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
在那个天空失去朝阳,海水失去涨落的年代,某一天,在十大行星最大的那颗行星的天地间,菲与拜在一块高耸的礁石上相遇,然后彼此相爱了。
拜是一只湖水蓝的史莱姆,菲是一只熔岩红的史莱姆。而它们的爱,却像被火山的热力侵袭的湖水那样,水火交融,一发而不可收。
那一夜,它们紧紧交融在一起,时而收缩,时而扩张,时而偏红,时而偏紫。这一刻,说它们连粒子都亲密地纠缠到了一起也不算夸张。
时间不断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在如毛发一般茂密的从深渊之中伸出的细长立礁周围,半透明的长带放射出以橙黄色为主的斑斓光彩,与点点星空交相辉映。
那光彩从立礁上的某点向上延伸,直插云霄。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为高大的渔夫在云端撒下一张用星辰装饰的网,把上面的天与下面的海连结成明晃晃的一片。
7月的第一个黎明,就这样华丽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映照着其他立礁上与菲和拜做着相同事情的千千万万个色彩斑斓的史莱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一天只是温寒两季相交的平凡一天,而对于菲和拜来说却意义重大,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它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灵魂伴侣。
交合结束后,史莱姆们被称为“灵魂”或“意识”的东西依然会链接着,通过粒子与粒子之间某种微妙的双人舞,它们能准确感受到对方的感受,无论何时,无论相距多远。
然而,再愉悦的宴席也有不得不散的时刻。
在早餐的召唤下,墨灰色的掠行鸟大军开始活动了。随着橙红色天边出现的第一抹暗色,所有的史莱姆们都收到了第一个受害者发来的危险信号。没有视觉的掠行鸟张着垂直的四翼,身体不断地旋转以维持飞行的姿态。与此同时,它们发出高频的叫声,借助回声寻找着那些仍然陶醉在交配过程中的史莱姆们,收翼俯冲,将猎物叼起,一口进肚。
史莱姆的本能告诉它们:别嗨了,得逃命了。动作快的或者足够幸运的史莱姆敏捷地爬到了立礁的孔洞里,躲过了接下来的屠杀。而那些不够走运的史莱姆们,要么被掠行鸟吞噬,要么在惊慌之下掉入海洋中,被那些等着美餐的金属色复眼的海兽吞噬。
侥幸的是,菲与拜慌忙逃到了一个岩壁的阴暗面,钻进了两个互不相通的岩穴之中。
安稳下来后,它们互相发送探询的信号,得知了彼此安好的消息。
安全的巢穴之外,掠食者的狂欢仍在继续,可这一切已经与故事里的两个主角没有关系了。掠行鸟的怪叫,翅膀拍打的声音,重物掉落的声音,风在洞口刮过的簌簌声,这一切都被两个已经沉浸在愉悦的新生活中的个体彻底忽略,成为了脑海中的布景上微不足道的一点颜色。
即便只是在梦中,它们也略微感觉到了对方的柔软和彼此的独特气味。
故事发展到了一个温暖美好的阶段。两只史莱姆从此快乐地生活着,尽管因为习性不同,它们选择了分居。
热爱天空的菲住在立礁的顶端,能用于藏匿的孔洞很少,也容易受到掠行鸟等飞禽的袭击。然而,占据这个位置却最容易让史莱姆吃饱。因为天空中经常会有作为史莱姆主食的滚烫的灰团子掉下来,处于立礁顶端的菲,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相反的,在食物较为匮乏的底端生活的拜,也变得越来越懒得动弹。它只能捞一些飘到立礁附近的海兽的残羹剩饭,或者在岩壁上舔微生物用以果腹。但相对来说,拜也更加安全,不需要时刻警惕天空中的掠影,只要钻进迷宫一般的洞穴里,就没有什么死敌能抓到它。
总之,它们就这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也关注着对方的生活,就像看着自己身体的另一部分,最初狂躁的占有欲变成了一种普通的归属感。
光阴如梭,对于基本上不思考的史莱姆来说,长久的岁月只是用来不断重复觅食、排泄和睡觉的过程。过去的每一天仿佛都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差别,可它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确赐予了它们一点神秘的礼物。
比如说,随着粘液分泌的减少,拜的皮肤与岩穴内壁的粘着力越来越小。近海潮湿的岩壁让拜的腹部变得毛糙,出现的那些坚硬的皱褶取代了粘液,增大了对岩壁的抓附力。而体型的增长,也导致它不得不放弃很多以往适宜居住的小岩穴。
对于菲来说,时间的影响也是很显著的。为了躲避空中的危险,它体内的纤维越来越坚韧有力,甚至能实现从一个立礁到另一个立礁的短途跳跃。它的外皮上出现了很多褐色的纹理,身体变得轻盈,移动更迅速。
不变的是它们依然时刻关注着对方的世界,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当然,两只史莱姆恩爱的生活也不是四平八稳的,除了捕食者和天气突变等糟糕状况带来的干扰之外,它们也时常担心会食物中毒。因为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可不止有灰團子,也有一些颜色相同、形状类似但气味不同的假团子。而这些假团子会毒死误食的史莱姆。
很快,又到了温寒两季交汇之时。
在恒星依然存在的时候,每逢此时都会见到极其壮观的种群迁徙。生物从平均水位下降、越发寒冷的北半球前往水位上升、渐渐温暖的南半球。
