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和他的船

李强

看着镜子里的这张脸，满头白发，连胡须都变得灰白了。卫东自己都不敢相信，已经在这条船上呆了四十多年，也可以说当了四十多年的船长。他发现有一根黑发，索性伸手把它揪了下来，拿在手里端详着，端详着……

卫东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六四年的五月，水库岸边的花儿摇摆着身躯在唱歌，两只水鸟从天空俯冲下来，在平静的蓝色水面上画出两条白线，嘴里衔着小鱼飞回到天空。卫东捡了一块小石头，在水面上打了个水漂。当了三年的海军复员来到了航运公司，当时自己只有二十岁，身上每块肌肉里都像有一只小老鼠一样，是个欢蹦乱跳的年龄，也是个充满梦想的年龄，眼前是一片光明。他梦想每天驾着快艇，船上坐满游客，迎着初升的太阳，带出一片片浪花。

一天，公司书记通知他去公司开会。一进会议室，砰的一声门就关上了，两个人守在了门边。桌子前坐着两个穿军官服的人。书记在旁边站着，看到卫东进来，忙招呼他，“来，卫东，这是两位领导，找你说个事。”书记又转脸对两个军代表说，“卫东是我们公司里最棒的，三代贫农，在部队锻炼过，技术也好。”那两个人只是点点头，也不说话地看着卫东。卫东有些不自在，好像衣服被这两个人扒掉了，要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的。这时候，书记已经退出了房间。人家没让座，卫东就这么站着，本想敬个军礼，举到半空中手又放下了，他想自己已经不是个军人了。

坐在当中的那个胖一点的军官终于开口说话了，卫东抹了把头上的汗。卫东后来也想不起来都问了些什么，当时就是问什么回答什么，来不及想，答完了也记不得问了什么。胖军官问完，和旁边那个记录的人对了一下眼，点了点头，站起来和卫东握了一下手，告诉他今天的谈话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需要卫东去完成。

回到宿舍，卫东回想起刚才的谈话，还觉得紧张。后来才听说，这两个人还到了自己上过学的学校和当兵的部队了解了情况。他想，一定是有大事需要他去干。他有些兴奋，在房间里翻了两个跟头。

几天后，公司来了条新船，卫东当上了这条船的第一任船长，不，应该说是终身船长。当然这是后话。

卫东驾着船在水库里逛了几圈，白色和蓝色相间的船体在水面上划过，带起了一层层浪花，马达声惊起了很多水鸟，向天上飞去。

那一天，真是个好天气。蓝蓝的天，清澈的水，碧绿的草。卫东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双手扶着舵。这条船已经被卫东擦得锃亮，书记直说地板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来。

卫东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很多人簇拥着一位大人物走上船来。船在微微地晃动着，人们的脸上都是笑容。卫东看到了伟大的领袖，他的血液顿时涌上了头部，他想说话，但是他激动得说不出来，他的双手在颤抖。领袖走过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旁边有人向领袖介绍着他的名字，卫东，卫东，领袖乐了。卫东感觉到了领袖的手宽大绵软，四周照相机响个不停。

船在水库里转了一大圈，然后停在了岸边，领袖在下船的时候特意向卫东挥挥手。拢共不到三十分钟，卫东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的漫长。领袖走后，卫东看到汗水把工作服湿透了，看上去衣服的颜色深了许多。

领袖的车子开走后，公司的领导们在书记的带领下，冲上了卫东的船。书记激动地握着卫东的手，高喊着：“同志们，这是领袖握过的手，我们大家都来握一握呀！”那一天卫东的手被无数的人握过，变得又红又肿。

卫东两天没有洗手。

后来，一张卫东和领袖握手的照片挂在了这条船上。人们都说，这三十分钟改变了卫东一生的命运。好事和不知道是不是好事的事，不断地找上了卫东。

这一年和以后好多年，单位先进工作者的奖章都是卫东的，每年只要是涨工资，都有卫东一级。好多年以后，仍然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走过来和他握手。卫东的船总是停在水库最显眼的地方。

书记找到卫东说，“卫东，你和你的船，现在是我们县，我们省，以至全国的重点保护对象，这是你的荣誉，也是全县和全国人民的荣誉。从现在开始，你的工作就是保护好这条光荣的船。”

“请领导放心，我在船在，船亡我亡。”卫东像当兵时候一样挺胸抬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从此以后，卫东的船受到了最好的保护，就是文化大革命最乱的时候，也没有人敢上船来捣乱。他可以随时到公司仓库领最好的机油，最好的棉丝，最好的毛巾来保养这条船。

