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澳大利亚)晓冬
澳大利亚巴登杀妻案(下)
文/(澳大利亚)晓冬
警方施以铺天盖地的侦查资源取得了让人骄傲的成绩,从几百个证人口中得到的各种有关无关的线索中,警方慢慢勾勒出了真实的杰勒德、悲剧命运的艾莉森以及他们家庭的前世今生。
从警方得到的几百个证人的证词以及本案在地方法庭、高等法庭,直至澳洲最高法院的审理过程当中得到的近千份呈堂证供的证词中整理出来以下的故事。
一直以来杰勒德嘴里口口声声的幸福婚姻其实早就摇摇欲坠。从2010年新年开始杰勒德就开始在成人级交友网站上注册并在自我介绍中称“已婚,但想逃离,追寻额外的性刺激”。他化名布鲁斯·奥弗兰,这个名字是他早年刚刚开始进入房产中介行业的时候给自己挑选的一个化名,他常常用化名偷偷向其他房产中介索要在市场上挂牌的房产的一些情况。事实上他用给客户推销房产的口才向不少他看中的女人推销自己,效果还不错。
其实布鲁斯·奥弗兰这个化名背后藏匿着杰勒德的双面人生。他和艾莉森以外人的角度看简直是完美的一对儿,男的英俊潇洒,是成功的房地产经纪公司老板,女的呢是漂亮的芭蕾舞者。男的是战争英雄的孙子辈后代,女的呢是著名私校毕业生,精通三国语言,漂亮大方。他们还有三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一套在离市区十分钟车程的布鲁克菲尔德的一套房产和一辆丰田霸道。
巴登一家
然而,其实连房子带车子都是租的。他们的财政状况一团糟,婚姻状况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当杰勒德到处寻花问柳的时候,可怜的艾莉森还在拼命试图挽回他们的婚姻。
杰勒德总是当着别人的面叫艾莉森“小甜心”或“小天使”,但背地里他对自己的妻子极尽奚落嘲弄之能事。笑话她穿的内衣,说她身上有怪味儿,总是反对她和朋友们在一起。他还不喜欢艾莉森带孩子,总是数落她太惯小孩子,态度不一致,要更严厉地监管、严酷地惩罚,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更让艾莉森丧失作为好妻子的自尊心的是,他几乎几年都不碰她一下,更不用说夫妻间床上的亲密了。他们夫妻俩其实也就是刚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而已。
艾莉森的那本从2010年开始写的日记记录了这段破败婚姻越来越走下坡路时她的心路历程。“我只希望他不要嫌弃我,也给我床上的爱,让我不仅仅是妈妈,也是好爱人”“如果我们的婚姻不得不结束,那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足够努力去挽救它”“我多希望他能像我们结婚以前那样爱我”“当我失望和愤怒的时候,我只会躲在我的洞穴里藏起来”“如果我的丈夫愿意爱我和愿意跟我做爱,我甘愿付出一切”。
单纯的艾莉森一直背负着婚姻恶化的所有心理重担,为所有出现的问题而自责,她的心灵一直都是孤独的。有时候她会因为得不到丈夫的一个拥抱而伤害自己,更会因为杰勒德拒绝和她同床而夜里偷偷哭泣。但她不敢丢下她的表面光鲜的婚姻,不想成为一个守着孩子的单身母亲。
葬礼现场艾莉森的三个女儿悲恸欲绝
杰勒德在2005年建立了21世纪房地产经纪公司在西区的分公司,当年就获得了最佳经纪公司的行业大奖以及21世纪经纪公司内部的最佳评奖中的银奖。2008年杰勒德的经纪公司获得了“最快起步”奖。杰勒德的朋友圈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本地议员布鲁斯·弗莱格,两人住得不远,常常一起喝酒,称兄道弟。杰勒德渐渐成了西部社区的精英人物,甚至政界大佬考虑支持他参选自由党本地议员。他为此到处吹嘘了很多年,甚至因为杀妻案而站到被告席上还没忘了吹嘘这件事儿呢。
而2005年的艾莉森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当她含辛茹苦在家操持家的时候,杰勒德只顾到处找女人展现他的个人魅力,那个叫托妮的女人就是在这一年认识杰勒德的。托妮开始只是在杰勒德手里买了块地,两个人相识且互有好感。2007年三个孩子母亲的托妮应聘到了杰勒德的经纪公司工作,杰勒德在业务上亲自带她,没多久就带到了家里的床上,或是家附近的避人耳目的林子里,或是大家都下了班的办公室。
