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生

2017-05-22 08:08曹多勇
青春 2017年5期
关键词:白开水矸石矿工

曹多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座很有名的煤城,有近百年的开采史。煤炭从地下扒出来不见踪迹、不知去向,却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塌陷区。这里的水深深浅浅不规则,不能养鱼;这里的地坑坑洼洼不平整,不能种田。老矿区撵着新矿区,新矿区躲着老矿区,一年一年往四周扩大,“哗哗啦啦”,淮河两岸都是塌陷区,要是坐飞机从半天空里往下看都是汪汪洋洋的一大片。月和山两口子就住在塌陷区,房屋不远处有一座高岗子似的矸石山。山在井下出事故残疾后,月就在这里守着他一起过日子。

山原先是农村人,上煤矿扒煤做上一个矿工。在矿井下摔瘫两条腿,终年躺床上,或坐轮椅上,矿上出钱养着他和月。月也是农村人,跟山一起来矿上时,山活蹦乱跳的还没出事故。山残废后,矿上问月,你有什么要求?月说,我想要一份工作。像山这种因煤矿事故而残疾的人,矿上先后出不少起。年轻的女人一般跟残疾的男人都很难过下去,过一过就分散开,各走各的一条阳关道。矿上有经验,月要工作不能给其它的,只能让月在家里照顾山。当然矿上会给月一份工资钱。假如说,月原本有工作,山不能自个照顾自个的生活,矿上就要花钱找看护。现在月就是看护,矿上不吃亏,不算多花钱。这一年,山跟月都年轻。先前没要孩子,现在再想要,山自身条件不允许。山望着月一张月亮般的脸盘,一副风吹杨柳般的腰身,说月你离开俺吧。月气堵眼涩,“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山知月长一副好心肠,就说俺说出这句话心里松快些。月哭哭不哭了,抹干眼泪说,俺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这种时候,山在井下出事故已半年。

出事故那一天,山有预感,夜里做梦去扒煤,煤炭下面暗藏着不少条蛇,一条一条的都有锨把那么粗,都有锨把那么长。蛇的嘴巴张得特别大,噗嗤噗嗤地吐着蛇信子。蛇的眼睛睁得特别圆,瓦亮瓦亮得像矿灯。蛇从四周包围住山,直往山的两条腿上缠绕。山在睡梦里哇哇大叫,却怎么都逃脱不开。月睡在山旁边,听见山凄厉的大叫,醒来推醒山。月看见山满眼惊恐,牙齿打颤,出一头大汗。

月问,你这是怎么啦?

山说,做噩梦。

月问,什么样的一个噩梦,你会吓成这个样?

山说,不能说。

月问,怎么不能说?

山说,不出太阳说噩梦不好。

月不再问山。

山赶着上早班。月爬起床,给山烧早饭。山吃过早饭就要下井上早班。月烧饭,山一个人躺床上,梦里的一条一条蛇,依旧往他的两腿上缠绕着,山感觉两条腿火烧火燎地疼。山吃罢早饭,肉肉迟迟地不想出门。山心里沉重,脸色就阴沉。月看出山有重心事。

月说,今天这个班不想上就不去?

山说,不去要请假,请假要提早,今天我去请假,明天在家歇一天。

今天不歇明天歇——山这么一说话,感觉心里的沉重轻松些,感觉腿上的疼痛轻松些。山伸手揉一揉疼痛的双腿,出门去上班。

山去上早班,月在家心不宁。刷碗,一只碗滑地上,“哗啦”一声摔碎几瓣子。洗衣裳,明明是一件白褂子,却洗出半盆红血水。月怀疑是花眼,赶紧地跑出房屋,抬头往天上一瞧。早上的一个天空跟夏日傍晚的天空差不多,红彤彤地生出满天的晚霞云彩。月知道这不是好朕兆,丢下家务活,往矿里跑,一边跑一边哭,知道山在井下出事故。

