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茹
⊙ 学术立场
从“太太”的客厅到“糟糠”之宅:战时林徽因昆明经历的再思考
杨简茹
抗战爆发后,林徽因随梁思成辗转来到昆明,驻足三年后,夫妇二人又随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迁至四川李庄并在此完成了著名的《中国建筑史》。建国后,他们又创办了清华大学建筑系,并有大量优秀的设计作品问世。但是直至今日,林徽因在昆明的经历似乎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概因期间作品的保存、驻留时间短暂以及梁思成的光芒遮蔽等因素所致。本文拟通过档案发掘、史料辨析、建筑遗产的考察等综合视角探讨战时昆明经历对林徽因建筑理念的影响,重新思考其在建筑教育史上的意义,正是这段经历成为战后林徽因对住宅设计关注的滥觞期。
林徽因;住宅设计;抗战时期
林徽因,作为民国史上被消费的最多的女性之一,人们对她的关注往往是私生活大于文化活动,文化活动大于文学创作,而作为其本职工作的建筑师、建筑理论家、建筑教育者的身份总是草草的与梁思成的成就相提并论,而被忽视。林徽因生命中最后的三年健康时光是在昆明渡过,她抗战时期的昆明经历又因后期李庄时期林、梁二人完成《中国建筑史》而再度被忽略。若要准确的把握林徽因建筑史观的发展,昆明经历是一个重要节点。为什么林徽因先后于1944年和1946年连发两篇关于住宅设计的长篇宏文?林徽因和梁思成一生之中唯一为自己建造的昆明龙头村住宅在林徽因的建筑实践中具有怎样的意义?从北平时期士大夫的“太太”到昆明时期内迁文人的“糟糠”之妻,林徽因身份的质变对她的建筑理念产生怎样的影响?带着这些思考,本文希望能为林徽因的建筑师和建筑教育者的身份提供一个以往研究中不被重视的角度。
1940年三月,身在美国的胡适收到一封梁思成从昆明寄来的信件:
适之先生:
端升归来,得沈起居,甚慰甚快。
开战以来,营造学社南迁,流亡挣扎,已两载有半,此中苦乐滋味,想先生尔略有所闻。近自昆明市内“疏散”到乡郊,与史语所毗邻。日前孟真自告奋勇,谓拟讲先生及蔡先生在中基会开会难关之前为我们前途设法。孟真百忙中为我们写信真真可感,所以我想自己也应给先生一封较详的信申述一下。
就近况说,我们来到云南以后,即将滇省建筑做了几次调查研究。去秋到四川走了半年,经过卅余县,发现了许多前所未知的汉唐遗产。在北平方面,我们只留了一个保管处,保管留在北平的东西;比较重要的文件,则存在天津麦加利银行。朱桂老则深居简出,对于晚节极为重视。不幸去夏天津水灾,我们的存件浸在水中两个月之久。所以近来他正在忙于整理水残的文件。(最可惜的有万余张相片底板被毁,现在正在设法由已印出的照片中翻制底板,其余文稿画稿等损失尚少。)
我们的困难是自抗战以来,经常费(薪给及办事费)完全就靠中基会的补助,原来一万五千元的数目被减为一万三千。所减虽尚少,但平时经费中尚有我们私人捐募的款,每年平均有一万二千元左右,战后却完全无着了。现时后方物价突然高涨,最近昆明各物已涨到战前的七八倍乃至十倍以上,所以在工作和私生活方面,都感到异常的拮据。英庚款自廿五年度始每年补助我们一万八千元的工作费,为旅行调查及编制图籍之用,以三年为期,但不能作经常用的。领用一年后,即因战发,旅行出版都不能,所以自动请暂停领。到滇后直至前年秋天,始继续领用一部分旅行调查费。
这种困难,文化机关在战时自很平常,我们的困难并不在此。近微阅中基会诸董事中(周寄梅先生告诉我的),有一位以为我们的工作是不急之务,且不能自立,每年必须补助,大有“何时方了”之慨,主张自下年度(廿九年度七月起)停止补助我们;所以下年度营造学社大有停顿之虞,这团体实已到了危机存亡的程度了。我们的工作虽然补怎样了不得,但是是研究中国建筑,收集中国建筑及雕刻史料的唯一团体,已有十三年的成绩,受中基会的补助尔已有十一年的历史。我们不是个生产机关,又无基金,自然很难“自立”。但如中基会当时补助原意是看重我们这项工作的价值,当不论其是否年年补助不补助“何时方了”一点上。且这一万五千的数目,仅占中基会所维持所补助各项工作费中极小的一个百分率。中基会下年度若停止补助,即是简单的突然停止了我们这一门的研究工作。除非中基积极的感到这项学术之无用无聊,为这一项小补助费而停止国内一个唯一研究此门学问的机关,在我们看来实在太可惜,更不用说这是我们血汗与兴趣所在了。孟真知道了这情形,大为我们着急。他是十二分的同情于我们的工作及要继续工作的苦处。他说先生一句话就足以矫正许多人的视点,所以提议来函恳求你在开会以前向中基会为我们申述一下,并请勿核减。因照今年物价,核减即等于停止补助还必须照原额。现在时间已迫,如能在开会(四月十五?)前说话,恐须劳先生打电报了。电报不能在细节上争,如能抽空写一航空快信赶上,当大有帮助。顾临孟禄两先生想亦系同情于我们者,晤面时可相商否?
