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开启

2017-05-20 20:46闫文盛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高楼事物时光

闫文盛

纵 深

站在同样的角度看楼梯攀援而上,在我便是一种悲观的生活。

当妈妈受难的时候,我能够坦然地活着,我便觉得这是一种罪过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拯救她的那些时光。我只能使我尽可能地活得坦然一些,以使自己能够沿着惯性度过剩下的那些时光。

在今天,我与朋友谈论事情,我又恢复了感伤。在我尚未意识到感伤来临的时候,那种旧时光也已迅速地降临了。

我沿着楼梯攀援而上,我觉得我就快要到终点的时候,关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必须中止自己的行动,草草地离开。

已经有多少年了,我很不耐烦地对待我正在经历的生活。我对一切都不好奇。

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

我很难连续一周保持那种高涨的热情,无论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在我身边体验到我经常发疯的爱人几乎承受了我的全部。我在想,我根本不是自己的救赎。

我不是自己。我只是一种情绪。

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只剩下了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是属于我的,但是母亲,她所拥有的事物要远远胜于我。她拥有六十多年的时光,庞大的村落和一棵棵刚刚被种下的树苗。

她用以安放自己的院落里也充满了感伤,我知道她从未安然地度过一日。

我看到楼梯在攀援而上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恐惧,对于自己的未来,我虽无丝毫担心,但是,对于茫然和空洞的夜晚,我又恢复了那种悲伤。

我静静地回想着已经过去的许多事情。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从旧日的阴影中逃离。

但是宁静,它在放大时光的同时也放大了我所占据的事物。我知道,从这里出去,外面广阔的世界中遍布忧愁,但是很多年轻人热情好动,他们经过协商,就集体决定把异己分子排除出去了,这样,满世界的忧愁都在一个岛屿上集聚。他们的声音中有密林风声。

我走过了那些人逗留的区域,他们的背影都不存在了。这个曾经人声鼎沸的院落,现在变得像空壳子一般。我的心里迅速地被那些琐碎的事物占据了。我迅速地回返,但是没有指路人,这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迷宫。我必须痛苦地看着那些忧愁。

那些渐渐长满了落叶的枯树,与我并非一路。它们一直在向下走。春去秋来,我感到了未来的大幕已经拉开。我必须慢慢地体会,并且用尖利的牙齿嚼碎那些事物。

我咬碎了正在聚拢的黯淡事物,我将它们倾泻到院子里。月光像水银一般洞穿了我正在与之奋斗的时光。我听到楼上的人群在发出声音。他们是远方来的,现在正准备向远方去。

不,我现在听不清那些声音。我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在很深的夜里,她经常睡得很轻。她的不安来自于她曾经经历的那些悲伤。但我无法越过头顶的天空,飞向更为美妙的暗夜。

我觉得夜晚的胸怀不够大,它放不下光明的事物。在我觉得寂静之时,那些汁液饱满的叶片正在撑破它们自己的身体。它们都是一群慢慢地被分裂的叶片。

我很悲哀地看着这些叶片。我模仿它们分裂的方式来分裂自己。我开心地看着自己的悲伤。

那些日子,终将被我遗忘。我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感伤了,因为晨曦终将冲破寂静来临。

我丝毫都不能静下来;在我悲愤的时候,全世界的逻辑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为自己的控诉感到难过,因为即使像母亲这般强大和脆弱的人都沒有解决自己的全部问题,何况作为她的儿子,我尚未领略这个世界的全部。

