定放一把折叠椅,半边都被那些屁股压塌了。他们主要关心邱栓子在外过得咋样儿,看形容还不错,衣着整洁。就冲脸是紫桑葚的色,也不是富贵型。他当年为啥走,现在为啥回,回来了为啥不进家,都是探讨的话题。我越听越心烦,有人问我他后来有没有跟我家联系。“联系啥啊。”我口气不那么友好,“谁知道那人是不是他。”
有人问:“你爸过年还去搂烟囱吗?”
我瞪着眼说:“你爸过年才去爬烟囱!”
爬烟囱是骂人的话,人死了烧成灰,冒出的烟才叫爬烟囱。那人就知道说到了忌讳,佝起腰背灰溜溜地走了。
老实说,丈母娘骂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是有道理的。我也认为,我家祖祖辈辈就是蛇精病。我家没有读书人,也不是富贵人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可我们家的事,就透着不普通。
我家祖籍三岔河口,举家逃难时,用渔网裹着孩子。孩子睡在驴车里,身底下铺着的黄铜甲胄,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传说中只有这几句话。是哪儿的三岔河口不知道,是哪一辈祖宗也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我爸对我说,咱家的脚丫子跟人不一样,像五脚锚一样铆在地上,趾缝都能夹一粒葡萄。后来我为这个事上瘾,见人就让人家脱鞋,看脚丫子的形状。罕村是大村,邱家是小姓,祖祖辈辈活得勤俭而憋屈。我爸说,他小时候炖肉不敢跑味,否则邻家不依。我问,咋个不跑味呢?我爸说,后半夜下手啊。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与别的人家不一样。我爷爷的弟弟,我的二爷爷,跑了。我父亲的弟弟,我的二叔,跑了。到我这辈颠倒过来了。我妈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她都不敢离眼儿,几分钟看不见她就以为我也跑了。结果,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却没谁注意邱大文。他在某个有着腥气的雨天,穿过没过腰的玉米地,一去就不回头。他那年还不到20岁,三锤子都砸不出一个屁。我妈眼睛都快哭瞎了,说这个家的人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都想往外跑。
前几代祖宗的事我不知道。我爷爷80多了,大年三十儿晚上还往屋脊上爬。他留一把山羊胡子,穿对襟棉袄,缅裆裤,实纳帮千层底布鞋,在凛冽的寒风中攀上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烟囱与屋脊就有半米的距离吧,他叉开腿坐着,双手搂着烟囱,像搂着一个孩子。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胸腔里一跳一跳地往外冒,越过烟囱往远处发散:“邱莊子,你回来吧!再不回来我就看不到你了!”对,我爷爷叫邱村子,他和邱庄子是双胞胎。那时爷爷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在的时候爷爷会这样说:“邱庄子,你回来吧!再不回来就见不到爹妈了!”邱庄子跑了以后,我爷爷的父亲说,你每年大年三十儿的夜里都要去房上,搂着烟囱喊你弟的名字,这样他就听见了,听见了早晚都会回来的。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方法。看来我家祖上没少丢人,都有偏方了。
我爷爷从年轻喊到年壮,又喊到年老。下雪的天气也挡不住他,他从房上下来,满头满脸的白,就像圣诞老人一样。
爷爷这两句话,反复喊了不知多少遍,每一遍都带着哭腔。黑黢黢的夜空灌满了他苍老无奈的声音。确信风把他的话传到了远方,他才倒退着从屋顶上爬下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小孩子提着纸灯笼,大人搂着肩膀,都一脸肃穆地看着从木梯上下来的爷爷。爷爷脸上的泪水,在纸灯笼的映衬中,放着荧光。我用手摸过,那是一层冰碴。
有人问:“您咋不喊自己的儿子呢?”那时二叔跑得时间不长,一家人都还存着希望,觉得二叔跑不远。公家张着天罗地网呢,那是1967年的早春,他个半大小子身无分文,能往哪儿跑?所以爷爷撅着山羊胡子,硬气地说:“不喊。他爱去哪儿去儿哪。”
摩挲一下脸,爷爷又说:“他会回来的!”
事实是,二叔一走杳无音信,他像二爷爷一样,从这个家,完全、彻底、干净地消失了。
爷爷在世时爷爷喊,爷爷去世了我爸喊,一辈又一辈。我爷爷因为喊人挨批斗,到我爸喊人的时候就好多了,院子里连看热闹的都少了。为此我特别不愿意我爸死,我可不想搂着那根烟囱,被人叫蛇精病。
这个风俗哪里都没有,就属于我们家。因为只有我们家辈辈丢人。我爸说,当初从三岔河口搬过来,烟囱竖在屋顶上,又大又直,围腰还缠了布,就是为了搂着喊人的。因为邱家的人迟早得丢一个,这是命数。
他们有什么理由非走不可呢?家里没有那么差,非得让一辈一辈的人爬房顶吗?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气不顺。我丈母娘说我家辈辈都是蛇精病,不是蛇精病是什么!尤其到后来,我爸邱墩子去房上喊人,村里角角落落都有人应。我爸喊:“邱栓子!”应答声一片,很有点儿一人唱来万人和的意思。我爸说:“你快回来吧!”大家都嚷:“你快回来吧——”像唱歌一样,嘻嘻哈哈,从南笑到北。这就不严肃了,很不严肃。初一一大早我拒绝出去拜年,是因为觉得没脸见人。还因为,我看见谁都像仇人。
我爸却不这样认为,他从房上下来,端着烟笸箩坐到门槛子上抽烟。脑顶悬着的电灯泡,身上披满了灰尘。浊黄的一缕光晕打下来,把人的脸打成了屎糕色。他的卷烟纸都是我的白报本,又硬又脆,上面写满了我蜘蛛爬一样的字。有烟冒出来,我甚至能看到那些字在翻卷,烫得吱吱叫。他喊完的样子很惬意,很安静。喊过这一年,他就觉得又一件大事完成了。
4
“邱庄子为啥要走?”我问爷爷。黄瓜架下,两个板凳放在阴影里,我和爷爷在乘凉,顺便闻些黄瓜花香。我那时七八岁吧,喜欢刨根问底。我打小就不叫那个人二爷爷,我没见过他,我觉得他不配。
我爸因为这个打过我的屁股。可爷爷护着我,爷爷说:“小猴崽子爱叫啥叫啥——谁让他就叫邱庄子呢?”