此外孟真又有求先生在美为我们筹募点款的主意。他说若能有所得,以一美元换十八之率,虽小数亦大补,我们自然亦大欢迎。我们的工作在美方已有许多学校及博物馆产生兴趣。前年麻省纽约一带共有五六校会起来接洽要我赴美讲学。其中尤以麻省工业建筑学院院长(去夏已退休)Dean Emerson 最为热心。我却因学社初迁,风雨飘摇,就彼就等于弃此襁褓中的孩子走了,故不放赴约,割爱婉辞。据说彼方甚感失望,尚有期待他时之意。这虽是昨日黄花,但情意联络尚有旧路可寻。(Emerson竟自动捐款二百五十美元,谓欲表示敬重此工作之意)先生在美就近谈到捐募时,或又可引起若干热心中国建筑者之真意扶助。孟真既提到募捐的主意,顺便附闻。
徽因到昆明以来,与其他文化界太太一样,完全变成“糟糠”,这也是国难期间的好经验。油盐柴米价格涨而不落,生活直是消磨不停的奋斗,谈不到创造,谈不到艺术。朋友们虽继续鼓励,亦爱莫能助。我自己亦无办法。去外半年,还须烦她作学社尽义务的庶务会计收发转信的书记。国难已是每一个人不可开交的灾难,如非时间精力不够用,此时倒真是经验生活之为生活,未始不好。但无论如何,生活之外更有意义的工作,必须有时间与精力。现在懊丧处正在此点。现时不但人人都穷,人人都因生活难而无时间,精力耗尽,真苦!
我们的住址是:昆明龙泉镇麦地村兴国庵中国营造学社;若寄靛花巷三号史语所转也一样可以收到。
耑此敬颂道祺
思成拜上。
廿九年三月十日。
祖望在滇时,时常见面。赴美后如何?我们俩都问候他。①
这封信现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其内容可谓中国的知识分子于抗战时期在昆明工作、生活的缩影。从信中得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梁思成和林徽因战时也在遭受极度贫困的困扰。1931年4月,梁思成辞去东北大学教职回到北平,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为研究员、法式部主任,林徽因亦入社,历任校理、参校等职。战后学社的经营遭遇重创,与他们夫妇私交甚好的傅斯年(孟真)前后多次为营造学社的事情奔走,信中提到傅斯年此前曾给胡适写信诉说他们的困难,两年后,1942年4月18日,傅斯年再度给时任教育部长朱家骅写信,请求朱家骅代表政府为梁家兄弟拨款予以资助,不过这又是后话了。1939年周诒春(周寄梅)代理董事长从庚款、中华文化基金会中提供了一小笔款子,中国营造学社又在昆明恢复工作了。②这笔款子就是信中提到的那笔“原来一万五千元的数目被减为一万三千”的款子,但是由于后方物价突然高涨,这笔款不仅不够维持营造学社的运作,甚至还有停止补助的危险。万般焦虑中的梁思成不得不致信胡适以求帮助。梁思成写完信的第二日晚,与钱端升一道在冠生园设宴给Winter践行。③吴宓也参加了这次晚宴。根据他在当天日记里的记录,“诸人谈说,皆刻虐”。虽然他没有详细记录下当天宴席中众人的具体言论,但我们也不难推测一定与当时的时局、物价飞涨以及众知识分子在昆明的艰难生活有关。而且梁思成也势必会谈及对营造学社前途未卜的担忧,在他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字里行间,总是流露出深深的不满”④。
图1:昆明梁思成、林徽因故模型
图2:昆明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细节
笔者通过检索 《胡适来往书信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华书局)、《胡适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胡适书信集:1907~1962》(北京大学出版社)、《胡适日记全集》(联经出版公司)、《胡适遗稿及密藏书信》(黄山书社)等文献资料,并未见胡适对梁思成的这封信件做出的回应。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的复刊词中得知,中基会给营造学社的款项没有停掉,“我们感谢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在抗战以后每年继续所给我们的补助;中英庚款董事会多次所补助我们的工作费;民国卅年以来每年教育部所拨给我们的特别补助;及最近行政院为我们追加预算。”⑤但若要完全支撑学社的工作,这些钱也终究是杯水车薪。
以胡适和林徽因、梁思成的关系来看,他不可能不对梁思成作出回应,只是这回信已散佚于战乱之中无处可寻。早在1927年,在美国时的林徽因就邀请过胡适去费城演讲,20世纪30年代初期,胡适与林徽因、梁思成是北平文化名人茶会的常客。胡适在1931年2月8日的日记中曾记载:“到王文伯处吃茶,有林徽因、梁思成及奚若。”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林徽因又数度和胡适通信商讨关于“志摩日记”的纠纷,可见,他们是极熟的朋友。胡适是如何安抚这对好友夫妇已不得而知,也不知身居高处的他是否能够想象梁思成信中所说林徽因已成为“糟糠”的模样。冰心在影射林徽因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中这样描写女主人公:“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冰心的描写是一个彻底的交际花的形象,如果我们将小说人物与林徽因直接对号入座就显得有失公允了。金岳霖在回忆录中谈到这篇文章时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这篇文章确实有这一好处。但是它也有别的意思,这个别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国少奶奶们似乎有一种‘不知亡国恨’的毛病。”