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污200万打赏男主播：她要的只是“被看见”

江健+王淑臣

她一直自卑，直到男主播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人关注、有人在意……

日本电影《松子被嫌弃的一生》描述了一名女子命运坎坷的一生，自卑的松子曾说出一句让人倍感心酸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部在豆瓣拥有超高人气的电影，有段被点赞最多的短评：“松子人生失败的根源就是，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一份根本不是爱的‘爱情。”

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一位“松子”，她是90后女孩潘萍，每個月只有2000元左右的工资。为了能引起心仪的男主播关注，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贪污单位公款280.7万元。其中200万元用于打赏主播。她错把对网络男主播的倾慕当成爱情，以致“毁灭”了自己……

谁解心中结

孤独女孩渴望被爱

今年26岁的潘萍是江苏省淮安市某机关的出纳。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是她母亲用尽了洪荒之力，四处托人求得的。在她心里，这是能给孩子最好的爱。

潘萍于1991年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市的一个工人家庭。父母望女成凤，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打从上幼儿园起，全家勒紧裤腰带，让她上各种兴趣班和辅导班。她也争气，一直到小学四年级，各科成绩大多排在班级前5名。母亲是典型的“虎妈”，潘萍偶尔考得不好，便会一通批评、惩罚。每每这时，父亲总会护着她，在潘萍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她的温暖港湾。但是，这样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

2002年，潘萍正在读四年级下学期，同在一个单位工作的父母，面临单位破产倒闭的困境。随着经济日益拮据，家庭气氛紧张起来，潘萍父母争吵不断，往日的平静生活一去不复返。不到一年，两人分道扬镳。按照离婚协议的约定，潘萍跟随母亲生活。离婚后的父亲去了外地打工，除每月支付200多元生活费外，杳无音信。

在年幼的潘萍心中，世界一下子崩塌了，她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就这样分开了，更不能理解往日把她捧在掌心的父亲为何就这样离她而去。原来，她觉得这世上只有爸爸喜欢她，现在才发觉，自己在爸爸的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真正爱她。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

离婚后，潘萍的母亲向亲朋借钱，开了一家花草店。尽管起早贪黑，小店的收入也只能维系基本生活。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告诉潘萍，父亲是多么薄情，母女俩的苦日子只有靠女儿出人头地才能熬出头。母亲的花草店生意不好，心情一直很低落，除了学习成绩外，她对潘萍的关心越来越少。她不知道，这是给女儿的心又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这时的潘萍开始自暴自弃，再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小升初考试后，她与重点中学无缘。

之后，潘萍迎来了青春期，她开始暴饮暴食，靠吃排解心中的郁闷。才14岁的她体重一度达到了160斤，没有同学愿意跟她在一起，她常常独来独往，也越来越自卑。

初中3年一晃而过，潘萍最终只考取了一所职业学校的会计专业，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叹息声，还有对她无尽的挖苦：“你又胖又去了差学校，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歌德说过：“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在缺爱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更加渴求爱的滋润。可是，潘萍读书期间唯一一次的“爱情”，却受到了百般羞辱。班长是潘萍心目中的男神，一个女同学察觉后对她说：“我觉得班长对你有好感，加油哦！”潘萍信以为真，见了班长就笑脸相迎，有时还主动上前搭讪。没想到，班长竟然熟视无睹，不理不睬。潘萍问那个女生是怎么回事，对方说：“男孩的心思你不懂，越不理你，越证明他心里有你。你干脆写封信跟他表白吧。”潘萍鼓足勇气照着做了。

不料，第二天，班长竟然当着同学们的面，气冲冲地把“情书”甩在她的课桌上，“你胖成这样，追求我简直是侮辱我！”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潘萍无地自容，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成了同学们眼中的“笑话”，心被撕裂了。

自此，潘萍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好不容易挨到了大专毕业。她应聘到一家商场卖衣服，胖胖的身材，每天站着工作六七个小时，还要不停地吆喝着招待顾客，累得很。更让她郁闷的是，无论她怎么卖力，顾客总是绕开她到隔壁的专柜去。由于营业额总是上不去，同事们背后抱怨：“她这形象，真是砸招牌，把我们全连累了！”几个月后，潘萍辞掉了这份工作。

2014年下半年，经母亲多方托人，潘萍进入了淮安市某机关做编外会计。

爱上男主播

为博欢颜公款打赏

走上社会后，潘萍感到现实世界更加灰暗，她的自卑心理加剧了，越来越不愿意与人接触交往。工作之余，她基本宅在家里，靠上网打游戏消磨时间。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在路上偶遇了职业学校的同桌晓华。在学校时，晓华对她还算友好。晓华跟潘萍分享自己业余时间喜欢看网络直播，也推荐她来玩儿。当晚，她跟晓华回家，一起登陆了一个直播平台，进了一个叫“阿成”的直播间。男主播一露面，潘萍兴奋地尖叫起来：“好帅好帅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成，晓华望着着迷的她说：“我帮你注册会员吧。”于是，潘萍成了这个网络直播平台的会员，缴了一笔小小的费用，她就取得了发送弹幕的权利。

