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一条水,沿着河道蜿蜒。
那儿有一间一间房子,在公路的右边,沿着山根一字形排开,可并不工整,随着山势或前或后,或高或低,都笼着一片绿荫,并在绿荫里露出一角屋脊,或者一片粉墙。
那儿,是我的老家。
那儿的地,一片片在路边延伸着,一直延伸向山垭处。过了山垭,河道拐一个弯,又是一片烟树,拢着一个村子,村名黄店,就不是我们村了。
我们村叫塔元。
今天,坐在窗下写到故乡,写到塔元,眼前出现的总是炊烟,是孩子们的欢笑声,还有夕阳小路,当然,还有田里的庄稼。
麦苗
小村庄稼里最普遍的是小麦。我们那儿是山里,山却不陡,被土坎或树林分割着一块块的地,都不大。
最大的地块也就一亩左右。
我家就有这样两块地,连在一起,在一个叫阴坡湾的地方,那儿当然是阴坡,拢着一弯田土。地边是一片树,树粗合抱,叶如卵形,结的书子儿一到秋天炸开四瓣,如梅花一般。后来,在周作人散文中发现,这就是乌桕树。
故乡不是水乡,怎么能长乌桕呢?
而且,这乌桕是怎么移植来的?
这一切,现在的村人都不知道了,随着山村老人慢慢减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了。
这片地是我们的面柜。包谷搬完,包谷秆砍下,用铡刀一铡,撒在地里。这时,秋天已渐渐近了,几场秋雨一下,包谷稈烂在地里,黑乎乎一片。
对面山上树叶红了,人说话嘴里也冒白气了,双手得拢进袖子了。这时,犁地的人扛着犁来了,两头牛一副犁忙起来。娘将牛工带到地里,架上犁,然后忙着回家,开始做饭。
犁铧插入地下,牛收拢起肩拉动着犁,一块块冒着热气的土块翻起来。
一个上午,一块地犁好扒平撒下种子,如一床席子。
牛工吃了饭,走了。
地,在秋天阳光下又归于沉静。
不久,就有绿色泛出,越来越浓,到了一片碧绿时,已是冬天了。小村背风,整个冬天太阳都暖暖地晒着,老人们坐在屋檐下叽叽咕咕不知说着什么。乌桕树上,老鸹嘎嘎地叫着,不知受到什么惊吓,呼地一声飞走了,搅动一片阳光。
这时,娘就薅起麦草来。
我跟在身边。
麦苗好绿啊,我要睡了,娘将棉袄铺在麦苗上,我睡下,没有风,暖乎乎的。我闭上眼,听到老鸹嘎嘎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要以为我这样会压了麦苗,这时的麦苗越压越长。麦苗怀胎后就不能压了。
麦苗也怀胎,这是娘说的。
多年后,我知道这是麦苗快抽穗了。
娘把麦子看作了女子。
那两亩地麦苗,都是娘的女子吗?
麦子黄了,麦黄鸟叫了,娘就割起麦子,小村人也都忙着割麦子,打起麦子。那时,娘一头一身的灰土,娘那么爱干净的人,却一点儿也不顾及这些。娘看着一堆麦粒笑着说:“今年有白馍吃了。”
我也跟着喊:“今年有白馍吃了。”
麦黄鸟还在南山叫着,还在北山叫着,麦子已收了呢,已晒干了呢,它就没看见?还叫啥啊?
包谷
玉米是书上的名字,在我们村所有人都叫它包谷。有一次,我学着书上的叫它玉米,外婆不懂,娘就笑了,娘说:“就是包谷啊。”
娘的声音很大,因为外婆耳聋。
麦子打了,麦草得背到地里。长大后我在故乡以外的土地上行走,看到别处也将麦草背到地里,一把火烧了。娘听到我说的情况时长叹说:“多可惜啊,咋烧了啊?”
娘将麦草背到地里,绝不会烧。
娘用铡子将麦草也铡碎,铺在地上,牛一犁,麦草就被压在土下,一烂一发酵,地就泡乎乎的,走进去一踩一个窝儿。娘说:“棉花一样。”
娘说时,一脸的笑。
然后,就点包谷。
点包谷,真的是点,拿了一个长把圆锥形的铲子,前端当然是尖的。娘挎了点篓——那是一种米升大的竹篓,绑在腰上,里面装着包谷种子。包谷种子在水中浸泡过,已经发芽,只是一点点的芽,如包谷的嘴儿一般。娘用铲子在地里插一个坑,扔一颗种子。
那时,太阳还硬。
娘把阳光很烈不称烈,而是称硬。娘头上出了汗,一颗颗的,有的挂在头发上,有的落在地上。对面山上放牛的回家了,呜哩哇啦地唱着歌。村子里,绿荫中扯出炊烟,还有长长的鸡鸣。
娘仍在地里忙着,直到点完种子。
至于给玉米锄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记忆中,草就是庄稼的敌人,是娘的敌人。娘一生都在跟草作战,从青年到老年,娘从未胜利过。故乡仍是草的世界,一到春来,无边无岸都是草,绿乎乎一片。娘也从未失败过,因为,草从来也没占领过娘的土地。
那儿冬天春天和初夏长麦子,六月到十月长包谷。
娘顶着一头的包谷花子,在包谷林中隐没着;娘流着汗,在包谷林中隐没着;包谷黄了,娘又背了背篓,在包谷林中隐没着。
娘说,包谷是一种草。
娘说,麦子也是一种草。
娘说完,长叹一声,人也是一种草哟,老了一茬又生了一茬。娘说这话的时候,眼望着远处。远处好大的山啊,遮住了路,遮住了娘的眼光。
娘一生守着村庄。
娘是村庄的一棵草,玉米一收,土地一空,娘就站在小村的田地里,成了最孤独的一棵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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