我只是觉得那些楼梯被四处延伸,它们占据的并非自身的领土。

我静静地回到了院子里,我尽力抑制自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各种面目

我拥有各种面目,我有时相信世人都是如此。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研究过众生,所以,我无法完整判断他们的内心。但我觉得世人应该拥有各种面目,这是我在自己尚且自感纯洁的年代里得出来的结论。此后,我开始对整个世界怀恨。此后,我又开始变得宽容。但在我从对整个世界怀恨到开始变得宽容的历程中,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首先,道路被拓宽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道路宽阔得就像一大片原野。当然,在道路一样的原野上,并没有种满花草,而是种满了各种车辆。各种车辆,也就是各种人生,各种面目,在循环往复。我时常会为这种变化感到好奇,就像我对自己从生下来的时候幼稚如同一只小兽,但后来却变成了复杂的航母一样好奇。在从动物向人造航母转变的这个过程中,我经历了道路被拓宽、乡村被终止、城市开始变成巨大的多足生物的复杂镜像。但是,我后来对于自己都无法准确地判断了,更何谈去谈论城市、乡村、原野这些外在的部分。其次,我还经历了道路被整合、小径被取缔、花草树木被连根移植的全新生活。我站在道路之畔展开了我的观望,那些地下的管网多么复杂而悲观啊。我深信自己曾经看到了我愿意看到的全部生活,但是岁月啊,苍山啊,依旧把更深的复杂而悲观的一面示我。我后来对于自己之外的整个世界产生了新的怀疑,我觉得我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区域都不了解。我甚至不太了解自己的内心,在我改变了自己的纯洁质地,而变得卑微、琐碎、宽容或者绝望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远离了原来的生活。但我的旧日或许根本不存在,那些固定的焦点,只是我的幻觉罢了。那些种在乡下,年复一年地变得粗壮起来的树木只是我的幻觉罢了。它们在变得过于粗大的时候无法被移植,所以,只能随着自然造化之变,而至于更加苍老罢了。在我看到了那些树木的枯根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另一重面目,在我看到了它们腐烂的内心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重面目。后来,整个社会都变得古奥和玄虚起来,而我就像压根没有活过似的。我到达遥远的南方岁月的时候,我的纯洁的生活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在一片纷乱之中,我的人生就开始加速了。我挣扎着没有返回到我的出生地,因为那些只有母亲习惯居住的区域根本无法容纳我已经长大的躯体。在故土和异乡之间,我变成了拥有双重面目的新人。我带着生分的目光看着那些完全不属于我的领土,我的面目真的开始与过去变得不同。这种复杂的变迁是被我慢慢地意识到的,我就从我站立的陌生地方出发,开始理解世界的整个面目。我转化了这些事物,它们之后形成的种种,便次第地形成了我的心灵的各个局部。我想,当宇宙中的闪电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便可以放出那些风声了。因为我自己无法与那些闪亮的事物对应,但它们却从我曾经示形于人的举止中获得了答案。它们并非照亮整个世界的闪电,但它们却照亮了整个村庄。

写作的开启

应该说,我们进入写作的方式是不一样的。选择什么样的工具,在何种情绪里,利用哪种语言,屋子的明暗程度,以及,我们曾经接受的生活的不同教育都在强化着我们的万千殊异。在此之前,我用各种笔墨写作,选择各种体裁,阅读各类书籍,观察各种生活,但是所有这些,都并无法促成写作的真正开启。我有时对生活并无耐心,像个暴躁的皇帝,有时我却能够接受生活细水长流的属性,即便在最困苦的日子里都能找回对于人间的巨大耐心。直到我真正可以摒除那些虚空中的无数幻影的时候,写作方才像个老友一般安然坐在我的顶端。不错,我的确需要抬头仰望,那些高远之物方才来临,我觉得天色阴晴本无关系,我们只是因与彼此相类,才变成了眼前这种样子。那些潜伏在水底的河流,早已慢慢地冲刷过了岁月,在礁石和岩层之间,那种平静的永恒的力量一直在稳定地滋生。

在礁石和岩层之间,那种平静的永恒的力量一直在稳定地滋生。像与我们共同经历了生活风雨的爱人,那种廓清玉宇的透明思绪一直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穩定地滋生。当然,在生活给予我们的更多的爱面前,那种强有力的物质一直在稳定地滋生。那种起于青萍之末的大风一直在稳定地滋生。我们对于写作尚未真正认同的时候,那所有的为艺术而进行的储备都渐渐被淡忘了,我们曾经亲手埋葬的那些时光不会促成我们的写作。但是,在所有的未知之物面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梦境也可以改变航向。它是经由我们的内心向广阔河道奔驰的骏马。它是雪山上尚未融化的白色骏马。我们的写作并无任何固定之法,在很早之前,先人们曾经谙熟的那些技艺,对我们并无任何作用。假如我们并非经历了这样的生活而是其他,那么,艺术本身必然可以成为另外的部分。它是我们梦境改变航向之后与新鲜的河水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所有沉痛,都来自于那些正在等待解救的部分。

