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我在《芹脂合一:自执金矛又执戈》一文中提出芹脂合一的美学可能,估计会有研究者拿脂批中的这样一段话来质疑我,这就是脂批甲戌本第一回眉批有这样一段文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这短短的一百零三字除有凭吊之情,惋惜之憾,当然还有知音之遇。
这样一段文字确实是在证明芹脂不是一人,因为这段脂批,是在感慨曹雪芹的去世,如果脂砚斋是曹雪芹的话,不可能自己说自己已经去世的,如果说芹脂合一的话,那么这段脂批则是幽灵叙事,死了的曹雪芹怎么可能出来记述“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这样的文字呢?
这样的质疑完全是站得住脚的,因为甲戌本的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明确说明是脂砚斋一个人评点《石头记》,甲戌本和其他版本的区别,在于全书的评注的落款没有标注畸笏叟等同时代人的名字,不像庚辰本的批注还附有梅溪、松斋等人的名字,有正本还有署名立松轩的落款。芹脂合一的可能性就会被这样一条貌似无可辩驳的证据被推翻。也就不难理解胡适最早凭直觉怀疑脂砚斋与曹雪芹是一人的观点后来没有被广泛接受了,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这样一个硬伤呢?
这要从脂本的庞杂说起。一般说来,《红楼梦》的版本有两个体系,一个是经程伟元、高鹗加工整理过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印本系统,一个就是八十回带脂评的《石头记》抄本体系。这个抄本體系由于非印刷的缘故,现在发现的十几个版本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且都是过录本,以至于有人怀疑脂本的存在是不是出于某些人的商业策划和学术造假。曹雪芹如果在世,一定会感叹:假作真时真亦假啊!
余生也晚,没有机会一一接触到各种版本的脂评本,只能通过一些影印的版本来大致领略脂本的风貌。发现这些脂本存在这样几个特点:一、全是手抄,基本都是过录,并非原生态的“原创”,往往批了又批,重评也好,再评也好,都不是出自一个人手笔。二、抄书者水平参差不齐,舛误多多。三、体例不一,有的署评点者的名,有的则没有,有的署干支时间,有的则没有。署名评点时间的跨度也很大。有一点可以证明的是,无论是脂砚斋的评点还是其他人的评点,都在曹雪芹在世前就已经出现过。说明曹雪芹生前是看过这些评语的,还有可能参与其中。因而曹雪芹“披阅十载”的过程中这些版本就流传出来,所以版本不一,蔚为大观。
这就出现了小说传播史的一个奇迹,就是未经过大众传媒而成为小说经典。中国小说史上的经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经过大众传媒发酵之后经过文人加工而成为经典的。《红楼梦》并非话本小说,是文人创作的文人小说。但这个文人小说成为经典也是经过大众传播,这个大众传媒不是勾栏瓦肆的书场和剧场,而是由文人之间的传抄、评点,发展为民间的传抄,最后成为经典的。从现存相关的资料来看,《红楼梦》在曹雪芹写作之初,就受到了周围文友和亲友的关注,他们对曹雪芹的《石头记》的初稿大加赞赏,有人帮忙出主意,有人在一边点评,还有人爱不释手于是悄悄抄录,这样就出现了《石头记》的多种版本。而这些版本由于出自不同人的抄本,也由于抄录的时间差异,出现庞杂而混乱的现象也是自然的。
脂砚斋的最初的点评是和曹雪芹同时代的,由于“自执金矛又执戈”,曹雪芹的隐身点评,迷惑了很多读者,也由于点评的精彩,诱发了很多阅读者点评的热情,于是那些阅读者在抄录的过程中也会信手写下一些感受和随想。于是,脂评的评语就不像金圣叹评点《水浒》那么严谨和统一,脂砚斋的评语可以说众声喧哗,参差不齐,因而也引起了后人的质疑,怀疑脂砚斋的版本有作假嫌疑。曹雪芹当初和他的文友们在进行自我评点的时候,用了“脂砚斋”这样一个虚拟的身份,本想“制造”一点花絮,没想到过录者的热情参与,让原本真的脂评,因为混入他人的评点,变得形迹可疑,变得前后矛盾,变得混乱而没有章法。这真是应了《红楼梦》里那首著名的诗句:假作真时真亦假!