托妮的婚外情开始三个月后,她离开了丈夫和孩子,她当然希望杰勒德也为了她这么做,但杰勒德可没那么幼稚,他离不开艾莉森和他的三个女儿,起码现在还离不开,时机不成熟。托妮从家里搬出来,杰勒德就更方便地动不动就跑到托妮的新居翻雨覆雨,回家编借口说工作太忙。不仅是对自己的妻子,对情妇杰勒德也是满嘴谎言,今天说只爱她而且早晚要离开老婆的,明天说将来要娶她把两边的六个孩子都养起来……
杰勒德的变化艾莉森全然不知,只有几个艾莉森的密友越来越觉得杰勒德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甚至建议她请私人侦探去跟踪杰勒德。不管怎么提醒艾莉森,她都说绝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背叛自己。
其实在这段时间里,杰勒德并不只是和托妮鬼混,还有一个同样是地产行业会议上认识的杰基也和杰勒德保持着肉体关系。如果认为杰勒德就满足于两个婚外恋的女人就错了,他从没有断过在他注册的交友网站上猎艳约炮。
终于有一天艾莉森压抑不住内心的煎熬问丈夫他们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杰勒德借此机会干脆告诉妻子他想离开他们的错误婚姻。艾莉森震惊得不敢相信,但慢慢平复下来以后想到的挽救办法是拉杰勒德去艾莉森的心理医生那里寻求帮助。在心理医生那里,杰勒德倒是也直言不讳地说了他想离婚的想法,说了很多借口,比如说不喜欢艾莉森把什么事都留给他做,讨厌她乱花钱买的跑步机,说了都是艾莉森的错,绝口不提他对婚姻的不忠。
2011年的昆士兰大洪水让杰勒德的地产经纪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他的账目不清以及他的办公室婚外情让他的两个生意合作伙伴非常愤怒。在一次气氛并不太好的会上杰勒德竟然令人瞠目结舌地为他的偷情解释说“和她们上床完全是为了维护住生意”。
终于杰勒德肮脏的地下情被艾莉森发现了。一场血雨腥风般的风暴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家庭爆发以后,艾莉森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恶心的情绪中慢慢清醒过来,她的决定依然是:要捍卫她的婚姻。艾莉森规定杰勒德每天5点半以后不准离开家,如果有要事那艾莉森要陪着他去;所有的手机短信通话记录要经过艾莉森的仔细查阅;最重要的是,那个托妮必须被开除。艾莉森要进驻公司代替托妮的工作。
艾莉森所展现的强大意志和捍卫自己的东西的巨大决心这次赢了。托妮的办公桌被清空,那个痴情的女人唯有伤心欲绝地在家里哭泣。
似乎一切恢复到了正常的轨道。杰勒德每天老老实实上班打理生意回家吃饭睡觉,艾莉森也强势介入老公的生意,每天接送小孩子上学放学。但就像不准偷腥的猫憋久了满脑袋想的就只有腥味,这种表面的“正常”只持续了三个月杰勒德就又跟托妮偷偷摸摸勾搭上了。
在旧情复炽的日子里,两个人似乎都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无比低调。杰勒德用他的化名布鲁斯·奥弗兰的邮件账户给托妮发邮件,即便这样在邮件里他们还使用很多隐秘的符号,比如GG指代美丽女孩儿(Gorgeous Girl),对方用GB指代魅力男人(Gorgeous Boy),邮件结尾一定是IKYK你知我知(I know You Know)。
在这些邮件往来中能够看出,显然托妮在努力让杰勒德给她某种承诺,甚至给她一个时间期限。
“嗯,我不得不承认现在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有多失望,一直要躲藏下去我真的受够了。”这是托妮在2012年2月20号的邮件里写下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现在情况比过去好很多了的鬼话?”“我明明可以有最好的位置,却要偷偷摸摸坐在最后排,就是为了不被你老婆发现?!”