这一天,山在井下更奇怪。锨把摸在手上发凉,跟一条蛇没二样。锨把握在手心发软,跟一条蛇没二样。一个班干活的十几个人,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盏矿灯。矿灯是井下干活人的眼睛,眼睛不睁开,天地一片黢黑,什么都看不清。四周干活的十几人,头顶上的十几盏矿灯一齐亮开,就像噩梦中十几条蛇的眼睛。山“妈呀”一声喊叫,扔下手里的锨把,就往一处黑暗里跑,就像在噩梦里奔跑一个样。现实与噩梦不同的是,山在噩梦中跑不动,在现实里却健步如飞。前面有一口废弃的矿眼,山可能不知道,就算山知道也顧不上。山的两只脚一齐踏空,连同“妈呀”的一声喊叫,一头扑进去。矿眼十几米深,山摔下去,依旧在里边叫喊,这说明山没有死。干活的其他矿工想办法,丢下一根拉回柱子的绳子,山把绳子拴腰上,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拉上山。从表面上看,山伤得不怎么重,头上脸上身上只擦破几溜皮,渗出几溜血。哪知道进医院上下前后一检查,山的下半身失去知觉瘫痪掉。

一座旧煤矿,埋葬在井下的冤魂上百个,每一年下面都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故,没有人过问山为什么要喊叫,为什么要往一口废弃的矿眼里跑。人们反倒羡慕山命大,这么深的一口矿眼掉进去还活着。只有山知道自个残疾后的痛苦与艰辛,知道自个残疾后的生不如死。一个半活人,整天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喝,躺在床上尿,躺在床上屙,半年活过来,山早活够了。山埋怨自个怎么不一下摔死,山盼望自个早一天解脱。经常地,山两眼大睁,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两只很深的眼窝里,一点一点地蓄满泪。而后山两眼“啪嗒”一闭,眼窝里的泪水很重很沉地砸在枕头上。经常地,山趁月不注意,把自个的脑袋“咚咚咚”地往床板上磕,直到一个脑袋麻木疼痛,鼓出血包,流出血水。山紧咬牙关,不叫一声疼。

有一次,月洗山的枕巾,看见上面的血块。月没有吱声。又一次,月替山洗头,摸着山后脑勺上的血痂。月依旧没有吱声。月生怕惊动山,他会有更加过激的举动。月理解山,相对他来说,生是一种困苦,死才是一种解脱。月不想山死,山一死,她不知道自个往下怎么过日子。月更加地小心谨慎,不让山离开她的视线,不让山再单独行事。

山出事故是在去年深秋天,经一冬,开过春,气温一天一天暖,太阳一天一天亮。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月要山坐轮椅上出去透透气。月说的透透气,不是简单地把山放在家门口的太阳地里,是要推着山四处去转悠,四处去散心。只有山一颗淤积的心散开来,山才不想死,不会死。月说,瞧你的脸在屋里捂得煞拉白,出门晒一晒太阳吧?山说,俺不想晒天阳。月说,一个人不晒太阳哪照(行)呢?山说,俺害怕太阳。月知道山怕出门,更是怕面对世人。或者说山在家里待久了,出门会有一种恐惧的心理。月说,这一大片塌陷区没住几户人家,就算俺推你出门,也遇不见半个熟人。

一天往后推一天,山终于拗不过月,一辆新崭崭的轮椅推过来,月两手携山塞车里。月瘦弱,山壮实,她过去哪里能搬得动他。这半年,月长出大力气,两只细胳膊搬不动山也要搬动山。山下半身失去知觉,上半身知觉依旧存在。月紧紧地搂抱山,他能感到她的一副软身子,一副热身子,一副香身子。山压抑住自个的知觉,不去感受月的一副热身子,不去触碰月的一副软身子,不去嗅闻月的一副香身子。山果断地跟月说,你在家烧锅,俺自个推自个。一个漂亮的女人跟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男人,山的心理负担重。山要单独去出门,去面对世人,山不想月跟着。月明白山的一份心意,由山自个去。