⑥而现实中的林徽因恰恰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知识女性,在她于1932年6月14日写给胡适的信中说:“思成又跑路去,这次又是一个宋初木建—在宝坻县—比蓟县独乐寺或能更早。这种工作在国内甚少人注意关心,我们单等他的测绘详图和报告印出来时吓日本鬼子一下痛快:省得他们目中无人以为中国好欺负。”可见林徽因从一开始就不完全是一个只懂享乐的“太太”,她生性具有巾帼气概。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时,林、梁二人正在五台山佛光寺考察测绘,他们从山西回到北平时,这座城市还在中国守军手中。宋哲元的部队在北总布胡同林家门口挖了战壕,“爹爹、妈妈和他们的朋友们这时也决心‘与城共存亡’。于是,周培源、钱端升、叶公超等教授全家大小都集中到了我家,家里一时集中了十多个大人小孩,买了罐头等物品,准备城里发生战事时用。但是,过了几天,外面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原来,中国军队已经撤出城区,日本军队随即开进了城。北平沦陷后,爹爹和妈妈立即决定离开北平,目的地是当时看起来非常遥远的大后方—昆明。”⑦
图3:昆明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内部
图4:北平“太太的客厅”时期的林徽因
胡适虽然身在美国,仍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后方昆明的情况。在收到梁思成来信的前后时日,胡适给自己的小儿子胡思杜写了一封建议其去昆明上学的信:“所以我劝你今年夏天早早去昆明,跟着舅舅,预备考清华、北大。上海的大学太差,你应该明白。学社会科学的人,应该到内地去看看人民的生活实况。”⑧后来的事情我们也已知道,胡思杜并未按胡适的意愿赴西南联大读书,还是最终选择去了美国。但是,胡适对后方昆明显然抱有很大的信心,即使是战时的流亡大学,他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昆明接受教育。胡适虽未亲历,但也清楚地知道后方生活对一个人意志的锻炼有好处。但此时的他,凭信上寥寥数语恐怕还不能想象从前那个各方面都极其讲究的“太太”林徽因从身心到思想在经历着怎样的蜕变。
对于一个在北平主持家庭沙龙的富有经验的家中女主人来说,林徽因对于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关注显然要比男性更为细腻。林徽因刚到昆明不久,就给好友沈从文写信抱怨:“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义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了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我们一点实际的报酬,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其他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们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来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到如今我们还不大明白我们来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⑨从信中可知,刚到昆明时,林、梁二人还抱有为政府效力,发挥他们特长的幻想,为了生计又不得不和一些当地富人周旋。从1940年1月 《云南实业通讯》上的一份《昆明建筑业一览表》的调查来看,一些重要的市政工程建设主要垄断在少数的知名建筑公司和建筑事务所手中。比如,当时省立昆华医院、中央防疫处、云南盐务管理局、中法大学校舍等由建筑师梁衍负责的基泰工程司负责;昆明大戏院、富滇新银行由徐敬宜、奚福泉所在的公司负责;太和酒店、南屏大戏院由赵深的华益建筑师事务所设计。而当时的建筑公司与营造厂则多达67家。⑩例如当时云南省立昆明图书馆,地址已勘定在大兴街学院坡旧址,其设计图早已绘制完毕,“外观似中国宫殿式,内室则完全西式,将为别具一格之建筑物”。1940年第六期的《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刊登了这个图书馆的招标建筑广告,该馆建筑委员会委员有:李书华、龚自知、袁同礼、蒋梦麟、仁鸿隽、熊庆来诸人,但这个重要工程也并未落入林、梁手中。而建设这座图书馆的经费同样来自中英庚款。1939年第四期 《学生杂志》说明了这个款项的来由: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近函滇省府以发展边远文化事业,及充实西南教学参考,决定补助昆明图书馆建筑费国币五万元,由会与省府合组昆明图书馆筹备委员会,聘请李书华为主任委员,龚自知为副主任委员,蒋梦麟、梅贻琦、任鸿隽、熊庆来、袁同礼五人为委员。⑪昆明当时的建筑业随着人口的增加和新事业的兴起,显然也是随着进展的。比如砖瓦窑的数目,由战前的八十座增加到目前的二百二十座。一个叫贺纯卿的建筑师在1940年二月的调查中非常乐观的写道:“云南新兴的建筑物会超于坚固耐久和壮观方面进步,以适合于现代工作与住宅的需要。西式建筑比目前更容易看到,火灾危险和因空袭而塌倒的危险可以减少;森林可少斩伐;昆明亦能有像上海、天津、南京、广州、重庆等比较现代式都市的模样。”⑫