据我爷爷说,二爷爷逃走是因为婚姻。媒婆来给爷爷提亲,说的是邻村窝头庄刘姓人家的女子,是保长老婆的娘家侄女。这是民国十四年的春天,埙城里正在闹农会,农民扛着锄镐木锨搞暴动,冲进了县政府,把县太爷吓得跳进茅坑不出来。我爷爷进城卖笤帚,也加入了暴动的队伍。大洼里适合种高粱,高粱穗子脱了粒,剩下的秸秆叫笤帚苗。我爷爷是刨笤帚的好手,紧实,细密,模样周正,十里八村都知道。暴动搞完了,我爷爷挑着笤帚回家了——他一把也没卖出去。他挑着扁担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幸福里。县太爷穿着绸布褂,寡白的一张脸,戴一副小圆眼镜。怀里搂着黄绢包,听说那是县政府的大印。粪坑四四方方,他就站在中央的位置,肥水能有齐腰深。有人喊他上来,县太爷说打死我也不上来!县太爷看着像根鸡毛菜,还挺有骨气。有人往坑里丢砖头,那些粪肥溅起来挂到了县太爷的脸上、嘴角,看上去非常滑稽。后来天快黑了,人群就散了。我爷爷就是那天开了眼界,闹暴动的都是穷人,却能把县太爷挤兑到粪坑里,堂堂的七品知县,真是颜面扫地。
他不同意娶保长老婆的娘家侄女,与这次开眼界有直接关联。保长是个神气活现的人,平时不咋正眼瞧人,跑过来主动结亲,把爷爷的父母乐颠了。可爷爷的想法是:世道如果变了,保长又算什么!保长肯把内侄女嫁到赤贫人家,这其中肯定有鬼。爷爷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还一脸得意。我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问:邱庄子知道你这些想法吗?爷爷说,他哪儿会知道。他没见识,他一门心思想入洞房。我看着爷爷,说你咋不提醒他。爷爷拽了下我的耳朵,说小孩子咋这样说话。我说这样说话有啥不好呢?爷爷就不言声了。爷爷那个时候胡子已经白了,戴一顶破草帽。有一朵黄瓜花就在他耳朵边上晃,就像戴了耳坠一样。这是爷爷最后跟我提有关邱庄子的事,我不明白邱庄子为啥那么想入洞房,他怎么没有跟爷爷似的拒绝保长。
是爷爷的父母舍不下这门贵戚。于是在父母的授意下,进到洞房的是二爷爷邱庄子。喝了喜酒闹了洞房,家人亲朋散去,二爷爷揭了红盖头,才发现新娘是一个黑麻子。麻子就罢了,还是黑麻子!满脸的麻子坑,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让人心乱如麻。二爷爷立马头就大了,气愤地扔了红盖头,踢了一脚屋中央放着的尿盆,从后窗翻了出去。新娘连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成了活寡人。关键是,谁也不知道邱庄子这一去啥时回来,都以为他出去荒唐了。一月,俩月,一年两年。第13年,麻子28岁了,爷爷的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体面地当老黄花闺女把麻子嫁了。那年正闹鬼子,罕村通往窝头庄的路上修了炮楼,里面住着一个日本鬼子叫老藤,统领着一个中队的伪军。麻子坐两人抬的小轿出嫁,半路还被人搜了身。那时家里穷,也没有像样的东西陪嫁,麻子带走了两升小米子。临走,还给公婆筛了茶,给全家人做了早饭。走到大门口磕了个长头。麻子说,邱庄子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回来看他。说完,蹬板凳上了轿。
大家都说,麻子虽然不好看,却是个刚性人,能干,明事理。如果脸上蒙块花手绢,完全可以当个正常人。
麻子嫁回了窝头庄。男人也是个体面人,新死了老婆。一点儿不嫌她有麻子。他们紧锣密鼓生孩子,一年生一个,像母鸡下蛋一样,共生了三儿一女,后半生过得很安稳。
你也就知道了我爷爷临死会说些什么。他是老死的,身上筋筋巴巴,除了皮就是骨头。那天他睡晌午觉,躺下時对我爸说,墩子,我要是不睡醒你就别喊我。我爸答应了。爷爷又说,我要是老不醒你别忘记过年上房,搂着烟囱喊一个人。我爸问:喊谁?爷爷叹了口气,说我们家对不起麻子。我爸说,人家过得好好的,还说那些干啥。爷爷说,你二叔年纪大了,想回来也有心无力了。
爷爷坟上的土还没干,那天,突然有一辆蹦蹦车开到了生产队的打麦场。
这是散社后的第一年,大家都还有点儿不习惯。生产队的场院平平展展,麦壳子像鱼一样在土里浮着,我们管它叫麦余。大人们没事爱到这里转,回忆抢场收场时热火朝天的场面。下大雨,会有人抻来炕席、扯来棉被苫麦垛。然后,就有人写表扬稿,上县里的小广播。我背着蓝布书包从教室里出来,没容拍打一下土,怀盛就从大门口跑了过来。怀盛说早就放学了,你咋才出来?我说今天该我值日,我得擦玻璃,扫地。怀盛说,就你假积极,值个日就耽搁这么半天。我问他有啥事。怀盛推着我说快走快走,队里的场院有个人,说是你家的人。我问是谁。怀盛说,我也说不准,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我马上兴奋起来,一下断定,那人肯定是邱庄子。
漫长的呼喊终于有了结果,只是我爷爷入土了。我比任何人都兴奋,撒丫子往队里的场院跑,场院与学校成刀把形。我拿出跑400米的速度,像风车一样旋过了刀把,打麦场却空无一人,只有两道崭新的车辙有反复碾压的痕迹,顺着场边上了水泥桥。怀盛跑得气喘吁吁追了过来,说蹦蹦车走了,不知人有没有走。我特意跑到了水泥桥上,朝远处望。一个女人后车座上驮着一个孩子往远处走。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柄锄头往近处来,没有什么蹦蹦车。我激动的心慢慢消停了,我对怀盛说,邱庄子肯定去家里了。怀盛问我怎么知道,我说,咱俩打个赌,就赌5分钱。怀盛想也没想,就说行!于是我们俩慢慢悠悠往家里走,我有点儿紧张,怕想法落空。我不是舍不得输掉那5分钱,我是太想家里来人了。
进到院子里,屋里的声音高一句低一句,那口音熟悉而又陌生,我就知道我赢了。那年我家新买了台缝纫机,蝴蝶牌,谁都不会使,可我妈就愿意放在那里,当摆设。旁边是一只小坐柜,上面坐着白胡子老头儿,一只胳膊肘支在缝纫机上。此刻那台缝纫机很打眼,显得富贵而又宝气。他的头发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说不出哪里有一点儿面熟的影子,但整体看上去很陌生。他是一个粗糙的老头儿,远不如我爷爷面皮干净。我刚一在屋里探头,我爸就一把把我捉住了,说快叫二爷爷,快叫二爷爷。邱庄子说,这是大文还是二文?我爸说,这是二文,念四年级。大文在公社念书呢,才升初一。公社才改名叫乡政府,我爸一时还记不住,他总爱叫公社。他说公社离这里三里地,大文一会儿就回来。
我妈烙饼炒鸡蛋,用葱花爆锅,邱庄子连连吸着鼻子说真香。他从灶膛边的火堆上迈过去,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跟我爷爷穿的一模一样。他去了后院。后院原来是柴棚,眼下盖了起脊的房子,我和大文在里面住。他长久地站在那里看,连我都有一点儿心虚了。这一所宅院,东西窄,南北长。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若是你二爷爷不走,这宅院该有他一半。如今他终于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爸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看见他的脸有些尴尬,就好像,一直藏掖的东西被人窥破了,我的原来不是我的。过去的房子是两间,就是邱庄子逃走的那座土坯房,就坐落在这个位置,所以邱庄子跳出后窗就是街,他借着星光逃离了麻子脸,好像逃离的还不仅仅是麻子脸。
谁知道呢。
后来那间土坯房就做了柴棚,再后来我爸放了园子里的一些树,在坑塘里沤熟了,又盖了三间小房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留后窗。
他到屋里转了转,翻了翻我和大文的课本。把地上的一支铅笔捡了起来,放到了柜子上。对屋放的是杂物,粮仓,农具,旧的鞋子和衣物,一股呛鼻子的灰尘味。他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也不问,就那样仔细、反复地玩味,端详,连墙角的一只蜘蛛都没放过。从那间屋子出来,他坐到一只板凳上,脱下鞋子往外倒了倒,鞋壳里不知什么时候蹦进去一颗麦粒,还带着麦芒。
晚饭后,我爸把院门闩紧了。我们一家人坐在炕上,听二爷爷讲有关他的事。二爷爷面含一点儿羞怯,让嘴里冒出来的烟雾遮着脸,话说得简明扼要。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为了一个麻子就离家出走,因为负气,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心里鼓荡着一些话,不说出来心里难受。我说,我爷不要那个麻子才给了你,你知道吗?
屋里瞬间一片尴尬。看得出,我的话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意外。我爸扬起胳膊想打我,看了二爷爷一眼,又把手放下了。二爷爷嘬了一口烟,没接我的话茬,他自己说自己的。
开始他一直朝南走,到了河南地界。拜了个师傅学烫画,把牡丹烫在葫芦上。先烫叶,后烫花儿,再烫茎。学了几年,觉得无趣,又往西北走,一直走到了贺兰山下,黄河岸边。他捧起水来喝了口,那股土腥气特别对胃口。于是在一座村庄住了下来。娶了当地的姑娘为妻。如今那个二奶奶已经去世了,他们有三女一儿,都成家立业了。他想在有生之年回趟老家,是想看看家里人。
大文看起来很惊诧,他抢着问:“你说的真是黄河吗?”
他说:“真的是黄河。看见黄河我心里就踏实了。”
大文又问:“这些年离家,你后悔过吗?”
他说:“后悔,每天都在后悔。”
大文说:“后悔你咋不回来?”
