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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5 00:29周李立
十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牛牛画廊口罩

周李立

1

画家乔远在2003年春天认识吴勇。为什么是2003年春天?此后每到春天,乔远都这样问自己。那是特别时期,因为“非典”。口罩和中药的味道成为人们熟悉的东西。北京城空空荡荡,像老妇的乳房。乔远第一次来到艺术区,过程稍显艰难。因为那时他任教的高校,已经开始实施管控政策,进出校门都如偷渡客翻越国境。校门口的棕红色电动门终日封闭,一个月没有打开过,除了小汤山医院的救护车开进来拉走需隔离的学生那次。校门传达室改为临时进出通道,装有自动检测体温的装置,很像机场安检通道,但又复杂些,因为进出校门都需要通过校办复杂的审批程序。

吴勇那一年已经是年与时空画廊的老板。乔远后来知道吴勇是山西人,面慈、手软,就像大同石窟里的佛头。画家乔远画国画,尤喜人物,曾去大同石窟造访过那些佛头。乔远看见吴勇一张可以做模特用来画佛像的脸,印象深刻。

吴勇的年与时空画廊在艺术区最西边。应天开车带乔远来艺术区,他们把车停在艺术区外的公路边上。应天说他不担心违章停车,因为现在没人管这些了。

年与时空画廊占用的是一幢公寓楼的一楼二楼,共两层——也许是后来打通的,中间接上楼梯。公寓楼紧邻艺术区外的公路。这条公路通往首都机场,然后,“通往世界”——应天这样解释。他总是喜欢这样的夸张。他也许该是一名艺术评论家,乔远时常这么想。

画廊的一层,是大厅,可以明显看出改建的痕迹。原来的墙体都拆掉了,连成一间宽阔的、像样的大厅。大厅中央,放着最显眼的作品——是一些鸡蛋,装在金属制的镂空立方体里。六个金属立方体错落着,层叠上去,每一个都半米见方,像坏掉的一堆魔方。鸡蛋都是真的,乔远走近前察看过。他想起鸡蛋的保质期,“非典”让他开始考虑这些问题。

吴勇问,说实话,还不错,是吧?

乔远不太明确他指的是什么。但他笑着答,不错。

乔远这天是翻了学校西门的矮墙,从“集中营”里溜出来的。这也许才是真正不错的事。学生们那时开始都管校园叫“集中营”。两千多名青春期男女,在集中营里已经呆满一个月,又停课了,终日无所事事,谁都难免想要逃逸。毕竟在草坪上晒太阳或者打羽毛球,这些事情,很快会让人厌倦。于是有人开辟了这条出校的秘密通道——矮墙本来也不高,沿着墙根又垒了些砖头,个子不高的女生也能轻松踩着砖头、翻墙进出。校方似乎也知道这条通道,因为那些砖头一度被清理过,但不久又有新的砖头出现。学生们心照不宣,谁也不问是谁做了好事。墙外面的北京城,其实也不过是一座大一些的集中营,但他们也乐此不疲。只是乔远翻墙出校,可不是为了像大学生们一样,只为看场电影或者吃顿没味道的麻辣烫。

乔远是被应天叫出来的。乔远的大学同学应天,早住在艺术区,这天打来电话说要解救乔远,去艺术区转转。

应天说,都这样了,还不出来。

這天下午,应天说他已经把车开到西门那处矮墙外了,他已经看见了三三两两的学生翻过矮墙出来。而且那些翻墙的动作熟练、轻巧,“就像做操一样”,应天在电话里说。

后来,乔远也翻了墙。他觉得这感觉很好,像是再也不用回来了。跨站在矮墙上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很久都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

应天开车带乔远来到了艺术区。艺术区在北京城的另外一边。穿越城区的三环路,在乔远看来格外空旷陌生,就像另一座新兴城市的开发区。只不过两个月之前,这还是北京城最拥堵、最繁华的一条路。

那年春天北京的天空,也蓝得离奇的虚伪,酷似丙烯颜料里乔远最不喜欢的那种蓝。乔远打开车窗,摘下口罩,因为应天并没有戴口罩,乔远也不愿让自己显出胆怯。

乔远来到艺术区的第一站,就到了吴勇的年与时空画廊。画廊老板吴勇——应天这么介绍的——说,他在策划一个活动,叫“蓝天不设防”。吴勇找来应天,是为商量这件事。应天又叫来乔远,因为应天总是会在遇上麻烦事的时候叫上乔远。应天向吴勇介绍,说乔远是画家,画写意人物的。但应天没说乔远在城西的高校当老师。乔远心照不宣,于是也没有解释。他们都觉得在艺术区,画家的身份,其实更合适。

“随便看看。”吴勇说。他穿小方格子的衬衣,扣子扣到从上往下的第二颗。在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盒KENT香烟,透过薄薄的衬衫布,香烟盒清晰可见,于是他左边的胸脯就鼓了出来。那是心脏还是肺的位置呢,乔远不确定。

乔远在艺术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吴勇,这难免造成不太合适的印象。其实艺术家们都从来不会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放东西——他们根本也不会穿衬衣这种东西。

吴勇带着乔远、应天,去了画廊的二楼。二楼装有落地玻璃窗,墙上挂着抽象表现主义的画。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室内热得待不住,只有一楼装了空调。他们只看了一眼,又下楼。吴勇说去外面抽支烟。

“都差不多了,跟亦庄那边也说好了,到时候直接去就行。”吴勇跟应天谈着活动的事。他们似乎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乔远听不明白,但他也没问。

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里,乔远已经独自打发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四月“非典”疫情公开、学校实行紧急封闭措施的时候开始。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很漫长,每天的娱乐,不过是看看新闻通报的非典病例和疑似的人数,就像股民每天守着看大盘指数。只是到现在为止,这个大盘的指数都只是在涨,没有跌。到后来,连新闻里的数字也失去了吸引力了,因为那毕竟太抽象。有些东西变成数字之后,便显不出什么意义。乔远开始进入一段沉闷的自闭期。没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想跟什么人联系;学校的网络时好时坏,上网成为可有可无的事情;那些画画的东西,毛笔、砚台、宣纸、颜料,都搁置在宿舍一个角落里,发出干燥后的粉尘气息,谁还有心思画画呢;教研的论文,一直在电脑某个文件夹里,没被打开过,自然也毫无进展。乔远每天的活动,是晚饭后在校园内闲逛,看学生们如何花样百出地打发时间,谈恋爱或者发呆,本质上是一回事。有时会碰到认识的学生,他只是远远地点头,连微笑也省略了,反正大家都戴着口罩。他最久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到错觉自己会因此顿悟而成为艺术大师。可是他知道,其实自己始终也没能真正平静下来,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很狂躁,他安静不下来——反正,他一点儿也不想这样过日子了。所以,应天打来电话的时候,乔远几乎立刻答应了——是的,去艺术区看看,翻墙出去。

