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
摘 要: 严歌苓新作《床畔》选择将文本背景置身于当代英雄主义语境中,并且采取了“突出”原则来塑造人物,这样就呈现出对十七年文学中“塑造英雄人物”、“突出英雄人物”写作方式的复归,虽然不能否认其宣扬英雄主义价值观不死的意义,但是这导致文本阅读的不真实感的产生以及深度的削减,那么英雄主义的复归就存在一定的偏颇。论文通过审视当代文学英雄主义的流变来谈《床畔》中万红这一绝对美化和理想人物塑造的局限性。
关键词: 严歌苓 《床畔》 英雄形象 英雄主义
一、英雄主题的重现
严歌苓的近作《床畔》是其辗转二十年,三易其稿写成的。小说以南方小城教堂改造的野战医院为依托,刻画了军护万红几十年执着、坚守在因公成了植物人的英雄连长张谷雨的床畔这一形象。就严歌苓自己表述,《床畔》是一篇象征主义的小说,以此象征一种军人精神,“军人精神的核心无疑是英雄主义。”①的确,在军人中间,英雄主义是他们的导向标。“自军人这一职业诞生那天起,从古到今贯穿在军人职业和军事生活中长久不息的灵魂,是英雄。是英雄精神使军人这一职业和军事生活放射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辉。”②所以严歌苓写作这篇小说的终点在于表达一种英雄主义的价值观。万红是小说中作者着意塑造的、重要的一个英雄形象。“女护士在几十年的坚守过程中也使她自己成了英雄。因为她为她所信仰的英雄价值观牺牲了青春,牺牲了凡俗的幸福,完成了人格的最终飞跃。”③但是万红作为一个英雄形象的出场是单薄而又平面的,這种绝对美化和理想的英雄人物造成的后果就是文本阅读的不真实感的产生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度的削减。因此这部小说莫过于“微妙”细节中的温情和完美的女护士形象,无非是“感动得潸然泪下”的表面,缺少更多的深思和审视,尽管作者一再强调这是一部象征性的小说,象征的一种精神的力量,“信则灵”④。
二、当代语境中英雄定义的新变
1949年新政权的建立要求文学写作符合意识形态建设上的需要。实际上,早在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明确指出了文学的社会政治作用,“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⑤由此否定了文学的独立性,认为与社会、政治、革命切断联系的文学是不存在的,只有关注社会问题,与革命、政治相呼应、与实践相适应的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文学的本体性和文学性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与此同时,对文学的接受对象也作了相应的阐释。“文艺作品在根据地的接受者,是工农兵以及革命的干部。”⑥“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⑦工农兵群众是革命主体,那么也就是文艺的对象,所以文学作品是为他们而作,要符合他们的审美趣味和语言接受特色。甚至主张文艺工作者应该从工农兵大众中培养、形成。由此,讲话就对文学的作用、工作对象进行了方向性规定——文学不是孤立的,要与政治、社会联系起来;而文学创作要以工农兵群众作为描写对象和文学接受对象。经过文艺整风和左翼文学的推动,“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文艺方向逐步得到确立。到1949年7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平召开,最终将延安讲话规定为当代文学发展的要求和标准。因此,在当代语境中,文学的创作者、文学的接受对象、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发生了变化,都向工农兵大众群体倾斜,那么英雄人物定义也随之发生新变。
“英雄模范人物”是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作《新的人民文艺》的报告时提出的,是根据延安谈话的精神进行的意识形态化的阐释。“我们是处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斗争和行动的时代,我们亲眼看见了人民中的各种英雄模范人物,他们是如此平凡,而又如此伟大,他们正凭着自己的血和汗水英勇地勤恳地创造着历史的奇迹。”⑧因此,在新时期,英雄的内涵发生了不同于以往的变化,将范围缩小到工农兵群众范畴,而条件局限为那些为了革命、集体事业做出贡献、牺牲的个人。具体到文学创作上,就形成了“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先进英雄人物”的要求——“更有力地表现积极人物,表现群众中的英雄模范;克服过去写积极人物(或称正面人物)总不如写消极人物(或称反面人物)写得好的那种缺点。”⑨工农兵大众中的优秀、突出者就成了作品的主要人物,也成为当时作品的模式化特色。到了文革时期,则演变成极端化的要求——英雄人物在作品中处于绝对的中心地位并且呈现出完美的性格特点。
三、《床畔》中英雄人物万红塑造的单薄性
人这一生命个体本身是复杂的,有很多丰富不可言说的情感,从而产生不可言说的行为。人物表现出的矛盾、复杂的理性非理性的交织性行为才让一个人物丰满而真实。万红作为严歌苓在文本中塑造的另外一个重要英雄人物,一方面,她这种执着不计较后果的行为具有人性的可言说性,那就是英雄情怀、英雄崇拜是如何在那个时代的人身上起作用的;但从另一方面讲,这种单一的情感诉求以及所有人的背离衬托下的义无反顾又是模式化、刻板化的,表现出了十七年、文革文学中英雄人物塑造的模式化印痕。原因可从以下两个方面得证。