他坚定地说:“不回来。”
他说“不回来”的时候语调极其从容,让你觉得他离家出走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又给自己装了一锅烟,点着了火,吧嗒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我爷爷。
我妈坐在灯影里,眉目不清,她大概是有看法的,有些讥讽地说:“爹妈到死都闭不上眼,你可真是孝顺儿子。”
他说:“我明天就去给爹妈上坟。”
我爸说:“照我说,你最应该上的是你哥的坟,他搂着烟囱整整喊了你一辈子。因为这个‘文化大革命时挨批斗,差点儿把腰弄断了。80多岁还在喊,你早来些日子,就见到他了。”
二爷爷抹起了眼泪。眼睑掉下来,整张脸皮下移了一公分。他可真是个十足的老人了。他问起了麻子脸,他不提我们早忘了这个人。我爸说,他十多岁的时候麻子脸才嫁人,她一直在这个家里侍奉公婆。我爸小的时候,还穿过麻子脸做过的鞋子。二爷爷悲怆了一下,一股鼻涕喷了出来。大文赶忙递过去一张擦屁股纸。二爷爷擦了一下,没擦净。胡须上沾了星星点点。
他的手一看就是劳动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皴黑。被太阳晒出了一层老皮。他旁若无人地用纸的边角钻鼻孔,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你们知道我见到谁了吗?”
二爷爷说,有一天,他在岸边生火做饭,一条船靠了过来,跟他来就火。船上下来3个人,使船的一张嘴,他就听出了家乡口音。他很激动,一直不敢张嘴说话,那几个人都当他是哑巴。一顿饭连说带吹,兴致好得很。吃了饭,那些人要走,二爷爷才小心地问:“小兄弟,你家离罕村不远吧?”
那人打量着二爷爷,大概也发现了彼此之间很相像。他突然扔了手里团着的一件衣服。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邱庄子?”
于是他们重又坐下来,喝酒。从正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直到临走,那人才说自己是邱栓子,是邱庄子的侄子。他在黄河上已经漂了五年了。
你不想回家?
想!
我也想!
两人各上各的船,招了招手,告别。
我爸啪啪拍自己的膝盖,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拍自己的膝盖是什么意思。是羡慕,还是不羡慕。二爷爷说起那一折,有声有色,就像在说戏文。我爸眼睛直了,嘴边淌着涎水,可真像个蛇精病。
我妈此刻在纳鞋底。她的鞋底纳得平平展展,炕脚摆了一堆,分不出谁跟谁是一双。此刻她仰起窄小的脑门,后脑勺上的发髻窝到了衣领里。她认真地问:“就见过这一次?”
二爷爷说:“就见过那一次。那天喝多了酒,险些掉进河里,从那以后我就不跑船了。”
大文问不跑船干啥。二爷爷说,开荒种地。黄河边上的土很肥沃,随便扔一把种子就能长出粮食。
大文啪地拍了我一下。眼里放着贼光。
我倚着墙坐着,踹了大文一脚。他那一掌拍到了我的大腿上,肉颤了老半天。眼下他枕着我的一条腿,一根食指含在嘴里,目不转睛看着二爷爷。真的,我未来丈母娘说我家都是蛇精病,我从那时候就看出来了我家的蛇精病绵延不绝。我拍了一下炕,说了声拉倒,蹭下炕,套上鞋,出去撒尿。院门外原来围着许多人,见我把门打开,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拥进了院子里。院子里黑乎乎一片,都是人的脑袋。
大文把我的肩膀抓住了,原来他也出来了。大文激动地说:“二爷爷从黄河来!”
我抖了一下,边撒尿边说:“有毛关系。”
大文猛地推了我一掌。我朝前踉跄一下,头险些撞在墙上。有一部分尿液洒在了我的脚面上,温乎乎的。我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大文眼下就是蛇精病,他大聲说:“那是条大河啊!”
5
二爷爷只在我家住了一晚。转天早晨,他先去小卖店买供品,给他爹他娘上坟,又给他哥上坟。他在爹娘坟前长跪不起,又在他哥坟前长跪不起。
我躲在远处的树后看他,大文也躲在远处的树后看他。我们不在一个方向。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逃学,但彼此并没有打招呼。
我家的坟地在西河套,那里有一片杨树林。杨树又叫鬼拍手。二爷爷磕头时,它们就在空中哗啦啦使劲拍。我爸陪在他的身边,脚底下放着篮子,用树枝为他翻动燃烧着的纸钱。左手拿着细脖子锡酒壶,那还是爷爷烫酒专用的。二爷爷磕完3个头,就直起腰背矗立着,就像一座雕像。他的白胡子飘啊飘,白头发飘啊飘,他的腰背可真直,在太阳底下连晃都不打。我呆呆地看,不止一次想,他半天没动,是不是死了?
我爸把供品装进篮子里,提回了家。二爷爷一个人去了镇上。学校和乡政府并成一排,对面就是供销社。他赶在午饭前回来了,抱了一匹丝质的绣花稠布,绿色的底,藕色的花,大花套着小花。前边有小孩子引领,他径直去了窝头庄,找到了麻子脸。麻子脸正在烧锅做饭,岁月的褶皱把她的麻子挤没了,她反而不像同龄的女人那样显老。她的头发还是黑的,手脚像年轻人一样麻利。几个孩子先跑进了院子,随后是白胡子老头,抱着一捆布。走到院子中央,扑通跪下了,把那匹布高举过顶。麻子脸走到门口,觑着眼打量,突然大叫了一声:“这不是邱庄子吗?”二爷爷垂着眉眼说:“没出息的邱庄子给你赔不是来了!”麻子脸发出了一声长号,“天啊——”很快又住了声,她慌忙走下台阶,连连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没有不是,你哪有不是啊!”麻子脸接过布匹,夹在腋下,又用一只手去端二爷爷的胳肢窝,总算把二爷爷薅了起来,两人相对,都泪如泉涌。你给我擦,我给你擦,场面相当感人。麻子脸说:“快进屋,快进屋。今天就在这儿吃饭,我这就去煮鸡蛋!”
团圆了要吃鸡蛋,但吃完了又叫滚蛋。这都是风俗。
我妈在家里包饺子。韭菜鸡蛋,又炸了些虾皮。我爸在堂屋走遛遛,说不该放虾皮。“他是玩船的,平时少不了腥气。”我妈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正确的话,此刻说:“他在河里玩船,这虾皮是海里的!”我爸立时不言声了。他三番五次到门口去望,我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二爷爷在麻子脸家吃水饭煮鸡蛋,不回来了。
我妈手里的饺子皮扔在了案板上。泄气地说:“还有剩饭呢。”
看得出,我爸也有点儿灰心,可他掩藏着。我爸说:“咱家就不趁吃一顿饺子?”
我站在案板的一头,可怜巴巴地说:“我想吃饺子。”
我妈不耐烦地说:“去,外面抱柴火去!”