我的梦想太多了

在灯光下,看,这些虚伪的生活。

我不能不说,我的梦想真是太多了。我的身体和心灵都不堪它们的压迫。在低矮的天空下,我就像个张皇失措的旅人一般经过了这些生活。

在灯光下,我一直在盯着这些生活。

我打开的那些局面,依旧像个张皇失措的旅人面对未曾涉足的旅途一般,它们并不曾懂得诗歌和情欲是如何绕过了这些生活而抵达那些终点的。

在灯光下,看,那些愚蠢而自得的生活。

我的梦想真是太多了。它们与我看似平淡的生活并不一致。有时,我想通过诗歌和情欲的力量来完成我接近你们的梦想,但是,只要风雨一来,我就无法回到书桌前了。

看,灯光下,那些迷人的影子,他们便是我们的罪人。

我对于那些虚伪的事物的判断只来自于我的直觉,但是在捕获梦想和构造它们的巨大现实面前,我尚未找到比直觉更为有效的方法,否则,我完全可以无视这样的生活。

瞧,那些调制颜料的画家,便如同灯光下的蚁蝼,它们并非我们中的少数。

那些为艺术而献身的人,都活得很不充分。他们所能够绘制的完整只存在于相对的梦幻之中。我经常可以通过某种重物来打破一些永恒。

在灯光下,看,这些被反复打磨的生活。

现在,我毫无饥饿之感。随着某些事物的降临,我对于爱情更应该用心,我对于我至亲的人更该用心。我只是被某种梦想之物压制,而看不到时光之痕如何掀开了这些陈旧的樊笼。

看,灯光下的那些生活,它们寂静而如老僧。

我在被梦幻所压迫的沉重的睡眠之中,看到了这些灯光。它们存在于时光的飞萤之中。我异常慎重地对待那些被我视之为重负之物,但苦无所得。我的梦境照旧沉重。

灯光下,我们负荷重物的影子与平静的夜晚并不等同。

在以往的岁月里,我们通常是经过夜晚的安抚而达到某种思念和平衡的。在磕磕绊绊的梦境之中,我们找不到那些相思的种子,我们只有至亲的爱人。她们都是拯救灵魂的人。

在灯光下,我宽容地看到了那些虚伪的生活。

在大约过去了二十年后,我终于到达了中年生活。我宽容地看到了自己所承载的那些重负,它们同样来自于那些不知目的地在何方的旅人们。我们曾经在同一条沟壑里使劲地挖掘。

那些泥污,在一线天的脆弱光线里,变成了我们梦想经过的旅途。

我们在这个被无数人凭吊过的人间缓慢地走动,我们的确不需要过那种大起落的生活。但是,无数迷幻物质却给我们带来了这些。那些宁静的暗夜里的暴风,便与那些旧光景等同。

在灯光下,我静静地看着你们。你们,便是我的梦中兽。

你们,便是我的羽中衣。我有时根本分不清两个终点间的距离。在我常常为明日而纠结的年代里,我的上半辈子便渐渐地过完了。它们像时光的帷幕一般,在灯光下慢慢翻转。

它们或许是时光本身。在明亮的光照之中,我总在摸索,但还是错过了无数的灵魂。

谈谈我们与时代的关系

任何时代也可能是不存在的,如果我们不是活在故纸堆里,或者回忆中,我们的精神也可能是不存在的。

当然,我们在何时捕捉过宇宙的纵深,又在何时,有过永恒的自知呢?

当我们老了,那曾经过去的少年场景也就不存在了。当我们遇到过去的人,与他讨论我们年少时的愚蠢,我们也会变得热泪唏嘘的时候,那曾经的现实也会短暂地回来。但是,往事毕竟将我们的身体催向罪恶或者慈祥的老迈,我们还能够有多少时间来为此而感伤呢?