月说,那你就慢慢地自个推自个,那你就捡平坦的大路慢慢地溜达。

山自个推自个出门,月站在家门口不动,瞧着山一段一段把自个往远处推。山不回头,义无返顾地往前推,不管月站在家门外,还是站在家门内。山自个推自个很吃力,一段一段,移动得很沉重,一段一段,移动得很迟缓。在月的眼里,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远方的一个拐弯处。月大惊失色,赶紧跑过去,生怕山从这个世界真的消逝去。前后个把小时时间,山去哪里,月跟去哪里。月放心不下山,一直偷偷地跟着山。待山往回走,月又早早回。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真的累不轻。月伸手携山下轮椅。山说,俺自个往床上挪。床是特制床,能升降,能转动。月把床的高度降下来,山的两只手支撑着身子,自个把自个转移到床上去。山的嘴巴更加地粗喘,额头更加地大汗。山神清气爽,脸色开朗。

山说,出去晒一晒太阳就是好。

月说,晴天你天天出去晒太阳。

山说,俺肚子跑饿了,该吃饭了吧?

月说,俺忙着其他事,没顾得上烧饭。

过日子的锅碗瓢盆就在床的不远处。锅是冷的,饭是生的。山脸色一阴,知道月一直跟着他。

山说,你不用跟着俺,俺现在不想死。

月眼里含泪说一声:“唉……”

那一年,月跟著山一起来矿上,煤矿职工住房紧张,加上月是农村户口,半间房屋没分上,只好临时性地挤在单身宿舍里过日子。一间单身宿舍原本住着四个年轻矿工,东西南北四个墙角摆放上四张床。一道布帘子隔开属于山和月的一张床。晚上休息,山和月小心翼翼的,其他三个年轻矿工也小心翼翼的。要是半夜里山和月想睡一睡觉,山只能轻手轻脚地抚摸月,轻手轻脚地摇晃月,月只能紧紧地搂住山,僵僵硬硬地躺床上,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喊。他俩偷偷摸摸的一副样子,山觉得自个像一条公狗,月觉得自个像一条母狗。夜深人静时,山的动静再小,都不能保证三个年轻的矿工听不见。月愈加急促的喘息,更不能保证不惊破三个年轻矿工的睡梦。要是这样子的第二天早上,三个年轻矿工的脸色肯定是青紫的,眼睛肯定是通红的。很显然,昨天夜里,山和月房事过后呼呼大睡到天亮,三个年轻的矿工却两眼大睁到天亮。很显然,昨夜不睡觉的三个年轻矿工,满脑子都想着月的光身子,满脑子都想着杀死山。

山说,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再这样子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月“嘤嘤嘤”地哭着说,这种猪狗一样的日子,俺早过够了。

山说,矿上不分房屋,俺俩自个盖。

月问,去哪里盖?