晚半晌我们听说,二爷爷从窝头庄顺道走了。他和麻子脸关在屋里小半天,出来时,两眼红得像兔子。麻子脸没有出来送,她只是把窗子支了起来,身上披了一匹绸子布。是二爷爷买来的,披在身上像画里的人物。二爷爷朝窗子招了招手,朝西走了。
当年他就是朝西走的,一直朝西,再朝南,那里有一条国道。
那天大文也没回来吃饭,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丈母娘爱说闲话的毛病一直没有改。只要我不在家,她就高门大嗓。我一回来,她就贴着墙边走,气儿都不敢出。有时我也跟她开玩笑:“你咋不说我是蛇精病了?”丈母娘挑起眼皮剜我,嘟囔说:“还没到时候呢,你早晚都是蛇精病。”我看着她笑,这是我心情好的时候。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指我啥时候搂着烟囱喊人,啥时才是蛇精病。我早不做电气焊了,家当当破烂卖了,八分地我盖起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做餐饮。门前画出停车位,旗杆上挂出酒幌子,门脸上做了个灯箱广告牌,很像那么回事儿。西边的土地被村里征收种油葵,油葵连成片,吸引了很多人来参观。国道移了位,就从我的饭店门前过。可马路要拓宽,把我的房子三下两下就拆了。我气得身上绑了汽油瓶子找乡政府,他们追加了我一点儿赔偿款,事情不了了之。修国道是大事,个人做出点牺牲也应该。只是我的牺牲有点大,我投资饭店的钱还没回本呢。村里人都说,邱二文是狠角色,看他这回咋办。我能咋办呢,胳膊拧不过大腿,该凉拌就别热拌。这道理我懂。
我要回到老宅去生活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满心不适应。心里烦,眼里就总起褶皱,看见什么都不顺眼。自从我爸摔断了腿,他就干不了重活了。可他每年三十儿黑夜爬房顶,风雨无阻。过去村里人都笑话他,就像笑话一个蛇精病一样。我在铁锨上抹大粪,在家家门板上拍一下,来年就没人敢吱声了。其实粪便都被冻住了,落不到门上多少,可我扛着锨那么一走,就像鬼子进村一样。什么叫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就像我这样,来年我爸再上房顶,大家都主动在家猫着,连炮仗都不放。说真的,我爸的声音不好听,放开音量,就像让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都从缝里往外滋,像小鸡子一样。他一辈子都放不开音量,这一点,还不如我爷爷。我在下面听得不耐烦,提醒他说,要喊就喊大文吧,他也走快20年了。我爸不喊。我知道,他不喊不是因为不惦记,而是不好意思表示出惦记。他说那兔崽子没良心,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随他便。最后一次上房顶,我爸浑身筛糠,他的食道长了个东西,手术没做利索。我爸这一辈子,就是跟手术没缘。早年接个腿,都能落后遗症。所以我在他的身上,总能看见叫命运的那个小黑人,影子似的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此刻,刚吃过年夜饭,他执意要上房顶,我劝他别上了。十几蹬木梯,他攀不上去。可我爸不听我的话,他登上一个木枨,回头对我说,死了你用椿树给我做棺材。我“呸呸”啐了两口。这是啐晦气。我爸又说,我活着我上,我死了你上。我又“呸呸”啐了两口。我爸呼哧呼哧登上了第3截,我爸说,喊了这一回,我就再也喊不动了。我说,那就别喊了,都喊多少年了,不管用。我爸说,咋不管用,你二爷爷回来了,你二叔也回来了。我说,回来有啥用?我二爷爷从半道上又走了。我二叔都不回家,到了家门口连家门都不进,还害你断了一条腿。我爸说,他不回来是他的事,我不喊是我的事。你不喊是你的事,你喊吗?我仰头看着他,落了满眼的星星。我说,我喊,我喊。我爸说,你愿意喊谁喊谁,我不管你。一阵风飘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想说,我喊大文。但我没说出来。我爸说,大文也许去找你二叔了,他们或许也在黄河边上遇到了,一块儿喝酒呢。他已经攀到了屋檐上,梯子吱嘎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用双手扶紧了。我爸四腳着地往瓦垄上爬,我退后几步,看见他爬到了屋顶,终于搂住了烟囱。
“邱栓子,我对不住你啊……”
吓了我一跳。我爸怎么改台词了?我爷爷就从没喊过这句啊!大段的静默,有一种不真实感。天冷得深入骨髓,让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我不知道我爸为啥要忏悔,他这个时候忏悔有什么意义呢。寒星眨着眼,树梢在屋脊上晃,偌大的罕村鸦雀无声。我爸与烟囱重叠,我看不清他。我等着他喊“邱栓子你回来吧!”最多喊3声,我就招呼他下来。可许久没有动静。我喊了两声“爸,爸”,我爸没有应答。我心里一跳,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屋顶,我爸两手紧搂着烟囱,头朝天空上仰,嘴巴大张着,仍然是喊人的姿势。我想把他的头扶正,头却不待在该待的地方,“啪”地垂了下来。
我爸睡在了那棵椿树里。我经常做梦梦见他,他穿一身绿衣裳,戴顶荷叶帽,脸雪白,像刚出生的娃娃一样。
我最不愿意跟人说邱大文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从没主动提起过他。但我惦记他是真的,就像跟韩凤玲搞对象之前,她一问邱大文有下落了没有,就让我的心软了。二爷爷走了以后,我跟邱大文秘密谈了一次话。他两眼冒贼光看着我。他是个蔫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所以他冒贼光的眼神就像探照灯,一下让我觉出了诡异。
他问我:“你想去黄河吗?”
我问黄河有啥。他说有水。我说有水有啥稀奇的,大河里都有水。邱大文说,黄河里的水不一样。我问有啥不一样,他说黄河里的水能养鱼。我说放屁,哪儿的水都能养鱼。他的脸憋得血样红,大声分辩说:“养鱼跟养鱼相同吗?”
我打了一个哈欠,我说:“不一样也没啥了不起。”
邱大文说:“那是条大河啊!”
我不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可此刻,知识派上了用场。我看不惯大文的傻逼样。我说,“课本里都说了,黄河是母亲河,它可不就宽点儿长点儿吗?”
邱大文比我大14个月,从小就不讨人喜欢,胆子小,天黑不敢出门。钻牛角尖,爱抬杠,抬三百里地不换肩。爱哭鼻子,哭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爸经常骂,哭你娘个脚,老子还没死呢!
但他内秀,下象棋我总也下不过他。下不过他我就耍赖,耍赖他耍不过我。
我俩睡在一盘炕上,我作业不会做也不问他,因为他也不会。他每天鬼鬼祟祟画图,我从他身边过,他会把图藏起来。
我说:“我对你的图不感兴趣——你画的是啥?”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画一艘船,小船两头尖尖,有桨。风帆扯了起来,要远航的样子。有一晚,屋里堆放了许多木板,锤子,钉子,折尺,锯条。我问他这是要干啥,他说造一条船。
“凭你就能造一条船?”我嘲讽说,“你造不出一条船。”
他的脸又憋红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红脸。他说你别告诉爸妈。我说,你放心吧,我谁也不告诉。
我问他造船干啥,他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下水啊!
我特别不喜欢他这一点,破庙露着鬼。
我爸我妈其实都看到过这堆木板,他们经常到后院来。我爸踢了那些木板一脚,说这是想干啥?我妈嚷:邱大文,你给我抱出去!这是放木板的地方吗?我真想告诉他们,邱大文这是想造船。我没说,不是信守承诺,是懒得说。
后来那些木板都劈成柴烧火了,把大文气得呜呜哭。
我们好歹都读完了初中,邱大文在面粉厂干活。是村里人开的私人面粉厂,在罕村村南的机耕地里,周围是大片的庄稼。他每天回来都像小白人一样,有时候洗脸洗不干净,耳朵前边会留一个白道。我俩很少说什么,他是没嘴的葫芦,我有嘴,却不想跟他说。
那时我爸我妈都监护我,不让我出去做事。他们经常开玩笑似的影射我,说你想出远门吗?你要张嘴拿盘缠呀。饿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外面到处都是人贩子,把你卖到山西下小煤窑。
邱大文听见了,傻拉呱唧地咧嘴笑,呆头呆脑。
那天,下班以后邱大文没回家,我爸我妈还都没当回事儿,他们觉得,他是到哪儿去发呆了。邱大文就喜欢发呆,在哪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他突然失踪,谁都不当回事儿。
3天,5天,10天,半月。眼见得我爸我妈越来越紧张。他们问我,大文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我说。他是从厂里走的,我没看见他呀。我爸到村南路边的人家去打听,有人说,看见邱大文穿过齐腰高的玉米地朝西走,上了那条国道。当时正下小雨,他钻出玉米地时,身上都是湿的。
这年是1985年。有小孩子跳房子这样唱:1985年,来了马戏团。戏团嫌我小,给我两块钱。一毛买鸡蛋,两毛买葱蒜。剩下一块七,买个大公鸡。公鸡不下蛋,驮着上医院……
6
我的两个儿子,大的叫火生,小的叫木生。名字都是算命先生给起的。老大是火命,老二是木命。算命先生说,两人相生相克,既能抱团取暖,又能两败俱伤。我问啥时抱团取暖,啥时两败俱伤,算命先生叹了口气,说,凭天由命吧!
我一拳捣了他的吃饭家伙。凭天由命的话,用你说?
他們相差3岁半,眼下都是房梁高的小伙子。
韩凤玲这个碎嘴子,我从打儿子降生就警告她,再嘴碎也不能叨咕两个儿子。韩凤玲说,我不管?我说,不要你管。你就管他们别饿着别冻着。韩凤玲说,你是拿我当保姆吧?我说,他们需要抱团取暖,你帮不了他们。韩凤玲也算明事理,她知道这里的轻重。有时晚上趁着我高兴,她会没心没肺地问:“咱这俩儿子,会有一个离家出走吗?”
我回答不出来,这是我的命。他们一个是我的心,一个是我的肝,扯断哪个都要命。
韩凤玲有时这样问:“如果他们俩必须有一个离家出走,你情愿是哪个?”