街道也在慢慢地变了,它进入必然性的归途。像一个遭遇过荒芜场景的人类,现在,它的两畔长满了古怪的杂草。

我慢慢地看完了今生的一种暮色。

毕竟,我已经看完了今生的一种暮色。

就这样,我们都一次次地告别,心怀无端的爱和无端的记忆向着未来走去。我们透过明亮的天空,看到那古老的星球在延续它的蓝色症候,它毫无紧张的思虑。它只是蓝色天空。

在我们未曾察知的事物之中,那蛮荒和明亮也并非只有一种。我们只是小心地记述,那些人,他们也不是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坏起来、古怪起来的。那些杂草燃烧的烈焰,慢慢地熏陶着在我们眼中仍然遥不可及的天空。

我总是觉得遥远。无论在昨天还是遥远的往昔,我总是觉得遥远。我觉得一切都应是渐变而归,但是急促的时代扭曲了我们的感知。我不曾预料的一些事都悄然而至,就像在暮色将临的时辰,我们已经慢慢地变成了另一群人。

旧友们也都变得遥远。他们喧哗着走到了我们的视线尽头。雪天的足迹也已变得遥远,它们被新鲜而陌生的动物占领的时候,我们还居住在村落里,大山在我们的左前方飘荡。我总是觉得大山飘荡,因为这种感觉的错谬,我已经离开村庄而远去了。我到了大山的外面。

大片大片的云在燃烧啊,整整五年,我都在研究那些烈焰。整整一生,我都在研究那些时间。蚂蚁爬过了我们的每一次足迹之深,我觉得悲哀,为这仍然呼吸沉重的人世。在白云下面,我总是觉得白云在燃烧。心灵在飘荡。

在我的左前方,大片大片的白云就是烈焰。白云就是燃烧。白云就是流逝。我觉得毫无指望,但我必须热烈地活着。

因为,大片大片的白云,每天总是如约而至。

写作之隐喻

写作是充满了等待和凝望的长旅。

我宁愿它是充满爱的长旅。

但写作只是充满了隐喻和怅然的长旅。写作只是一些充满了阴沉天色和战争气味的长旅。

在静静地灰暗的天空里,写作是一场战争和寥廓地转动的长旅。

在无数年中,写作是无法被关注的人群之中写满了虚妄的长旅。

在无限的追溯之中,写作是一切无有端点的长旅。

写作是无指向的长旅。在人群之中,写作是虚妄的长旅。

在十月天气里,写作是阅读者眼中的雾色,一切漂泊者站在窗口注目明日的长旅。

在大风和大雨之中,写作者的眼中没有真正的通途,当然,随着风雨飘散,写作者的眼中也没有水流。那所有的关于爱的联想都是干涸和无效的。

那所有的交谈也几乎是无效的。

只有窗口的重入山岳的云層在渐渐地挪动,它们似乎向着无尽的天空的远处,又似乎一直在静静地逼近你的思绪的顶层。写作是所有的情绪之中最接近卑微和静止的一种。

在纷杂的高楼和寂然的空地之中,写作是充满了爱的长旅。

写作是充满了隐喻的长旅。

写作只是毫无戏剧性的长旅。

写作是纯然客观和被拆迁的起居地,写作是一切声息被渐渐地吞噬且永不回归的长旅。

写作并非难以遏制的记忆之中的残余的灰烬,但写作与一切天空类似又存在永恒的差异性。写作是没有颜色的名字、毫无涂饰的柱子和站在路畔被时光淡淡地席卷而去的长旅。

写作是十九年和九千年的长旅。

写作是无法分辨的长旅。

自从离开故乡之后,写作是铁路线和二十三年来无有大变的长旅。

写作是我们所有的约定之中唯一被遵循的道德和铁血规则,因为二十三年来未有大变,写作是我所能够看到的苍老之中最为苍老的一种。它与所有的人类之中的皱纹也全然不同。

但是现在,似乎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回溯了,在通往我们看不到的未来时空,写作是我们所有的欲望之中最容易消散的一种。