乔远认识的画廊老板从来不多,他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他们是商人,商人总是穿衬衣,是会在胸前的口袋放东西的另一种人。那大概很不一样。乔远一直自认是学院派。学院派艺术,依赖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的核心是论文成果、教学成绩以及叫好不叫座的赔钱展览。可是,这种逻辑乔远也没能掌握。他当了三年高校的艺术课老师,一直教的是公共选修课,当然没人在乎,所以连副教授也没能评上。这大概很能说明些什么。应天一直在劝他辞职,大概也是意识到乔远在高校的日子难免捉襟见肘,还不如辞了痛快。

乔远开始听明白他们的活动内容。他们打算在亦庄开发区的空旷地带,放飞三百只风筝,名为“蓝天不设防”。风筝是在潍坊定做的,潍坊有家风筝厂自愿赞助他们三百只风筝,因为这毕竟是“公益活动”。“抗击非典,团结人心”,电视里都是这么说的。三百只风筝不算什么、微不足道,比起因此获得的名声来说。

乔远没有问“风筝”和“非典”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默默听他们说话,那些细节,邀请多少人,还有宣传,最好能多去些人,什么人都行,反正所有人现在都没事干,机关不上班了,学校停课了,商场也没生意了,连公交车都空载了,闲人多的是……说实话,没问题的,因为在户外,亦庄那边很开阔的,比天安门广场还开阔,还可以戴口罩,如果还不放心的话,我们做过申请,跟有关方面打过招呼的……三百只风筝可能不够,潍坊那边愿意再提供些……但那不是关键,关键是里面有几只定做的,很大……你猜不出来,那是什么风筝,打死你也猜不出来,这可是出彩的部分呢……是孔子、佛祖、耶稣……上新闻的时候,得说说这个……可能还有别的,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反正都是些神仙们……说实话,现在不就该神仙们出场的时候吗……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意义是你们艺术家的事,说实话,我是商人,我不操“意义”的心……什么,那可不行,你最好再想点什么意义来……我不知道……我得打几个电话了,再叫一些人,最好有名气的,这几个电话得我来打,说实话,我有这面子……

阳光亮得刺眼,在艺术区空旷的柏油路面上,炙烤出一些气体状的东西。乔远觉得,透过这些气体看眼前的一切,都有种变形的感觉,好像时光穿越,总之是那种非现实的映像。他的心思,并不在吴勇的活动上。他从来也不关心那些被认为是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两周前,乔远的一个学生被带走,去了隔离医院。跟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他的宿舍以及左右相邻共八个宿舍的学生。他们还不知道隔离是怎么回事,在上车的时候仍然快乐得像是去春游。有女生朝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喊——宇航员叔叔。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后来,有不好的消息在校内网上流传,说起他们的隔离,医院那里早已是人满为患。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无法彻底分开,最多的时候六个人一间房。再后来,这些消息也没有了,因为那家隔离医院断网了。乔远开始收到一些陌生号码群发的手机短信,都是本校被隔离的学生发出的,收到短信的人又自发扩散这些信息。那些短信,让乔远一点点虚弱下去。此前,没有人会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虚弱得很,就像乔远一样。

这样的时候,吴勇想做一个抗击“非典”的活动。乔远顾不上他们,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总是想着如果明天感染了“非典”,今天其实做什么也没用。

但也许,他们和乔远又不一样。乔远住在城西的高校,三条地铁在学校大门外交会,那里是“非典”的重灾区;艺术区在城东,疫情没那么严重。北京这么大,乔远与吴勇,曾经是天平两端遥遥相望的砝码,难得遇见。但现在,乔远来艺术区了,见到了画商吴勇,天平就倾斜了,乔远觉得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吴勇并不知道这些。城西是高校区,距离这里毕竟太远了。吴勇拍了拍乔远的后背,并就势把手停在乔远的肩上。

乔远从柏油路上那团诡异的气体里,回过神来。感受到吴勇粗短的胳臂上发烫的温度,禁不住一哆嗦。乔远很久都没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现在,这都是奢侈的事了。

但乔远的反应,也许不是太礼貌,反正,吴勇迅速收回了手,几乎不着痕迹。吴勇的眼睛,躲在反光的眼镜片后面,乔远暂时看不明白他的神情。乔远宁愿相信,吴勇只是为表示友好而已,搭着肩膀,就像哥们儿一样。乔远想要道歉,为自己刚刚那么惊讶的反应。但他又不知道怎么道歉,因为吴勇把这些动作都做得那么自然,没有刻意的亲密,也没有故意去掩饰难堪——因为他是商人,乔远只能这样想。

吴勇走开了,他“有几个电话要打”。

应天抽完烟,招呼乔远进画廊。他们漫无目的转了两圈,一张一张看着墙上的画,还有画旁边那些小标签上的署名。有的署名旁边,贴着小小的红色圆形贴纸,像古代仕女额头的美人痣,代表这些画已经售出了。

“其实也不是,”应天神秘地说,“有时候没卖的画,也贴上这个小东西,显得热销。”乔远听过这样的事,艺术市场总是需要各种运作、炒作、营销和策划。这都是画商们的本事。

应天说,你也拿几张画来摆上,摆上又不花钱。

喬远答应着,心里并不喜欢应天的说法。乔远只在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卖过几幅画,是他的毕业作品,那时他喜欢抽象表现主义——在当代艺术领域,其实所有人都喜欢抽象表现主义。但那些画从毕业展览上撤下来的时候,乔远很难过。他为此很长时间都看不起自己,也因此认定自己无法靠画画生活了——不过卖了几幅画,竟像卖了器官般痛苦。但这些事,是不是做多了就习惯了呢?在年与时空画廊,乔远这样想着。就像女人卖身,次数多了就没事了。只要是为了生活——这总是一个堂皇的借口。

乔远说起吴勇的活动,问应天那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应天似乎很有兴致,他认为成败在此一举。“现在,后海已经火起来了,为什么?因为‘非典,三里屯不能去了,人们要到户外,户外是什么地方,就是后海,也是艺术区啊。”应天看这件事的角度,似乎跟吴勇不一样,跟乔远想象中,也不一样。艺术区有些偏远,交通并不那么方便。早期,一些美术学院的学生因为学校搬迁、装修,在这里租了厂房,做雕塑,也画画,因为房租便宜。应天也是那时到艺术区的,他被学校开除了,他住了三年的乔远上铺的那张床位不再属于他,他需要找一处便宜房子。

“到时你来就是了,反正没事。”应天說。

吴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到画廊来了。他指给他们看那些红色小标签,说行情不错,“尤其是红色题材的,你们知道的,说实话,就是红色题材。”吴勇来回解释,更像是在遮掩什么东西。

吴勇又问乔远画什么题材。乔远说水墨。

“什么内容的?”吴勇认真地问,眼镜片闪过倏忽而过的光。

乔远觉得很难回答。人物,或者山水,这该是吴勇的理解。其实乔远更喜欢那些形式主义的实验,但那可能会引发吴勇更多的疑问。

“什么都画一点。”于是乔远含混地说。

“哦,哪天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吧。”吴勇说。

乔远没有工作室。他都在教师宿舍里画画。乔远看了看应天,应天已经替乔远答应下来了,“没问题,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乔远有些疑惑,但应天用眼神制止了他。乔远觉得应天的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大概在他们谈论的事情之外,但他不确定那是什么。