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下手有些重,眼见得那瓣屁股窝下去老半天才弹上来。韩凤玲发出来一声惨叫,羞恼地说:“你咋就不知道开个玩笑?”
我喝道:“你还有理了,你是亲妈吗?”
两个儿子成绩都不赖,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木生在镇里念,每天回家住。火生在埙城念,3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木生很黏哥哥,每次火生回来,两人都扎在屋里不出来。有时候我问,你们俩都说些啥?木生说保密。火生说,告诉你你也不懂。
我总在想抱团取暖和两败俱伤,经常愁得整宿睡不着觉。
村里人都在造新房,起二层楼,贴瓷砖。韩凤玲眼热。其实是她妈眼热。丈母娘人老了,可舌头依然大。她说:“都说邱二文有本系(事),要我说他也就那么回系(事)。这3间房还是祖上照(造)的,他结婚这些年啥也没置买。”
她的言外之意是,韩凤玲这些年嫁给我亏了。我丈母娘说得对,韩凤玲一件首饰也没有。手上,脖子上,都是素的。她跟我要过多次,我说那就是个套,你又不上吊,戴它干啥。
韩凤玲骂我抠门鬼,嘴还毒,不知是啥托生的。我说,就是蝎子托生的你后悔也晚了,当年谁让你总跑去给我打下手。
她们都对我有意见,还因为,韩凤玲花一分跟我要一分。罕村没有几个男人当家的人家,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才是装钱的匣子嘛。
可我们家不一样,我对谁都不放心。我积攒每一分钱存到账户上,是想让两个儿子上大学,最好能上到国外去,读硕士,读博士。只要不离家出走,他们上到哪儿我供到哪儿。上不了一本上三本,我也绝不让他们到村里的面粉厂挣钱花。
我不能再让他们当蛇精病。
我固执地认为,大文之所以离家出走,与他在面粉厂待的那两年有直接关系。不大的一个院落,四面都是高墙,大文每天都当小白人儿,晚上走到月光底下就像白面鬼。他比我大14个月,却像大14年的。后来我经常想,他不走也会成神经病人的。
这些想法憋在心里,我跟谁都不能说,说了也没用。我姐来跟我借钱盖房子,我妈狮子大开口,说我刚拿了拆迁款,随便她借多少,我都不会驳回。没想到我一分钱都不借,我姐是哭着走的,边哭边骂我没良心。
我在她背后嚷:“你找有良心的去借吧!”
这件事,伤了她和我妈两个人。我妈自此再不跟我说话。她说我的钱是饭店换来的,饭店的前身是电气焊店,那个店是我爸出钱盘的。严格地说,这钱不单有我姐姐一份,也有她一份。
我承认我妈说得对。可那又怎样,钱在我手里,谁都抠不走。这钱就留着我儿子上学用,我不能让他们再当蛇精病。潜意识里我觉得,我家辈辈都有人离家出走,与不上学有很大关系。出走一个,蛇精病一个。
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其实是发狠的。
不知这口气是不是把我妈憋住了,一天早晨她迟迟不出来吃饭。我让韩凤玲进去看,韩凤玲惊慌地跑出来,说我妈中风了。
我妈自此在床上瘫痪了。她左半个身子都不能动,语言有障碍,话含在嘴里,却说不出来。她的眼神空洞而又惆怅,我不愿意看见她,就像她也不愿意看见我。
我在门外说:“妈,别怪我心狠。”
你们一定关心年夜饭后我家的情景。我爸死的第一年,我在罕村到处走。那是一个响晴的夜晚,繁星璀璨,家家窗子上人影幢幢。我知道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一准围在圆桌旁,吃饱喝足,边打饱嗝边议论我。他们会说:“邱二文那小子,他才不会搂着烟囱喊邱大文呢。”
他巴不得邱大文永远不回来呢。
为什么?
邱大文万一带着一窝8口回来,就他那个憋死猫的宅院,还得分一半给邱大文。
他二叔如果不走,还有他二叔一半。
他二爷如果不走,还有他二爷一半。
那他还剩下啥了?
他顶多剩一个屋!俩儿子加一个瘫子娘,外加他们两口子,就屁股大的地方。
他在罕村是狠角色,从小就敢吃蛇。
那又怎样?别人都造新屋,他还不是干看着?
这些其实没人议论,都是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黑暗挤得我脑仁儿生疼,是因为被这些玩意儿堵塞了通道。也不知是咋回事,就像有一种声波总往我的大脑里植入,一刻也不停止。我的脑子很乱,一想到上房去搂烟囱就更乱。但再乱我也得上去搂,不光是我爸有遗言,还有全村那么多的眼睛呢。
当然,我不怕谁。我打小就不知道怕谁,但有一样我怕,可我不能说。
吃过饭我就对那娘仨说,我出去转转,你们洗洗睡吧。这意思他们懂,谁都懂。我看见火生和木生对了一下眼神,俩人一嘀咕,回自己的屋了。韩凤玲嘟囔说,还得看春节联欢晚会呢,还得守岁呢。我一瞪眼,她就把嘴闭上了。韩凤玲代表她妈跟我吵过架了,说你到底还是要当蛇精病了,你是不想给儿子长脸了。我说,我这才是给儿子长脸。韩凤玲说:“就长蛇精病的脸?”韩凤玲不是大舌头,这些年让她妈带坏了。我出手给了她一拳,拳头的外侧蹭到了嘴角,牙齿立时流出了血。我说,你不愿意当蛇精病的老婆你就滚。韩凤玲说我往哪滚?我说随便你往哪滚。有多远滚多远。说着,我又把拳头举了起来,示威。若不是碍着儿子的面,我真想放开了揍她一顿。
嘴欠的女人,好用的就是拳头。
我把所有的街巷都走遍了。大步,嗵嗵嗵。我走的時候狗都不咬,狗都怕我邱二文。家家灯火通明,连厕所猪圈的灯都开着,这是老例儿。今晚黑,黑一年。今晚亮,亮一年。其实屁用不管,人们就是讨个吉利。都知道屁用不管,可就是存着那个心。还有人家特意换了大灯泡,像升起了一个小太阳,连街上都照得瓦亮瓦亮。
除了费电,屁用不管。我叨咕。
北风吹得脸像刀子割,可我走得后背都是热的。我解开了怀,给身体降温。有人在议论今年春晚赵本山的小品,没劲,真没劲。相声也没劲。那是相声吗?观众不乐自己乐,都不好意思听!我仔细看这是谁家的宅院,原来是怀盛家。怀盛在埙城做买卖,卖五金。这些年,城里疯了似的盖商品房,也捧了他的五金店。他也曾鼓动我进城开饭店,我没去。我爸不让我离开罕村,我就决定到老也不离开。议论节目的是女人,不知是他老婆还是他女儿。韩凤玲也这样,一边嚷没劲一边看,女人都这样。不知她今年有没有看春晚。我走回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我的心里也安静了。这一天,我的心都不太平。跟韩凤玲干一架,更不太平了。梯子已经搭在了屋檐上,我有些意外,梯子应该是韩凤玲搭的,这个老娘们儿,刀子嘴豆腐心。窗帘拉严了,我看不见屋里,噌噌几下就攀上了房顶,对着烟囱坐下,叉开两条腿,把烟囱搂在怀里。烟囱冰冷,就像搂着的是个孩子。我胸腔里却陡然涌起了一股热浪,那种感觉有些奇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调动了。我把自己温暖了。寒风在头发梢上打呼哨,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炭火盆!升起一股对胞兄邱大文的感情,这些年,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惦记他。这个闷嘴葫芦,在外这些年不知吃了怎样的苦,受了怎样的罪。他若真能听见我呼喊的声音,我这一辈子,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邱大文——”
村里的灯忽然成片地黑了,远处近处都是房屋树木黑森森的影子。我愣住了。我不知道他们黑灯意味着什么,但有一点我清楚,他们在关注我,他们听见了我那一声喊。夜幕中,我眼前都是支棱起的耳朵,诧异的,感动的,肃穆的,不屑的,骂蛇精病的,种种耳朵的模样和表情,成排成片。又一股情绪涌上来,我几乎带着哭腔说:“邱大文,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看不到妈了!”