她甚至让杰勒德开始计划离开艾莉森以后住在哪里。
作为回应,杰勒德在邮件里回复说:“我曾经给过你承诺,我明确告诉你我做过的承诺我一定会兑现,我会在7月1日(艾莉森的生日)之前跟她彻底分开”。这是杰勒德在4月3号的邮件里写下的。这些邮件内容作为间接证据后来都成为控辩双方反复质问辩论的焦点证据。
4月3号杰勒德又在给托妮的邮件里写道:“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我爱你。”“你挂了我的电话我难过了很久,你听起来很生气,我爱你GG。现在把剩下的事情留给我吧,我爱你,你的GB。”
杰勒德说了很多关于离开他妻子的话,他的确是认真的,没有急于行动是他先要救活他糟糕到了极点的财务状况。他一直在借钱,到处借钱,为了他的经纪公司能熬过去。圣诞节的时候他向他那个称兄道弟的议员朋友布鲁斯·弗莱格借40万元,被拒绝了,议员先生手上也确实没有那么多闲钱。2012年3月他又张口问弗莱格借30万元,对方依然不借。但议员先生记得很清楚杰勒德告诉他:“如果再借不到钱的话我就要破产了。”
杰勒德这一年真可谓四面楚歌。他辛辛苦苦创立的公司,现在眼看着要沉船了;他的老婆像一只老鹰一样紧紧盯着他,还要拉着他参加各种婚姻关系的心理咨询;他的情人还在不断地逼迫他信守承诺,要他给出明确的时间到底什么时候能和她在一起。杰勒德必须做点什么了。
4月16号他们夫妻俩参加了艾莉森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婚姻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师卡门建议两口子每隔一天就用10到15分钟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外遇这件事儿。杰勒德很不情愿但答应了。为了这个10分钟的谈话,艾莉森花了整晚在日记里写了一页半纸的提纲,列了一些她想问她丈夫的话。
“好伤痛,有那么多机会你都没告诉我,现在告诉我了又说这是我的错!”
“这之后,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刻薄?笑我的内衣,笑我身上的味道!”
“说我看起来怎么这么不一样,你的笑我真的受不了,为什么?”
2012年4月19号下午,杰勒德去家附近的超市买晚餐要吃的香肠,路上接到托妮电话,托妮告诉杰勒德她已经定好了明天要去地产协会的会议。杰勒德说他们公司也有两个人去,其中一个是他老婆艾莉森。托妮一听就炸了,她对杰勒德吼叫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两个?我和你的老婆要在一起一整天?你这样对我的话,天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要告诉艾莉森我们的一切!”
在2012年4月之前,杰勒德还能成功地将他所生活的两个世界安全地隔开,但马上就要有这么一天他的这两个世界要剧烈碰撞了,很可能这会是一场致命的天崩地裂一般的碰撞。4月20号,艾莉森和托妮将会参加同一场地产协会组织的会议。如果真的发生,那他的婚姻首先完蛋了,离婚的财产分割意味着他的生意也完蛋了,他将彻底破产,没有人会原谅他,也没多少人会记得他,巴登家族的名誉就毁在他的手上。
道貌岸然的杰勒德
这天晚上艾莉森还特意去发廊做了一个发型,因为她很兴奋,第二天在昆士兰州的地产会议是一件地产行业的大事儿,她想看起来漂亮一点儿。做完发型之后她回到了家,把她的三个女儿哄到床上,给她们唱了首歌儿才脱身。然后她要做的就是找她的丈夫,因为那是他们计划好的10分钟开诚布公的对话时间。