因此,起初他们接到设计西南联大校舍的任务时是非常高兴的。可关于这次设计经历,在后来的研究文章和他二人本人的记述中很少被提及和关注,一方面,因为资金的匮乏,西南联大校园规划并没有用梁、林最初的方案,而是一改再改,最终简陋的设计不像是出自两位建筑大师之手。另一方面,循着今日西南联大的旧址,只留下唯一的一座当年的教室依稀可以想象当年条件之简陋。教室的屋顶是铁皮的,有的时候下雨,铁皮的声音很大,有的老师讲课,下面根本没法听了,雨的声音太大了,老师就在黑板上写着“静坐赏雨”。根据西南联大校友张友仁的回忆,“过了些年,连铁皮也卖掉了,昆明成立一个南屏电影院。盖电影院屋顶要买铁皮。那时买不到了,铁皮是国外进口的,法国铁,就卖给电影院了。就拿这个稻草作屋顶,我们宿舍,铁皮做屋顶,坡度这样子就够了,稻草屋顶流水流得慢,要这样子,尖一点,水才流得下来。”西南联大新校舍于1939年4月落成,有学生宿舍36栋,全是土墙茅草顶结构;教室、办公室、实验室56栋,为土墙铁皮顶结构;只有两栋食堂和图书馆为砖木结构。尽管在多位联大老人的回忆中提及这座校园以及图书馆,但那多是一种战时大学精神的象征,其精神支柱的意义大过建筑本身。西南联大新校舍的设计显然无法实现梁、林夫妇的建筑理想,这座战时的著名校园设计谈不上任何审美的考量,充其量就是暂时为学生遮风挡雨读书学习的临时居所。然而,正是在这样困难的一段时期内,梁思成和林徽因却在昆明设计建造了属于自己的住宅—那是他们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设计房屋。
图5:梁思成林徽因故居(杨简茹摄)
在这所住宅的建造其间,梁思成带领营造学社成员进行川康调查工作,他们于1939年八月底从昆明出发,取道贵阳,于九月初到达重庆,于1940年二月中旬返抵昆明,历时半年,经由县市三十余所。因此,这所住宅成为林徽因个人的一次住宅设计的重要实践。新居自1939年年中开工,历时半年许,至1940 年春建成,建筑面积约150 平方米,由两排独立的平房组成。正房坐南向北,三开间,中间是卧室,东西两侧分别为林徽因母亲的房间及饭厅。正房西面山墙外,后又加建了一小间低矮一些的10 多平方米的耳房,有门与客厅相通,那是金岳霖寄居的房间。在正房之北与之相对的是一排三间附属用房,坐北向南,中间连着一条通道,自然地形成一个小小的庭院。从外观上看,外墙分为两段,下段用碎石土夯筑而成,上段用土坯分层砌筑,屋面为悬山简板瓦;房屋门窗多,面积大,每一间房都有两道精致的门,进出方便;还有两扇宽大的窗子,窗棂用斜线交叉的木条构成一个个菱形小方格,古朴简洁,宜采光;门上有可拆卸的铜质拉手,小巧精致。内部装修中,三间住房内皆简易吊顶,铺设有木地板。最显著的是客厅北墙紧靠门边处设计了小小的西式壁炉,可供冬季取暖之用,壁炉口呈马蹄形,以青砖垒砌,外墙体镶嵌有陶土圆管拼接的烟囱直通屋面,左右墙上还安装了几套壁橱,增加了实用功能。客厅的窗子,比卧室的窗子大四倍。梁、林是迫于生活压力为自己盖房子—总比付租金划算,最后这所住宅的建筑费用还是通过他们的好朋友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在1940年9月寄来的支票才得以付清。当时昆明的房屋造价有多高?有一个叫包大沛的人写了一篇《昆明的建筑业》的文章说:“这里的房屋造价,高得简直骇人,抗战前上海每英方二百元国币所可造的平房,这里每方要化到国币五百元,楼房二层三层的要国币一千元左右,这还是中等的价格,高的更为使人不信,而且人工材料都恶劣非常,所用还是本地产品,在这抗战期内各项物价只有上涨,在这里因为种种关系,格外没有保障,工料价格都是与日俱进,在为了某一个原因,而把某一项工或料价提高了,结果等这原因过去之后,价格还是不跌,所以一般营造厂商在估价的时候,利息不得不提高些,以免受到损失,而结果也许会亏本呢!”⑬包大沛是经旧同学介绍来到后方昆明某会属的工厂里负责厂房建筑,起初他不熟悉当地的环境,过了八、九个月后,也就是1940年初,他已经可以为后来的同学写些东西做参考。包大沛和林徽因来昆明的时间基本同步,从他的记录中可以对林徽因的建筑实践形成参照。包大沛详细地写下了当时在昆明建筑一所极普通的房屋的建筑程序。先下墙角,一般用黄砂石砌成,屋架一般用本地出土的松木,墙大概分三种,一种是普通的青砖墙;第二种是土墙,土墙又分两种,一种先用模子,用当地的泥土加草筋制成小型的土砖,在日光下尽量晒干,砌成土墙,另一种用大概一英尺方,六英尺长的木模子,加入泥土,用木棒冲实,在石脚上一段段的做上去,这种土墙俗称冲墙。林徽因所建的房子应该就是采用了这种办法。另外还有一种板墙,消耗木材,经济情况是不允许的。这座小巧可爱的房子建好后,生活仍然艰难,林徽因不得不像其他当地妇女那样彼此拥挤甚至打架为了争抢一口陶制的大水缸,俯身在低矮的火盆上烧饭,冒着尘土或泥泞,迢迢跋涉到村里去买那些买得起的食物,为了节省菜籽油灯,天黑了就睡觉。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接受费正清夫妇的救济,梁家已经变成了穷人。林徽因这样形容她一天的生活:“我是女人,理所当然地变成一个纯净的‘糟糠’的典型,一起床就洒扫、擦地、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然后就跟见了鬼似的,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疼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⑭