山说,去塌陷区。

月说,那里住家荒凉。

山说,人家能住,俺俩就能住。从明天起俺就去塌陷区搬石头。

月说,俺跟你一块搬石头。

山说,从明天起俺就去塌陷区捡砖头。

月说,俺跟你一块捡砖头。

两个月过后,一间房屋真的盖起来。墙基上歪歪斜斜是不规则的石头,墙垛上歪歪斜斜是不规则的砖头。房屋顶的下一层是一块块油毛毡,上一层是一块块风井布,上面再压着一块块石头,一块块砖头。油毛毡是山花钱买来的。不盖一层油毛毡,怕下雨下雪天漏雨。其他人家的房屋顶只盖一层风井布,舍不得花钱买油毛毡,下雨下雪天漏雨就漏吧。山只养老婆,没有孩子,相对来说负担轻一些,花一点钱就花一点钱。风井布,是井下通风的口袋布,报废扔井下,山每天割一块带上井,前后两个月,一天都不落。搬石头,山不让月插手。捡砖头,山不让月插手。山独自面对别人的冷眼与呵斥。面对一个做贼的人,别人看见怎么会有好脸色,怎么会有好声音。不好看的脸色,山去看;不好听的声音,山去听。山开始挖地基,月端一端茶、倒一倒水。山动手垒墙基,月帮手和一和泥、车一车泥。山上梁铺房顶,更是离不开月。山铺油毛毡,月递上去。山铺风井布,月递上去。山要压石头,月递上去。山要压砖头,月递上去。山有多忙,月就有多忙。山有多累,月就有多累。山忙不觉得忙,月累不觉得累。

月说,俺俩就是垒窝的两只家燕。

山说,俺是那一只公燕。

月说,俺是那一只母燕。

一间房屋盖起来,一张木床抬进去,一摞锅碗瓢盆端进去,一个家就安插好。正好是一个月圆月明的夜晚,山和月在月潮的汹涌声响里做着一直放不开手脚去做的事。上半夜,他俩激情澎湃地睡一觉。下半夜,他俩激情澎湃地睡一觉。一个只属于他俩的家,一张只属于他俩的床,一片只属于他俩的天地,不甩开肩膀大干一场还等待何时呢?山像一个摇船的船工,拼上命地摇船。月像一只叫春的母猫,拼上命地喊叫。山说,床板呀你可不要塌下去。月说,房顶呀你可不要倒下来。山说,地呀你可不要裂开缝。月说,天呀你可不要破碎开。山摇晃月,月摇晃床,床摇晃地,地摇晃天,床板作响,天地旋转,真的像要天塌地陷一般。

山说,还是在自家房屋里睡觉踏实,想跟老婆睡一觉就跟老婆睡一觉,想跟老婆睡两觉就跟老婆睡两觉。

月说,还是在自家房屋里睡觉畅快,想喊叫一声就喊叫一声,想喊叫两声就喊叫两声。

山说,看来这一夜合不上眼了。

月说,夜里不睡白天补。

山请过假,明天不用去上班。一个不眠夜早早地谋划好。

这里有一处生活细节不得不单独地提出来说一说。那就是月和山结婚后一直拖着不想要孩子。月不想要孩子,不是真的不想要孩子,是想在矿上先找一份工作,一个家安稳下来,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再要孩子不算晚。在矿上,矿工的农村老婆大多都是猪妈妈,生一个、生两个、生三个、生四个,嘟嘟啦啦一连气能生好几个孩子。工资少,孩子多,养孩子只能当猪养。矿上的社会环境原本就差,当猪养大的一个个孩子,不少变成社会上的残渣余孽。月不想多生孩子,不想把孩子当猪养,不想让孩子长成一个残渣余孽的人。矿上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一个男人要是不想下井,找一份工作都难心,莫说女人了。月不死心,大睁两眼在一天一天地等机会。月和山暂时不要孩子采取的办法,就是要山戴避孕套。山不戴套子,月不脱裤子。山嫌戴套子麻烦,月说你不跟俺睡觉就一点麻烦都没有。

这一夜,他俩住进新房里,山忘乎所以地忘记戴套子,月忘乎所以地忘记监督山,工作进行一大半,月想起这茬事,责令山停下来。山刹不住闸,带着一股惯性,继续往前冲。山说,俺想要你生一个儿子。月说,你想要儿子也不能现在要。山问,你说什么时候要?月说,等俺有了工作以后要。山说,俺等不及,俺就要今天晚上要。山越行动越快,眼见快到爆发点。冷不防地,月两只手一推身上的山,鲶鱼一般从山的身子下面滑出来。山的种子像决堤的洪水,泄出来浪费掉。月果断地坚守原则,没觉得理亏。山失落疲软,没有尽兴。——这是上半夜那一场。下半夜,山和月激情澎湃地又睡一场。山老老实实地戴套子,月风吹杨柳一般地配合着。