但那一夜,艾莉森从此失踪了,再也没有活着回来给她的女儿唱歌。
艾莉森从小的梦想就是跳芭蕾舞,她渴望出名,渴望成为著名的芭蕾舞家,办芭蕾舞学校。在她几乎快要放弃她的出名的梦想的时候,2012年的4月20号,她出名了,但却是以如此悲剧的方式出了名。
幸运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善良女人没有因为伤心而认命,她反抗了。她为了生存而反抗,为了能再和她的三个可爱女儿在一起的机会而反抗。在她最后的反抗中她抓伤了凶手的脸。就是这几道伤痕,令她的丈夫从第一眼被警察看见就被标记成了凶手。
艾莉森的父母在法庭上黯然落泪
2014年6月10日,杰勒德站在高院法庭语调沉稳而坚定地对法官的问题回答:“我无罪。”这意味着,五个礼拜的漫长审理将拉开序幕。
陪审团12人召集完毕,依次入座。大法官警告陪审团审理听证期间不能带有任何偏见,接着控方大检察官富勒和辩方律师希尔兹轮番登场,在近百个证人作证后交叉盘问。出警的警察、犯罪现场调查警员、办案侦探、邻居、杰勒德的朋友、艾莉森的朋友、双方父母、姐妹、公司的合作伙伴、杰勒德的验伤医生、心理咨询专家、尸检法医、血迹鉴定专家、植物学专家、研究潮汐的专家,甚至和杰勒德称兄道弟的议员都一一走进证人席宣誓作了证。
关于杰勒德脸上的伤到底是不是刮胡刀造成的;艾莉森后备厢的血迹是如何留下的;艾莉森的精神状况到底处于何种状态,是否会导致自杀;杰勒德个人和公司的财务状况是否足以让他形成欺诈保险金的动机;杰勒德和托妮的奸情是否能够最终导致杰勒德铤而走险等关键细节;控辩双方交锋异常激烈。
法庭上,辩方竭尽全力地把艾莉森描绘成一个深受抑郁症折磨、不堪负重的毫无希望的女人。他们给出了一个可能性,就是艾莉森其实是在难以自拔的痛苦中,恍然无助地在深夜走出自己的家,走向黑暗,用她自己选择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杰勒德的辩护律师称艾莉森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母亲,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而让杰勒德去做大部分的家务、照顾小孩子和煮饭。为了让陪审团对抑郁症可以导致自杀更印象深刻,杰勒德的父亲奈杰尔作证时说艾莉森总是穿着黑衣服。杰勒德的妹妹说她甚至在和艾莉森一起开车的时候看到艾莉森不得不停车,跳下车在路边呕吐,说这都是极其严重的抑郁症的表现,说抑郁症如此严重的艾莉森保不齐就是因为使用治疗抑郁的药吃得过多,导致精神崩溃而自杀的。
但艾莉森的好朋友站出来反驳这种说法。她们说艾莉森一直都是一个开心、敞开心扉的女人,在她失踪以前她对任何事情都是抱着乐观开放的态度。两个长期为艾莉森治疗的精神科医生也作证说他们夫妻俩的确是存在婚姻关系的问题,但艾莉森并不存在自杀的倾向。
在长达40天的法庭听证的最后,一直声称自己是无辜的杰勒德突然不顾自己律师团队的反对,决定出庭作证,讲述自己的版本。这其实在澳洲的凶杀案件审理中绝对不常见,大多数被控刑事犯罪的被告往往保持沉默,把自己的辩护工作完全交给律师,让律师寻找最大的辩护空间和可能性。但也许是出于急于改变长期以来公众和媒体对他杀妻抛尸的既定看法,也许是出于对自己演讲感染力的自信,他决定出庭发言并接受质询。
控方单刀直入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杀了你的妻子吗?”
“我没有。”
“你与艾莉森在4月19号晚上打架了吗?”
“我没有。”
“你处理和抛弃了艾莉森的尸体了吗?”
