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急

2017-05-19 03:33杨小凡
当代 2017年3期
关键词:镇里李渔新村

杨小凡,安徽亳州人。著有长篇小说《天命》《红尘》《海灯传人》等,中篇小说集《玩笑》等。

官场是忙的,每个人都像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团团转,一刻都难停下来。

但书法却是慢的,慢得使时间都长了起来,慢得看不到远处的方向,安心于不舍不弃的一年半载,却也不见鲜明的长进。吴易东却抱持不放,他就是从这书写之慢中体味到了乐趣,消解了官场中另一个自己的不快与烦躁。砚是石的千古凝成,墨是松烟幽香淡溢,笔是竹和毛羽融为一体,纸是檀树浆抄的洁白柔软,运腕提笔墨纸相交,快适无比。在轻重提按起承转合之间,书写便淡去了心中的浮躁与杂芜。

人的一生中,三十年应该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专注地做任何一件事,按理说都会开花结果,大有斩获的。

吴易东却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他三十年内专注做的两件事自己都不太满意。更多的时候他回顾这三十年,收获的却是沮丧和无奈。二十岁那年他阴差阳错地入了行政口,成为一名办事员。那时候乡镇还叫公社,公社里的人文化都不高,说话也不太讲究,人们就喊他“打杂的”“跑腿的”。他机灵、勤快,公社大院的人无论是谁吆喝一声,他肯定是一叫就到,一到就干,一干就得干好。当然,这些事无外乎是打打杂、跑跑腿。

后来,他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向上走,五年前竟当上了惠济镇的书记。县里找他谈话的那一刻,吴易东突然觉得对自己有了点信心,像是黑夜里慢慢行走时看到了前面的灯光,他觉得自己弄个副县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中国的官场很多时候不就是论资排辈吗,再怎么说,也会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可慢慢地,应该说是五年后的今天,他却又突然发现自己错了,自己五年没挪窝的现实就说明了这一点。上面并不都是论资排辈,要论的东西很多,比如上面有没有得力的人、有没有送礼,当然也包括有没有业绩。

吴易东是有些失望,虽然他心里也很不甘。但没有办法啊,在县里市里没有人替他说话,他也真没有给谁送过钱,业绩吗本来就是领导说了算的。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还真就不行,这不仅仅是相声里的逗哏,现实更是如此。夜深人静时,回想自己在官场这三十年确实失败和无奈,沮丧便自然而生。

有时,吴易东也觉得是有快乐的,这个快乐被他称之为“腕下快乐”。三十年间,他几乎每一天都濡墨挥毫,临帖读碑。

吴易东研习和心仪的是板桥“六分半体”,隶、楷、行、草杂糅一体,基本达到了妙在能合神在能离。可他依然不是中国书协会员,连市书法协会会员都不是。据说,北京一位书坛大家见了他的字,连声惊呼他的字已居板桥左右,逼近大成矣。可吴易东依然什么名头也没有,因为他从没参加过“兰亭杯”之类的比赛。他在看来,笔下惊蛇走虺确实是件快意之事,而参加比赛用字作为对抗打败对手获金银铜奖,写字便弄成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失去了闲情,也没有了惬意和风雅。但是,在现在这样一个什么都要贴标签量化的年代,这三十年吴易东所追求的晋风宋意、陶然以醉,就显得尴尴尬尬的。

他想到自己在书法界一点名号也没有,似乎觉得有些后悔和沮丧,甚至有时也认为是一种失败。

尽管如此,但书写在他心里还是神圣的。只要有时间,清晨午后或者深夜,他的砚台总是湿漉漉的,还有湿漉漉的毛笔,雪白的宣纸铺开来,他便开始抽烟。抽了一支烟,有时是几支后,闲适的氛围和悠然的心境才徐徐而来,这时他才提笔蘸墨,腕下生风。

此刻,吴易东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成了这个时段的自在神仙。

这个腊月,尽管惠济镇的人都盼着雪花飘下来,可老天爷就是不让雪下来。没有一场雪,这年就没有啥年味,少了许多东西一样。当人们都失望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却突然遮天蔽日飘落下来。人们一阵欣喜欢呼后,便躲在屋里安静得没声没息,天地间一片静穆。

吴易东在镇食堂吃了饭,心情很好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他抽了支烟后,就开始研墨。这样的时刻,不挥毫骋怀,真是说不过去。

今天,他临的是陆机的《平复帖》。《平复帖》是草书演变过程中的典型书作,虽隶意犹存,但又没有隶书那样波磔分明,字体介于章草、今草之间。此帖秃笔枯锋,刚劲质朴,高雅之间神采清新,字虽不连属,却洋洋洒洒,字里行间透露出书家的儒雅与睿智。吴易东提起笔,静心读帖,思绪万千,却久久不敢动笔。

这时,突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吴易东。

谁啊,这个时候竟来敲门。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但迟疑了一会儿便判断肯定是自己的搭档李渔镇长。他与李渔搭班三年半了,对他的脚步声和做派十分熟悉。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才会这样咚咚地敲门。于是,他一边向门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说,“老李啊,雪天雪地的,咋从城里回来了呢?”

屋门拉开,李渔一头雪冲进来。

吴易东笑着说,“老李,你咋回来了呢,不在城里陪弟妹,这雪天雪地的?”李渔一边拍打着头上的雪,一边说,“这都腊月二十五了,我能睡稳吗!”这时,吴易东开始给李渔拍背上的雪,雪白白地落在地上,转眼间就成了湿漉漉的一片水。

“奶奶的,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这还真下了!”李渔跺着脚,骂了一句。

李渔是按吴易东的安排进城送礼去了。

每年,镇里都要拿出十来万块钱,给县里主管部门的头儿送送。在其他镇,一般都是书记和镇长一道儿去的,这种送人情的事一定是两个都参与的。吴易东却懒得去,就让镇长李渔一个人去。这当然也包括他对李渔的信任。书记镇长一般都尿不到一块儿去,可他与李渔却团结得不错。一方面是因为他与李渔曾是市党校的同学,另外,两人脾气相投,李渔从来都没有争过权。用李渔挂在嘴边上的话说,“书记,我就是你的跑腿儿的,家你当,事我办!”