卫东的工作只有一样，擦船。一天擦两次，一次擦半天。上面的领导发话了，领袖坐过的船，别人不能坐。没人坐，就不用开，每天船就在最显眼的地方泊着。卫东每天都在回忆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后来，卫东看上了一个女孩，燕子，高高的白白的，一笑俩酒窝，是公司专门发放物品的。卫东每次去领东西，燕子都对他笑一笑，说一声，你好。卫东也说一声，你好。领的东西多，卫东得抱着，再去领的时候，燕子就把东西全捆好，整整齐齐的，卫东拎起来就走。卫东好抽烟，听到燕子咳嗽，从此就把烟戒了。别人问起来为什么？卫东说，燕子怕烟味。

水库边上长着好多美丽的花，卫东叫不上名字。每次去领东西的时候，就在岸边揪上几枝花，也不管有没有人，找了一个汽水瓶子，洗干净，把花插在里面，放在燕子的桌子上。燕子说，好看。然后，伸出细长细长的手指，告诉卫东，这枝叫野山菊，这枝叫蝴蝶花，有黄蝴蝶也有黑蝴蝶。卫东想，燕子见多识广，手也长得好，像一枝美丽的花。

一天，卫东看到燕子的桌子上有一首诗：蝴蝶飞来了，带来了清香。飞走的时候，带走了忧伤。卫东不懂诗，但是他知道燕子高兴。燕子说，你每天都给我带礼物来，我没有东西送给你，我给你拉上两首歌，算是礼物了。

下班后，燕子拿了把小提琴到船上。夕阳把金色的光芒撒在船上，远方的山也是金色的。燕子的长发拢在耳后，下巴夹住琴身，琴弓在弦上滑动，优扬的声音飞向四方。岸上的野鸟都不飞了，侧着头也听。燕子问卫东，“好听吗？”

卫东乐滋滋地说，“好听。”

燕子說，“这是一首表现田园风光的曲子。”

卫东说，“像我们的家乡。”

燕子又拉了一首，卫东看到随着乐曲，燕子的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

燕子说，“这是一首伤感的小夜曲，是说一个美丽的姑娘爱上了一个小伙，族里的人们说，两个家族有仇恨，不能结婚，姑娘小伙双双殉情的故事。”卫东也感到心里酸酸的。

燕子问，“我拉的曲子好听吗？”

卫东说，“太好、太好听了。”

燕子说，“你爱听，我就一辈子拉给你听。”

卫东说，“好，我听一辈子。”

卫东第一次握住了燕子的手，那双手冰凉冰凉的。

可是，书记没有让卫东听一辈子。书记找卫东谈话，“卫东同志，你和领袖握过手，你是我们的骄傲，你怎么能和燕子这个资本家的大小姐纠缠在一起呢，有人反映她拉的都是外国资本家听的曲子，你怎么也能听呢。”

卫东说，“书记，那声音可好听了，连岸上的鸟儿都不飞走了。”

书记板起脸说，“卫东，注意阶级立场，你的工作就是看好这条船。”书记扭身走了，上岸时撂下一句话，“你该结婚了，我负责给你介绍一个农民的女儿。”

卫东去找燕子，燕子不在了。一个满口黄板牙的女人负责发东西，卫东看到她就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动，想上茅房。

他四处找燕子，没有人告诉他燕子在哪里，他手里的蝴蝶花再也送不出去了……

后来听人说，燕子在秋天树叶黄了的时候，病死了，那把小提琴也被她摔碎了。卫东一把火，把岸边的蝴蝶花都烧光了。看着黑黑的水岸，卫东哭出了声，眼泪摔在石头上，“啪啪”地响。

卫东又开始抽烟了。

书记真的给他介绍了几个女孩，卫东想起燕子，就和她们吹了。

卫东的工作依旧是擦船。没人发话，这条船就没有人敢坐，卫东就只有一个工作，擦船。卫东现在每天擦一次船。停下的时候就和水岸边的小鸟说话。他分辨得出这一窝鸟和那一窝鸟的不同，知道哪只母鸟和哪只公鸟生的哪只小鸟。他还给每只小鸟起了名字。后来他就从家里带来粮食，吹一声口哨，这窝小鸟来吃，再吹一声，那窝小鸟飞过来吃。

卫东真是待烦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蹦蹦跳跳着，催他找点活干。卫东找到书记，要求换一个工作，向别人一样开船拉人拉货都行，实在不行自己改行学开汽车都行。