写作是最容易导致盲目之爱的一种。在长长的海岸线上,写作是无边的月色和沙丘下的腹部。写作是无限的潮涌和被破坏、打乱的长途。

写作并非任何人。

写作只是充满了通俗的爱的长旅。写作是全然无法辩驳的长旅。

我宁愿它是充满扰攘的长旅。

在空荡荡的遍眼看不到任何一只鸟的天空,写作是充满了灵魂的双面性的长旅。

在夜晚,我经常会看到灵魂飘荡,它黝黑却又轻灵,像一个个从远古走来的人类。

在我们的对视之中,时光是不存在的。因此,写作也可以成为封闭性的长旅。

它敞开的一面,也只是最为脆薄的日记本。上帝和人,都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们所有的梦想都是湿漉漉的。就连皱纹,也是充满了宁静和相思的长旅。

我们所有的人,在静静的相思之中,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静寂的星球,只是宇宙之中淡然如无痕的沙砾。

从此望高楼

这是十月,整个天空是灰暗的,楼群是灰暗的。那宇宙间的灰是灰暗的。在傍晚时分,我们从自己居所的某一局部望见的那高远的天空中的鸟群是灰暗的。它们飞掠过幻想中的田野的姿势是灰暗的。在前所未有的直觉中,我所找到的你是灰暗的。

但灰暗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唯一表述。在积年累月的天空之中,往事和高楼都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唯一表述。它们只是适时地出现在了那里。在我们抬起望眼时的视线的一角,我看见雨丝笼罩了天幕。在高楼的某一局部,我们静静地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但高楼并不是我们的战争,高楼并不是我们的颜色。高楼甚至无关我们的居息。只是,在旷日持久的宁静之中,我们渐渐地走进了高楼的喧哗的暗部。它们相约矗立在高地,就像我们在旷日持久的岁月之中,相约去乡,在更高远的分崩离析之中,我们变成了自己的骨头。

在来自大风雨内部的疼痛之中,我们变成了自己的骨头。我们在楼群之中,像一些无足轻重的事物,辗转来到了时间的暗部。那些记忆蛀蚀着我们的今生。那来自身心内部的荒凉,有时也无比明亮。它们与十月的暗光不同,它们只是我们的骨肉和疼。

我如今已经无法回想自己初临城市的一刻了。在十月如期而至的冷森森的空气里,我抬头看着那些高楼。在下午时分,那越过时间的事物都不存在。那些魔鬼都不存在。在交谈过后重新恢复到冷寂的空气里,那些时间都不存在。

我的热烈的情绪和凝重的时间都不存在。但是,失去了光阴屏蔽的空旷的荒原之中,一幢幢高楼像第一次被我发现似的,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我已经没有信心重新拾取任何旧物了,但午夜梦回,它们却并未远逝。是雷声将我拉回到了往事和旧人之中。

我静静地坐在这里。这是十月,整个天空和楼群都是灰暗的。那宇宙是灰暗的。在黎明时分,我无法想象到的任何事物都是灰暗的。它们也不完全是从这里开始,但始终都在行进,似乎从未停滞。只有楼群在一些时期里被固定下来。

我静静地望着那些鸟儿的时候,我静静地想起我们的命运的时候,我静静地被未来的火焰燃烧的时候,那些楼群是灰色的和宁静的。我想起诗人和日日与我争吵的自己的内心的时候,那外面的苍天和大地是宁静的。那灰色是宁静的。

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是宁静的。在楼群的间隙之中,我们如同苟活的蝼蚁似的。我们已经完全无法回到旷野中了。那些灰色的或者明亮的事物都在等候。但所有的时间都太久了,我們完全无法抑制的那些高楼,也早已在我们的迷茫的视线中矗立太久了。

我觉得那些高楼也是灵魂。那些高楼也是诗人。那些高楼也是灰色月光。那些高楼也是莽苍群山。有时候,我无法在所有的汉字中择词,但那些经过洗浴的事物,都慢慢地变成了时间开始向着远方渗入。

那些经由我手打开的山峦,是我所有的内心虚妄之中最为坚实的一种。

我慢慢地习惯了这些事物,虽然,它们的一部分踪迹难辨,像宇宙的无限和地上的灰铁。

我也慢慢地顺从了这些事物,虽然,它们早已敞开了那些埋葬我们的铁。那些埋葬我们的泥土。那些埋葬我们的松鼠。无数寄宿在大地上的人都故去了,只有我们作为活下来的少数,继续午夜梦回,继续盘亘如蚁。或者,无数寄宿在大地上的人都还精神振奋地活着,只有我们作为一种人类,在一点点地记下我们的内心之死。