吳易东泡了杯祁门红茶,递给李渔,两个人便坐了下来。

李渔端着茶,把下午到县里走动送礼的事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就有些激动了。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声音很高地说,“这些人都不守江湖规矩了啊,说好的送礼轻重都差不多,大周镇却送起现金了!”endprint

吴易东一听,先是一惊,就问道,“你见啦?”

“可不是吗,我进朱局长办公室时,大周的老张正要起身走。我一瞅,桌子上那个信封还在那里,足有两万!”李渔看着吴易东,又叹口气接着说,“官场也不按套路出牌了。我们这些镇说好的,给局长只送五千块钱的卡,他倒好玩起了现金!”

吴易东叹口气,然后苦笑了一下说,“唉,咱是穷镇,弄不到钱呢。”

李渔见吴易东这样叹气,就说,“书记,咱不能充硬头鳖啊。说不准这个老张给一把手送多少呢。你得出马了,现在他老张是支着架子跟你竞争呢!”

吴易东明白李渔话里的话儿。明年怀副县长要转岗,他与大周镇的书记张达是呼声最高的人选。过了年,吴易东就五十岁了,如果这次再上不去,就彻底没戏了。年龄是把刀,过了年龄,就会被一刀切下来。吴易东要是这次上不去,李渔由镇长转为书记就基本没戏。他心里明白,李渔也是聪明人,只有自己走上去,他才有出头之日。所以,他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官场如战场,只有共同的利益才可能形成同盟。

吴易东与李渔想法不一样。他从没以个人的名义给上面送过钱,何况他也没有钱。儿子大学毕业又读研究生,妻子一个小学老师就那点可怜的工资,他又从来没收过别人的钱,平时就那点工资补助,他就是想送也没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没按官场套路办,自己不从下面收,咋有钱往上面送呢。

李渔见吴易东不停抽烟,不再说话,就笑着说,“书记,我知道你手头紧,但再紧,这场戏也得唱啊!”吴易东苦笑一下说,“老弟啊,你是让我唱空城计吧。我可没那本事!”

这时,李渔从怀里掏出几捆百元票子,往茶几上一放,笑着说,“别愁了,我给你准备好了!你必须到‘苏一号那里去一下。明天就去!”

吴易东被李渔弄愣了。他瞅着李渔有几十秒才开口说,“你这是弄啥呢?这钱哪来的?我可不敢收啊!”

李渔肯定预料到了吴易东见钱后的表情,就笑着说,“别怕。这钱也不是我送你的,也不是我偷的。是你自己挣的!”吴易东不解地盯着李渔,等着他把话说下去。李渔却故意把话停了下来,他吸了口烟,才接着说,“这是宋伟托我买你的字,给的润格!”

吴易东立即明白过来。宋伟是李渔的妻弟,是个包工头,平时干着镇里的一些建筑活儿。这很显然是李渔让宋伟出钱,怕吴易东不收,就说是买他字的钱,要让吴给他写几幅字。吴易东在心里感激李渔的用心和好意,但他还是不能收这个钱。收了这个钱,他与李渔的关系就变味了,甚至成为李渔手里的把柄。

于是,他笑着说,“兄弟,你就见外了。我这字还真没卖过钱,脾气相投的我就写一幅给他,不相投的给再多的钱也不写。宋伟要字还说个啥,要多少我都写,不过,钱一分都不能收!”

李渔听吴易东这么说,气得猛喝一口茶,摇着头说,“老兄啊,你,你真的是个异数。入乡不随俗,咋能行呢!”

吴易东笑得很苦,但还是笑着说,“兄弟,现在官场毕竟还是有正义的。一号这几年用人,我看还算坚持了三个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的人提拔靠上面有人,三人之一的人提拔靠跑和送,三分之一的人还是靠工作的。我们哥俩就不能硬着头皮再拼他一年,干出亮点,成为靠业绩提上去的人吗?”

李渔了解吴易东的脾气和为人,知道吴易东是不会接受这钱了。没钱他就肯定不会去送,那只有靠工作亮点了。他想了想,就说,“好,老哥我听你的。那过了年,我们就启动新村建设,再苦再难也要做成亮点。但愿那时,老天能开眼,让我们成为靠业绩上去的那个三分之一吧!”

一个月前,县里决定在全县搞三个“新村整治”示范点。想让惠济镇在幸福里村试点,吴易东和李渔怕出力不讨好,一直拖着。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下了决心。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吴易东看李渔支持搞这个试点,心里也高兴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案。李渔站起身,也走过去,笑着说,“书兴大发了?想写什么?”

吴易东想了一会儿,就说,“今天先为新村题个名吧!”于是,他提腕蘸墨,写下三个饱满的大字:幸福里。

现如今,日子越过越好,可年却越过越没有年味。

在吴易东看来,过年就剩下三件事了:贴春联、看晚会、赶酒场。

儿子腊月十六就回来了。贴春联、看晚会是他和妻子的事,吴易东自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赶酒场。其实,他不喜欢喝酒,但不喝不行。一年了,亲朋好友在一起喝一场是不能拒绝的;比自己职位高的老领导叫喝,也是不能拒绝的;从外地回来的同学、老乡、朋友给你打电话了,你总得安排一场吧;人家请你了,你吃过了喝过了,总要回请一下吧。唉,每一场酒都有充分理由,如果拒绝了,别人就会说你“大样”,下一次肯定也会拒绝你的酒场。