吴勇说他每天都在画廊里,要乔远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看看,吴勇住在这幢公寓的九层,“租一二楼,送九层的公寓。”他补充道。乔远每天都没事,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再来这里了,进出校门都得翻墙——这事儿并不那么容易。

“说实话,多走动走动,是吧?”吴勇点燃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到外面去。‘非典让所有人都对户外和户内间的差别敏感起来,乔远也想抽烟,他犹豫着要不要到门外去,并且已经挪到了玻璃大门处,透过大门进入大厅的阳光,像一束追光灯,让他感到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每个动作都很受瞩目。

但应天也说外面太晒,他们开始在大厅抽烟。吴勇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金属的小雕塑,一条美人鱼,上身赤裸,下身的鱼尾甩进一圈起伏的波浪里。乔远看见他们把烟头在那些金属波浪里拧灭。

“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许久,应天开口说道。

“什么是什么?”吴勇问,他刚刚在说这里的房租为什么便宜,因为马上会被拆掉,“市政府想把这里改成高新科技园区。”

但应天说的是别的事情,关于吴勇的行为艺术,“蓝天不设防,最重要的,是活动的最后,要让所有人都摘掉口罩。”

“摘口罩,摘口罩……”吴勇嘀咕着,突然把手里的美人鱼重重撂在展台上,“对,就是摘口罩,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之前坐在展台上,两条不长的腿悬在白色展台边上,像没有骨头一样甩来甩去,但现在他猛地跳下来,大概很激动,“牛逼啊,就要这个,摘口罩。口罩?说实话,这玩意儿管用吗?”他从裤兜里竟真的掏出来一只白得耀眼的口罩。而乔远还以为艺术区没有人戴口罩。

“管用吗?谁知道呢,这些人……说什么都管用,现在说什么他们都会信的,说不管用,他们也信。”应天一边说,一边绕着那堆金属格子里的鸡蛋转圈、手舞足蹈着。烟灰于是落在地板上,又被他踩上去,留下一些散淡的痕迹。

乔远也在美人鱼身下的波浪里拧灭烟头,然后又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了,于是又点燃一支烟,他很长时间没有抽过这么多烟了,也许应天也是、吴勇也是。

但乔远并不像他们那样激动,他想起自己的裤兜里,也有一只刚刚摘下的口罩。口罩其实并不让人舒服,就像面具。乔远的家乡,就有一种傩戏,人们戴着花花绿绿的面具跳舞,竟然倍增勇气。乔远小时候很喜欢看这种傩戏,都在县政府前的广场上。七岁时,他窜到跳傩戏的队伍里,又被父亲揪出来。那天县政府的主席台上坐着省上管文化工作的头头们,傩戏是专门为他们演的。傩戏队伍早已失散,所以临时又凑了一些人,反正戴着面具、穿上戏服,谁也认不出来谁。但乔远还是在那些临时演员的队伍里,看见了自己的小学老师,他太熟悉那个讲台上的背影。乔远冲进队伍,是希望找那个老师。被揪出表演队伍的男孩乔远,注意力只好落在那些古怪的面具上。是那些面具,让他们变得不一样了。你看,连老师都能四仰八叉地跳舞,就像只青蛙。

“说实话,我没戴过口罩,你看我每天把口罩装裤兜里,但是我从来没戴过。我得说话,还得抽烟,说实话,戴上这东西,我喘不上气。”吴勇举着烟头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他好像也忘记要把烟灰弹进那只有美人鱼的烟灰缸里。

“嘿,北京城西,你知道吗?他们都得戴口罩,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过日子……”应天用手蒙住嘴,像要呕吐的样子,只留出一双眼睛,假装惊恐地看来看去。

“哈,哥们儿,你说得太对了。”吴勇说,“说实话,蓝天不设防,是个好主意,说实话,我们得庆贺一下。”他一连讲了两个“说实话”。

乔远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看穿,因为他每天戴口罩,跟谁都不来往,像他们嘲笑的那种胆小鬼。

阳光越发倾斜,刺入封闭的玻璃门。室内有空调低沉的轰鸣声,很让人昏昏欲睡。烟雾在这间阔大的画廊里也逐渐明显起来。太阳底下,那些烟雾飘动的情状,如同玻璃上的水迹一般明显。它们在闭幕的空间里,缓慢升腾,并终于凝结成如同抽象表现主义油画上的图案,也像乔远小时候见过的傩戏面具上的花纹。

应天拿过吴勇那只口罩,后来他又从一张展台的后面打开柜子。那是一个极隐蔽的柜子。应天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是丙烯颜料。他很高兴,说,“我他妈就是天才,你看,我一找,就找到了颜料。”他挤了一点水红色的颜料,在口罩上,用手指快速抹了两下,又单手举起口罩,像举着一条脏掉的白内裤,“看,画点什么东西,怎么样?”

“说实话,你真他妈恶心。”吴勇却是笑着说的。

“乔远,你来画!”应天叫道。乔远几乎没见过应天画画,应天大学肄业,认为画画是一种“灵感偷袭躯体”的事情,而他始终没被灵感偷袭过,所以他没法画画。

乔远在那只口罩上又抹了些蓝色的丙烯颜料——他最不喜欢的那种虚假的蓝色——他回忆起傩戏面具,觉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在口罩上画画,然后让所有人摘下这些面具。

应天继续在他偶然发现的那个隐蔽的柜子里翻找,他竟然找出些别的东西,是大半瓶透明的纯粹伏特加。

“哦,现在喝酒,你不觉得太早了吗?”吴勇斜着眼睛看外面,但已经看得不是太清晰了,烟雾像是让阳光变重了一般。

“吴勇,你还藏了什么好东西,我们不是要庆贺一下吗?都拿出来!我们来庆贺一下。”应天并不客气,反正他贡献出了摘口罩的好点子。

“嘿,都被你小子找出来了,哪有什么好东西。”吴勇看着天花板上一个什么地方出神。

乔远在自己那只口罩上,也画了些东西。他想画一个耶稣,但吴勇没看出来,吴勇说那是星巴克的商标。“不,我们不要星巴克,我们已经有赞助了,潍坊风筝厂。”他说。

乔远戴上那只画有耶稣的口罩,耶稣不是他的信仰,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的时候,信仰有用吗?他们还打算把耶稣的风筝,放到天上去呢,和孔子风筝一起。

两只口罩都画好了,那只被应天弄上颜料的口罩,被乔远改造成了傩戏面具的样子,“我觉得,你可以叫它,钟馗,也许。”乔远这样告诉他们。

应天并不介意这只口罩上是否真的是钟馗,反正他戴上了它。而乔远自己戴上了那只耶稣口罩。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大笑起来。但口罩让笑声听起来,有些诡异。

吴勇也希望加入他们,他竟然又掏出一只口罩,也许他的裤兜里还装着更多的口罩,但是他说过,他从来也不戴它们的。

他们把酒瓶传来传去,直接喝掉那半瓶伏特加。

乔远在吴勇的口罩上,画的是一个佛头。他擅长画佛头,慈眉善目、让人想流眼泪的那种。后来吴勇就一直戴着那只佛头口罩。乔远闻到口罩上丙烯颜料的味道,但他觉得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抽了太多的烟,又喝了伏特加,对味道可以不在意了。