首先,万红这一人物过分高大、完美。人与人之间的勾连是绝对需要交流和沟通的,而植物人这种极其微妙、微弱的反应又是绝对有限的。在日复一日下的单调重复和微乎其微的回应中坚持十几二十年而又绝无“异心”或者说一丝丝抱怨是不太现实的。而小说中的万红不仅没有一丝动摇,甚至在日复一日中更加深了对张谷雨的执念。“万红越来越觉得‘对牛弹琴这形容非常准确。在拿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她不想再费劲跟人们解释:张谷雨是个活着的英雄,他好端端地活着呢,只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他,作为心灵、知觉的活着。”{11}并且万红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自身的丰富的体验和情感被遮蔽,仿佛只有这一个想法和方向指引着她。在她的情感历程中,吴医生和陈记者都是万红的追随者,而万红却决绝的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即使对吴医生产生了情愫,也因为张谷雨的一个微小的动作、表情而消泯。“她想,就这样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带走,目送我去背叛。她说:放开……”{12}
因此,万红自始至终的执迷的原动力也让人深思。据作者而言是一种英雄主义的崇拜使得万红执着如初,但是小说在最开始似乎就已经定下了“爱情”的基调——“她看见张谷雨跟她有个刹那间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得咚咚响。”{13}到后来万红面对着吴医生的表白迟疑不决的时候,她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躺在床上的张谷雨。“她就这样和他对视,让他看她内心深处无法施予的忠贞。他就那样近地凝视着她,如同自认今生无缘的男女,可以在这样执拗的对视中将彼此锁入宿命。”{14}至此,爱情这种情愫的产生成为了解释这种现象的最为重要的要素,是爱情的力量让万红对全无语言表达能力的植物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下来,而非简单的英雄崇拜,否则万红放弃其他人的追求、“死心塌地”、排除万难、放弃自我幸福就缺少了动力支持。
第二,贬低、丑化周围所有人而绝对美化一人是平面化的描写方式。在当时英雄主义情怀弥漫的氛围中,为何仅有万红一人坚持而所有人都成为了“异己”?只有万红的所作所为所观察到的是温情的通人性的,而其他人就变成了投机和见风使舵,所有的他者都变成了反面的衬托,所以说对万红这个人物的美化和提升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说这样的人物塑造完全美化,是一种幻象中、理想中的英雄主义。小说当中塑造了很多“负面人物”——胡护士、秦政委、张谷雨妻子玉枝、脑科专家们,甚至是吴医生、陈记者。可以说除了万红几乎所有人都成了无视英雄的投机、狠心之人。胡护士粗鄙、不专业的女兵痞行为、秦政委的政治投机、玉枝拿着张谷雨的补贴与锅炉工另过活的俗气以及吴医生、陈记者的妥协,都指向了一个目标——证明了万红的高大、执着、完美。
四、结语
严歌苓的《床畔》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十七年、文革文学时期塑造英雄人物的模式化的倾向——一方面,人物是高大全式的,完美无瑕疵;另一方面,通过次要人物的烘托,突出主要人物。“在新的英雄观中,更进一步地扩大了群体利益的范围(不仅仅是为民族的独立自由,甚至是为了一个集体的利益也必须牺牲个体的利益),这就有意无意地忽略或整体性地放弃了英雄概念中的个体的成分和因素,使本土的民间英雄概念逐渐地蜕变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到了‘文革时代的样板戏的根本任务塑造“工农兵英雄人物”,就是极端性的表现。”{15}这就产生了一种后果:人物的不真实感、细节的不真实感以及作者的代入感都没有让读者产生震撼的心灵感应。米兰·昆德拉说过真正的小说家应该是“一位(照福楼拜的说法)希望消失在他的作品后面的人。”{16}而有一点背景、有一点作者影子、有一点情调抒情、有一点爱情的模式使得这篇小说更像是一篇言情言志小说。因为很多细节的描写是我们常人都有的对于植物人的知識性了解,我们都知道植物人会有的一些物理生理上以及对待情感刺激下的一些反应,作者不过是加上了一种爱情的因素。但是不能怀疑的是,英雄主义价值观在这样一个日益浮华的时代是有意义的。“人类之所以不断地寻找各式各样的英雄,从本质上说,正是在寻找生命理想的凝聚方式,寻找自身危机的拯救途径,寻找一种人生力度与高度。”{17}不过这种平面化、单一化的人物塑造方式仍然是需要反思和警惕的。
注释:
①③④{11}{12}{13}{14}严歌苓:《床畔·后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64页,第268页,第269页,第75页,第87页,第10页,第90页,第265页。
②何继青:《关于当代英雄》,转引自《中国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十六讲》,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页。
⑤⑥⑦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引言》,《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第848页,第850页,第863页。
⑧⑨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周扬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6页,第530页。
⑩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7页。
{15}罗兴萍:《试论本土英雄概念的生成和流变》,《英雄·凡人·文学史》,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16}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99页。
{17}王万森,房福贤,周志雄.中国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十六讲.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