我的声音悲壮高亢,响箭一样发出去,带着电光石火。星光底下都是穿梭的沙沙声——那是祖先的灵魂正像蝙蝠一样张着翅膀。我接连又喊了几声,喉咙都要喊劈了,才住了嘴。我的头有些木,耳边一波一波回荡着自己的声音,整张脸孔都是麻的。屁股底下有些硌,我用手撑着瓦垄,小心地站起身来。头上是湛青的天,我就在天底下,伸手就能摘下星星。村里的灯火一盏一盏都亮了。我忽然有些了悟,心说,管你们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7
“邱二文,你信不信,我是你的恩人?”
怀盛摇着车钥匙走进来。光头,脖子短,肚子突兀地叠在裤腰带上,衬衣显得又瘦又小,身形像个孕妇一样。
我把后院连接两幢房子的甬路翻开了,铺自己打造的水磨石。我知道水磨石在城里都过时了,所以怀盛嘲笑说,费那瞎劲干啥,买些瓷砖铺上多省事。
我喊韩凤玲倒茶,怀盛却摆了摆手,示意我朝外走。我以为他要我出去吃饭,他每次回家都要凑个饭局,在镇上的小饭店,要十个八个菜,花一两百块钱。庄稼人看一两百块钱是钱,在怀盛的眼里,就跟一毛两毛似的,一分两分似的。
怀盛上来拉我,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千万别晕过去。
我说,什么样的事儿我邱二文没见过?
怀盛说,这个事儿提前也没给你打招呼,实在是我当时头脑太热了,二文,我他妈就跟发疟子了一样。还有,我太想给你个惊喜了。当年你爸……
我说,别说没用的,啥事儿?
穿过正房的堂屋,我们走到了前院,出东角门,那里停着钛金黄的别克车。这车我坐过,怀盛说,他准备换辆更好的,还问我要不。
我说,你看我像买得起车的人吗?
怀盛说我有钱都穿肋骨上,这一辈子,活得亏。
这还是上次见面说的话,他不常回来,我一年也难见他一两次。
他嵌了下遥控锁,打开了后面的车门,从里面忽然钻出来一个人。蓝布褂子,黑布裤子,一双踩翻了的绿胶鞋,看不出颜色。人瘦得就剩一个框架架在那里,他屁股和后背先下来,然后才是乱蓬蓬的一个脑袋,待转过身,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仰着脸四下看,脸上是深度的平静或宁静。他目光一直没有落到我身上,我却一直瞪大眼睛看他。我拉了怀盛一把,这是……
怀盛努了下嘴:像吧?
那人突然哇哇叫着手舞足蹈往院子里跑,穿过堂屋,径直跑向后院。我急忙在后面跟着,我的心冷飕飕的,说不出的一种情绪。我看出了这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沉静的后面是一潭死水。怀盛跟在我的后面,说他记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陡然收住脚。眉头攒动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情绪稳住了。韩凤玲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托着一兜鸡蛋,一张脸跑得收不住汗。她说,真的是大文回来了?
原来,怀盛从打进村就开始发布消息。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从埙城带回了大文。他的五金店旁边是包子店,老板说,有个神经病总到这里买包子。那天怀盛正好碰见了,围着神经病转3圈儿,脱口说这不是邱大文吗!神经病叫了一声“怀盛”,怀盛就把他拥抱了。怀盛从没那样激动过,第一时间让大文上车,把他拉了回来。怀盛说要让大文认人,认路。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显摆,说他是我的恩人。
人们潮水一样往我家里涌。我丈母娘来了神通,指挥人分批去后院查看,每一个人回来都心满意足。都说,是大文,是大文。
谁都比我高兴。韩凤玲翻出我的旧衣服,指挥怀盛帮助大文洗澡,洗头水就用她的。太阳能热水器就在后院的房山上,用门板搭出了一间小屋,外面挂一块布帘,我甚至听见怀盛说:你还知道害羞呢,几年没洗澡了?大文嘎嘎地乐,说6年啦。
不知是真是假。
丈母娘风风火火出去了,再回来,夸张地穿了件长身围裙,怀里抱着猪屁股,足有30斤。她招呼大家说,都别zhou(走),都别zhou(走),今天二文家有喜系(事),大家都喝杯喜酒。
我心里很烦,可我知道我不能发作。我蹲在后门槛子外面,两条胳膊长长地伸出去,顶在膝盖上,像个局外人。我丈母娘爱怜地看了我一眼,说邱二文今天高兴傻了。
我无力地站起身,去了我妈的屋里。
我妈那样躺着有3年了。平时都是韩凤玲过来伺候她,我负责监督。韩凤玲心不歹,端屎端尿,喂水喂饭,我妈吃不了的剩饭她也吃,一点儿不嫌弃。所以瘫痪3年的病人身上没褥疮,屋里没怪味。她跟我丈母娘同年生,我丈母娘还生龙活虎呢。看见我进来,她把头侧了过来,由远往近里放目光,打量我。我在她的头前坐下了,把她脸上的一缕头发抿到了耳后。我相信,她把过去忘了,我是说,我姐借钱的事,我惹她生气的事,她该忘了。
我说,你还记得你的大儿子吧,他回来了。
我搂着烟囱喊了他3年,喊回来了。
只是人不灵醒了。
真成蛇精病了。
我自嘲地笑了下,突然眼睛潮了。我妈抽噎一声,用那只好手攥住了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噜噜噜说了一大通,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手从我的胳膊上滑了下去,我理解她是没奈何了,没奈何了。我说,我去把大文领过来。她赶忙点头,我这才醒悟,她刚才着急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大文躺在铺盖卷上睡着了。腰弯成了大虾,两腿编成了十字花,我的一双蓝色拖鞋,在他脚趾上挂着,摇摇欲坠。他躺的是木生的铺盖卷,眼下木生也读高中了。火生去年考上了重点大学,考虑专业的时候,我主张去师大类的院校,将来毕业当个老师。在我的概念中,当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工资高,福利好,受人尊敬,还轻省,旱涝保收。当然,我只是给建议,我任何想法都不会强加给我的儿子,跟他们相处我小心翼翼。可火生说,他只对哲学感兴趣,他要解决人生中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让我诚惶诚恐,我问,哲学能解决问题?看不见,摸不着的。火生说,但哲学能给解决问题的途径,能让人活得清楚。火生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年龄大了,思虑越来越重了。但我不会把这些思虑表现出来,我说,你爱学啥学啥,只要你喜欢的,我就支持你。
大文翻了个身,脸朝向了另一边。房山上挂了块方镜子,映出了我们俩。眉目,鼻孔,人中,耳輪,额头上的抬头纹,大文就像我的翻版。没错,这个人是他。此刻半边脸挤压在铺盖卷上,扯开的嘴角流着涎水。我在心里说,我才刚喊了你3年,你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会让我喊一辈子,像二爷爷一样,胡子白了再回来。或者,像二叔一样,过家门而不入。总之,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这个样子回来,让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邱大文,你说,我该怎么待你?我的话就像会传导。外面丈母娘响声大气地说:“邱二文,今年过年你再也不用上房搂烟囱了!”
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我陡然火冒三丈,隔着窗户骂:“放你妈屁!”
我这一声骂,把邱大文吓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身子往炕里翻卷。外面热气腾腾的氛围骤然就冷了。我闪了一下身,躲在墙垛能遮住我的地方,从玻璃窗我看见许多人都在往外走,丈母娘解下围裙,狠狠摔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也走了。怀盛想拦住她,丈母娘用蛮力一撞,怀盛险些被撞个趔趄。韩凤玲嚷:“邱二文,你个死爹哭妈拧种的货!”