北平时期,林徽因、梁思成就与金岳霖在总布胡同比邻而居,金岳霖每周六有举办茶会的习惯,后来金家的茶会开始向林家客厅转移。而在昆明,金岳霖成为林家新客厅的固定成员,他在林、梁新居尽头加了一间“耳房”,与他们的卧室只隔了客厅,甚至彼此在房中说话的声音都能听见。在林徽因于1940年9月写给费慰梅的信中说:“战争,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这场战争,正在前所未有的阴森森逼近我们,逼近我们的皮肉、心灵和神经。而现在却是节日,看来却正像是对—逻辑的一个讽刺(别让老金看到这句话)。老金无意中听到了这一句,正在他屋里咯咯地笑,说把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毫无意义……”在这个新客厅里,变化最大的是林徽因,她已不再是早年养尊处优的阔太太,而是真正领略民间疾苦的“糟糠之妻”。最让她欣慰的是“整个北总布胡同集团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而这个昆明龙头村新客厅的建造是林徽因亲自争取而来:“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地板、每一块砖,乃至每根钉子而奋斗。我们还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匠和泥瓦匠。”⑮在林徽因与费慰梅的通信中,她无数次抱怨过对目前生活的不满,战争打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这就是一切”,“这就是生活”,在这样无奈的感慨中,时间消逝。
林徽因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住在这样一个乡下房屋里,她也十分注意生活环境的每一个小细节,充分考虑到人和建筑的关系,并尽最大可能让生活舒适并充满意趣。梁再冰回忆这所房子说“虽很平常,但毕竟花了不少心血:当中的一间是妈妈爹爹和我们姐弟的卧室,摆满了床—大床和行军床,没有衣柜;右面的一间是起居室,有桌椅,没有沙发;左面前半间是一个小饭厅,后半间是外婆的卧室,厨房在外面。这屋子的窗格是中式的菱形格子,同农村环境挺协调。我们搬进去后妈妈常在家里的陶制土罐中插大把的野花,反正昆明的花多得很,色彩或鲜艳或素淡,随手都可以摘取许多。全家都很喜欢这所‘自己的’新房子,我开始在爹爹的指导下在院子里种了些玉米、扁豆和西红柿,都长得很好。”⑯对审美有高度要求的林徽因即使如一个普通农妇,也就地取材布置这个小屋,即使是“糟糠”之宅,居住的人多年之后仍留下美好的回忆。
萧乾对林徽因的把握还是精准的:“我不懂建筑学,但我隐约觉得徽因更大的贡献,也许是在这一方面,而且她是位真正的无名英雄!”但是他也谈到林徽因“述而不作”的个性使然,“她一生花了不少时间去当啦啦队,鼓励旁人写”⑰。梁再冰也曾提过林徽因曾经想用英文写一本《汉武帝传》的突发奇想,但终究未实现。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在给胡适的信中这样剖析自己:“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⑱林徽因到底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有27岁,言辞中悲观无限。也正是在这一年,林徽因的创作才能喷发,开始在徐志摩、邵洵美编辑的《诗刊》杂志发表作品,经徐志摩之手发表的有《谁爱这不息的变幻》、《仍然》、《那一晚》、《激昂》、《一首桃花》、《笑》、《深夜里听到乐声》、《情愿》等名篇,同时,她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窘》也是在这一年六月完成。徐志摩给了林徽因“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然而一切刚有起色的时候,徐志摩坠机罹难。再加上此时女儿梁再冰刚不满一岁,家庭的繁累更增添了林徽因的悲观情绪。但林徽因对自己的分析有一点是正确的,就是她的文艺创作确需要这种“灵感和神来之笔”写作。1931年和1932年是林徽因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年份,1931年11月19日,她经历了徐志摩的死,1932年6月,面对“同时爱上两个人”的艰难选择,她仍然决定和梁思成在一起。应该说,从这一时期开始,无论林徽因在文艺创作上多么随性,但她对于中国建筑研究开始了最坚定的征程。
如果说林徽因仅凭美貌或者梁思成的影响力吸引诸多文化名人前来她的客厅做客,是低估了林徽因的才智。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她说:“我在北京的朋友都比我年岁大,比我老成。他们提供不了多少乐趣,反而总是要从思成和我身上寻求灵感和某些新鲜东西。我常有枯竭之感。”林徽因是一个善于启发别人的人,她锋芒毕露,充满激情,这也是大家喜欢聚在她的客厅的主要原因。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在昆明龙头村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即使耗尽全部积蓄,林徽因仍然要在客厅里修一个西式的壁炉,并铺了松木地板,她仍向往沙龙文化的情调,内心深处是希望重现北平时期“太太的客厅”的辉煌。而现实生活的经历让这种对“客厅”的留恋转化为对民居、对生活方式的关注。“太太的客厅”时期的林徽因曾向费慰梅表达过对做家务的痛恨,但战后随着梁思成身体健康状况的变坏,以及生计和子女的抚养等,迫使林徽因不得不承担这些琐事,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在这个过程中消化不满,去努力发现值得关注的事物,她比常人更具有敏锐的发现力。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李军教授在《古典主义、结构理性主义和诗性的逻辑—林徽因、梁思成早期建筑设计与思想的再检讨》一文中,探讨了林徽因与梁思成早期的建筑思想的形成。作者认为,梁、林的建筑理论和建筑史观是“在他们真正调查中国古建筑之前,其主要建筑史观即已成立。”⑲笔者认为,他们的建筑理念因为抗战的全面爆发还出现了一个新的转向。林徽因、梁思成所在的中国营造学社拿到补助后在昆明重新组建,他们开始在本地有系统地寻找中国古建筑。