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会考》:后冷战时代东欧中产阶级的心理症候

2017-05-20 21:32王昕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罗密欧罗马尼亚女儿

王昕

《毕业会考》是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蒂安·蒙久1第三部在戛纳电影节获得重要奖项的影片。在《四月三周两天》摘得金棕榈(2007年),《山之外》荣获最佳编剧、最佳女演员(2012年)后,他又凭借此片拿下了最佳导演奖(2016年)。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获得生产艺术电影等级的戛纳的再三肯定,蒙久依靠的不只是罗马尼亚新浪潮的“电影语法”,2更是他不断变换的题材——既维持在西欧视域中想象和曝露罗马尼亚问题的距离,也在复杂性的递进中与更普遍的欧洲关切发生共振。

《毕业会考》正是蒙久颇具智慧的题材与叙事选择的最新版本,不同于《四月三周两天》严酷历史情境中的堕胎故事、《山之外》里有异于城市的修道院空间,《毕业会考》坐落的时空与情境都更接近于影院观众的日常经验。故事的起因是一个罗马尼亚中产家庭的女儿在毕业会考前遭遇了未遂的性侵袭击,手臂受伤的她可能無法按时写完答卷,而能否获得9分以上的平均分是获得英国大学奖学金的条件。而影片的核心事件则是女孩的父亲(医生罗密欧)违反原则帮助需要肝移植的副市长在等待名单上“插队”,以此换取副市长向考官“打招呼”(在改卷时对做记号的试卷加以照顾)所引发的系列问题。

当我们对影片进行这样的概括,凸显出的人情、原则、考试/升学等要素,不免让人联想到中国。平日里恪守原则、敢于担当的父母,一旦面对子女的升学问题,便可能陷入人情与原则的天人交战。《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父亲因为小四只考上建中夜间部希望复查试卷而与人争执不下,2016年的金马奖最佳影片《八月》里“不能低下高贵的头”的父亲为了儿子能上心仪的中学而与母亲一起托关系宴请了学校负责人。子女的升学在这些情境里寄托着一个家庭对于未来的想象,它是一个标识个体成长的明确形式(毕业、录取),也以清晰的等级(学校的好坏)预言着希望的多寡。然而不同于这类具有普遍性的“望子成龙”,《毕业会考》中的考试被赋予了远为决绝的含义。父亲罗密欧所期盼的是女儿伊莱扎通过这场考试(基于此的奖学金)斩断与家乡罗马尼亚的联系,抛弃这个在他看来已无可救药的国家,去“更加文明”的英国展开自己的人生。换言之,罗密欧将这场考试视作女儿逃离罗马尼亚的唯一机会,而罗马尼亚也被他指认为一个必须要逃离的国家。在影片的发展中,观众则获得了反思这种心理症候的机会。

逃离与回归

事实上,逃离罗马尼亚寻找理想的彼岸并非什么新鲜的话题,保加利亚电影学者亚历山大·亚纳基耶夫指出在冷战时代“离开巴尔干地区的想法整日萦绕在许多人的脑海中。他们希望在远离熟悉的本国本土的另外某个地方找到一切事物都完美并受祝福的天堂。”3《毕业会考》中伊莱扎的父母就是在齐奥塞斯库统治时期逃离罗马尼亚的,他们一直在国外生活到罗马尼亚发生剧变后的第二年(1991年),在那个冷战终结尘埃落定的时刻才决定回国生活。然而这场后冷战时代的回归,却在如今被罗密欧称为“一个糟糕的决定”。曾经怀有万丈豪情,想要在罗马尼亚力排众难、让事情有所转机的罗密欧,如今认定自己什么也没能改变。出于最深的绝望,他要求女儿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当做教训,并对她发出了“逃离”的指令。

罗密欧对罗马尼亚的绝望程度堪称一名坚定的“已完党”,在一次谈话中他对女儿说,“相信我,但凡有任何能用来改变这个国家的方法,我都会极力劝你留下来为之奋斗,但我们留下来就够了。” 在他的心目中作为彼岸的英国有着比本地更强的真实性——“当你置身肯辛顿公园,有小松鼠和你追逐嬉戏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显得很缥缈了,你还会怀疑它是否是真的。”

如果说冷战时代的逃离,是基于两大阵营对垒的国际国内形势,是一种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的选择,那么在资本主义阵营大获全胜、失败者拥抱胜利者逻辑的后冷战时代,又为什么需要如此决绝的逃离?影片通过主要情节设计和细节交代,给出的理由是这是一个不遵守秩序、无法公平竞争、依靠人情和关系网络运作的社会。与这个理由恰可以形成对话的是同届的金棕榈得主《我是布莱克》,肯·洛奇讲述的故事正好发生在《毕业会考》设定的“彼岸”英国,在这个罗密欧想象中更加文明的国家,辛劳工作了一生的木匠因为不容人情、商业化的繁琐行政程序而被践踏了尊严与生命。