那天我和怀盛都喝多了。炖的那一锅肉,就怀盛我们俩吃,我吃得有些恶狠狠,肠子估计都要让猪油糊住了。怀盛两只眼睛像两盏红灯笼,瞪圆了看我。他打着酒嗝说,二文,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办错事了?我看你情绪一直不高。我遮掩说,你没办错,你啥时候把事办错过。怀盛说,你不用讽刺我,我知道有件事没办对。我端起杯子敬他酒。怀盛说,当年,你二叔回来的那年,要不是我驮着你爸骑着摩托车冲到桥底下,你爸就不会摔伤,就不会骨头一直接不好,说不定就不会得食道癌,也許现在还活着,见上大文一面。怀盛掉眼泪了,他用胖手抹一把,眼泪里有油水,都汪在了汗外边。我说,说那些干啥,都是命。怀盛端起一杯酒,一口就喝了。怀盛说,我不信命。这些年,啥时想起你爸我都觉得心里愧得慌。当时摔断腿的,咋就不是我呢。我即便成了瘸子,至少不耽误开五金店,也不会耽误找媳妇。我现在结了3次婚了,那样我顶多结一次。二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看着怀盛,他的胖脸上像小垄沟一样淌汗水,把刚才的眼泪冲没了。我突然想起,我二爷爷回来也是怀盛给我报的信,他说场院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如此说来,怀盛送来大文也是有缘由的,否则埙城那么大,怎么独独让他遇见。
我端起杯子敬他,这次是由衷的。我说,怀盛,你一直都在帮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帮我。你发财了也没忘记穷兄弟。
怀盛说,你不穷。要不是你家辈辈搂着烟囱喊人,日子能过天上去。你们把心思都用在这上了,现在好了,大文回来了。
我嗫嚅地说,大文回来了。
我也想掉眼泪。眨巴眨巴眼,那俩窟窿是干的。我都多少年不知道眼泪是怎么回事了。餐桌放在了堂屋,后门敞开着,邱大文还在呼呼大睡,呼噜声像旱天滚过的雷一样。
8
我留意观察,邱大文没事就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说话,嘴里像打呼哨一样,带一种卷舌音。他看我的时候眼神轻飘,一带而过,你甚至闹不清他在想什么。一个神经病在想什么,大概健全人很难猜出来。但他记得我,他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嘻嘻,二文的。
可他不认识我妈。那天,我妈看见他,激动得直流口水。我把他拽过来,让他喊妈。大文像驴一样往后坐坡,说啥也不往近前走。我恍然,他走的时候我妈才40出头,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现在,她佝偻着一副小骨架躺在那儿,头发比雪还白。晚上让他跟我妈住,他说啥不干,他嚷嚷说,我不跟这个老奶子住,我住我的屋。他就认准了木生的那个铺盖卷。似乎觉得,还是当年自己的那个。
韩凤玲离家出走了。我知道她走不远,趁机躲到我丈母娘家里玩小麻将。平时她不敢玩,怕我打折她的腿。我就是这么跟她说,一个赌,一个嫖,老邱家的人都不准沾,谁沾打折谁的腿。她揭短说,当年你去镇上打过炮,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腿打折吧。这么多年,我也就这个短儿攥在她手里,那还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不让我碰,我说花20块钱到镇上找小姐,其实是在怀盛家看了一宿带色的电视,韩凤玲也知道我不会去找小姐,她是爱拿这个当话把儿。
转天是周末,木生回来了。他现在3周才休一个大礼拜,这周不该放假。木生告诉我,他的眼睛患了红眼病,老师怕传染,特意批了假,让他休两天。我查看他的眼睛,有一点红,但没到红眼病的程度。我说,你也想回来吧?木生穿着蓝校服,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说我也想回来,我想回家看看我大爷。我说,你看他干啥?木生说,我怕他在家里待不长,又要走。那样我就见不到他了。我的脑子里转悠了一下。我说你为啥非要见他?木生反问,这些年他去哪儿了?
他去哪了我不关心。邱大文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每天就在屋里猫着。在炕上躺着,在地下转悠,反正不出屋。偶尔出来,也像贼一样躲着我,吱溜一下,身子比眼神闪得都快。我偷偷观察他,他没人的时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脸上做表情,手上还有动作,有时发出呼哨声,特别响,像嘴里含了口哨一样。傍晚韩凤玲回来了,是木生找回来的。进家不理我,挽袖子做烙饼小米粥煮咸鸡蛋。饭熟她先给邱大文端了过去。坐在桌子前,她对木生说,今晚你跟奶奶睡。
我脱口说,不行!
他们娘俩一起望向我。我愣了一下,解释说,久病在床的人身体会发散一种不良信号,那个屋气场不好。韩凤玲说,那就跟大爷一屋睡。我阴沉着脸,没吭声。我不能让木生跟邱大文住在一起,我不放心。木生看了我一眼,说,爸,我就跟大爷睡一屋,不碍事,他没有暴力倾向。我说,他有没有暴力倾向你知道?木生说,我看他没有。我说,他在外漂泊这么多年,谁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韩凤玲说,他再有暴力倾向也不会对亲侄子下手。木生看着我,说,大爷看见我亲。我说,我咋不知道?木生说,爸你等着。说完,跑到了后院的屋里,工夫不大,跟邱大文一前一后出来了。俩人都站在后门口,不说话先笑,就像有默契一样。邱大文拐着一条腿,站在路下边,歪着肩膀,个子差不多跟木生一样高。他不好意思地面对着我们,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木生说,大爷。
大文应了一声。
木生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侄子。
我夜里跟你睡你愿意吗?
愿意。
你会打我吗?
我怎么会打你呢。
我要打你呢?
给你打,给你打。
大文把脑袋往木生的方向扎,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两人像在说相声。
韩凤玲哗的一声笑了,边笑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打人呢。我没笑。我让大文回屋吃饭,木生也坐了过来。我说:“我们还不了解你大爷,再说,你奶奶……”
木生说:“爸,要不我还是回学校吧。”
木生冷起了脸子。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这样总可以了吧。问题是,他知道我为啥不让他跟大爷住,他这是存心给我下绊子。
我噎住了,手里的筷子被攥出了油,但我没有下一步动作。我打小没对孩子动过一个手指头,我这个当爹的跟别人不一样。木生跟火生还不同,火生从小就是个爽快人,说话做事大大咧咧。木生是个小白脸子,打小就一句话说三分藏七分,眼皮往下一扯,心事就打成了结。我就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我说:“你甭管,让你大爷跟你奶住,你奶想他。”
木生起身离座,说了句:“您就别费心了,我大爷不认识我奶了。”
木生到底跟大文睡在了一铺炕上。淡蓝色的窗帘拉严了,小屋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橘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淡淡地透露出一种意味。我一直坐在后门槛子上抽烟,里面的动静我听不到,但我就是不愿意回屋。说不出为什么,我有点儿不甘心。韩凤玲喊我3回了,我都沒有动。那屋里的灯熄了,我又坐了老半天。转天一大早,木生就起来了,眼睛红得像兔子,神情却有点儿亢奋。他说大爷原来一直在放马,他是个牧马人。韩凤玲说,难怪他嘴里老打呼哨,是不是在叫马?木生说,对,他肯定一直跟哑巴牲口打交道,吃不饱,穿不暖,一顿只给吃一小碗饭。时间久了就成了这个样子。韩凤玲特别感兴趣,问他在哪儿放马,木生说,我听像是在黄河边上……我手里的饭碗啪的掉在地上。木生仓皇地说了句“我吃饱了”,起身就往外走,韩凤玲说,儿子,这碗汤你还没喝呢。木生说我不喝了,我上学了!
韩凤玲连碗带饭扫进了簸箕里,她不叨咕就不是韩凤玲。“你瞧你,你瞧你,这么大人了还拿不住一个碗,闹得儿子饭都没吃好,他一定以为你是故意摔的。你从昨天就没个好脸色,像谁欠了你800吊钱似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不能让他高兴高兴?”我飞起一脚,把她的簸箕踢翻了。韩凤玲冷眼看着我,我走进了后院的小屋子,邱大文原本在地上转圈,听见了动静,爬到了炕里边。
我说,你在黄河边上放马了?
邱大文抱着脑袋,一副死相。
我大喝一声:“跟你说话呢!”
邱大文像虫子一样往里轱辘,差不多贴到了窗台上。
我说:“以后不许提黄河,听到没有?”
大文小声说:“我是在黄河边上放马。”
我脑袋上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从汗毛孔里往外冒凉气。我大喝一声:“看你再说!”
大文浑身一哆嗦,把脑袋扎到了被卷里。
我心上的火顺着喉管往外蹿。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说你既然在黄河边上放马,为啥还要回来!
大文一下哭了,说吃不饱,还挨打。
当年你自己造船,都想去黄河边。黄河是咋回事,都勾了你们的魂了吗?
我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我现在才知道,我听不得这两个字。老邱家的人老一辈、少一辈,都迷恋这条河,可这条河离罕村十万八千里,与我们家不相干啊!