正当梁思成正患脊椎关节炎时,刘敦桢来到昆明。他在昆明附近展开调查,带领团队进一步向西到大理、丽江研究宝塔、寺庙和民用建筑。到此时为止,营造学社很少留意到民用建筑。因为它研究的主要目标是经历若干世纪保存下来的中国各阶段建筑。然而,从北京到昆明,沿路穿越二千四百公里的内地乡村、夜宿村社、在艰苦和疲累的条件下旅行,打开了研究人员的视野,他们认识到中国民居在建筑学上的特殊重要性。这种民居的特色、与住户生活方式的关系,以及在中国不同地区的变化,忽然一下子明显而有意思了。⑳1944年10月第七卷第一期《营造学社汇刊》发表了刘致平的论文《云南一颗印》,成为建筑学界研究“一颗印”的开山之作。民居让营造学社的成员打开了研究视野。林徽因在昆明期间为云南大学设计了女生宿舍—映秋院。她在该设计中创造性地运用了一定的民居的手法和风格。最明显的特点是,使用了不对称和院落组合的布局,还使用了游廊和望楼这两种中国民居中的要素作为该建筑的水平与垂直交通空间的构成。㉑可惜这种对民居风格的实践没有完全展开便随着营造学社的搬迁而被打断。
在龙头村的小屋住了不到一年时间,十一月的轰炸加剧,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得不离开他们温暖的小屋和朋友。由于梁思成被任命为中央研究院研究员,而现任营造学社董事长周诒春博士提名梁思成为学社社长,把学社附属于政府支持的中研院底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研究院是由教育部负责,教育部下令中研院各所从昆明迁往四川重庆西边大约三百五十公里位于长江南岸的一个小镇—李庄。梁思成在给费正清费慰梅的信中说:“这次的迁徙使我们非常沮丧,这意味着我们将要和认识十年的一群老友分离。我们将到一个除了中央研究院的研究所以外,远离任何其他机关、远离任何大城市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而联合大学将留在昆明,老金、端升、奚若、和别人也将如此。”㉒
爱热闹的林徽因再度离开这个新的“客厅”,接下来的岁月里,在李庄几年的生活完全摧垮了林徽因的身体,她此后成为一个常年卧床的病人。1944年,林徽因在油印本《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七卷第二期发表长文《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时年四十岁的林徽因已彻底走到“客厅”之外,客厅不再是她满足于朋友高谈阔论的终极之地,抗战期间的种种磨难让她看到了民生之迫切:“以最新的理想与技术合作,使住宅设计,不但是美术,且成为特种的社会科学。他是全国经济的一个方面,公共卫生的一个因素,行政上一个理想,也是文化上一个表现。故建造能给予每个人民所应得的健康便利的住处,并非容易达到的目的。他牵涉着整一个时代政治理想及经济发展的途径以及国际间之了解与和平。但如同其他我们所企望的目的一样,各国社会上总不免有许多人向着那个目标努力。尤其是现在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国都企望着和平,都认为是眼前必需是个建设的时代,这时代并且必需是个平民世纪,为大多数人造幸福的时期的开始。”经历战乱的人们的住宅设计首先是为了解决健康的需要。她认为这个目标需要两种努力:一是“调查现存人民生活习惯及经济能力”,二是“是培养专家”,并且进一步达成“使国家人民各方设计的途径互相呼应,综合功效,造成完美的城市。”从“太太的客厅”到为了健康的住宅,再到完美的城市,林徽因的建筑观完成了三级跳。对于如何改善住宅,她认为可以效仿国外的案例。一个案例是美国印第安那州魏茵城五十所低租住宅,另一个是英国伯明罕市之住宅调查。通过国外的案例,她针对国内情况给出了独到的建议:“经济不允许我国蹈他们的覆辙。我们今后救济住宅房荒。绝不宜在市中区,增设不已,以求目前及局部的救济。在旧市左近必须开辟新的、疏离的,若干工作的中心,各中心间设置交通干线。”她又强调:“中国郊区多为耕地,市区内房屋简陋者居多,工业尚未正式开展。开辟新区,重划旧区,及拆建均较简便,主要点在于地主之公益观念,及政府的地区使用权的规定。”文末林徽因大声疾呼:“我们一切正在开始,宜早拟研究定出计划,逐步推进,不宜失却机会。”林徽因的住宅观是建立在整个城市规划的基础之上的,在此也初现日后她和梁思成对北京城古城保护思路的端倪。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受到凯瑟.保尔(Cartherin Bauer)的影响较大,她写的《近代住宅》一书,是近百年多来西方住宅发展史的权威总结。她和梁、林是好友,他们一直保持学术联系,因此,才会有林徽因这篇文章的出现。
如果说这篇《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是在翻译凯瑟林·保尔(Cartherin Bauer)的住宅研究成果基础之上,针对中国建筑现实的一项研究㉓,那么两年后,林徽因于1946年《市政工程年刊》第二期上发表的《住宅供应与近代住宅之条件—市政设计的一个要素》㉔一文则对住宅与城市关系的思考更为深入。此时抗战刚刚结束,林徽因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看到战后城市复兴将会遭遇的问题:“战前未经合理计划而发展的拥挤城市,一切落伍尚无充分设备者更不在少数,复员以来,处处发生极度的房荒已是不可免的事实,而住宅供应却仍渺无征兆。”由于林徽因有在后方生活的经验,她也总结了战时住宅设计的经验:“当战事初起在时,后方之城市,如陪都,昆明,成都及贵阳等,一时都陷于房荒,且因有轰炸的威胁,问题尤为复杂,但这些城市在不相同的情形下,都有环境,资源及材料的良好条件。如果当时政府及地方当局曾认清人民的安定即为抗战的力量,临时建造的整体即为日后建设的基础,则对房屋的修造必加以重视。……简朴的建筑其工材本极简易,在西南几省是绝无问题的。故住房的卫生与合理,租金的低廉与安定,日后城市的秩序与基础,在抗战最初两年中本可以指日可待,而无困难的。”林徽因的这段话应为有感而发,前文中所提到的包大沛在总结抗战时期在昆明建造经济适用的普通房屋时也提到了一点:“最切合的条件是就地取材,尽量利用当地最近区产量最多的料子作建筑材料,昆明最普通是一中丈长的方料和圆料,这些料子可作为草屋的短柱,天平大料,和桁条用,一方是很容易购到,而且价格比较低廉,所以一所屋子,如果没有特殊的需要,最好是依最普通料子的长度起造,那是很适合经济条件的。”㉕其实做出这样的总结只要稍有建筑常识的人不难做到,相比之下,林徽因能从这一小点引发,谈到人民生活的安定和日后城市的秩序,则显现出比普通建筑师更长远的眼光了。