从除夕到初七,吴易东这八天赶了十七场酒。他觉得自己就是被泡在酒精里了,一身的酒气就没散过。虽然,每天都换一套衣服,可那酒气还是缠绕着他,自己都觉得很难闻。他想,人的胃真是太神奇了。天天被酒精泡着,再加上酸甜苦辣鸡鱼肉蛋在那里作闹着,就是钢质的铜质的也被腐蚀坏了,可那肉的胃就是没问题。那就造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初八上班。吴易东召开了镇几套班子成员会。虽然每年的这个会都是例行公事,大家在一起收收心,交换一下春节这几天酒场战况或牌场输赢,但今年这个会却有一项重要内容。那就是,布置“幸福里”新村整治工作。既然年初一那天他与李渔去一号家拜年时,一号表过态了,那就要真抓实干,保证在入冬前全面完成。

虽然,班子成员也觉得这事不好弄,但大家还是有些兴奋,毕竟有事干了。现在乡镇的财权收到县里了,统收统支,不找点事干,连喝酒的钱都没有,更不要说发奖金了。所以,大家还是想找点事干的。更何况省里下发的《关于推进农村危房改造和村庄整治意見》里有规定,可以整合各项资金,省里还“以奖代补”。不是说经手为富吗,这样一来,这一年大家有酒喝就不成问题了。乡镇里的一般干部要求其实也简单,想发大财是不可能,就图个在乡下有点面子,有酒喝有烟抽,工资省着不用再混个肚儿圆,一年年忍着熬着,到退休能混个副科正科就行了。endprint

惠济镇的班子是团结的,这主要取决于吴易东和李渔。书记和镇长能尿到一起,下面自然不会帮帮派派的。会上,李渔主动承担这项工作。他说,“吴书记虽然挂的是组长,但事还得我们干。总不能让老板事事跑到前面吧,我们在前面冲,真有难事吴老板去摆平就行了!”这样说着,大家就笑着表示了赞同。散会的时候,李渔看着吴易东说,“老板,这年还没过去,我们还要拼着命给你干,你得有所表示吧!”李渔说话是有分寸的,他这样说,既保持了自己作为镇长的尊严,体现了他与吴易东的亲密,更充分衬托吴易东一把手的地位。其实,这场酒是他们俩节前就商量好的,吴易东就笑着说,“惠济镇是镇长说了算,你安排吧!”

李渔笑声很响,他用眼把会场扫了遍,最后说,“那我就安排了啊。今天咱点好酒,享受享受!”

李渔是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乡镇工作经验十分丰富。初九那天,他就把幸福里村的书记刘金和村主任杨德云喊到了镇里。他把幸福里新村整治的事说了。村书记刘金六十多了,两个儿子都在省城工作,几天前就说不想干了,想到省城享福去。他当了一辈书记了,现在越来越淡,又有哮喘病,基本不问事儿。主任杨德云就是幸福里村的实际一把手。她是民办教师出身,没出嫁时就是有名的泼辣女,喝酒骂娘侃大山比男人还男人。她一听镇里把这事定了下来,县里也作为了试点,就很兴奋也很自信地答应了下来。

中午,李渔和吴易东几个人在镇食堂请刘金和杨德云喝了场酒。德云喝得差不多了,临走的时候非要到李渔办公室,说是要单独请教下一步工作。李渔就说,“你不怕我酒后失态啊?”德云就笑着说,“怕你?我倒要问问镇长你怕不怕我酒后乱性呢!”说着,两个人就拉拉扯扯地离开了食堂。这时,关副镇长说,“都说他俩有一腿,今儿个我还真信了!”食堂里就爆出一阵有高有低的笑声。

其实,杨德云是趁着酒色盖脸来给李渔讨价还价做交易来的。杨德云的弟弟杨德草是个小包工头,她是想让弟弟把这二百多套房子的工程揽下来。可她也知道李渔的妻弟宋伟也是个小包工头,这事得事先说明了。刚才喝酒的时候,她就想好了。所以,一坐下来,她就开门见山地说,“镇长,你也知道现在村民并不都同意整治合并集中居住,就是硬捏着头皮同意了,可建设时也会很不顺利的。”

李渔刚听一句,便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不说透,只是笑着说,“德云,你咋想的,别给我绕了,来直接的吧!”

杨德云喝了水口,说,“镇长,这也算安居工程,事关八九百号人的安全问题,对工程质量,我俩都得负起责来。”李渔突然糊涂了,这女人肚子里装的啥花花肠子呢?于是,他也不动声色地说,“你是在给我谈情说爱啊,云山雾罩的,直说,直说。”杨德云就笑着说,“那好,我直说。我是想,为了保证质量,你让宋伟供钢筋水泥,我让德草负责盖。这样,质量就有我们两个控制着了。我们放心呢。”

李渔对杨德云这番话多少有些意外,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女人。想了想,就说,“工程的事可以让你弟干,但得走招标程序。至于材料的事让不让宋伟干,我还没想好。”杨德云望了一眼李渔,就说,“镇长,咱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谁想的啥都知道。你要是不让宋伟供材料,我还真不让德草干了,这试点工期猴年马月还真说不准了呢!”

李渔猛地掐了烟,站起来,伸出右手。这时,杨德云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李渔开口说,“就按你说的办,但村里的事你必须摆平!”杨德云用力握了一下李渔的手,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回去就先开党员会,摸摸情况。”

杨德云是有办法的,她回到村里先开了党员会。开会之前,她带领村里十一名党员重温了《入党誓词》。会场一下严肃起来。这时,她强调说,这是中央的决定省里的任务县里的主张镇里的大事,是党安排下来的大事儿,共产党员必须无条件服从。谁不服从不支持就是背叛誓词,上级必须处理。会开得很短,但效果很好,大家签了保证书,会就散了。

第二天,她又把村里十几个刺儿头召集在一起,说是开“座谈会”,听取大家的意见。她清楚,这十几个人如果拿下了,接下来就不会有事了。但这十几个人议论最多的是,并村后腾出来的土地问题。镇里有了规划,村子整合搬迁后,原来500多亩地准备引进一家工厂。按说,这是好事儿,有工厂了,村民就可以在这里做工。但老百姓关心的是,这地多少钱一亩卖,卖的钱咋分,这中间会不会有猫腻。