喷头开始喷水之前,有过警报,但他们都没在意。那警报声不大,就像微波炉完成工作后嘀嘀嘀的提示音。

“还有微波炉?”乔远记得应天这样疑惑地说,“什么微波炉?”吴勇问,口罩让他们的说话声都含混起来。“还有微波炉,我想热个鸡腿吃,天啊,太他妈想吃个鸡腿了!”应天说着酒话。

这时水就下来了。天花板上那个小巧的黑色挂钩一样的东西,就在装有鸡蛋的金属装置的正上方。刚才那微波炉一样的嘀嘀声,就是那个小东西发出来的。但他们忽略了它,所以它开始喷水了。水雾并不大,像春天里雾状的雨。

“靠,搞什么鬼?”应天被吓得弹开,他摸着自己的头发骂道,他的頭发已经湿了,一些水珠在上面闪闪发亮。应天刚才一直倚靠着那些金属格子,现在,水雾垂直笼罩住他。

他们并未完全明白眼前的状况,但天花板四角的地方也开始喷水了,像那种随着节奏喷水的音乐喷泉。

“啊,是烟雾探测器!”吴勇话音刚落,警报声又响起来——这次的声音更大,像很多台微波炉同时完成了工作,一起发出嘀嘀声。

“怎么关掉它?”乔远也被水淋湿了。水雾越来越大,春雨继而转为微雨、中雨。乔远看见应天和吴勇,他们在水雾里走来走去,像是要找到什么东西。

“我们不该在这里抽烟的。”吴勇很无奈地说,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怎么关掉这个。

“你该说的,这里有个喷泉!靠,真高级,居然有个喷泉。”应天很不满。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但又忍不住笑起来。吴勇已经扯下了口罩,在警报声和喷水的声音里,他大声冲应天喊着,“我他妈怎么知道,这里有个这玩意儿,烟雾探测器,没人说过这个……”

应天也扯下口罩,那只钟馗已经变形了,在应天嘴上留下一些红色的颜料,像嘴里在出血,又像一处夸张的吻痕。应天用口罩干净的一面擦嘴,但没什么用,“丙烯颜料是擦不掉的。”乔远说。

“你们都有,哈哈!”应天突然大笑起来,乔远看见吴勇的嘴上,也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那曾经是一个画在口罩上的佛头,现在模糊地印在了吴勇的嘴上。乔远于是也知道了,自己嘴上也有颜料。三个男人似乎反而不在意了。他们看着对方脸上嘴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脏兮兮的颜色,看着对方头发上衣服上不断凝聚起来的水珠,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不被设防的烟雾探测器喷射出的人造雨,看着朦胧的落地玻璃门以及门外凛冽的大白天光,竟就这样松弛下来。

乔远想起大学时候,应天还没有被迫退学,他们夜晚在宿舍楼的水房里洗袜子——这是他们都不屑一顾的麻烦事,于是最后会洗成一场惊天动地的水仗。七八个男生在水房里互相用盆泼水——那些年的夏天,他们都用这样的方式洗澡。但现在并不是夏天,只是一个古怪的五月,很长时间都没有结束的五月,永远过不去的五月。

应天碰倒了一个装有鸡蛋的镂空金属格子,鸡蛋砸碎了一些,黄色的、透明的液体,黏在地板上。“我去,你想干吗?”吴勇说着,听上去他并没有生气。吴勇正扯着乔远的衣服,大笑着想把自己脸上的颜料在乔远的衣服上擦干净,乔远躲着他,骂着,“你有病吧。”吴勇止住笑,说,“嘿,哥们儿,你那么紧张干吗,我又没病,我不会传染给你的,你别紧张。”

乔远突然蹲下来,想起了那些孩子、被带去隔离的孩子。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再收到陌生的手机号群发的消息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会活着回来。学校里有些似是而非的传闻,说校长已经决定把孩子们带回来,在校医院准备拆除的那幢小楼里隔离。但没人能确定这消息的真假,因为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承担不起。乔远希望他们回来,哪怕两周的隔离期还有整整五天,才会真的过去——他仔细算过。

“哥们儿,你怎么了?起来啊!”吴勇在水雾里东倒西歪地指着乔远。他不明白这些事,乔远想。

“它会自己停掉吗?”乔远问,但他们其实都不确定,烟雾探测器,这种东西,最后是不是会自动关掉。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它从来没喷过水,抽烟也没喷过,今儿怎么回事?”吴勇说着,一边取下满是水痕的眼镜,露出真实的眼神。乔远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神,一种忽明忽暗的光,像那种诡异的、总是会坏掉的日光灯启辉器,“可能这东西坏掉了,靠,我得找他们去……”吴勇又说。

“嘿,你们干吗呢,谁能这么好玩呢,多好玩啊。”应天喊着,他在跳《雨中曲》,他还有这一手。乔远也站了起来,加入应天,开始跳舞。他不太会跳这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起小时候跳傩戏的老师。重要的是,他们遇上了这样的麻烦事,在会喷水的高级房间里被淋得透湿,而他们竟然都没有想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其实很多人都离开了,那些得“非典”死掉的人成为新闻里的数字,还有那些离开北京的人——他们也许会把病毒带到更多的地方。他们三人,都没离开,尽管他们完全可以逃到门外,但他们还是让这些不知来路的、凉丝丝的水冲刷自己。

它突然停掉了。不再有水喷出来。嘀嘀声也没有了。

应天看着天花板上那些小小的黑色的挂钩一样的东西,好像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乔远知道,这是一场意外的降水,就像这年春天意外发生的疫情一样,它总是会停止的,在某一个不被注意的时刻。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似乎为目睹了对方那场狼狈又失控的表演而难为情——也许这才是需要他们好好想想该怎么去对付的局面。

一切都安静了,碎掉的鸡蛋在地板上又被鞋印踩过了,鸡蛋液于是到处都是,像是无法回避的证据或记忆。

“噢……”应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下坐在湿淋淋的地板上,像是刚完成一场筋疲力尽的比赛。

“我们太需要这种放松了。”乔远也坐了下来,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这样想。艺术区,这样的地方,也许本就比高校让人放松。他想起自己此刻,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到底是来自那场降水,还是来自这混乱的艺术区。只有在这样的行将拆除然后建成高新科技园区的地方,才没有自动体温检测装置,进出没人找你要复杂的审批手续,也没有需要翻越的院墙,你也才会遇到这样的怪事——坏掉的烟雾探测器。

“可不是吗,所以吴勇,你那个放风筝的活动,会管用的。”应天总是比他们反应更快些,现在,他马上可以一本正经地谈论他们的正事了。

“我想也是的,说实话,我不怕,”吴勇说,“他们让我别在这儿开画廊,说会被拆掉的,但是我不怕;他们也让我别搞这么大的活动,说眼下人多的地方都没人去了,但是我也不怕。我是下煤井挖过煤的人,我还怕什么?”