作为编剧和导演的蒙久对于罗密欧怀有的彼岸幻想的欺骗性也有着一定的自觉,当罗密欧把女儿遭受袭击的原因归结于本地社会时,他的警察朋友提醒他这是一个意外,在其他地方也会发生。而他的母亲与妻子也都不赞同他将“出国作为万灵药”的执念(母亲更是直言“你以为别的地方和这里有什么区别吗”)。然而影片总体上还是依照绝望的罗密欧的心理图景建构了问题丛生的社会环境。影片开头被砸碎的窗玻璃、开车路上撞到的狗、汽车被摆弄过的雨刷、砸坏的挡风玻璃以及女儿遭遇的袭击事件,这些不知何人所为和突然发生的暴力,与晃动的手持摄影一起形塑了影片不安全和不稳定的环境氛围。而汽车内的手机铃声、警局背景音里不间断的电话铃声、副市长办公室和考试委员会主任家里的铃声,这些大多数时候不被接听却充斥着整个声轨的音响,更营造了一种心理层面的持续焦虑。

这种视觉与听觉上的压力,能让观众在逻辑并不充分的情况下接受以正直自诩的罗密欧不惜舞弊也要让女儿通过考试的行为。而在更深层的文化逻辑中,《毕业会考》所调用的还是后冷战时代所延续的冷战结构。冷战虽已结束,但战胜与战败的阵营仍然清晰,社会观念中形成的文化等级依然明确,作为战败国的成员想前往战胜国获得更好的生活是那样的“自然与合理”。

然而不同于因为对本国失望、而退回到冷战逻辑中的父亲,伊莱扎想要做出的是自己的判断与选择。她是会重复父母冷战时代的逃离,还是坚守父母冷战终结时的回归,影片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在经历了昏暗影调笼罩的全片后,一种拨云见日的光亮出现在了最后的段落,并且不只洒在伊莱扎一个人的身上。

失控与成长

罗密欧之所以会有这样内在的绝望,还联系着他作为掌控者和承担者的身份。在和影片四个主要女性角色(女儿、妻子、母亲、情人)的关系中,他都居于父权结构派定的权力位置,也因此背负着这份权威肩头的全部苦楚。为了担起家庭责任,反感罗马尼亚社会逻辑的罗密欧,不少时候却是这种逻辑的执行者。

在劝说女儿给试卷做记号前,罗密欧与妻子先在厨房进行了一场谈话。当妻子坐在餐桌旁、面对观众背对丈夫表示,自己明白公平坦荡需要承担代价、而她情愿承担这代价时,在后景倚靠洗碗池站立的罗密欧反驳到,对方承受得起只是因为他处理好了每件事。当罗密欧的母亲因病摔倒、伊莱扎闯入父亲情人家中将他带走为祖母急救后,在罗密欧母亲家的卫生间里,罗密欧与威胁不再参加考试、情绪激动的女儿进行了另一场谈话。“处理好每件事”被更直白地表述为“你甚至想象不到,为了让你像这样生活,我们不得不做些什么”。而当女儿表达了和母亲相似的意见时(“如果是不对的,你就不应该去做。”),罗密欧则给出了最图穷匕见的回答,“‘你不应该去做这句话说出来多容易。如果你没有去上这些私教课,或是没有参加这些比赛,你能去英国读书吗?”当罗密欧点明高等教育不过是一种阶级秩序再生产的方式,英国这个彼岸是要靠一系列金钱和特权的堆积才能抵达的,他也就是在一种最实用主义的层面上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为了自己的家人能生活得“更公平”,只能参与这个不公平秩序的建构。那么也许影片中被砸碎的玻璃与车窗,并非是毫无缘由的。

为“从来没要求帮助”的亲人做好每件事,却无法获得她们的理解。罗密欧与家人情感上的疏离,从开车送女儿时两人分坐的前后排,到与妻子在医院和家中分隔的距离都有着清晰的展现。在和亲人的关系中,他所依赖的是对物质生活和外部事件的掌控,而为了获得这种掌控,就难免进一步卷入本地的人情网络,因而某种自我仇恨也生产着或混杂在对罗马尼亚的绝望中。

而影片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描绘了这个需要掌控力的男人丧失控制力的整个过程,并让这种“失控”成了超越个人执念、获得反思的契机。在影片的开始,袭击事件让罗密欧对女儿的未来规划遭遇了失控的可能。面对这一情境,罗密欧在寻找挽救方法的同时,也拒绝将袭击事件当做意外,这固然是出于一种“罗马尼亚应该为一切糟糕事情负责”的心態,但更重要的是意外的存在是对自己能够完全把握生活的否定。自己去追查监控、展开调查,是期盼能用一种有迹可循的方式重新获得掌控。然而试图舞弊的事件却让罗密欧的生活滑向了更加不可控的方向。也如他一直隐瞒的母亲病情(对母亲和家人都加以隐瞒),这些他基于利弊考量为别人做出的决定,一旦爆发都将导向失控的升级。