杨德云知道,在村里最难弄的是王必福。他七十多岁了,1955年参军,当了三年兵,1958年转业到合肥一家塑料研究所工作。1961年,响应国家“跨黄河、过长江”号召,主动写申请回家乡支援农业生产,说的是完成任务了再回原单位,结果再没能回去。他天天上访,公社就让他当大队的民兵营长,后来降为大隊会计,再后来降成生产队政治队长、生产队长,一直到1981年卸任了,他就成了村民。虽然如此,他的威信却很高,他家慢慢成了第二村委会。不拿他当根葱是不行的。

王必福对新村建设没啥直接的反对意见,就是觉得对国家这政策想不通。杨德云到他家征求意见时,他也许是碍着情面,没说啥难听的话。他说,六十年代城市乡村化,城里人到农村当知青,把农村年轻人的心弄乱了;二十多年后,乡村城市化,农村人到城市里去,农村盖小区;乡不像乡、城不像城的,人心都乱了,秩序也乱了;这几十年农村人被国家弄得在城乡之间飘来荡去地悬着,他想不通。杨德云那天从王必福家出来时,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简单,这老头子心里鬼着呢,从他的话音里听出来,他最主要的还是关心咋建设、咋分配、成本多少、腾出的土地咋卖。

对其他几个刺儿头,杨德云是不会一一造访的。她是村长,她只能去王必福家,一是表示尊重,二是堵住这老头子的嘴,她是给别人看的。接下来,她让几个亲信在村里放放风,听听议论。这是她的策略,摸清了这些人的真正想法,就可以对症下药了。另外,她自己在家里对这十几个人一一进行了分析。谁家计划生育超了,谁家孩子想参军,谁家有什么事可以作为把柄。这些都是她出手的底牌,也是这些刺儿头的麻骨,关键时候有用。endprint

几天过后,村里人议论纷纷,仨一堆俩一团地说着这事。杨德云觉得时机成熟了,不能再继续让这些人议论下去,就决定召开座谈会。

她把这十三个人都通知到村部,好烟好茶敬上后,就开始说话了。她先从中央到镇里,把政策说了。然后说,“咱农民现在富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图的就是一个好环境。新村盖好了,有娱乐室、有图书室、有花园有广场,水冲厕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更何况一家六万块钱就行了,其余的钱镇里筹、国家拨,我们还有啥说的呢!”

她一番话讲完,就让大家发言,表态。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不开口。谁都知道,从明里说啥反对理由也说不出来。现在上面叫办的事不都是这样吗,从明里说理由一套一套的,可到最后经被歪嘴和尚念变样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现在上面都说和谐了,我就是不同意你也不能捏着鼻子硬灌醋。

会就这样僵持着,没有人发言。这时,杨德云望着王必福说,“必福爷,你一辈子经多见广,先打个头炮吧!”王必福本来不想说,可听杨德云这样一说,其他人又把目光一齐投向他,他只得开口了。他咳嗽了一声,然后说,“这个新村整治,我没啥意思,这也是国家的主张。不过,我只要求公开、公平。”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又接着说,“公开嘛,就是啥事儿都张榜公布,公平呢也简单,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我就不多说了。”

见王必福开口了,下面就开始嘁嘁喳喳地说开了。有的说房子成本太高,弄不起;有的说将来咋分;有的说那老庄子腾出来的地如何卖,钱咋分。说到底就是两句话,钱和地咋分公平。杨德云听着,心里就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强压着火气。但心里却骂道,公平?这世道有多少是公平的事儿?如果事事都公平,那谁都不要张嘴闭嘴说“公平”这俩字了。

杨德云知道这样的座谈会要想统一这些人的思想是不可能的,这只算是一次交锋,也可当成是让他们出一出心中的怨气。现在,这几个人肚子里憋得像皮球一样,不放放气,一下子按下去不可能。看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她就宣布说,“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既然你们的意见统一了,下一步工作就好办了!”其实,这是杨德云说话的艺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统一意见,但她总结时就这样说,村会计记录了下来,将来就可以作为整治这些人的依据了。座谈会上,都统一了,以后再不同意就是反悔。

她刚说到这儿,懒孩突然说,“主任,我可没同意啊。房咋盖、咋分,地咋卖,钱咋弄,这要是不说明白,我坚决不同意扒房!我就不信,这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把我的房子炸平了不成!”

杨德云一听这话,两眼望着懒孩足足有一分钟没说话。会场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喘气都听得真真切切的。这时,杨德云说,“懒孩叔,你的房子我还真得拆。你儿子又超生一个女孩,你敢违法生孩子,我就要按法拆房子!你信不信?”

说罢这句话,杨德云站起身,声音很高地说,“散会!”

在惠济镇政府大院里,人的待遇是分等级的。

镇食堂里的一日三餐就体现得最分明不过了。按规定,早餐稀饭、油条、鸡蛋、大馍、咸菜;中午和晚上,两荤两素;但只要是吴易东或李渔两个人有一个来吃的,就要加菜。早餐一般会加狗肉汤、牛肉馍,中晚餐就会加两个荤菜,凑成三荤一素外加一个汤,有时还会拿出两瓶酒,随意让人喝点。这规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反正大家都认可,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公平和奇怪的。

镇食堂的玉芬嫂,对镇里每位干部的口味都拿得准。但她也挺辛苦,每天晚上都要给吴易东和李渔打一个电话,问一问明天早上是不是在镇里吃早饭。当然,有时李渔也会直接给玉芬嫂安排的。李渔镇长的安排有时也很暧昧,高兴的时候他会在晚饭后给玉芬嫂开句玩笑,“嫂子,今晚我一个人睡啊!”

