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
人类的身体进化已经完成,但是心的进化才刚开始不久
今天这场讲座的主题是:人,何以为人?
首先,我要借用一个名词,这是清华前辈梁思成先生提出来的。1948年,梁先生批评我们当时的大学教育分科太细,其结果是学文的不懂理,学理的不懂文。学问是一个整体,可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半个人”,他批评说,这是一个“半个人的时代”。“半人时代”这个概念非常好,我今天借用梁先生的这个概念,把它放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来谈做人的问题。
我是学历史的,我们先来讲讲历史。人类的发展历程尽管非常漫长,但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实际上人类社会的发展只有两步:第一步是我们体质的发展。我们是从一种古猿发展来的,在东非的肯尼亚发掘到了一块编号为1470的头骨,距今大概有200万年。那时的古人类又像猿又像人,它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一直到距离现在1万年左右,科学家在清理周口店猿人洞的时候发现山顶一个洞里还住着人,于是把他叫做山顶洞人。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先生说,山顶洞人如果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到王府井,你可能认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他已经完成了体质方面的进化,长得和我们一模一样。
人类的身体进化已经完成,那么我们剩下的任务就是吃好、玩好、享受好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为什么?在我看来,我们现在还是“半人”,因为我们心的进化没有完成。我们第一步花了将近200万年,第二步要花多少时间呢?谁也不知道。
我们中国文化非常了不起,因为我们很早就提出来,要引导全社会的人修身、敬德,要做君子,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在儒家文化里,只有所有的人都成为君子,甚至成圣、成贤,我们社会的进化才算是完成了。
儒家认为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按照礼的要求来生活
孔子之后,其后学提出来一个话题:我们不能与禽兽为伍,不能做禽兽。那么,人之所以为人,关键点在哪里呢?人跟禽兽有什么关键的区别呢?
《礼记》中的一段话写下了当时的一场讨论。有人说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语言,动物没有。大家不同意:鹦鹉也会说话,一只鹦鹉比一岁多的孩子说得还要多。儒家认为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按照礼的要求来生活。人有礼,动物没有礼。
于是,大家非常感慨,如今有人长得人模人样,但是身上没有礼。对这种人的评价是什么呢?“不亦禽兽之心乎”,你那颗心还是跟禽兽一模一样。所以,儒家制定了一套礼来教大家,“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这是一种文化自觉:有些事情我不能做,比如在马路上吐痰、到处乱扔东西、不排队、大声嚷嚷……
那么,礼是什么呢?礼是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制定出来的典章制度、行为规范。
到了孟子的时候,他提出要响应孔子的号召,要做人。做人要达标,要及格。怎么才算及格呢?孟子讲有四条,好比人有四肢,叫“仁义礼智”。
仁是爱心。君子是博爱的,所以中国人仁爱、互相尊重,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礼则是将我们几千年的文明都融汇在生活中,我们在“仓廪实”之后,不愁吃穿了,我们懂得生活要有品质、要懂礼仪。
可是现在,我们社会上有许多人对礼不太了解,认为礼不就是磕头作揖吗?不是的。国家制度、天人关系、人际交往的法则、个人修身的方式,都叫礼。梁启超先生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西方是法治,中国是礼治。”中国人认为人性是善的,可以教育,通过教育你一定会懂道理,你一定能把自己管住。西方的礼是指上流贵族交际的一种方式,比如握手,夹角35度,握10秒钟;但中国人的礼不講究这些,中国人讲内在,有一颗恭敬的心。
中国人的礼仪很多。可归结为四个字:敬、静、净、雅
礼应该贯穿于我们中国人的整个人生中。
我曾经到国家体操队去讲课,我说体操运动员站在场上,动作还没做,裁判已经开始打分了,这叫印象分。在生活中,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别人给自己的印象分高一点,这就需要我们按照礼的要求去做。
《礼记》里讲,一个君子不是首先让你学成什么样,而是围绕心去修为。比如“临财毋苟得”,眼前是一沓钞票,面临一个意外之财,不要用不正当的方法把这钱据为己有,不能有贪心。“临难毋苟免”,出现灾难了,不要苟且地逃避,我们要有担当,这是君子气象。
这样的话在《礼记》里有很多。比如,这一条对于公务员来说很有现实意义,它主张“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朝言朝”,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就谈论工作上的事情。“朝言不及犬马”,哪个地方在赛马,哪个地方有条狗,你一个朝廷的官员怎么谈这些事情呢?
