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
小贩人生
□ 李晓
我仍然记得4年前去机场接父母来新加坡参加我婚礼的那一天,把行李放好之后,我带着爸妈去附近的小贩中心吃东西,选了我经常去的万作日本料理店。
很少吃日本料理的爸妈吃得非常开心。我给他们点了套餐,包括一碗米饭、一份照烧鸡腿、一份蔬菜沙拉、一个蒸蛋和一片西瓜。这家店的米饭是用日本的珍珠米做的,软而糯;鸡肉非常新鲜,且都是大块的,上面的酱料更是味道浓郁;蒸蛋里面有小块的肉和香菇,入口即化。吃完之后你会幸福指数爆表,而且总共才花5元新币(约24.3元人民币)。
万作的厨师——也就是老板,名叫叶炳联,在日本待了4年,先学了日语,后进入日本料理学校学习。1990年他学成归来,开了全新加坡第一家位于小贩中心的日本料理店。店虽然小,但是一切井井有条。一开始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后来请了一个帮手,两个人在小店里忙进忙出,不怎么讲话,但是配合默契。
今年年初的一天,我和老公来到小贩中心,径直奔向万作,却发现店关了,连招牌都不见了,问隔壁店铺的人,才知老板因为年事已高,不做了。我和老公怅然若失地在店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想到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家的料理了,简直要哭出来。
新加坡社会现在所说的“建国一代”大多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很多人生活困苦,为了维持生计在街头当小贩。20世纪50年代,新加坡政府为1.8万名小贩发放了临时摆摊牌照,到20世纪70年代,政府又修建了小贩中心,将这些小贩全部迁入。
新加坡现在有100多个小贩中心,大部分分布在组屋区(组屋是由新加坡建屋发展局承担建筑的公共房屋,大部分新加坡人都住在组屋里)。因价格低廉,小贩中心的食物颇受组屋区平民百姓的青睐。在这个生活成本常年排名全球前列的国度,小贩中心的食物价格算是颇为“良心”的,三四元新币就能饱餐一顿。
小贩中心由一个一个的隔间组成,一个隔间就是一个摊位,厨房和水龙头由政府统一装配,基本上每过几年这里都会重新装修一番。这些摊位每隔几个月会停运几天,由专门的人来消毒、清扫,还会有稽查人员定期检查每个摊子的卫生状况,评出A、B、C、D4个等级,做成标识贴在摊位的窗口,供食客参考。
新加坡人很爱吃,有很多米其林星级厨师在新加坡开餐馆,到了周末,热门的餐馆门前永远是大排长龙。但是,小贩中心才是这座城市食物的灵魂——这里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新加坡这座颇具科幻感的城市最具人情味的角落。
当你走进小贩中心,了解了小贩中心,也就能读懂新加坡。
小贩中心除了售卖华人食物,还有马来西亚食物、印度食物,可以说,这里是新加坡这个多元种族社会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但是,目前新加坡小贩中心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随着第一代小贩逐渐老去,很多摊位后继无人,不得不关门,一些传统食物的制作手艺或者独门秘方也渐渐失传。新加坡独特的小贩中心饮食文化,在未来的几十年内恐怕会遭受重大的打击。不久前,虎牌啤酒制作了一系列名为“It’s time to preserve what we 1ove”(是时候保护我们热爱的东西了)的广告,就是关于新加坡小贩的。
这一系列广告中有几个视频作品,其中一个视频讲述了一位卖福建面的大叔的一天——大叔已经73岁了,每天仍早晨4点30分起床,5点15分来到店里做准备工作,9点开始营业。每天的生活就是起床,工作,回家,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炒了一辈子的福建面。这种辛苦的工作已经不是现在的新加坡年轻人愿意从事的了。小贩们毕生的心愿恐怕就是子女们能好好上学,找到体面的工作,因此,即使是颇有名气的小贩摊位,也很难找到继承人。除了工作辛苦,还有很多因素决定着小贩中心令人担忧的未来。新加坡美食博主Leslie Tay就多次批评新加坡人有一种“饮食偏见”,他们愿意花15块新币在日本拉面馆吃一碗拉面,却不乐意小贩中心的卤面从4块新币涨价到4.5块新币。这种偏见使得小贩中心的食物卖不出价钱,整个行业难以维持。
另外,一些政策也在影响着这个行业。比方说,第一代摊主们缴纳的租金是很便宜的,一般是每月几百块新币,所以一份食物卖两三块钱,摊主们就很开心了;新进入小贩中心的摊主则需要支付比这高十几倍的租金,但是大家制作食物的成本是一样的,售卖的价格又因为老一辈摊贩标价低廉而无法定太高。况且,老一辈摊贩已经还完了住房贷款,儿女们也已经成家立业,每个月能赚到糊口的钱就很满足了。但是新进来的小贩可能需要养一家人,如果看不到发财的机会,他为什么还要进入这个行业呢?因此,新鲜血液很难注入。
我有一个喜欢旅行的朋友,他喜欢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说因为害怕以后去就见不到那样天然的景致了。其实城市也每天在变,很多宝贵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消失。我同样担心,几十年后,新加坡的小贩中心会成为新加坡的“饮食遗产”。
(摘自《读者·原创版》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