这意思玉芬嫂心领神会,明天一定要提前给老黄订牛肉馍。同时,也会以送茶送热水这样的理由到李渔住的那个小院坐一会儿。至于他们俩在一起谈什么,都做什么,时间长了,也没有人感兴趣了。现如今,男男女女那点事根本就不算个事了,大小干部都各有各的小秘密,谁也懒得问谁。

惠济镇的“黄记牛肉馍”全国独一份,已有五百多年家族单传历史。吴书记和李镇长爱吃牛肉馍这是有理由的。牛肉馍是清真食品,做工讲究。第一道是做馅儿,以上好的黄牛剔骨肉为主料,佐以粉丝、葱、姜及十八味作料拌匀后,其形状以不塌架为准;第二道是和面,面和好之后要醒好,然后用手按成薄皮,层层卷入肉馅,再把肉馅团按成直径35—40厘米、厚3—5厘米的圆形饼,直到皮薄如纸;第三道是炕,先把炭火生旺,再于旺火上盖一层炭灰,厚度以不露明火为准,锅是圆形平底锅,兑上芝麻油用文火细炕,且不断地翻转,约30分钟即可。熟透的牛肉馍外壳油亮亮、金灿灿,入口时能发出脆响的声音,里面的馅儿分多层,层层鲜嫩而不油腻。

九点,余县长要来镇里调研新村规划。说是调研,其实就是来拍板,來督促,也是年后来镇里跟大院里的人见个面。

春节过后,县里头头脑脑下基层调研走访是一种惯例了,也是亲政亲民的体现。县电视台一播,全县人就都知道县里的头头们也不容易,都忙着呢,老百姓心里就舒服点儿。为了迎接余县长一行来镇里,从昨天中午镇里就忙开了,准备资料、图纸,清扫沿街道路,最重要的是安顿幸福里村,对那几个刺儿头采取镇里和村里干部一个人盯住一个人,坚决不能出岔子。镇里的所有干部全部住镇,不准回家。

这些事李渔负全责。他早早地起来一走进食堂,老黄正好把牛肉馍送来。玉芬嫂给他切了一块,他满意地点点头,就吃起来。今天,他吃得有些急,筷子夹起来馍块有些大,进嘴的时候就不免沾着两个嘴角。尽管他吃完后,擦了擦嘴,但嘴角和嘴唇上依然油亮亮的。出食堂门的时候,玉芬嫂笑着说,“镇长,你的嘴吃得油晃晃的。”李渔看了一眼玉芬嫂,也笑着说,“噫,这会儿又没工夫给你亲嘴,不碍事!”

李渔出了镇大院,正见吴易东从街上回来了。他赶紧走了一步说,“书记,你比我还早呢。快去食堂吧,牛肉馍我都吃过了。”吴易东笑了笑,说,“我走一走,看卫生打扫得啥样。关镇长正在那边看着呢。”这时,李渔向前面一瞅,正见一个白色塑料袋向这边飘来。于是,他张口就说,“这个老关,长眼可是用来出气的,这塑料袋子还满天飞,眼装裤裆里了啊!”endprint

吴易东看了一眼李渔,就说,“老李,嘴上要有个把门的啊。老关也不容易,这话他听到伤感情。”李渔也觉得话说得有点过了,就讪笑了一下,“书记,你快去吃吧。我再走一遍。这脸面上的事无小事呢。”

出乎吴易东和李渔意料的是,今天余县长一行车队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没有去幸福里村先实地看,而是直接到镇大院来了。余县长和住建委主任方宏一行,坐到镇会议室就看幸福里村的整治和设计方案。幸福里新村设计方案是方宏主任推荐公司做的,主题为“生态旅游”,依托惠济河岸风光,以特色水果种植、农家乐为抓手,充分体现皖北民居特色,集水、电、汽、道路、广场、游乐码头为一体。李渔介绍方案时,方宏不时插话称赞。方案汇报结束后,吴易东又补充了关于资金和建设方式的计划与实施方案。

余县长听后,点上一支烟,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屏上的图,先是表示认可。然后,又提出了几点小的修改建议,比如广场要增大点,公厕的外观再有特色些之类。最后,他说,“我这次来也是苏一把安排的,主要是来看看进度。现在,我放心了,因为你们可立即干了。但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村庄整治新村建设事牵扯几百户人家,老百姓的事无小事啊。你们不仅要干事,还得会干事,干成事,不出事。”

今天,余县长安排的还有一个行程,是去大周镇看养殖专业户。所以,十点半就把这里的会散了。临上车时,他握住吴易东的手说,“易东啊,立即干!这项工程不仅对惠济镇意义重大,也是全县的试点。试点成功了,下面就好推了。当然,事情办成了,惠济镇就在县里立了一个大功,对你和李镇长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啊!”说罢,他向吴易东和李渔分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才上车。

余县长走后,吴易东就给李渔说,“这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按方案进行吧。你安排明天去幸福里村开始丈量每户的房子,摸清实底才好算出细账来。”李渔点上一支烟,然后说,“书记,你放心吧。明天让老关带人去,我下午给杨德云电话安排一下。这第一次进村,你我都不能出面,让老关带建管所人去探探虚实,试试村民的真实反应。”其实,吴易东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这事不会这么顺利,第一次进村如果能进能出就说明这事阻力不会太大,如果进不去、出不来,就要慎重了。他听李渔这样说,满意地点点头。李渔肚子里是有几个弯弯肠子的,基层工作经验丰富,这一点他很放心。

初春的夕阳比冬天来得晚了不少。

李渔望一眼窗外红艳艳的落日,抓起电话拨了村长杨德云的手机。他先给杨德云说了明天关镇长带队去丈量各户房屋面积的重要性,又一条一条地安排如何防止村民阻止。他想得很细,如何开群众会、从村东头第一家还是村西第一家开始、如何丈量等等都做了细致的安排。杨德云听着,觉得李渔多虑了,似乎是对自己驾驭能力的怀疑。她有一张口吐莲花的巧嘴,虽然心里对李渔的话感觉不舒服,但说出来的却抹蜜一样好听。她笑着说,“李镇长,你真的太有经验了,我真的超佩服你,恨不能比着你塑尊像供起来,天天对你五体投地!”