“你还借过高利贷,也放过高利贷,结过婚,也离过婚,被人害过,也坑过人,打过架,也被打过。你那些光荣事迹,我都知道。”应天说。

他们真的已经不在意了——那些光荣的却终将成为笑谈的事,乔远想。人们总是会彼此原谅的,尤其在这些特别的日子里。

乔远承诺道:“我一定得去你那个放风筝的活动,就算翻墙也要去。”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刻和经历,他知道这并不经常发生。

“翻墙?”吴勇不明白。

“是的,学校已经戒严了,我是翻墙出来的。”乔远说。

应天似乎意識到什么,他急忙说,“没事儿,他们学校,没大事儿。”

“哪个学校?”吴勇认真起来。

乔远告诉了他。

“真的?你真的在那个学校。”吴勇似乎紧张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上也有水,他在屏幕上来回抹,一边呢喃着,“上周有学生被隔离的那个?”

“其中一个,是我的学生……希望他没事,我想。”乔远不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了艺术区,但这也不奇怪,所有的手机报都会传送高校区的病情,和隔离和疑似人数的那些数字一起。

“你不早说?你不是画家吗?”吴勇站起来,他从地上捡起来纯粹伏特加的空瓶子,大概他想起了他们三人,刚才轮流对着瓶口喝酒。他又去摸衬衫上口袋里的烟,但烟也已经湿了。

“你也没问啊,我是画画……”乔远突然明白过来,吴勇在害怕什么,就像刚刚他对吴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感到不自在一样。

“算了,算了,没事,没事……”吴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推开玻璃门,一股沸腾过的暑气扑面而来。地上的水迹漫延到门外的台阶上。吴勇回头,对他们说,“我得去找找他们,来,检查一下烟雾探测器。”

“他怕你传染给他,所以我刚才没告诉他,你在高校区住。”吴勇走后,应天满不在乎地说。

“我以为,他不怕这个呢。”乔远并不觉得自己被吴勇突然的警惕伤害了,他明白,眼下人人都在自保,都在设防——只是一种本能,没必要被责怪。

“他?他怕死了。”应天说。

“他随身带了两个口罩。”乔远又想起来,吴勇可是要做一个“蓝天不设防”的活动的。

“哈哈,口罩,是,两个口罩——他还给这里装了烟雾探测器。”应天说。

乔远问,真是他装的?

“不知道,但怎么不可能呢?是吧。”应天说,“不过,我们没他那种经历,我们可能不会明白,他在煤井里被埋过一次,惜命得很……”

吴勇没再回画廊来,他去找修烟雾探测器的人了,但谁来为烟雾探测器负责呢?没人知道这个。也许那根本就没坏,只是他们自己做错了,不应该在有烟雾探测器的地方抽烟。他们都得为自己负责。

应天和乔远离开艺术区的时候,将玻璃门随手关上了。之前,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打扫一片狼藉的画廊。清理工作难度最大的部分,是那些碎掉的鸡蛋,黏腻的蛋液里掺进了烟灰,如同这世界上所有那些不堪忍受的肮脏面目。

“我们要做这些吗?”应天问。

“不知道。”乔远说,但如果就这么走掉,他还是感到过意不去。

“别往心里去,”在回学校的路上,应天开着车,这样说,“其实他这人,很多时候是不错的。这次活动,阻力还挺大的。”

“我知道,”乔远说,他的确知道,所有人都没错,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承受这些。这些隔离的日子,简直让人疯掉了。“你说,后天,他那个‘蓝天不设防,我还去吗?”乔远担心自己会再次让吴勇难堪。

“哦,‘蓝天不设防?你去不去,这,可能还真是个问题。”应天紧皱起眉头,“你刚说你会去的。”应天说。

“你刚说,什么阻力还很大?”乔远问。

“大型集会啊,现在,你知道,特殊时期,到处都很紧张。”

“应该是,但是,他说已经没问题了。”乔远说。

“是没什么问题了,他活动能力还可以,只是为做事,不为别的,所以,我们还是去吧,这也是我们的活动呢!”应天答道。

“我们?”

“嗯,策划人里也有我,吴勇说的,摘口罩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应天骄傲地说着。

车速越来越快,三环路空旷无人,像没有尽头一般延伸。三环路是条环线,如果应天一直这样开下去,他们只会耗光汽油,也根本到不了尽头——尽头是不存在的。

不过,他们也终究没有在三环路上一圈圈地重复,而是小心地找到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出口。乔远已经能远远看见那紧闭的棕红色校门。他想起翻墙而出的那一刻,他曾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戒备森严的校园,可以不必再回来了。可事实上,并没有。但那短暂的不设防备的瞬间,也足以让乔远记住这一天——2003年春天,画家乔远认识了年与时空画廊的老板吴勇。

2

乔远从艺术区回学校以后,再也没有戴过口罩,直到“非典”结束。他的口罩已经被这次意外毁了,又不觉得需要再去买新的口罩。何况口罩其实一度是紧俏的东西,到处脱销了。后来他们可以去校医院领口罩了,还有那些苦得匪夷所思的中药。

那天翻墙回学校的时候,乔远遇到些麻烦事。一个女生央求他“搭把手”。

她长得不算瘦弱,但穿了不利索的绸子连衣裙,似乎低估了穿连衣裙翻墙的难度。她把裙摆紧紧裹在自己大腿上,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腿,上面淡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真是让人心疼的血管——乔远想。

她那时刚好斜身坐在矮墙上,两条腿搭在矮墙外面,在乔远头顶处乱晃。“哦,天啊,我恐高,快,帮我一下。”女孩冲乔远说,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旧识。

應天也下车来了,正看着乔远诡异地咧嘴笑,他说,“美女,我来帮你!”

“滚开!坏人!”女生熟练地骂道。

“还是个小炮弹呢!我就喜欢小炮弹。”应天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确不在乎,一个女生而已。

“他要你上!”应天阴阳怪气冲乔远说着。

“乔老师,你不记得我?”女生说话的时候,身体在矮墙上晃了两晃,像是马上要摔下来,但她又很快把自己稳住了,说,“我是牛牛。”

“牛牛?哈,美女,你真的叫牛牛吗?”应天插话。

“关你什么事?”牛牛嗔怪着,“乔老师,我上你的选修课。”

乔远还是没有想起来一个叫牛牛的学生。他的选修课面向全校,一百多人的课堂,只有一半的出勤率,他不可能记得所有学生的样子。但他觉得现在不是讨论选修课的时候,他说,“嘿,我们不是要这样聊天吧?”他仰着头,又看看应天,暗示着三人之间这可笑的位置关系——牛牛在墙上挂着,他和应天在墙外仰着头说话。

“帮我一下,我要你,我不要他,他不像好人,嬉皮笑脸的。”牛牛生气地指着应天。

“嘿,牛牛,我是好人啊。”应天解释着,但他马上又说,“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什么?”牛牛戴着口罩,但仍然看出口罩下面噘起的嘴。

“出墙啊,一枝红杏——”应天故弄玄虚地说着。

“出墙你个头啊!”牛牛扔下来半块砖头,她手里怎么会有半块砖头?应天跳着躲开。但乔远知道,应天很享受这样的事。他擅长惹恼漂亮女孩,擅长在她们的嬉笑怒骂中表现出他最有趣的一面,当然也擅长在她们哭着央求他不要离开她们的时候佯装一副无辜的受到伤害的面孔。