“我没有。”
在接下来的杰勒德的自辩演讲里,应该说他的确做得不错,娓娓道来他和艾莉森的相识相恋,说到动情处的他常常潸然泪下。
“我们是认真地计划永远在一起幸福一辈子的。”他深情回忆起他在1995年第一次碰到艾莉森时的场面,“我感觉我简直是一下子就堕入爱河了,她和我之前的几任女友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不同,我当时认定,她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他说:“我们的开始是那么幸福,平时的艾莉森没生病时是特别有爱心、热情、有幽默感的温柔女人。但这一切都因为艾莉森的抑郁症改变了,她严重的时候甚至不愿意下床,情绪起伏不定”“严重的时候,艾莉森会晕倒,甚至是在开车的时候”“她病重的时候几乎整天躺在沙发上,只能负责小孩子最基本的需求”“我没有把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想保护我的妻子,她的压力非常非常大”“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承担全部家务”。
杰勒德的父母
在证人席里,杰勒德称他的四年外遇经历完全是艾莉森的抑郁症造成的,说他对托妮的爱完全是逢场作戏而已,他承认自己是个性瘾成癖的伪君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被视为凶手。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离开他的妻子。他的真正计划是在托妮身上得到更多的性爱,然后想办法结束这种关系,回到妻子身边,继续他们原本的幸福生活。
面对质询杰勒德一次又一次地否认对自己的一切指控,说他从未想过也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妻子的事情。
庭审的最后,法庭上播放了他的三个女儿在儿童专家询问下做的口供录像。嫩声嫩气的童声从大屏幕里传出来,可爱的声音说着她们想念妈妈,她们怪自己睡得太早了,没有好好看看妈妈……杰勒德在被告席默默擦着自己的眼睛。
陪审团离开法庭进入讨论室,整整一天都没有给出结论。第二天,艾莉森生前的亲人好友相拥着在法院门外等待结果,但依然没有消息……
终于在集体讨论的第四天,2014年7月15号,所有陪审团成员走出房间宣布他们有了结论了。当陪审团代表看着法官的眼睛缓缓地说出“有罪”的时候,旁听席上艾莉森的父母,她的一帮闺蜜死党中传来轻轻的欢呼声和哭泣声,大家都是满脸眼泪地拥抱在一起,她们感谢着天堂上艾莉森给她们的动力,感谢艾莉森最后拼死的一搏给她自己换来的正义。
杰勒德被判终身监禁,15年内不得保释。
布里斯班的市区,上空缓缓地飞起了无数黄色的气球,善良的人们都在庆祝着。
其实回顾整个案子的调查,我们可以发现,这个案子警方几乎完全没有掌握什么直接证据(direct evidence),可以说从头到尾从头到脚都是间接证据,或者说周边证据(circumstantial evidence)。为什么周边证据可以定罪呢?一个著名的澳洲刑法学大律师说,一个依靠周边证据起诉的案子有时会比直接证据更强大。
目击证人的证供是很典型的直接证据,但有时候目击证人的证词是根本经不起推敲质证的。在这个案子里,检方成功地用全部间接证据构建了一个唯一可能的情节,而这个情节可以推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杰勒德是杀人凶手。
检方手里积累了警方调查取得的成千上万的微小证据微小细节。这些微小细节每个单独去看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最终当我们把它们组合起来的时候,大家就能清晰地看到一幅画。当陪审团试图理解从A点到B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这些细节便组合成了一个路径,引导着陪审团去发现凶手。所以说这个间接证据的案子其实本身是基础相当扎实的案子。
控方出色的检控工作令辩方闪转腾挪的余地非常局限,因此拿出另一种符合以上间接证据链的故事的可能性被压缩得几近于无。这就是完善的间接证据:被告认识死者,被告是最后一个看到死者的人,被告和死者有非常困难的感情关系,这就是间接证据链的发力的起点。再加上被告脸上的伤痕,死者头发里的树叶,被告对警方调查人员说的无数谎话,这样的案子没有人会说它的基础不扎实、不稳固。
最重要的是警方的证据搜集工作相当出色。这些严格按照规程仔细备案的证据,让辩方很难去辩驳。