……那些发光的天河,便是我们的寂静之轮廓。

从此望高楼(二)

也许就是这样,不错。但这样,也许就够了。

我们生活的大背景是相似的,就连爱和纠结的事物也是相似的。我们叙述的通道被堵塞的方式可能是相似的,至于宇宙奇观和我们尚且看不到的前方,那些小小的风波和巨浪滔天的事实,也都是相似的。寒冷的风和湿润的风是相似的。最为关键的是,在我们的一生之中,也许任何时刻都是相似的。不错,我经常想要表述的就是这些。但仅仅说出这些,与我人到中途就撒手人寰是相似的。我希望能够苟活到老,但或因此故,我所能遭遇到的所有悲伤,就与我们曾经观望的那些事物,也都是相似的。

我曾经拥有一所院子,但后来我抛弃了,或者说是失去了它。在我们彼此憎恶的历程之中,那些院子里的花木荣枯与整个世界的起落是相似的。而且我深信,在每一个年度里我所遭遇的芬芳和美是相似的。我每一次对寒冷的感受以及释放它的通道都是由我亲手种植和挖掘的。不错,它们是相似的。为了完成这些表述,我们所做过的种种努力是相似的。那些县城之中的灰突突的场景是相似的。我们蛇形如蚁的命运是相似的。站在高高的巨石之上,我们所俯瞰到的整个人间是相似的。只是当我们自以为拥有了不同的角度,进而傲视群伦的时候,那些智者的目光多有不同。当然,我们都来自中土,我们没有异域背景,因此我们生活的大背景是相似的。

我们的各种生活是相似的。在一个大到了如同无边洋面的朦胧场景之下,那些和缓的让人慢慢地滋生各种情欲的时刻是相似的。我们因此而背离了自己悲观的初衷,进而沉浸到这样的生活中的事实是相似的。在一种颇近于永恒的漫漶时光中,我们的生与死都是相似的。我们的存在与消失,充实与虚无是相似的。我们的稚嫩如婴儿的心,以及我们已然苍老而悲白发的心也是相似的。我已经完全无法想象这些土地上的众神的消息了,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氤氲如同伪造的众神,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蓬勃的日出和绚烂的山花,我完全无法想象你们。但是,在细水长流的岁月之中,我们的各种相似都被隐蔽起来。我们彼此隔墙而望,那些遮蔽了我们的事物,也都是坚韧不拔而无比相似的。

那些高楼是无比相似的。但孕育它们的那些风雨,诞生爱的那些产房,那些峻伟的山峦和翻译家手中的笔墨却各各有不同。我在南方生活的那些碎玉般的日子,与我写作诗文的岁月是相似的,但我寻找词语和进入生活的方式却偶有差异。我踟蹰在里昂和一条寂寞的乡路上的时光是相似的。我向往外太空的洁净的童年般的目光和一些暮年艺术家的临终呓语是相似的。是的,是的,我相信一切都是相似的。生活既然如此,那圣湖中的波光也渐渐地进入了污浊的尘世。但它们波动的频率或有差异,我有时会在冰期听到人群的哭泣,为此我相信一切泪水和为了洗刷屈辱的挣扎都是相似的。但是,被我们烧毁的那些书籍和村落以及现在遗存在大地上的事物,到底是不是相似的?我无法回答。那些饥肠辘辘的时光也只不过是人世的回返,而我们现在,与那些写作了陈旧但却伟大事物的人们是相似的。我们只不过是居住在自己临时停泊的河岸上,大风一来,我们就和流散的时间是相似的。

那些凛冽的光,它们完全就是灼焰燃烧,它们完全就是灰烬。它们完全就是高妙的蚁群。它们完全就是灰烬。它们完全就是历史上的原野。多少年来,各种风波如同激越的鼓声,现在我们站在平地上,也足可以看到平生视线所难及的各种事物了。譬如那些黑黝黝的高楼,它们就不仅与我们的内心、脏腑无比相近,而且也是相似的。我们昨日写诗的初衷,本是为了驱逐各种邪念,但后来,我们多数时分的创作,也只不过是各种无形邪念的有形制品罢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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