俞平伯先生最早看出这个破绽来,《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中说到这样“一条古怪”的批语:
这儿举一条庚辰本古怪的批。脂批原本双行写在正文之下,这条怪注,却双行而又双行挤在一堆儿。第二十六回:那宝贝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
[庚辰双行批注]妙极是极,况宝贝有何正紧可说的。(甲戌同,有正“紧”作“经”,余同)
[双行批注下再双行注] 。
这非常明白,那双行注甲戌、庚辰、有正三本并见,地地道道的“脂批”。批这“脂批”的,再双行写着说,“被作者偏过了。”这位批者何人?我想是脂砚斋,而被批评的是作者,说得再明白一点,这儿正文下面的双行批,名为脂批,并非脂批,实系作者所批,而下面的再双行注,才是真的脂批。作者既已批过,脂砚斋或他人再批,便写在作者原批的下边。为什么不写在行间或书眉?这个道理也不大好懂。不管怎么样,这条小字的批已说明所谓“脂批”,确乎夹有作者的手笔在内,且跟脂批混而不分的;同时又可说明这脂砚斋跟作者关系非常密切,所以才这样不分彼此。
俞平伯先生说他“古怪”,因为这里的矛盾明显,“金矛”和“金戈”同时出现,作者和评点者同时出现,“妙极是极,况宝贝有何正紧可说的”,“此批被作者偏过了”,“偏”该是“骗”之误,前批肯定不是作者所言,后批对前批的否定极有可能是作者或作者身边的人写出的。俞平伯先生指出的“不分彼此”的批语在脂批中不时可见,正说明脂砚斋的批注在曹雪芹生前已经带有“团队”性质,这个团队的“马甲”叫“脂砚斋”。在曹雪芹去世之后,不仅脂砚斋的团队继续(比如畸笏叟等人)重评或再评,其他的红迷们也会披着脂砚斋的马甲继续评点,所以脂砚斋的名声在壮大的同时也造成了混乱。也就不能理解甲戌本的批注本里会出现甲午年的评注时间,而甲午年也就比后来出现的庚辰本的时间也要晚了。而时间问题、前后矛盾的问题是人们质疑脂砚斋真实性最根本的疑点,搞清楚脂砚斋的“团队”性质和接龙性质,就会对时间的矛盾和混乱的体系有一个交代。脂砚斋非一人所为,脂砚斋非一时所为。
现在回到本文开头说的那样一条批注,这条批注非常重要,被红学家们所器重。首先,准确提供了曹雪芹的去世时间,“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这对于后来研究曹雪芹的生平提供非常重要的依据,而且进一步明确了《红楼梦》的作者身份。第二,明确说明《红楼梦》没有写完这样的重要事实,确认《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的史实。第三,批注的时间是甲午年,说明曹雪芹去世之后,人们评点《石头记》的热情有增无减。
这条批注仔细读来还是有些突兀之处,其语调颇似《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的口气,但是却没有出现凡例之中,也不在回前回末的总批,却出现在眉批中。也就是说出现凡例之后,从内容来看,批注是因为那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引起的,“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在这条批注的前面,还有一条批注也颇有意思:“若云雪芹披阅增删,开卷至此,这篇锲子又是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也。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观者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这条批注源于甲戌本中这样的十五个字:“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好像是一句衍文,或者抄错了,该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前面。
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现存的甲戌本不是甲戌年的产物,而是甲戌年之后出现的抄本。二、现存的甲戌本也不是脂砚斋重评时的原样。
最重要的是,说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不是脂砚斋一个人的手笔,“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出自脂砚斋的手笔,也不是曹雪芹的手笔,谁的呢?这该是和凡例同一个人,也就是批注中所说“锲子”的作者。“这篇锲子又是谁撰?”的发问说明评点者不是芹脂合一的那个脂砚斋,而是另外的一个“脂砚斋”。如果是脂砚斋不会在“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处发感慨,也不会去质疑“这篇锲子又是谁撰”?因为重评的脂砚斋还可以令“芹奚删去”一些内容,说明是可以决定小说格局的,怎么会不知道锲子谁撰的呢?自然不会用局外人的口气来说这样不知就里的话。
那么就出现另一个脂砚斋,他是谁?这段批注是谁批注的?