抗战最初三年,林徽因刚好来到昆明居住,这三年不仅是她健康岁月的最后时光,也亲身体验到为住房的辛苦。“结果八年之中,各大城市均未曾及时解决过人民居住的痛苦。凌乱的建筑,既不敷用又不经济,又因轰炸而愈加骚乱。时间愈过,物价、工价、房价愈激增不已。直至恶性通货膨胀之时,大部善良有用的人民已如失业游民,或丧家之狗。”确实如她所说的“丧家之狗”,她不得不为每一根钉子、每一块木材而费尽心血,亲手搭建一所属于建筑师的小屋。她也指出“许多本来站在少数特殊阶级一边的士大夫们及其眷属也都在后方,轮到尝遍这种活动性,有碍健康的睡眠方式而已。”林徽因也曾属于“站在少数特殊阶级一边的士大夫们”的眷属的一份子,她是著名的“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如果说战争初期,她还心存在昆明复制北平“太太的客厅”的幻想的话,那么到了战争结束时,林徽因不仅完成从“太太”到“糟糠之妻”的蜕变,她的视角也从高高在上、风花雪月的、贵族式的抒情,转化为用平民的眼睛观察世界。她的语气坚定而决绝,一如她一贯的雄辩和自信:“和平世纪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追上注重教育,卫生及生产的建设时代。建造住宅已不是少数有资产者的特殊权利,我们必须实行使人民各得其所的市政理想。”
1946年2月,林徽因再度回到昆明养病,由于能和老友重聚,这让她兴奋异常。在她给费慰梅的信中热烈地描述了这欢快的心情:“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了三件事,至少有一件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气晴朗、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一件我的享受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两天左右,我们就完全知道了每个人的感情和学术近况。我们自由地讨论着对国家的政治形式、家庭经济、战争中沉浮的人物和团体,很容易理解彼此对那些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和想法。”㉖这段话仿佛又是对本文的一个总结,我们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经历了抗战时期的林徽因最终会走到对住宅、甚至城市规划的道路上来。同时,病中的她仍不会放过对身处住宅的细致观察:“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在守护着这个花园,如洗的碧空、近处的岩石和远处的山峦……这是我在这所新房子里的第十天。这房间宽敞、窗户很大,使它有一种如戈登.克雷早期舞台设计的效果。”㉗别忘了,1927年暑假后,23岁的林徽因进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受业于G.P.帕克教授工作室,成为我国第一个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她少女时代所受的多方面的教育和素养时不时会成为她的思想、实践、创作中的“神来之笔”。她这样描述在唐家花园里她和金岳霖的状态:“如果我和老金能够创作出合适的台词,我敢说这真能成为一出精彩戏剧的布景。但是此刻他正背着光线和我,像往常一样戴着他的遮阳帽,坐在一个小圆桌旁专心写作。”㉘这是一段非常打动我的描述,林徽因始终保持着对住宅与人的关系的敏感度。
刚到昆明时的一首小诗是她的建筑观念在文艺创作上的体现:
张大爷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也许在其他任何方面林徽因都需要靠灵光闪现的瞬间,但是对于她的本职工作—建筑研究,她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努力,风餐露宿、肮脏饥饿、匪徒瘟疫,为每一个新发现而欣喜若狂,为每一个小细节契而不舍。她志向高远,其实也脚踏实地。后人对她的误读、片面的阅读、过度的解读太多,而她的真正价值总是被忽略,她敏锐的洞察力从不输于她的丈夫梁思成,也不比任何一位她同期的建筑师逊色。在同行们还停留在对古建筑的测量之时,林徽因的思绪早已荡开更远,高瞻远瞩地看到战后的住宅建设的问题,事实上,这一点也的确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首要事项。
“昆明永远那样美,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后显得特别动人。在雨中,房间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浪漫气氛—天空和大地突然一起暗了下来,一个人在一个外面有个寂静的大花园的冷清的屋子里。这是一个人一生也忘不了的。”这是林徽因笔下对昆明的最后一段富于文采的描述,落脚点仍然在人和住宅的关系上,林徽因对住宅的观察具有天生的灵性与切肤的体悟。这段话或许是对战时林徽因昆明经历的最好的注解,同时也是对林徽因注定成为我国关注住宅设计先行者的诗意的诠释。待北平解放后,林徽因受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她以极大的热情关心北京的住宅建设,并最先在国内为研究生开设了《住宅概论》专题课。正是在林徽因的倡导和影响下,清华建筑系保留了重视住宅建设的传统,而这个文脉一直流淌至今。