李渔知道杨德云的实际心思,但他装糊涂地笑着说,“你别供我了,你要是把这次村庄整治给我摆得四平八稳,我就照着你塑尊像把你供在我屋里!”杨德云笑得嘎嘎地说,“把我供屋里,你就不怕别的女人进去后不敢上床啊!”李渔是常给杨德云开玩笑的,他就顺着她的话说,“那就不要别的女人来了,有你了,以一当十,就够我用的了!”于是,两个都在电话两端笑起来。

挂了电话,李渔点着一支烟,边吸边向吴易东办公室走去。

第二天的丈量到底还是出了岔子。进村后,会议开得还算顺利,没有人敢站出来直接反对。关副镇长见状就立即安排从村东第一家开始丈量。这家主人叫王满意,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从他家开始,也是杨德云的意见。王满意家顺利量好后,第二家第三家接下来的就不好再说什么。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就已经量完了十一户。关镇长觉得大获成功,就安排一起来的七八人回镇里吃饭。他们开的建管所的皮卡车,车出来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发生了。车子路过王六斤院子前时,后面的车斗碰到了院子外一棵泡桐树。桐树皮碰掉巴掌大一块。这时,王六斤就站在车头前,坚决不让车走。村里的人本来心里就有一股气,见有人出头便呼啦一下围住了车子,不让走了。

杨德云开始想来硬的,但王六斤脖子一扭,就是站在车前不动。关镇长见这情况,就想赔点钱了事。结果王六斤就是软硬不吃,不要钱,非要个说法。事情就这样僵住了。几十分钟过去了,村民们就围着起哄。这个说镇里的车也不能拿老百姓财产不当事儿,那个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可以在村里横冲直撞。正在这时,关镇长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李渔见他们没回来吃饭,问问是咋回事。关镇长见是李渔的电话,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人群外僻静处接电话。

李漁一听是这事,立即发起了火。他在手机那头说,“老关,你猪脑子啊。这就没有办法了?车咋不碰别人的树,是不是他家的树靠路太近了?如果是太近了,就是占了村道,占了村道就有法子治他了!镇大院的人被扣了,这镇里的脸还往哪儿搁!”关镇长这时才突然有了对策,他挂了电话就往人群中去。

村民见关镇长又回来了,嬉笑着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更欢了。

这时,关镇长大声咳嗽几下,然后对着杨德云说,“村长,这条村道是多宽?”杨德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明白了。她向着路两边目测了一下,就说,“王六斤你应该知道路是四米吧?你看看你这树栽在哪里了?你的门楼盖到哪里了?!你自己量量吧。”这时,村民都傻了眼,都向路两旁瞄。

建管所赵昂所长反应更快。他大声说,“都给我让开,现场量!”

皮尺一拉,王六斤的脸立即寒了下来,像霜打的紫茄子皮一样。原来,这棵树在路半尺里面,树左边的门楼也占了路半尺宽。这时,关镇长来了精神,他厉声说道,“盖房栽树路后退半尺这是规矩吧?你说咋办?”王六斤一时答不上话来。关镇长又接着说,“好啊,原来你就是村霸。门楼和树都占着路,你这是侵占群众利益,侵占国家财产。你要是识相,就立即跟我们一道去镇里说说,要是不识相就等着派出所来带你吧!”endprint

王六斤和村民都成了哑巴。杨德云见状,就破口大骂起来,“奶奶的,还不散开!”车前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关镇长看一眼散开的村民,又冷笑着对王六斤说,“走吧!还要等派出所来抓你啊。”这时,王六斤的媳妇突然跪在了关镇长面前。“镇长,树俺自己刨,门楼俺这就扒。求求你,别带六斤走了!”

杨德云见状,心里一喜,暗想必须给村民一个下马威,杀鸡吓猴。就对关镇长说,“镇长,既然他媳妇求情了,就先别带王六斤了,让他在家刨树、扒门楼,把他媳妇先带走!”

关镇长点了点头。这时,建管所里的两个年轻人,架着王六斤的媳妇上了皮卡……

太阳还没露脸,懒孩就走出了院门。

风不大,雾却蒙蒙地浓。夏雾雨春雾晴。懒孩想,这几丈高的雾,等太阳一出来,温度一高,要不了多长时间,雾就会上升消散,天空立马一片放晴。于是,他急急地沿着村街向村外走。

村街上一辆摩托车嘟嘟着慢慢腾腾地从他身边驶过;再走又看到影影绰绰有两个人,一个背着包一个拉着箱子在他前面,时而露出轮廓时而又被雾裹成两个晃动的团团儿。这是谁家的闺女又出去打工吧,那个拉箱的肯定是她家大人往出送的。懒孩想,要是搁到别处村里早没有青壮男女了。可今年不太一样,正在弄村庄整治新村规划,村里的男人有许多都没有出去。这扒屋建房的大事,谁到外面能放了心呢。这样想着,他的思绪就很复杂,复杂得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竟又有些空荡荡的。

出了村口,懒孩的脚步加快了。步子急,他的上身就有些前倾,微风带动着雾团,人就矮胖了些。他恨不得一步就到自家的那块麦田里,他要再多看一眼那边绿油油的麦地,因为天一亮镇里的推土机就会来。

推土机一来,他家的那六亩麦子和别人家八十多亩麦子一样,就会被那个轰轰响的推土机瞬间吃进肚子里。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过天亮了就反悔,就不同意那合同了。可他最终还是沮丧地不再这样想了,合同都签过了,青苗补偿金都揣进自己怀里了,也按下了那鲜红的手印,现在要给国家翻脸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对麦子的感情确实不一般,小时候麦田就是一种诱惑,他和他的小伙伴放肆地在麦苗间藏猫猫,顺着麦垄捕捉蝴蝶;疯累了就地一躺,麦田就会铺展出一大片来让他仰着脸看云天流动,他觉得在麦子的身上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舒服爽快;成年了,麦子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的位置更重要了,他每年把全部精力都投给麦子,为麦子把土地深翻,给麦子喂着适量的水、充足的肥,排除着虫草的侵扰,就是想让麦子舒舒坦坦地长。可这青绿的麦子马上就要拔节了,却要用推土机把它毁掉,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拦腰截成两半一样难受。