当检察官告诉罗密欧他们一直在监听副市长的通讯、知道舞弊事件,想以此换取对病人的讯问时,作为医生的罗密欧拒绝了这种要求,同时也拒绝了警局朋友打听试探的建议(“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在他仅凭监控视频里相似的衣着,就断定女儿的男友在袭击发生时在场却没有挺身而出,他与女儿的矛盾也彻底激化。在影片接近尾声的部分,罗密欧丧失了对情人、妻子和女儿关系的全部掌控,“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的独裁终于难以为继。而这种彻底的失控,却也让他从渴望解决所有问题却不得的自我仇恨中解放出来,终于可以聆听和尊重情人和女儿自身的意愿。“什么都没能改变”的绝望背后是一种对全能自我的期许,而罗密欧的母亲早已给出了反驳——“你已经改变了能改变的”,每个人也都只需改变自身能改变的。

当副市长心脏病发作去世,检察官们第二次来到医院时,罗密欧的助手用匈牙利语祝他好远,匈牙利族是罗马尼亚的少数族裔,而毕业会考(Bacalaureat)这个词语的匈牙利语翻译(历史与未来

《毕业会考》中除了罗密欧与女儿、妻子的关系,最为重要的两组人物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婚外恋情人及其儿子。这两组人物恰好携带着不断在处理当下问题的罗密欧极为匮乏的历史与未来。在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极右翼领导人勒庞在法国拥有高支持率的当下,对历史的拒绝和对未来的绝望,是身处西欧、美国的中产阶级与罗密欧这样的东欧中产阶级分享的心理症候。而这导向的可能不仅是一人的逃离,也可能是一国的逃离,或对文化传统、立国信念的背叛。

因为伊莱扎将要去英国读书,祖母翻箱倒柜地寻找到了尘封着家庭历史的相册。不同于希望伊莱扎忘记家乡的父亲,祖母一点也不赞同孙女离开,而是希望她能够在克卢日读书。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罗密欧看望母亲离开时,母亲对他的请求和嘱托——“把墓地的杂草清理一下,抹点水泥,那样干净些”,在对话中我们知道这是他之前就已经答应却并不想做的事。这个只出现在对话中有待清理的墓地,透露着一段有待清理的历史债务,以及一份仍被念兹在兹的历史遗产。罗马尼亚社会主义的历史以及对这段历史的葬埋,无疑留下了许多有待清理的墓地。2010年对墓地有争议的齐奥塞斯库夫妇所进行的开棺验尸,所打开的重新讨论和评价社会主义历史的空间(例如2013年的罗马尼亚电影《我是共产主义老太婆》),可能便是这种清理最为形象和极端的形式。

罗密欧父亲的不在场(有待清理的墓地)、罗密欧自身婚姻的破裂和他婚外恋情人作为单亲妈妈的身份,都凸显了缺失的父亲,而在父权制社会里这本就是某种历史的缺失。影片在结尾的段落里,通过让罗密欧照顾情人的儿子马泰填补了这种缺失。而也正是在罗密欧与马泰的相处中产生了几个全片最值得玩味的场景。

在影片的前半段中,罗密欧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做出给副市长打电话请求帮忙的决定的。而在影片的结尾当他带着情人的儿子重新来到这个公园,有着语言障碍的马泰却把石头扔向了不遵守规则的别的孩子。而在罗密欧与检察官第二次交谈结束,带着马泰走到医院的楼梯口时,马泰在一幅社会主义时期遗留的壁画前望向了罗密欧,在画中捧着书本、拿着试管的青年男女身上,男孩看到了医生罗密欧的影子。而已经先走下楼梯的罗密欧,回转头来从马泰的脸上辨认出他曾经怀抱的希望,而画中的青年男女也仿佛和男孩有着相似之处。

在这一影片最为明亮的场景中,已经沦为壁画/背景的社会主义历史(罗密欧曾经认为葬送了就能迎来美好生活的历史)好像在凝眸着他们。那段背负债务的历史中蕴含的创造新人和新社会的力量也仿佛同时被激活。也就是说,这个想要达成送自己的女儿离开罗马尼亚的任务的男人,在不择手段却屡遭挫折的过程中,透过女儿和男孩的目光依稀重新望见了自己曾有的目光,而那一目光也来自于历史的深处。可以说整部影片都镶嵌在该场景纵横交错的目光网络中。

而绝望后重燃希望的罗密欧能否和这些孩子一起疗愈问题丛生的本土社会,东欧乃至整个欧美世界的中产阶级如何重新找回自己的历史与未来,仍是一个有待打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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