《礼记》里有一段话很有意思,是关于吃饭礼仪的。
“毋放饭”,要入口的饭,不能再放回饭碗中;“毋流歆”,喝汤要优雅地喝,一勺一勺地,不要喝得满嘴流汤;“毋咤食”,吃东西时不要发出很响的声音……
现在我们一讲餐饮礼仪马上就想到西方,其实2000多年前我们中国人对于餐饮礼仪是尽人皆知的。
中国人的礼仪还有很多,可归结为四个字:敬、静、净、雅。你每天以这四个字检查自己的行为,那你一定不会做得很差。
跟人打交道。对别人要尊敬,对自己一定是谦虚的
有教养的人说话非常典雅,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可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说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轻没重的现象。
比方说,两人一见面都是拍拍肩膀叫“老兄”,这个不是不可以,但是在正式场合不行。正式见面,我们最好跟人家说“久仰”;不直呼“你”“他”,可以说“阁下”;问人家年龄,“阁下今年高寿了”;问人家是什么地方的人,说阁下“府上”是哪里?问人家在哪里工作,现在经常有年轻人一张嘴就说:在哪里混?听了很不舒服。我们可以说,在哪里“高就”。
我们现在学术界开会,有些主持人这样说:“各位前辈、各位同道、各位青年才俊,大家早上好”,这就很中国。
我们跟人打交道,对别人要尊敬,对自己一定是谦虚的。人家问你:彭老师,春秋几何?一春一秋就是一年。如果我回答说,春秋五十六了,那就错了。人家用的是敬语,自己不能这么说,应该说虚度五十六了。这是中国人说话的习惯。
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让大家感受到你来自于礼仪之邦
在结束今天的演讲之前,我还想讲两个清华人的小故事。
清华国学研究院有四大导师,其中第一把交椅是王国维。王国维到清华来,与清华人懂礼有关。一开始校长给他写了一封信,请王先生到我们这里执教,一个星期多少节课,我们给你薪金多少。清华国学院创办人之一的吴宓一听,说王国维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我们怎么一封信就把他呼之即来?绝对不行。那怎么办,信都寄出去了。吴宓很聪明,说校长您再亲自写封信,就说前面那封信是跟您打个招呼,今天我们专门派人来聘请您。吴宓见了王国维,虽然西装革履,但上去就行大礼。现在有些书写得不对,说他鞠躬,鞠躬不是大礼,大礼是叩首。王国维一下子被感动了,当即决定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搬到清华去住。
另外一位是陈寅恪,在海外留学很多年后来到清华任教。学生听说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教授,会十几种语言,纷纷到他家去看。当时他父亲还健在,他父亲说,学生们来看你,我也一起见见吧。于是陈寅恪在正中间摆了一把椅子请父亲坐下,前面摆了两排椅子让学生坐下,自己站在父亲的旁边。当时这件事很轰动,作为儿子不管你有多大的学问,做多大的官,在父亲面前永远是儿子。他在海外这么多年,但是内心深处懂中国人的礼,所以站在父亲的旁边,这叫侍立。学生怎么坐着呢?因为学生是客人,待客之道,客人应该坐。
所以今天我想说,大家将来出国也罢,留学也罢,要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你身上流淌的血是中国文化的血,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让大家感受到你来自于礼仪之邦的中国,这样我们做人、做君子的方向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