不过现在,恒星已经消失百年,温寒两季也仅仅只是时间上的概念。白天只有那些闪耀的、缠绕整个星球的网给行星提供光明。
史莱姆们又一次感受到了本能的召唤,就像饥饿驱使它们寻找食物,困倦让它们陷入沉睡一样。这一刻,潜意识中的某股力量驱使它们同时做了相似的事情。
夜晚降临,和菲一样生活于立礁上的几亿只史莱姆开始攀爬网带,向天空的更高处前进。而此时,掠食者正守在网的四周,等待着又一次盛宴。
只要突破掠行鸟的飞行高度,它们就安全了。不过,在爬到这将近一万米的高度之前,每只史莱姆都不得不面临此生中最大的考验。在千军万马冲向天空的过程中,唯有最敏捷、最狡猾的史莱姆能够生还。
与此同时,和拜一样生活在海面附近的几亿只史莱姆找了一个宽敞的、水汽充沛的石窟,睡了此生最长的一觉。
在梦中,拜成了菲的另一双眼睛,帮它时刻盯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几千米的高空上,菲正在努力地攀爬着。它的速度很快,也懂得利用网带与掠食者周旋。菲频繁地跳跃,让自己时刻处于安全的位置。由于以往生活的磨练,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突然,一个掠食者和史莱姆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发生了。光线开始变得暗淡,接着出现了一团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黑影。悬停了几十秒后,随着一声巨响,黑影就像被砸碎的墨水瓶一样,崩裂成千万块黑色的碎片。锋利的碎片落到网上,形成了一场死亡之雨。
上行的线路被割断了大半,无数的史莱姆随着网带摇摇晃晃,然后无力地坠落。掠行鸟也被吓坏了,不少直接撞到那黑色的不明坠物上,在空气中燃烧起来。
由于拜的及时警告,菲发现了一个向它冲来的不明物体。它借着两根崩裂的、正在下坠的网带敏捷地一跃,与那物体擦肩而过,落到了一根安全的带子上。
它不停地跳啊跳,终于摆脱了那场死亡之雨。
剩下的事情,就是继续攀爬。终于,菲和仅存的几千万只史莱姆安全地抵达了终点——一个风只会水平吹拂的气层。网带依然向上延伸着,掠行鸟在云层之下盘旋着。
菲的身体感到了寒冷,越往上攀爬这种寒意就越明显,也越容易触发菲的困意。它蜷缩着身体,粘附在网带上,尽管它没有尝试过这样的睡眠方式,不过本能却驱使它这样做。
渐渐地,它也进入了类似拜的那种睡眠状态。
但不为它们所知的是,在它们陷入沉睡的时候,它们的皮肤分泌出了粘液,把它们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茧壳。
接下来的一个季节,它们都在各自的地方长眠着,对身体渐渐发生的不一般的变化浑然不觉。它们体内的纤维开始变得长而多,并且不断地重组、融合,生出了新的组织和器官。
在茧内,菲和拜继续进化着,各自的潜意识选择了它们将来的生活方式。借助这一阶段,它们将会变成更加强大的模样。
温寒交替,又过了一年。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菲和拜的壳开始破碎,它们渐渐苏醒了过来。
菲醒了,张开垂直的双翼,发出了一声颤音。
拜也醒了,睁开金属色的复眼,掉到水中,激起一朵水花。
从此,成为掠行鸟的菲将获得在天空飞翔的自由,而成为海兽的拜将获得在海洋中遨游的权利。
而在这个时候,恰逢史莱姆们的交配时节。菲和拜同时意识到,在黎明时分,那就是它们新生以来的第一餐。
饱餐之后,一切都回归平静。幸存的史莱姆们选择各自的栖息地,而新生的掠行鸟们在天空中兴奋地盘旋,体验着风吹过鳞羽的感觉,用回声描摹一个从更高的角度观察世界的图景。
海兽们看起来没有那么兴奋,它们磨磨牙抖抖鳍,潜入水中,看了看自己即将生活的水下居所,然后找了个足够平坦的地方趴着睡着了。
在这个世界里,成长是一个缓慢而曲折的过程,伴随着选择、适应和对抗,所有的生命都有一个源头,却又彼此不同。相同的是,它们每作出一个选择,就成长一分。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与之前的有一点相似。
菲和拜继续成长着。随着环境改变着自己,拜本能地喜欢更加寂静、更加黑暗的深海。仅仅在浅海生活了几年,它就难以忍受像一坨充气的肉一样飘来飘去的感觉。更何况,海面上的声音太嘈杂了,无数的噪音和色彩都在影响着拜所追求的安静生活。为了避开它们,拜不断地调整自己生活的位置:離海平面越来越远,周围也越来越暗、越来越压抑。然而这正是拜想要的生活,在不断地下潜中,拜学会了如何不依赖视力来捕食。几次蜕皮之后,拜变得更庞大,复眼却越来越小,直到视力彻底丧失。而这个时候,它已经是一只体型超过最初百倍的庞然大物了。它生活在极深极深的深渊之中,就像黝黑的宇宙空间中一颗沉默的黑色行星。它几乎不需要再去捕食,只需要张大嘴不断地吸入海水,不慎落入水流的生物便会被它吸入口中。而这一刻,它才稍微感觉到有点满意。
在深海中,拜触及了海底一个巨大的暗灰色的海绵状物质。这个海绵状物质紧附在最深的海底,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有的地方产生高耸的突起,而且这些突起会不断延展着,直到形成海面上史莱姆们认为是立礁的那种东西。而这玩意的材质,有点像它们生长过程中褪下的皮。
拜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安顿下来,享受着这深邃的寂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