自从成了会员，潘萍感觉生活充实了许多。每天下班后和双休日，除了玩会儿网络游戏，其余时间她都上阿成的直播间，听他唱歌，看他表演节目。

这个直播平台共有10多位男主播。在潘萍看来，阿成的长相、气质在男主播中是最好的，说话也好听，粉丝众多。他的直播间经常被一道道流光刷屏，这意味着粉丝在给他成组地送虚拟礼物。送礼者的名字和礼物一块儿组成流光，划过视频下方的公屏，幻化出绚丽的光辉。

但并不是所有的礼物都能闪现和被记录，只有一次送10个以上才能触发流光，否则，你的心意就是一团空气，男主播根本注意不到。

潘萍了解到，在这个直播平台上，粉丝每充值1元可以兑换10播币，播币可以用来购买不同等级的礼物送给自己心仪的主播，比如送一枝鲜花需要100播币约10元钱。而像别墅、游艇、飞机等贵重礼物，需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播币才能购买，兑换成人民币就要数千元甚至几十万元。

潘萍几乎每天泡在这个平台上，关注着阿成的一举一动。刚开始，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只是送点儿便宜的鲜花、香烟等。虽然屏幕上不显示自己的任何信息，她只要能够看看阿成就满足了。但10多天下来，她每每看到有人给主播打赏贵重礼物时，不仅屏幕上显示了粉丝的名字，还能得到阿成的回应，潘萍按捺不住了。于是，尝试着给阿成送了一次豪华别墅，这个别墅她是用3万播币购买的，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顿时，屏幕上有一道流光划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阿成充满磁性的声音响彻直播间：“谢谢，谢谢潘萍小姐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接着，阿成特地为潘萍唱了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一刻，潘萍似乎得到了她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体验。

2015年8月的一天，是潘萍的23岁生日。已经有好多年了，家里没有人为潘萍庆过生，连她自己都忘记生日了。晚上，她刚刚点开阿成的直播间，就传来了《祝你生日快乐》的英文歌。“今天是潘萍小姐的生日，小伙伴们，让我们一起祝福她吧！”瞬间，屏幕上流光划过，紧接着，弹幕密密麻麻显示了几十条祝福词……感动的泪水模糊了潘萍的视线，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潘萍每月的工资只有2000元，打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渐渐花光了她仅有的积蓄。她提醒自己，必须要控制，曾经有段时间没上阿成的直播间。

2015年9月29日下午，潘萍的手机微信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感觉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微信是阿成发来的：“你去哪里了？”“嗯，这几天生病了。”潘萍不便实话实说。“你要保重哦！”一句简短的问候，却让她泪奔。接着，阿成直奔主题：“江湖救急，我这个月指标还差两千多，你能支持点儿不？”潘萍的生活费都快没着落了，一时无语，只得发了个“宝宝心里苦”的表情包，“心碎了！”阿成显然有些不高兴。潘萍心想，如果自己不帮忙，阿成恐怕不会理她了，不禁有点儿害怕，赶紧又发了个“宝宝知道错了”的表情，称第二天想办法。

次日，潘萍从单位的现金中挪用了900多元，心想着，等发工资就还回去。当晚她又来到阿成的直播间，购买了价值900元的虚拟礼物送给阿成。阿成立马发给了她一条信息：“我就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会陪着你。”潘萍看到后，瞬间被击中了，她无药可救地爱上了这个唯一“关心”自己的帅气男人。

直播平台为了激励粉丝消费，会将每月送礼最多的前几名粉丝ID公布。自从有了公款做后盾，潘萍又开始控制不住想打赏阿成。为了刷存在感，她一掷千金大把大把地打赏，在周榜和月榜上常常排名第一。其他粉丝对她的羡慕、嫉妒恨，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为了让阿成吃醋，她甚至开始打赏其他男主播。在潘萍心里，她和阿成的相遇是一段美好的爱情，她深陷其中，甚至忘记了现实中那个胖胖的失落的自己。在这个直播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爱人、赞美和关心。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是被人宠爱的公主的感觉。

有了源源不断的公款支撑，潘萍在玩儿网络游戏中，高价买装备，充值闯关也极其出手阔绰。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她频频贪污单位公款，而其中大部分用于在网络上购买虚拟礼物打赏主播，少部分则被用于购买网络游戏装备，还有一些用于个人生活消费。随着贪污公款数额越来越大，她已经变得麻木，感觉每次打赏花的不是钱而是数字。她觉得阿成就是她的初恋，是她的爱人，而只有直播间才能给她温暖。