书记和蔼地拍着卫东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我们都羡慕你呢，和最大的领导握过手，照过相，啊，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看好那条光荣的船啦。再说了，我们没有亏待过你吧，次次调级没落下你吧，你这样别人想要都要不来呢。”卫东无语了。

卫东还是老样子，每天擦船，停下时就和鸟儿说话。再看着和大领导的照片，卫东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一身的劲没处使，肌肉变得松软了。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到水库，两派红卫兵打得不亦乐乎，他们想到了卫东。谁拉到卫东谁就是正确的代表一样，轮番地找卫东。卫东磨不过他们，答应参加红卫兵战斗队。第一战是彻底砸烂封资修的剧团，大家举着红旗，把演古装戏的戏箱一脚踹翻，红红绿绿的戏装散落在地上，再放起一把火；吹拉弹唱的乐器也扔了一地，一只小提琴从盒里蹦了出来落在卫东的脚前。卫东脑袋“嗡”的一声，他想起了燕子，想起了她的琴声，他扭头挤出人群，回到了自己的船上。他开始怀疑，砸了小提琴就是革命？

于是他躺在船上晒太阳。

他当了十年的逍遥派，又擦了十年的船，直到老书记回到书记的岗位上。

老书记依然是老作风，回来的第一天，就上船来看卫东，拍着卫东的肩膀对他说，“领袖接见过的人就是不一样，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立场坚定，没有参加任何打砸抢，特别是看好了这条光荣的船。卫东，我当时没看错你呀。从今后，你还要继续看好这条船，我们要把它建设成革命传统教育基地，让子孙后代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的光荣。”

卫东的船第二天就挂上了个铜牌牌——“革命传统教育基地”，牌牌就挂在卫东和领袖合影的照片旁边，省里市里的领导都来和卫东握手，电视台的记者也来采访卫东。

卫东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很是激动了几天。

孩子们来了，听他讲述当年的故事。

大学生来了，听他讲领袖如何嘱咐他干好工作。

外面的人来参观，听他讲领袖如何规划未来的发展。

没人来的时候，他也会叨唠几句，讲给岸上的小鸟听。

他又讲了十几年。老书记退休了。

新书记接班，听了老书记的介绍，上任的第一站就是来到船上。新书记拉着卫东的手，看了卫东的照片，说，“你好幸福呀，和领袖照过相，虽然头发白了，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要给年轻人上上课喔。”

第二天，上级领导和电视台的记者们都来了，又在卫东照片的另一侧，挂上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还是记者的采访，卫东胸有成竹地讲着过去的故事，赢得了不少的掌声。

新书记亲自批了一笔钱，把船粉刷一新，船又像当年的样子了。

又有很多的人来参观了，卫东还穿着当年的衣服给人们讲着当年的故事。

卫东老了，六十岁的人了，头发差不多都白了，牙也不行了，腰也开始挺不直了，上趟厕所淅淅沥沥的，得尿上十分钟。关键是近几年来的人已经不知道领袖是谁了，没人再听他讲当年的故事了。

后来，有人承包了这条船搞旅游，敲锣打鼓的，各种表演。上船得买票，十块钱一张。

卫东又被人请回来当老船长。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摆设，顶多像锣鼓一样的道具。

卫东还是穿那身衣服，坐在不显眼的船尾，一坐就是一天。

这年的夏天特别热，来旅游的人也特别多，船上又请了个时装队，搞时装表演。音乐响起来的时候，那些女孩子开始一件一件地脱掉外面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布，还有人在大喊，“脱，脱，再脱，嗷！”

卫东坐在自己的船上，工作了一辈子的船上，低着头昏昏欲睡。看表演的人多，挤他，他又往船边挪一挪。抬头看到那些年轻的脸，他想，自己当年就是这么年轻，走道都要翻几个跟头，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可是，几十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自己干了什么？就守着这条船，干耗了一辈子。燕子如果不死，我们的孩子也像这些孩子一样大了。他觉得心酸，不值呀，自己的一切，就这么样熬呀熬在这条船上了吗？

他开始恨这条船，就是你，就是你呀，害了我一生，也害了我心爱的燕子呀，他用干瘪的手敲打着船的甲板，浑浊的泪水掉在这条船上。他的腰越来越弯，头越来越接近甲板。

船上的音乐还是那么响，人们还是在唱着跳着叫着。

老船长在他熬了一辈子的船上走了。走得無声无息。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