注释:
①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胡适档案,档号:1733-014,梁思成致胡适函。
② 郭黛姮、夏路、高亦兰:《一代宗师梁思成》,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第112页。
③ 《吴宓日记》,三联书店,1998,第140页。
④ 费慰梅:《林徽因与梁思成》,法律出版社,2010,第136页。
⑤ (油印本)《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第一期,第3-4页,《复刊词》。
⑥ 金岳霖:《我的客厅》,见《金岳霖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47-48页。
⑦ 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清华大学出版社,第58页。
⑧ 《胡适书信集1934-1949》(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第804-805页。
⑨ 陈学勇编:《林徽因文存》,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第95-96页。
⑩ 《云南实业通讯》,1940年第二期,《昆明建筑业一览表》。
杨简茹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博士生云南民族大学 讲师
From the Living Room of Madame to the House of Wife: Rethink of Lin Whei-yin 's Experience in Kunming during Wartime
Yang Jianru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Lin Whei-yin and Liang Sicheng traveled to Kunming.The couples stopped there for three years, and then moved with 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of Academia Sinica to Li Zhuang in Sichuan. In Li Zhuang, Lin and Liang completed the famous writing Chinese Architectural History.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y founded the Department of architecture of Tsinghua University, and fi nished a large number of outstanding design works. But Lin Whei-yin's experience in Kunming seems to have not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today, due to the factors such as the period of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ks, the short residence time and the light shielding of Liang Sicheng. This paper intends to study from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s of the archives, historical analysis and architectural heritage investigation to discuss the impact of the experience in Kunming during wartime on Lin Whei-yin's architectural thoughts. Meanwile,this paper will rethink the signi fi cance of Lin Whei-yin in the history of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It is this experience to become the beginning period of the attention to residential design of Lin Whei-yin after the war.
Lin Whei-yin; Residential design; the period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J59;J03
A
1674-7518(2017)01-009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