这个案子里谁也没看见还冒着烟的枪。如果是一个命丧枪下的案子,那么检方应该有把枪作为证据,或发现当时枪在某人的手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证据单独拿出来就能说是杰勒德杀了人。当然用直接证据证明谁是凶手是简单多了,但直接证据很多时候也是依赖证人的可靠性和值得信赖的程度的。不少知名的大案子里辩方就是经常性地质疑控方证人的可信度来扳回劣势的,比如著名的美国橄榄球明星辛普森案。
案发后杰勒德一直表现冷漠
然而,事实进展并没有让艾莉森的挚友亲朋安心多久。一年以后,2015年8月7号,杰勒德的辩护团队上诉了。
这意味着杰勒德的律师团彻底改变了战术。在高院的审理中,辩护律师一直坚持的辩护原则是,杰勒德完全是无辜的,他没有参与任何与艾莉森的死亡有关的犯罪行为。但现在新的策略是,没错,杰勒德是杀了人,但不是有预谋的,而是个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意外。
他们给法庭提交了一个完全可能的故事版本,描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情节:19号晚上,平时性情温和的艾莉森在和杰勒德开始了那十分钟的开诚布公的对话后,变得火冒三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艾莉森激动地告诉他:“你必须选择,从你的情妇和你的家庭中选择一个。如果你选择了家庭,那么你的偷情到此为止。”
看到杰勒德犹犹豫豫,艾莉森一时愤怒地扑到她丈夫身上,歇斯底里地狠狠抓了杰勒德的脸,而她的丈夫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把她推开,这一推让孱弱的艾莉森“咣当”倒在地上,后背着地,头撞到了后面的桌子角或墙角儿,血快速地涌了出来。杰勒德慌忙去捂住伤口,但流血过多的艾莉森很快死去了。杰勒德一下子慌了神,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该报警还是跑掉。他实在害怕被人误解是自己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于是他把尸体一直拖到前院艾莉森的车的后面,把尸体装进车里,开到了13公里以外的科霍罗河边,把尸体抛了下去。
支持艾莉森的人们在布里斯班的市区放飞气球庆祝
为艾莉森祈祷的海报
上诉庭福尔摩斯主审大法官、弗雷泽大法官以及高特森大法官推翻了昆州高院的判决,裁定杰勒德的判决从谋杀降低为误杀(manslaughter)。刑期减为四年半。
上诉庭判决书说,从现有的证据来看并没有办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就是说19号当晚杰勒德和艾莉森确实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肢体冲突,冲突的结果是艾莉森的头撞到了某种物体导致她死亡了。控方说杰勒德很可能把艾莉森的嘴捂住令她窒息死亡是有可能,但上诉庭说基于同样的间接证据链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而上诉庭的三位大法官认为没有办法从所有间接证据中得出必然的结论说杰勒德一定是“故意”杀害了艾莉森。
整个昆州一片哗然。
但昆士兰律师协会会长比尔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上诉庭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也许并不那么受公众的欢迎。上诉庭大法官其实仔细查看了所有的周边证据和相关的法律条文,得出的结论是检控方没有办法完全排除杰勒德失手杀了艾莉森的可能性。失手就是误杀,误杀在量刑上和谋杀差之千里。尽管杰勒德在关键事实上从头到尾一直在撒谎,尽管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悔意,事实上他对妻子相当冷酷无情,但上诉庭必须看到超越合理怀疑的(beyond reasonable doubt)证据才能满足“谋杀”的判罪。比尔说这个上诉裁定尽管不是那么受公众欢迎,但司法就是这样,司法一定要独立,司法并不是民意调查或者公众意见表决机,谁受欢迎或者谁声音够大就选谁。公众当然可以表达他们认为谁有罪或者谁冤枉的意见,但司法有自己的裁决机制,这个裁决机制是严格基于法律的,而不是基于公众的情绪的。