山出工伤,下半身瘫痪,不能再跟月睡觉,月不能再有孩子。许多个夜深人静时,月会想起搬进新房那一夜,会想起上半夜半途而废那一场。月懊恼地想,要是自个不推山,要是山的种子不浪费,要是种子种进自个的身子里,说不定那一夜就会怀上孩子,说不定现在这个孩子就会生出来。漆黑黑的深夜里,月想着那个模糊而真切的孩子,两只眼角悄然地滑落两行泪水,一片冰凉冰凉的。

初夏五月天,太阳明明朗朗地照,微风温温暖暖地吹。山天天出家门,天天晒太阳,早就习惯了。现在山一天不家门溜达,待在家里反倒急。连着刮风下雨天,山都要出门溜达。不能出远门,只在家门口附近转一转。月从不阻拦,山想去哪里溜达就去哪里溜达,山想什么时候出门溜达就什么时候出门溜达。天气凉,月叮嘱山带上一件衣裳。天下雨,月叮嘱山带上一把伞。山自个推自个出家门溜达,月放心得很。要是天气晴,山就会出门溜达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出门溜达很远一段路程。山最爱去的一处地方是矸石山,去那里溜一溜、玩一玩、转一转。矸石山在老矿区与新矿区之间。老矿的老矸石山不像一座山,像一大片矸石垒出来的高岗子,有曲曲折的道路通上去。新矿副井下面的矸石运上来,堆成一座新矸石山。新矸石山很高,有路山也上不去。新矸石山里摻有煤炭,吸引四周农民来这里淘炭。所谓淘炭,就是挖出一口泥浆池,把掺有煤炭的碎矸石攉进去,利用矸石与煤炭的悬浮力不同,把碎矸石里的煤炭漂洗出来,拉回家烧锅,或拉集上卖钱。那是一段特殊的年份,矿工靠工资吃饭,工资不算多,社员靠工分吃饭,工分不值钱。像山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是在矿上生两三个孩子,吃饭穿衣都是一件难心事。要是山不来矿上在农村,就算娶老婆不生孩子,过日子都窘困。下井扒煤原本就危险,山走出农村上煤矿,就像走进赌场的赌徒一般,冒有一定风险,赌输家破人亡,赌赢腰缠万贯。经一场事故,搭上半条命,显然山是一个在赌场上赌输的人。往下怎样生活,山心里没有底。月能不能一直跟着他,山心里没有底。山的人生真输得一败涂地了吗?

这些天,山经常去老矸石山,捡一处高地方,远远地看着自个的家,远远地看着新矸石山下面的一群淘炭人。一间房屋原本就不大不高,原本就不方不圆,站在远处看见它黑不溜秋的像一堆陈年麦秸垛,大风一吹就能“骨骨碌碌”地刮翻掉。这么多的淘炭人一天天就像一群忙碌着的蚂蚁,搬运着矸石,搬运着时光。山与这群矸石山上的蚂蚁相比,最起码不用为吃喝发愁,不用为起早贪黑发愁。天不亮,太阳不出,上矸石山淘炭的一群蚂蚁就开始走出家门。太阳落山,四下天黑,上矸石山淘炭的一群蚂蚁还不定摸进家门。这群人晌午不回家,带饭在矸石山上瞎凑合。口渴,俯身喝几捧矸石山下面流淌出来的水。这种水难咽,易坏肚子。山从前去过新矸石山,见过一群淘炭的人怎样干活,怎样在泥浆池里把煤炭淘出来,怎样俯身去喝难以下咽的水。山过去不明白,看似清粼粼的一股流水,怎么会有一股刺鼻子的腐败气味呢?怎么会喝下去胀肚子拉肚子呢?矸石山南高北低,一股流水从矸石山北端流出来,一群淘炭的人喝水跑矸石山北端喝,淘炭担水跑矸石山北端担。“哗哗啦啦”,一股流水终年不竭的源头在哪里呢?