我怀疑是畸笏叟。从其他的脂评本里都可以看到畸笏叟的身影,在庚辰本中畸笏叟的评点仅次于脂砚斋。但是在甲戌本中畸笏叟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研究者发现甲戌本的有些评点内容其实是出自畸笏叟的笔下,这就给我们一个提醒,在甲戌本中一些与脂砚斋口气不吻合的评点很有可能是出自畸笏叟之口。那么这条关键的批注很有可能来自畸笏叟。
在做出这个结论之前,我们先来看看畸笏叟评注的一些特点。畸笏叟评点的特点一是喜欢爆料,以知情者的身份爆料小说所说的“实事”,而且喜欢加上具体年限,如“树倒猢狲散今有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三十年前事件书于三十年后”,以当事人的身份评点小说的内容与现实生活的关联。第二个特点就是爱用泪字和哭字,这可能是故意学的脂砚斋的笔法,在“甲午八月”这样的眉批中这短短的一百零三字出现了四个“泪”,两个哭字。第三個特点就是喜欢和曹雪芹套近乎,屡屡以知音自居,屡屡以最亲近的人自居,在这个眉批中这种套近乎到了酸牙的程度。
或者有人说,这样说也不能排除其他人批注的可能,因为《石头记》中的批注还有其他的人,没有排他性。最有排他性的证据是,就是畸笏叟评语往往带有纪年特征,落款壬午年的评语有五十条,落款丁亥的有二十四条。而脂砚斋的评语几乎没有纪年的习惯,唯一的一条是庚辰本的第二十四回,贾芸撞倪二那条“这一节对水浒及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署名脂砚,落有“己卯冬夜”,其余的评点均无纪年。在脂评版本中,其他人的评点如鉴堂、绮园等,也没有落款的习惯。而现在落笔“甲午八月泪笔”这样一条眉批,从内容看不可能出自脂砚斋之手,从形式上看也不是脂砚斋的方式,最大的可能就是畸笏叟了。
还可以引证的就是庚辰本二十二回的回末的总批中有这样一段与此段有异曲同工之处:“此回未成而芹逝,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和“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怅怅!”句式也是如此的相似。至于“ 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余不过獭(癞)头和尚何?”则是畸笏叟的矫情之语,青埂峰是小说中虚拟的地点,到哪里寻觅,癞头和尚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畸笏叟这里强调与曹雪芹创作的“血肉联系”,其实有攀附之嫌显摆之嫌,至于“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也是这种攀附逻辑的产物。“余二人”是畸笏叟将自己和一芹一脂相提并论,将自己等同于脂砚斋,而种种事实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不同的人,或者说畸笏叟是另一个“脂砚斋”。
以上的论述都源于一种逻辑的推导,并没有新的历史材料作为依据。脂砚斋这样被称为红学上的一个死结,在于脂砚斋不是一个人所为,不是一时所为,最初可能是芹脂合一,曹雪芹“自执金矛又执戈”,也混合了其周围亲友的评点。 这里所说的芹脂合一,不是说曹雪芹就完全等同于脂砚斋,而是说曹雪芹是知晓脂砚斋的评点的,同样说明脂砚斋也是知晓曹雪芹的写作进程的,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看出《红楼梦》不仅是曹雪芹一个人独自苦思冥想的结果,在写作的过程中与诸位文友有过多次交流,文友们也时常在石兄的文稿上点点画画。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说,《红楼梦》其实是曹雪芹和脂砚斋们合作的结果,这个脂包括曹雪芹在内的一批文人雅士的共同谋划,当然也包括畸笏叟这样的后“脂砚斋”。
这些后“脂砚斋”的加入,造成了脂批的前后矛盾,风格不一,自然有了“真”与“假”的分裂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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