“嘿,人身攻击啊!我饶不了你,小牛牛!”应天谄媚着。

乔远也上了墙,在朝牛牛伸出手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试图回忆起上次牵女孩手的时候。但他没能回忆出来,毕竟太久远了。在这所理工科大学,女孩们跟乔远读书时熟悉的那些美术院校的女孩们都不一样。她们似乎更冷酷、懂得与男人们周旋在一个理性的距离内。但乔远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份改变了。现在,他是这里的老师,虽然他知道很多学生并不像对待其他老师一样重视他,他不过是个有些怀才不遇的倒霉的美术课老师而已。他的职责是增加学生的审美素养,或者还有种说法,让这所理工科大学的课程表更好看。没人在乎他的课上得怎么样。美术欣赏,这样的课,那跟土木工程、程序设计、流体力学比起来,显而易见算不得重要。

牛牛戴着口罩,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眼睛大,很适合她的名字。她似乎并未犹豫,便抓住了乔远的手。也许是在权衡了身体接触和一直困在矮墙上这两件事的利害关系后,她领悟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应天在他们牵手的那一刻开始大呼小叫,又哼哼出婚礼奏鸣曲的调子。

牛牛想扭头去骂应天,但她那时的身体姿势不允许她做出扭头这种破坏平衡感的事情。“我恐高,我恐高。”她像是在安慰自己,而不是做出解释。她一个人,翻墙回到戒严后的学校,没能成功,因此必须求助于年轻的老师,以及他不靠谱的朋友。

“没事,现在你把腿挪到这边来,我扶着你。”乔远小声对牛牛说,一边在手上用力。他觉得这是自己当老师以来,最被学生信任的一次,于是手都开始微微抖动。他看见自己脉搏处的血管,鼓了起来,像红红蓝蓝的一团电线,纠结在一起。

牛牛配合着乔远,把两条腿小心翼翼地挪到墙的一侧。然后,她只需再微微用力,脚就可以触到墙边的砖头上了。她的球鞋像两只红色的小鸟,在墙边稍做停留。

“要帮忙吗?我也来帮忙吧!”应天竟然也爬到墙上来了。

牛牛被应天突然的举动吓住了,差点滚下去。她躲着应天,并趁势跌进了乔远的怀里。她不好意思起来,在墙上坐直,稳住自己,松开乔远的手,似乎还是害怕,又立刻抓住了。应天笑起来,他提议他们应该“就坐在墙头,以便好好看看夕阳。”

“看什么夕阳?闲情逸致,我没那工夫。”牛牛对应天凶起来。

“小牛牛,生活需要美和发现美。”应天说。

“你也是画画的吧?”牛牛歪着脑袋问应天。她坐在他们中间。

“是,我也画画,跟乔老师是大学同学。你可以叫我应老师。”

“我不喜欢搞艺术的,弄不懂你们。”牛牛说。乔远知道,她和这所大学的女生们一样,认为艺术家是另一种古怪的生物。

“你可以不喜欢我,你怎么能不喜欢你们乔老师呢?”应天接着打趣,如果没有意外,他可以把这样的话说上一整天。

乔远于是打断他,然后直接把牛牛从墙上抱了下来。她脚上那两只红色的小鸟稳稳站在了那堆砖头上。然后她一本正经地整理着自己淡橘色的连衣裙,好像已经忘记刚才的花容失色了。

“谢谢,乔老师,再见!”她说,像小学生在课堂上说老师好一样。

应天还想说什么,但被乔远制止住,“你也该回去了,我们这儿,可是重灾区。”乔远若有深意地说。

“什么重灾区啊,你都没事,我能有事吗?”应天像暴富的纨绔子弟,整天只发愁如何打发时间这样的问题。

“喂,我们帮你‘出墙了,你不得感谢我们哪?”应天朝牛牛喊。

牛牛转身又回来,大声说,“我说过谢谢了。”她是个一本正经的好学生。

“这样啊,那不客气了,下次再想出墙的时候,记得找我啊!你要不要我的电话?”应天也一本正经地问。

牛牛干脆又走回来,纠正应天道,“我是翻墙,不是出墙。”

牛牛是北京女孩,成绩不好不坏,后来她自己这么说。“如果在外地,我大概大学都考不上。”不过她不认为自己比成绩好的那些同学差,“我觉得我挺全面的。”说完她又迟疑起来,很坦诚地补充着,“我不喜欢艺术,我只上过你一节课。我选美术欣赏课,是因为别人都说,这课很容易,是送分的。”

“哦,小牛牛,那怎么行呢?你不上课,乔老师是不会给你学分的,是吧?乔远。”应天严肃地说。现在,他们都坐在校園中央的那块草地上。在户外,这让人有安全感,而且还有很多学生,都在他们周围,坐着或者躺着,看上去都昏昏欲睡,像《动物世界》里那些懒惰的海豹。

“因为停课了啊!”牛牛辩解。

“给你一个补课的机会!”应天从来没这么和蔼地跟乔远说过话。

“补课?不嘛!”牛牛当真了。

乔远悄悄笑起来。应天这才说,“跟乔老师去艺术区看画展,现场讲美术欣赏!”

“为什么?”牛牛不高兴地问。

“你问乔老师!”应天也很不高兴地解释。

“我看你先得学习翻墙。”乔远说。

牛牛这天翻墙出校,据她自己当时说,是为了回家。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更何况,天气热起来,她必须回家“换裙子”。“再不穿裙子,夏天就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却背了一只毛茸茸的背包,远远看去,乔远还以为她带了只白色皮毛的狗或者猫这种宠物。如果在冬天,这样的包会很不错,但不是现在。

她如约出现在翻墙的地方,没有爽约。这似乎也没什么意外的。

你分不清季节吗?后来乔远问她。

“有什么关系啊,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冬天呢?”牛牛说。

“你太悲观了,小小年纪,不该这么悲观,走,应老师带你去接受下理想主义教育。”应天说。

“你不是老师,乔老师才是。”牛牛总是很认真,“不是美术欣赏教育吗?怎么又改成政治课了!”