这一天,山自个推自个绕远道去更远的矸石山南端,寻找这股流水的水源。水源从一片煤矿家属区流出来,是煤矿家属区排出来的生活污水,直接流进矸石山,经过矸石过滤,从矸石山北端流出来,再远远地排进淮河里。污水从家属区沿着一条暗沟排过来,形成一个落差,跌落进矸石山南端的一个大坑里,飞溅出无数水花,飞溅出巨大水声。山推着轮椅站在坑边不远处,一股强烈的恶臭气味迎面扑过来。山隐忍不住,“嗷唠嗷唠”地呕吐起来。山呕吐出来的声音很大,与跌落的水声相比,却小得可怜。山呕吐出来的脏物很多,与排泄过来的污水相比,却少得可怜。山眼泪汪汪地把自个呕吐空,心头利亮开。山觉得自个走出农村不算错,最起码与这么一群喝矸石山污水的蚂蚁相比,他的一生不算输得一败涂地吧?就算现在去死,就算月现在离开,他的一生同样不算输得一败涂地呀!山掏出自个的家伙,软软塌塌地,滴滴答答地,淋出一泡尿。山指望一泡尿,渗进矸石里,融进污水中,从矸石山的北端流出来。一瞬间,山的内心枯树发芽一般生出一份悲悯的情怀,同情这么一群淘炭的人,可怜这么一群淘炭的人。山自个问自个,俺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山回家生主意,要月去矸石山上卖白开水。山在矸石山上撒过一泡尿就把主意想清楚,一群淘炭的人吃晌午饭,月要是担上白开水去那里,一挑两挑不算多。山不能让月白送白开水,多少得收一点钱。三分钱一碗白开水,或五分钱一碗白开水,由月自个去定价。关键是,一群淘炭的人想喝白开水能喝到嘴。关键是,要有人担着白开水去那里。山回家跟月说这件事,弯子绕得很开。山说下一年,俺想去一趟上海医院,听说那里的医生能治好下身瘫痪的毛病。山想去上海医院,山想自个走路,都说明山活的念想越来越强烈,死的欲望越来越淡薄。月心里发亮说,明年俺陪你去一趟上海医院。山说,听说去一趟得花不少钱呢?月说,下回进矿开工资俺跟矿上领导先说一说。山说,怕是他们不同意,矿上好多人提出去上海医院,矿上领导都不同意。月说,俺先去问一问,听一听矿上领导怎么说。山说,你先莫跟矿上领导说,俺自家攒钱。月说,从今天起俺花钱省着点,能不花钱的地方不乱花一分钱。山说,牙缝里能省好多钱,俺想一个挣钱的法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月的两眼一下子睁多大,像不认识山。山说,俺去矸石山看见那么多淘炭的人吃凉饭啃冷馍,你担两桶白开水去,屁大功夫不挣十块八块钱?月猜测山的另一面心思,卖茶水不是卖茶水,是要自个去散一散心。月天天面对山,天天伺候山,真有心里生烦的时候。山心里不高兴,能冲月发泄。月心里不高兴,不能冲山发泄。半年里,月心里淤积得太多太久,都怕控制不住,“嘭咚”一声爆炸开。月想一想说,俺听你的,去矸石山卖白开水。