对账露马脚

无路可逃终落法网

2016年7月19日上午，单位会计核对账目，对其中的一个账户产生疑问：“账面余额与银行对账单为什么会有100余万元的出入？”这天，潘萍恰好请了假，他立即拨通她的手机，让她速到单位对账。“嗯嗯，我尽快赶到。”潘萍满口答应，但一直到下午3点多还没见人，再与其联系，手机已关机。会计见事态不对，赶紧向领导汇报，领导指示监察室干部向公安部门报警。

第二天，单位加派人手，配合会计对其余账户进行核对，结果让人震惊，全部账户都有短少，出纳潘萍有重大作案嫌疑，警方遂对其展开网上追逃。

再说潘萍接到会计电话时，正在家中补觉，她前一天在直播平台与阿成一直聊到深更半夜，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就向单位请了假。会计通知核对账目的话音刚落，她就知道东窗事发了。连换洗衣服都没带，直接在银行ATM机上取了两万元，仓皇逃跑。

淮安警方根据潘萍的身份证信息，很快获知嫌疑人在无锡落了脚。8月9日，在无锡警方的协助下，潘萍被淮安警方在一间出租屋内抓获。被抓时，潘萍身上仅有一万多元，她告诉警方，这也是公款。

潘萍归案后，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她从2015年9月到2016年7月期间，共贪污公款280.7 万元。其中200万元打赏给了阿成，剩下的80万元用于网游和平时开销。那么，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她究竟怎样瞒天过海的？根据潘萍供述，她把单位总账会计保管的财务专用章偷出来，加盖在自己保管的单位现金支票和转账支票上，再加盖由她保管的单位法人章，然后到打字社做假票据，到银行以提取备用金名义提走了单位账户上的公款。

每笔钱提出后，潘萍当即转入自己工资卡，用于打赏自己心仪的男主播阿成。开始的时候，她也曾胆战心惊，但时间长了以后，侥幸心理越来越大。为了寻求刺激，她打赏的数额不断加码……

“孩子贪污了这么多钱，我拿什么还呀？”潘萍被抓后，她的妈妈痛不欲生，向办案人员哭诉，“我自己有病，还欠了外债。”为了追回公款，2017年1月16日，她专程去了一趟东莞，找到了女儿打赏的网络男主播阿成，阿成声称记不清楚潘萍买了多少虚拟礼物送他，“我只从平台上拿提成，最多只能退10万元。”随后，阿成拿出两万元，说这是他仅有的银行存款，剩下的8万元尽快汇出。潘萍的母亲想过把房子卖了来为女儿获得减刑，但房价最多只有40万元，离女儿贪污的数额差距太大，就算卖掉房子，对女儿的减刑也没有太大的帮助。绝望的母亲不知该如何是好……

2017年2月23日，江苏省淮安市清浦区人民检察院对潘萍提起公诉，公诉人认为，潘萍的行为应当以贪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鉴于潘萍归案后如实供述，可以从轻处罚，建议处以潘萍有期徒刑8至10年，并处罚金。

近日，记者在看守所见到了等待法院宣判的潘萍，她表情木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但做错了事就该承担……”最后，她用央求的语气说：“我对不起妈妈，请一定代我向她转告。”（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专家点评

一直以来，都有痴情女孩为男友不计代价花钱甚至贪污犯罪的案例，而现今，又多了直播间打赏的方式。这种完全虚拟的方式，有隐蔽美化之功用—潘萍可以隐去、忘却现实中自己胖而自卑的形象，主播也隐去所有缺点只展现诱人的一面，因此很容易引发、满足和实现潘萍们“爱情的浪漫与幻想”以及人际间的互动、虚荣、肯定和存在感。

毫无疑问，直播打赏的本质是金钱交易，主播所有的表演、关心、爱护、赞美无不是为了换取金钱。他们游走于法律边缘，费尽心机用各种手段吸引、诱惑粉丝们主动打赏消费。而对于粉丝，虚拟方式易导致他们对金钱失去现实感而成为数字游戏，不知不觉中投入越来越大，就像潘萍。

对于一个成熟的人來说，这样拙劣的把戏既无吸引力，也很容易一眼看穿。但是，它却有这么大的市场，为什么呢？因为社会上有太多像潘萍这样的女孩，心理幼稚低龄、空虚寂寞、自卑缺爱。潘萍小时候父母离婚是她成长的分水岭，不是说父母不能离婚，而是说他们离婚后的应对太糟糕：她的父亲自此消失，让她一下子丧失了仅有的爱，而母亲自顾不暇不懂爱，于是这个孩子被击垮、成长中断了。

类似的女孩我见过不少，她们的核心“症状”是对爱的饥渴，或者说对爱饥不择食，为一丁点儿不知真假、虚幻的爱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可表现为早恋、争风吃醋、异常嫉妒、为爱牺牲、虐狂，以及像潘萍一样走上犯罪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