开始的时候,他想反对盖新村这事儿,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自己的儿子又超生一个女孩呢。违了计划生育国法,有小辫子在国家手里抓着,你只要一蹦跶人家就拽啊。更何况这整治老村建新村又节约地国家又补助钱,再反对似乎也找不出个正理来。

现在,国家也真不错,种地不交皇粮了上面还有补助,治病有医保,娃儿上学不交学费,像自己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还发六十块钱的养老金,上面都这样待见咱老百姓了,再拧着劲儿不同意那还真做不出来呢。昨天,镇里吴书记的话让他也无言以对。吴书记说,现在我们干部就是以良心换真心,以真心换同心,以公平换太平,新村建设是给老百姓谋福呢。上面都这样了,咱老百姓的心也是肉长的啊,还有啥理由不听上面的呢。

这样走着想着,不一会儿,懒孩就到了自己家那片麦田前。

他蹲下来,手在麦苗上轻拂着,虽然麦苗上挂着薄薄的露水珠,凉凉的,但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左右拂动的手触着麦苗,通过胳膊传到他心里的感觉却是一股股暖流和爱意,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拂着小孙子的额头一样,心里舒坦极了。这样在地头蹲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实在太喜欢这片麦子了,竟想要抱着它们。于是,他索性躺在了麦苗上,一任飘动的春雾把他与麦苗埋在了一起。

春天的太阳升得快,一露脸儿没多长时间,就高高在上了。雾就开始一层一层地淡去。但懒孩没有感觉到这些,他依然躺在麦垄里,两手紧紧地攥着两把麦苗儿。当他听到轰轰的推土机开来的时候,他才定神向远处望望。推土机像个巨兽,大口大口地吞吃着麦田。这时,他听到村长杨德云那尖厉的声音向他喊着什么。他没有起来,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杨德云的尖声和轰隆的推土机声灌满他的耳朵。

懒孩一天都没回家吃饭。推土机推到他家那块麦田时,他被杨德云从麦苗上拉了起来。起来后,他眼里汪着泪站在地头,看着推土机把自己的麦苗儿吞吃完。快到傍晚的时候,推土机昂着头神气地走了,镇里的干部也散了,血红的夕阳下,只剩懒孩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站着。

對麦子的感情并不都是一样的。村长杨德云与懒孩截然不同。她见麦田被顺利推平,心里喜滋滋地给镇长李渔打电话,说是一会儿到镇里当面汇报。

这天晚上,李渔的心情也很好。他与杨德云还有关镇长几个人,没有在食堂吃饭,而是在镇上“一闻香酒楼”喝的酒。大家没想到新村用地推得这么快,这么顺利,在胜利的氛围下喝酒,自然就会多喝。

杨德云喝得不少,足有八两。其实,在场的人喝得都不少,一箱子古井贡原浆都喝光了才散场。散场的时候,杨德云给李渔说,“镇长,你别看这首战告捷,后来的难事还不少呢。我得去你那给你单独汇报一下。”李渔明白杨德云的意思,这个女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为工程的事儿。于是,就点着头说,“好啊,到我办公室吧,我可不敢在宿舍接待你。你不怕我,我还怕你酒后乱性呢。”

杨德云听李渔这样说,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在心里骂道,你当副书记时,恨不得天天要老娘,现在当镇长了,又有其他女人了,嫌老娘了是吧。我还非得治治你这个喜新厌旧的主儿。于是,她就说,“嘿,嫌我了是吧?我还非得到你那狗窝去不行呢!”李渔笑笑,望着前面先走的几个人,然后说,“咱可说好啊,你可不能非礼我啊!”杨德云用手指推了一下李渔,暧昧地小声说,“吃着鲜瓜就忘了干枣是吧?想得美!”endprint

杨德云三十四五岁,是属于丰腴的那种女人,屁股圆滚滚的。这样的女人,这个年龄,正是由狼变虎的时节。屁股大床散架,她的床上功夫李渔是领教过的。从他们第一次开始,基本都是李渔先缴枪投降。

今天,他又喝多了点酒,更是感觉到力不从心。没几个回合,杨德云就骑在李渔身上说,“哥哥,你是真不行了,还是被那几个嫩妮子掏空了?你这不是害人吗,让人吃个半饱不饱的!”李渔叹了口气说,“女人三十如狼,男人四十变羊,你就放哥一马吧。改日我调整好了,再战你个丢盔卸甲。”

其实,这晚丢盔卸甲的是李渔。他从床上坐起来抽烟的时候,杨德云开始了另一场进攻。她直说了新村建设工程的事。她说,既然材料让宋伟包了,那工程你就得放宽点。你不能让德草喝不着肉汤吧!李渔还能说什么,他心里知道与女人胯下之盟比城下之盟还被动。于是,他就答應了杨德云的要求。

杨德云离开后,李渔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

他觉得这事做得有些风险。现在,宋伟靠着他在干一些工程,虽然挣的钱也给他,但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这次新村建设工程,又加上杨德云的弟弟,工程造价肯定会高不少。村民现在对建新村就一肚子气,到时不知道又有啥反应呢。让他更为担心的是工程质量,羊毛永远不能出在狗身上,他们想多赚钱就必然降低质量。让国家和老百姓多花点钱,只要做圆了,招标合法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如果工程质量降低了,那可是老百姓一辈子的事儿。想到这里,再想想自己以前做过的那些违规的事,李渔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过了十二点,李渔依然没有睡着。

他又想到纪委那个同学给他透露的消息,说他是有举报信的。这一点,李渔过去并没放在心上。他是有底线的,他从没直接收过别人的钱,只是感觉没有风险时才通过宋伟间接弄点钱。烟酒礼品这些东西,他当然收过。又有哪个乡镇长书记没收过呢。现在,乡镇级领导一个月就两千多块钱收入,要是不收点外快,不弄点小钱,人情礼尚往来都不够,更不要说养家糊口,更何况还要往上面送呢。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才能提拔调动,这就是潜规则。像吴易东这样认为只要工作干好就有机会的人,可以说是太少了。