“哦,小牛牛,我就喜欢认真的孩子,你这样的。”应天说。

他们又翻了一次墙,牛牛还是觉得很难。“我身体平衡不好,体育课经常不及格。”

“你美术课也不会及格的!”应天吓唬她。她被吓住了,一紧张,一只脚又从墙上滑了下来,好在这天她没有穿裙子,动作终于可以舒展一些了。

“我不跟你说话了!”牛牛对应天说。她又为自己解释起来,“我答应跟你们去什么艺术区,只是因为这里无聊死了。我不喜欢艺术,也不要看什么画展。”

乔远再一次把牛牛从墙头抱了下来,这一次,他感觉她其实沉甸甸的,像那种没发开的馒头,但也许只是因为她开始信任他,才把体重放心地交在他手上。

乔远又去了艺术区,这一次是因为应天喜欢这女孩。

在三环路上,应天开始给牛牛讲那个“蓝天不设防”的行为艺术。

“可是,放风筝,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理解。”牛牛问。

“乔老师给讲讲!”应天帅气地转了一下方向盘。

“牛牛,行为艺术你知道吗?”乔远说,“意义,这东西对每个参与者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唯一的意义,你觉得这个活动的意义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我只觉得,希望那些被带走去隔离的男生,快回来,一个也不少。”牛牛坐在后排,慢慢地说着。乔远没再说话,他自己也和牛牛一样,正在经历等待中那些无用的环节,比如希望,比如做些不知道因何缘故的无谓的事,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因为,他们必须等待,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却是必然而强大的——等待。

“有个男生,我是说,被带走的其中一个男生,他喜欢我,总是在教学楼外面等我下课,但每次我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说不出什么来。”牛牛突然说起这个。“他是好学生,绝对不会翻墙的,我其实也是,但是他被隔离了,因为住他旁边宿舍的男生发烧,他就要被隔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住的宿舍不对,我可能再见不到他了,因为他被分到一间倒霉的宿舍。”

“怎么会呢?我说你悲观吧,还不承认。”应天说。

“不,不是悲观,是认清现实。”牛牛说了句哲理的话,“现实就是,我们怎么防备、戒严,还有遵守学校的规定,其实都没有用,你可能两年前被分到一间宿舍,所以‘非典来了,你就得被隔离,谁能预料得到呢?”

“是的。”乔远相信牛牛说得没错。

年与时空画廊一层的玻璃门开着,吴勇在里面独自发呆,看着天花板。他可能还在思考烟雾探测器的问题。他对他们依然热情,只是一种初识般的热情,仿佛昨天的事并没有发生过。他自言自语着,说烟雾探测器还没修,因为谁也不管。“他们只知道收房租,别的,什么事也不管。”

“可不是,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来。”应天附和道。

“我现在得自己去开水房打开水了!”牛牛也说。以前有喜欢她的男生帮她做这些事,但现在她得自己去打开水,拎两只沉甸甸的水壶爬上几层楼梯。

乔远对吴勇感到抱歉,为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来自高校区的自己,何况,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今天他们还带了一个同样来自高校区的牛牛——一个计算机自动化工程系的女孩,和艺术没有关系。“我五岁的时候去过中国美术馆,只是因为从我家过去有直达的公交车。然后就再没去过了,这是我第二次看画展哦。”牛牛说。

但吴勇对牛牛还不错。乔远相信吴勇会对所有来画廊的人都态度和善,用一种可以容忍的、不会让人产生黏腻与不适的热情,来取得陌生人的好感。乔远昨天听应天说过,吴勇其实“多不易”,不光是他在山西的煤井里被埋过一次,而且他跟错了人,那是个高官,然后出事了,官商勾结,吴勇被“供了出来”。他本来在山西做得不错,“是文化公司,大概卖字画,主要帮人洗钱”。但出事后不行了,他替人顶罪,赔光了家产。

应天昨天也这样告诉乔远:“他是关键时刻能顶住的人,所以,还不错的。”应天只是想表达这观点,而且吴勇让应天成为“蓝天不设防”的策划人了,如果活动成功,应天的履历表上会多上一条很值得夸耀的经历。

但吴勇昨天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乔远没问。他想,那还是不一样的,钱财和性命——或者再文艺一些的说法,生命。吴勇是商人,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是吗,时隔多年,吴勇依然是画廊老板,而当年出事后供出他的那个高官,也许现在只是在边远地区的某监狱,像鼹鼠一般过着日子。只是,这世界总是有“预设前提”的,前提是一句苍老又强大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怕死,这没什么羞愧的,现在看来,反倒是一种勇气。

所以乔远这天第二次见到吴勇的时候,对吴勇似乎又多了一种不一样的认识。他想起吴勇在北京如何从头再来,如何开办年与时空画廊,在城东这片区域——曾经是国营电子厂,厂房废弃了,留下方方正正、棋盘一般的“城中城”。听说日本和爱尔兰的知名画廊,也即将在这里开张,因为这是世纪之初,这是中国,这是北京……而这些概念,似乎都在预示着一种莫名的前景,这种前景,与市政府规划中的“高新科技园区”无关。当然,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一切会更迅速而完美,就像一场一拍即合的爱情。即便如此,也足够证明吴勇的眼光,他不需要帮贪官洗钱,也能在当代艺术领域成事。

吴勇告诉他们,三百只风筝已经送到亦庄了。言下之意,万事俱备,只等明天,“希望是个顺风的好天气。”他淡淡地说。

“放风筝应该是逆风天。”牛牛纠正道。

他们都奇怪地看着她。乔远想,她只是太认真而已,不知道顺风和逆风,有时只是一种说辞,就像这世界总是需要通过一大堆无关紧要的废话,才能保持运转一样。

“我不知道计算机自动化系统专业,还学习放风筝的事情啊?”应天没有见识过太多牛牛这样的女孩——他认识的女孩都是艺术学院的那种,永远不会说起“风速”“风向”这种东西。

“不,不学风筝,但就是这样的,逆风放风筝。”牛牛没有听出应天话里的意思。“而且,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要放风筝?你们不能做些有用的事吗?”

“什么是有用的事?”

“那些快死的,还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的人,那些人,他们会在乎你们放了多少只风筝吗?”牛牛义正词严地说着,“难道你们放了三百只风筝,他们就不死了吗?”她看上去很激动,像在广场上发表演说。

“可是,话不该这么说。”乔远朝她走过去,轻声说,“我们活着的人,我们怎么办呢?”然后,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牛牛先是不说话,然后又突然说,“乔老师,我昨天去医院了,他们不让我去。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就把路封锁了,我进不去……”她直直地看着乔远,如果不是她说的这些话,也许乔远会把她抱住。

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拥抱,她只是没能接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她只不過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里还挂满了她弄不懂有什么意义的画作。

三个男人都没有抽烟,烟雾探测器仍让他们心有余悸。或者所谓“余悸”,也并不是因为烟雾探测器。吴勇看上去很没精神,他之前说过,昨天因为烟雾探测器的事情,折腾到很晚,他没睡好,还有明天的活动,千头万绪,他不可能再去安慰一个女孩的情绪。应天依然精神矍铄,他任何时候都是抖擞的,可是在应天的抖擞里,却有一些乔远无法形容的感觉,像是濒临绝境的人反而会肆无忌惮挥霍的那种感觉。应天一直在艺术区做各种“临时工”,他自己不这么说,他说那是“提供咨询”,或者“策划,靠脑子赚钱”,但“非典”让一切都放慢了节奏,像忘记时间的钟,他们都减速运转。应天也许很长时间都没法“靠脑子赚钱”了。那应天是如何应付艺术区的房租和生活开销的?乔远也不知道。应天也是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一切的。他终究还是懂得如何应付女孩们小情绪的那个应天。

“小牛牛,你怎么这么傻呢?你去小汤山看他,就会改变什么吗?”应天说。

牛牛却突然抱住应天,喉咙里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她昨天还认为应天“是坏人”,在翻墙的时候拒绝他的帮助。