这个结果使杰勒德的刑期被改为四年半,扣除他已经服了的刑期,很快他就自由了。
这个裁决对整个检控和昆士兰警方也是一个令人胸闷的打击。那些为此案付出心血的侦探、犯罪现场勘查人员、专家和领导们无不愤怒和困惑。我还记得我和同事在办公室里看到新闻时瞠目结舌,踢翻了椅子诅咒澳洲无能官僚的司法系统,尽管我们其实也是这个系统里的一分子。
艾莉森手迹
杰勒德发给托妮的邮件
艾莉森的父母从上诉庭里走出来的时候异常憔悴,几乎是互相搀扶着一步比一步艰难。艾莉森的几个好朋友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们召集了在高院前面的草坪上的示威游行,居然有好几万人参加。她们呼吁再上诉,呼吁最高法院重审。一些法学界的专业人士在媒体上表达意见,批评说她们这样是不懂澳洲的司法系统的表现,缺乏法制教育,太容易被误导,太过情绪化等等。但艾莉森的好朋友们不管这些,她们要斗争下去,为了艾莉森死后的灵魂得到永远的休憩,为了艾莉森应该得到的正义。
昆士兰州地区大检察官经过会同法律学者讨论这个案子,以及几个月的深思熟虑,终于在2015年12月对上诉庭改判决定向联邦最高法院提出上诉。
昆州大检察官在上诉意见里说,昆州上诉庭大法官在确定杰勒德的犯罪动机的时候犯了错误。并不是没有证据支持杰勒德存在的犯罪动机。被告与情妇的大量电子邮件反映出了被告急于摆脱婚姻桎梏,试图避免被害人和情妇将见面而形成的杀人动机。被告与保险公司的通话记录证明了被告存在杀害妻子取得死亡保险金的主观动机。被告更是在杀害了艾莉森之后通过假车祸隐藏伤痕,就他与情妇的关系撒谎,这都能够指向被告的故意杀人的事实。
2016年5月澳洲联邦最高法院同意接受昆士兰州大检察官的上诉。
经过了两个半月的痛苦煎熬,2016年7月26号,澳洲联邦最高法院的五名大法官宣布,昆士兰州上诉庭做出的降低被告控罪至误杀的决定是错误的,这个决定将被推翻。2014年7月15号昆州高院做出的谋杀罪判决将被恢复。
再一次喜极而泣的眼泪和欢笑。
在联邦最高院大法官的审判意见里这样写道:“昆士兰州上诉庭在认定检方没有排除被告误杀被害人的可能性这个问题时犯了错误。”“联邦最高院认为,误杀这个高度假设的理论在现在所有的证据基础上不存在。”“被告在昆州高院第一次审理的时候已经主动作证,明确回答了检方和自己的律师的提问,说自己并没有与被害人打斗,没有参与任何伤害被害人的行为。他的如上证供是关于被害人死亡细节的关键证供,他也是唯一能够提供以上证供的证人。然而,他的证供与上诉庭收到的上诉理由,亦即被告的律师团提出的误杀假设完全矛盾。”“另外,联邦高院还认为,检方提供的间接证据已经足以证明被告人存在故意和有预谋的杀人动机。”“基于以上理由,联邦高院裁定推翻昆州上诉庭的裁决,恢复谋杀罪名成立,恢复昆州高院的刑期。”
这个裁决是绝对意义上的终审裁决,杰勒德已经注定要在牢里至少蹲15年了。
但这一裁决也给昆州法律界,甚至全澳洲的法律界带来相当大的震动。杰勒德的辩护律师在后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说,他非常失望联邦高院做出这样的裁决,但他以及他的辩护团队成员将接受这个结果。这个裁决将彻底改变澳洲的刑事案审理程序的面貌。也就是说刑事案的审理依据已经不仅仅要看案件发生之前被告人的行为,还要将被告人在案件发生之后,乃至案件审理期间的行为也包括在内。
这个裁决也开创了一个刑事审判历史的先例,那就是被告人应不应该作证。被告人往往是唯一了解作案细节的人,检控方一般来说希望看到被告人能够张口说话,而不是保持沉默,让律师团队去挖掘各种可能的辩护角度。但这个判例将会给今后所有的刑事辩护律师和刑事案被告人一个明确的提示,主动作证很可能切断了后路,掐灭了辩护团队B计划的可能性。
这一切总算都在去年尘埃落定了。这起看似情节简单的凶杀案里包含了极其丰富的社会内容,也就是因为这样,它从2012年4月20号这天起一直被昆州全社会乃至全澳洲深度关注至今,也将会在今后几十年被人们品评玩味,它带给昆士兰州和澳洲司法的涟漪更是会绵延向前经久不息。
正义虽然迟迟来到了,但留下了无数种思考让全社会慢慢消化。但谁都没法体会艾莉森父母的痛苦,谁也没办法了解那三个一下子失去了母亲父亲的可爱小女儿的感受,谁也不知道她们今后的一生将会是怎样悲伤的缺失的一生。
最后的最后,一个值得补充的细节,曾有证人向警方报告说看见有两个人影在科霍罗河抛下了一个看似很重的东西,还听到重重的一声响。警方也早就怀疑杰勒德的父亲奈杰尔参与了杰勒德的抛尸灭迹,但可惜没有足够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