月上矸石山卖白开水简单,一副水桶家里现成的,几只瓷碗家里现成的,月只要按时把白开水烧出来,再按时挑上矸石山,一桩生意就算开张了。月和山吃的是自来水,家的近旁有自来水管,过去是山挑水,现在是月挑水。半年下来,月的一副肩膀早磨炼出来,不怕一挑水担不上矸石山。挨近半晌午,月烧开白开水,盛在两只木桶里,焐在棉花缝制出來的桶套子里。水桶是松木打出来的,小巧巧的不算笨,适合月,适合盛白开水。月烧好白开水再做晌午饭。做好晌午饭,月和山赶紧吃。晌午吃罢饭,月伺候山睡床上,自个担上两桶白开水,抄一条小路急匆匆地上矸石山。山在家里,月的一颗心就在家里,就在山的身上,卖不卖白开水倒在其次,一担白开水能卖好多钱倒在其次。一群淘炭的人口渴难忍正准备喝矸石山流出来的污水,看见月担两桶白开水走过来,一下子围拢过去,上前抢着喝。两桶白开水,“哗哗啦啦”,流进他们的肚皮里,不像一口一口地喝,倒像一碗一碗地倒。月上下一趟矸石山个把小时,两桶白开水晃晃悠悠地空下去。

月出家门,山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月回家门,山依旧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月出家门,山没有睡着,他俩打招呼说话。月说,俺上矸石山卖白开水,你一个在家照(行)吧?山说,俺在家睡觉,你放心地去吧。月回家门,山没有睡着,就假装睡着。月见山闭眼躺床上睡觉就放宽心,就轻手轻脚地接着做家务活。

这一天,月舍小路走大路。月更改路线,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昨天夜间下过一场雨,小路湿滑不如大路好走。二是月每天上矸石山上卖白开水都去不同的地方。相对一群淘炭的人来说,一挑白开水只能是杯水车薪,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每天晌午月只去一趟,一趟只两桶水,真是太少了。月像观音菩萨一般,遍洒甘露,恩泽天下,今天去这一片,明天去那一片,插花去,淘炭的人能轮流喝上她的白开水是主要的,给不给钱,给多少钱,倒是次要的。月是行善积德,替山行善积德。月期望有一天山的两条腿能直溜溜地站起来。月沿着大路上,沿着大路回。半道上,月瞧见两道新鲜的车印。月一惊一醒,知道车印是山留下的。山的轮椅车印跟别的车印不一样,月一眼认出来。难道山每天晌午都睡而不睡,跟在她的身后上新矸石山?山每天晌午跟在她的身后上新矸石山干什么?月顺着车印查看山去哪里。山往常只上老矸石山,那里是一片高岗子,地势平坦,不会有危险性。新矸石山地势陡峭,山上去艰辛也危险。山的车印爬半坡停下来,这里有一间废弃的房屋。车印划进屋,居高临下,四周淘炭的人尽收眼底。月担白开水去哪里,山都能瞧清楚。房屋的另一面是陡坡,月俯身瞧一眼,头皮麻,心里怕。

第二天,月不去卖白开水。月说,自个的脚脖子崴了一下子,得歇上一阵子。月走路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像脚脖子真的崴上一下子,却崴得不怎么重。月的一只脚脖子只能轻崴,不能重崴。要是月重崴脚脖子躺床上,谁来伺候山?山相信月,说那你就在家歇一阵子,候脚脖子好利亮再上矸石山卖白开水。月一连好多天不上矸石山卖白开水,山依旧天天坐轮椅自个推自个出家门溜达。每一回月都远远地跟随山,生怕山去新矸石山,生怕山轻身出意外。好在山每一趟都是去老矸石山,都是去那一片平坦的高岗子上,停一停,瞧一瞧,就回转头。山去那里有许多的景子可观看,有许多的心事可卸下。月的担心放松下,觉得山不会走一条决绝的路。

这一天,月进矿里开工资,个把小时候就回头,山不在家,出去溜达。月做好饭,不见山回来,心里发沉,直奔那一片高岗子一般的老矸石山。那里空空荡荡的不见山,月的心一阵紧揪似的疼痛。月哆嗦两腿直奔新矸石山,直奔半山坡那一间废弃的房屋。山连轮椅倒在房屋另一面的陡坡下。月发觉这里正好能瞧见矿上大门。山是来这里目送她、等候她、迎接她?山是有意,还是无意,月真是说不清。月的两腿一软,瘫坐在那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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