应天狡黠地看着乔远和吴勇,像是在自证清白。乔远当然可以推测出来,牛牛去小汤山,是想去看望那个男生。但牛牛抱住的,只是应天。应天拍着牛牛的背,像最慈祥的长者。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你不也做了吗?”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牛牛说。

“我们也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应天说。

牛牛抹着眼睛,东张西望着,说要去洗手间。

吴勇仍然站在门口的地方,给她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吴勇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这天的沉默跟前一天很不一样。乔远听说那都是因为“一些关键人物不能出席明天的活动”了,因为“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吴勇没有显得沮丧,他认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刚刚和应天又嘀咕了一阵,为“解决一些问题”。应天看上去并不紧张,他还能前后晃动着身体,显得格外松弛。后来吴勇似乎终于释然,大概是被应天的情绪影响。

牛牛在洗手间里,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三个男人对视一番,谁也没说该不该问问洗手间里的女孩是否出了状况。他们沉默着,似乎她不在场,便失掉了话题。昨天那场醉饮和烟雾探测器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忘,但也许正是因为谁都没忘,眼前的一切才显得不同寻常——就像宿醉狂欢之后看见镜子里自己浮肿的眼袋,也像一场尽兴的性爱之后莫名其妙又无处不在的空虚。

后来,洗手间里安静下来。是应天最先开口,他说:“不错的女孩,只是,太认真。”

乔远低声说:“你不是就喜欢认真的女孩吗?”

“我就那么一说。”

“你别碰她,她是我学生。”

“哟,乔老师——别紧张,她说了,她不喜欢搞艺术的。”应天说,只是一个女孩,他不觉得值得再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抱她?”乔远问,他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她要抱我啊!”应天委屈地解释着。

“那你可以不抱啊?”乔远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觉得这是毫无必要的,为一个刚认识的女孩,跟应天争执?可是,话已经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一个让人焦虑的天气,无风无雨,连日光也停滞不动。

“嘿,乔远,你至于吗?”应天嬉皮笑脸着,一脸自信,他知道自己说得没错——乔远不至于。

“你他妈的至于吗?一个女孩!”乔远声音大起来,他担心牛牛会在拐角处的洗手间里听见,可是,他忍不住,嗓子就像踩下油门的车,自行呼啸而去了。

“乔远,你丫没病吧?吃错药了?”应天声音也大了。他话音刚落,乔远的拳头就正中在他鼻子上,这是猝不及防的一拳,也是乔远唯一占上风的一拳。

乔远很清楚,应天来自河南,小时候上过少林寺,至今也会散打表演,但也主要用来在喝酒后取悦女孩用了。但应天依然可以轻松制服乔远,乔远是瘦弱的南方男人,成长的地方太过潮湿,稀释了那些肌肉里应该积聚的力量。乔远明明知道这些,但他还是出拳了,就像那些没来由的话一样,他的拳头也自行其是。他没有喝酒,这天,他甚至连一支烟都没抽过。他只是想打一架,也许从昨天、从上个月疫情开始,从很久以前,他就想打一架了。

应天果断地回击一拳,打在乔远的右脸上。乔远没站稳,踉跄了几步,差点又碰到那些金属格子里装的鸡蛋。吴勇这时发话了:“嘿,嘿,干什么呢?”但他一点儿也没有要劝他们的意思。乔远东倒西歪的时候,看见吴勇站在门口,把两手都放进了裤兜,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应天又补了一拳,在肚子上。乔远也回击,用脚,但乱七八糟踢得不成章法,几乎都被应天躲了过去。

应天吼着:“够了,够了,你发什么神经呢?打我?打我?”

乔远倒在地上,脸和肚子一样疼,像辣椒在油锅里乱蹦。

乔远安静下来,应天也没再出手——不过一场没来由的打斗。乔远知道,应天没有下重手。应天的鼻子右翼上,青了一块,像昨天的颜料没有洗干净的样子。只是青掉的那块瘀伤,根本是洗不掉的。

乔远说着抱歉。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抱歉。这不是他的本意。甚至牛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和应天是大学三年的同学,直到应天被学校劝退,他们都睡在一张床的上下铺。他们打过很多次架,当真的、不当真的,但都有明确的缘由,只有今天是无缘无故的,还当着吴勇的面。也许洗手间里的牛牛也听见了外面的响动,被吓得不敢走出来。

“爽吗?”吴勇怪声怪调地表达责备,用力摇着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走过来把乔远扶起来,隔着衣服袖子,用了狠力。“走,我带你去外面转一圈,消消气,不过哥们儿,你这生的到底是哪门子气啊?”吴勇问。

应天说:“他就是闲得不耐烦了,找揍嘛。”

吴勇带着乔远,沿着画廊门口的路,向东走。只是一条普通的兩车道柏油路,没什么特别。“但很快就会不一样了。”吴勇说,他指给乔远看几间破破烂烂的厂房,介绍说它们即将成为画廊、工作室还有咖啡馆。乔远趴在黑乎乎的窗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还有他们面临的未来,都像在黑玻璃后面混沌一片的房间,似乎是那种立体主义的画,通通成为平面而棱角尖锐的几何体。798、797、799,他们依次走过这些数字编号代表的区域。到路东的尽头,又折向南。拐角处,几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麻木地、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他们。乔远猜想自己脸上肯定还有打斗的痕迹。他觉得不好意思,说:“我们又在你的画廊闹出事来了。”

“我也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打架解决问题吗?”吴勇说,“都是‘非典闹的,脑子都不清楚了。”

乔远不知道吴勇是不是指的自己,他倒是很长时间都脑子不清楚。“我想,我只是憋坏了。你知道学校现在的情况吗?连打架都找不到人了。”

“情况很严重。”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们都没被感染,可是我们还是不一样了。牛牛昨天还说应天不是好人,今天他们就抱着哭在一起,什么世道?”

“什么意思?又跟我玩‘意义那一套?”吴勇问。

“说真的,吴勇,我知道你昨天还担心被我传染,你不用不承认,你没错。我也没错,但我们都不一样了,因为这奇怪的病。不骗你说,我昨天真的感觉很好,被水淋过以后,可后来,又不对了。”

“可能,是这样的。”

“所以还是打一架吧,不然怎么释放呢?”乔远辩解着。

“不是为女人?”

“不是。”乔远肯定地说,“如果是为了女人,我就不会把她和应天留在那里,我自己倒跟你出来闲逛……”他觉得自己说得并不真诚,他还是依稀想知道,他们此刻在画廊里,会做些什么、聊些什么?

“其实也不是闲逛,我是想带你看看这里,虽然这里会被规划成高新科技园区,但至少这几年,这里主要是艺术家们在活动。我觉得你真的可以考虑搬过来,应天说过那个学校的职位,其实……不适合你。”

为什么又是应天说?这个该死的应天,总是比乔远更善于预见将来。他总以为自己更有远见吗?什么后海会火、艺术区会火,什么让所有人都摘口罩,女人们又总是主动对他投怀送抱……那种无名的情绪,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正在这燥热起来的世界里膨胀。

他们又转了一个弯,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废弃的墨绿色的大型机器,堆置在路边,散发出铁锈的苦涩气息。乔远没有说话,他希望吴勇会以为他只是在沉默地思考着刚刚的提议——到艺术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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