我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双手抱住头,呜呜地哭。我邱二文可不是动不动就长泪短泪的人,我爸死我都没掉眼泪疙瘩。
我今天哭,是因为我确实很伤心。
9
一早起来,韩凤玲说我遭遇了鬼剃头。她用镜子给我照,我的后脑勺一大一小两块斑秃,像两块小地图。我整夜睡不好觉,韩凤玲不知道我想什么。她这个大镜面脑袋,和她的碎嘴子根本不成比例。木生自打那天走,放假也没回来。我骑车跑3里地去窝头庄打听,那里有他的同班同学,到我家来过。同学说,邱木生在学校印刊物呢,他们有个文学社,这两天正在弄稿子。我问,你能不能找谁联系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学校。同学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打了个电话,回头对我说,邱木生是在学校呢,您要不要跟他说话?我抹了下脑门子上的汗水,谢过同学往外走,走到院外,同学说:“叔,木生写了一首有关黄河的诗,特别好,曾在我们班上朗诵。他去过黄河吗?”
我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做噩梦。梦见大雨滂沱,空气中一股子霉腥气。家里的两扇大门哗地被风吹开了,外面风雨飘摇。玉米秀穗子了,都被风吹得一边倒。有个人影惶急地奔向玉米地,我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我冲着大雨喊:木生,木生……我把韩凤玲喊醒了,她踹了我一脚,说你别犯蛇精病行不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窗上没拉窗帘,窗外还黑着。我摸到一支烟,想点火。可我的手哆嗦,怎么也不给劲。我甩了甩,越来越不给劲。我是个胆子大的人,从没为什么事害怕过。可这个夜晚让我惊恐到了极点,我意识到,这个家庭又要有人失踪了,我家的蛇精病果然绵延不绝。只是,再不会有人搂着烟囱喊人了,火生和木生,我都不会让他们待在家里。我坐了起来,把烟和火都扔了。我的心就像野马一样在奔跑,是要有大事发生的节奏。后院传来了很大的响动。风声裹着脚步声,橐橐橐,橐橐橐。我下了炕,悄悄走到了后门口,拉开房门,见一坨黑物就像长了腿,自己在奔走。我大吃一惊,仔细看,才发现是邱大文顶着一床被,像夜游神一样在那里耍。他大概听见了动静,嗖的蹿回了屋里。
蛇精病,这他妈才真是蛇精病!我抹了把脑门子上的冷汗,都要瘫软了。
爸。
嗯。
我大爷回来了?
你是听谁说的?
木生说的。
他嘴可真快。
您问问他在黄河的哪一段放马,知道有三岔河口这个地方吗?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问问。
他是疯子。他说的话不作数。
不是有清醒的时候吗?
他没在黄河边放过马,他撒谎!
我用尽气力叫。
放下电话,我意识到我又犯错误了。我不该对火生那么大声。我这是怎么了?来到了后院的小屋里,邱大文头上蒙着花头巾,正在镜子前扭。他活得可真滋润啊!花头巾是我妈的,做包衣服的包袱皮儿,眼下那些衣服都抖落在炕上。
邱大文看见我,立刻把花头巾扯了下来,身子矮下去半截。他又想上炕,被我一把拉住了。
我厌恶地看着他,我承认我此时一点儿温情也没有。我说:“你知道三岔河口吗?”
他像受气的小媳妇儿一样摇头。我说:“你说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邱大文小声说:“不知道。”
我说:“你到底在哪儿放马?”
他胆怯地看了我一眼,说就在黄河边上。一个大马圈,我每天喂马、铲马粪、给马饮水,他们从不放我出来。
放马、喂马是不同的。我大声吼:“你说谎,你根本就没见过黄河!”
大文困惑地看着我。
我俯下身去,把一张脸凑近了他,我说:“你从没见过黄河,你跟我们在说谎,对不对?”
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看着他。我感觉不到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觉得他是亲人。其实从小我就没有这个感觉。他不像别的哥哥,弟弟受欺负了能站出来为弟弟出头,都是我为他出头,有一次,帮他打架我被人砸了一砖头,脑袋上鼓出来鸡蛋大的一个包。
可……他毕竟还是哥哥……是哥哥就有什么了不起吗?
有些想法是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那天韩凤玲说,大文总这样猫在家里不是事儿,得出去转转。你也得出去转转,别总像见不起人似的。我跟韩凤玲不一样,她一天不去人多的地方就难受,这一点特别像她妈。我就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下棋、打牌、聊天,凡是人多的地方你都看不见我。村里人都说我是做过大老板的人,放不下架子。所以饭店关了好几年,除了侍弄几亩地,我没再干别的。闲暇时间我爱收拾家。猪圈不养猪了,我把圈棚修缮了,上面铺上石棉瓦,把柴草码了进去。这些东西用不着了,可我把它们做成豆腐块,码得整整齐齐。我把菜窖修理得像宫殿一样,墙壁就像砂纸打磨的。没事我还爱研究菜谱,自从学会了用手机上网,我就特别爱看别人咋做菜。我蒸的大馒头比韩凤玲好,她总使不好碱,把馒头蒸成铁蛋子。村里有私人腌制厂,往日本出口酱菜。韩凤玲每天去帮人家摘黄瓜,能挣80块钱。摘黄瓜不耽误聊天,她喜欢干这个。
自从邱大文回来,我是脸上挂了相,越发觉得没脸见人了。
我确实应该出去转转了。我听从了韩凤玲的建议,那天早晨起来,我对邱大文说,跟我去镇上赶集吧。邱大文很高兴,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分辨这话的真假。我说,去大集给你买好吃的。火生和木生就要放暑假了,以后你得跟那个老奶子住,听到了没有?我指了指我妈住的房间。
邱大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气得给了他一耳光:摇什么摇!
我问他为啥不去那屋住,他扯着嗓子朝后指点着说,这是我的屋!
我张口结舌看着他,这是蛇精病吗?蛇精病还能知道这些?这不是要分家产吗?
邱大文不想跟我出去了,我薅著他的脖领子,把他提溜到了门外,锁上了大门,我丈母娘正好打这里过,自从我把她骂走,她一直也没到我家来过。她低着头要走过去,嘴里叨咕说,这天可真热。我搭了一句话,是热。她停下了脚,看着我。我搭的这句话就等于给了她台阶,她要顺坡下驴了。她问我干啥去。我说去赶个大集,买些菜种。丈母娘说,头伏萝卜二伏菜,是该预备种子了。大文也去?我说,大文也去。丈母娘往南走,我和大文往东走,奔河堤。我问大文,知道她是谁吗?大文得意地说,大舌头。
我杵了他一拳。
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还多。这是我对大集的印象。天气热了,大集不好赶了。太阳白花花地晒下来,每一张脸都汪着油。大文跟我寸步不离,他啥也不看,光看我。我先到粮食市场看行情,却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老表亲。老表亲按说不远,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子。我小的时候,没少跟着奶奶回娘家。老表亲见了我很亲热,老远就打招呼:“二文也赶集来了?”我看见老表亲也很高兴,赶忙掏出烟来散给他。老表亲说,你一个人来的?我说,大文和我一起来的。我转身找大文,他在不远的地方看两只小白兔。
老表亲说:“听说大文回来了,人不灵醒了?”
我说:“在外遭难了。”
老表亲说:“回来了就好好待他——多亏遇见你这样的兄弟。我经常跟家里人说,二文年年搂着烟囱喊大文。别说管用不管用,那是兄弟情义。”
“管用。”我说。
老表亲不屑:“管啥用。”
在这里与在罕村不同。说起搂着烟囱喊人我变得特别有底气。我大声说:“咋不管用,我家丢的人,还不是都喊回来了!”
老表亲70多了还是老杠头,他知道我们家的底细。老表亲说:“要说这话我不该说,你们家年年喊人,可喊的人都不对。你爷爷喊你二爷爷,却从不喊你二叔。你爸喊你二叔,却从不喊大文。要是喊人真管用,咋也得先喊自己的儿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有点儿发愣。我没想过这一层。但这一点老表亲说得对。邱栓子丢了很多年了,我爷爷只喊邱庄子一个人。后来,大文丢了很多年了,我爸只喊邱栓子一个人。我看着老表亲,一张精瘦、精明的脸,是一副认真执拗的表情。我说,照你说这是咋回事儿?老表亲说,我哪儿知道。只有你爷你爸才知道。他们都知道喊人不管用还一年一年地上房顶,谁知道他们是咋想的。
老表亲的嘴里有了不屑。
“我把大文喊回来了。”我几乎是在嗫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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