李渔想,自己将来要是出问题,首先得出到县委书记苏一把那儿。他感觉苏一把太贪,早晚得出事,他出事了就有可能带出自己来。就说春节前吧,自己把十万块钱送给苏一把时,他竟问起吴易东最近在忙什么。那言外之意很明显是说吴没有来送。李渔就顺口说这是他与吴书记两个人的一点心意。其实,李渔这样说也是有准备的。那天,他说宋伟要买吴易东的字,虽然吴没有收钱,但他毕竟给吴易东说了。他是想给吴一个人情,同时也是为今后留点后路,这钱并不是自己一个人送的。

这事,在李渔心里盘算过许多次了。

现在身处官场,又想提拔进步,又想洁身自好,几乎不可能。但官场如战场,步步有危险,光如履薄冰不行还得暗修便道,必须给自己多想几条退路。他现在是把吴易东当成推进器也当成了挡箭牌。吴易东只要上去了,他就可以顺着当上书记;如果,将来苏一把出了问题把他带出来,那他吴易东也得给自己承担责任。

李渔这样想着,心里就安泰点了。加上酒劲上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书法,是一个私人的雅好,是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

吴易东认为这是养心性的最好通道。每到夜半将至,他把白天的繁杂和浮躁慢慢赶走,立在案前,身心便都平静了下来。在这静谧的夜间,他便可以通过书写把内心安放下来,行云流水云卷云舒,或与古人神交,或抒写凌云高志,物我两忘。

今晚,吴易东的兴致很好。他临了一个多小时《石门颂》,躺在床上还沉浸在其中。于是,他又拿起这卷碑帖读了起来。这丰富而自由的线条风格与结构趣味,圆浑、奇肆而又含蓄,看似静态的书法特性中蕴含着变化。看字来字往,品神散神聚,真是一笔一精神、一字一世界。吴易东完全融进了这黑白意趣里。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真是败兴,吴易东嘟哝了一句,还是拿起了手机。号码显示是李渔打的,吴易东想,这个老李都半夜了还有什么急事呢?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于是,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李镇长,这个时候打电话,有啥急事?”

李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书记,还真有急事,不然就不打扰你了。”

“那就说吧,客气啥。”吴易东说。

李渔给吴易东说工作时都直截了当,所以今天他也就直说了,“书记,现在幸福里新村开工快三个月了,可这钱是件大事呢。上面补助的钱没下来,老百姓拿不到房子不愿交,工程队说明天就停工。这如果一停工群众肯定有议论,一旦村民趁机再掺和进来,这事可就碰了。咱不能老指望着那个杨德云,出事情她肯定孩哭抱给娘。到时候还是咱的事!”

吴易东一听便明白:李渔是在催旧村拆迁的事。只有旧村拆了,那地才能推平,引进的“宏达电能公司”才能进驻,镇里才能拿到土地拆迁费和土地出让金返款。这一点,吴易东明白。但他之所以一直在拖,就是觉得这个“宏达电能公司”是生产蓄电池的,污染问题解决不了,怕带来后患。

现在,李渔说新村工程明天要停工,这另一个目的也极有可能是与杨德云搅在一起的,材料是宋伟供的、工程是杨德草干的,他们是在一起逼宫,也是在逼钱。

想到这些,吴易东就顺腿又把球踢了回去。他说,“李镇,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宏达电能公司环评报告(环境影响评估报告)拿不出来,说破大天我也不敢跟他们签合同。我们得对老百姓的未来负责呢。”

李渔其实要的就是吴易东这句话。只要他开口宏达电能公司环评报告通过就可签合同,那就一切好办。现在宏达公司已给县环保局做通工作,报告不几天就能下来。于是,李渔就回答说,“书记,你放心。他们的环评报告不出,这个企业咱不引进也不能让它污染了这惠济河的环境。你听信吧,我明天就催他们。”

吴易东放下电话,又拿起《石门颂》帖。可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心境。只瞄了几眼,便又放了下来。endprint

半个月后,吴易东代表惠济镇与宏达电能公司签了合同。第二天,宏达公司便汇来三百万的土地预付金。有了钱,吴易东就把拆迁的事交给了李渔。这是他们原来的分工,李渔也是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的。

于是,他便主动来到幸福里村与杨德云商量方案。

幸福里村李渔过去是来过几趟的。但这次来,他突然感觉有些新发现。

这确实是一个老村子。形成于何年何月,村里年龄最大的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辈辈相传说,他们是山西洪洞县迁徙来的,所以家家户户的房前都种一两棵槐树。可以想见,每到麦收前,村里一定到处飘散着槐花的清香。这个村子的院子都很规整,绝大多数是四合院,错落有致地融为一体。村道和村道下的水路,明暗通达,水都可以汇集到村前一个葫芦形的大水塘里。水塘四周有十几棵一抱粗细的柳树、杨树。每到傍晚,这里肯定是村民們聊天饮茶的好去处;要是夏天,那水声和着嬉戏,蛙声伴着笑语,一定惬意无比。

李渔这么想着,也觉得这一拆就等于拆去了幸福里村人多少辈子的生活呢。但不拆不行啊,社会总得进步,新村建好后那将是另一番风景。

他见了杨德云,便说,“这次真得党员干部带动了!你就带头拆吧。”

杨德云笑着说,“我不带头谁带头呢。为了群众利益,这个头我带了。”

于是,李渔、关镇长和杨德云三个人开始商量拆迁实施方案。

首先从她杨德云及至亲开始,然后就拆王六斤的。村长杨德云和她的至亲就主动先拆了,王六斤知道上次被整治的滋味,想想也扛不过去,就从了。主动领了居住过渡补助,自己动手拆了房子。

懒孩依然想不通,他说必须等新村盖好才能拆。于是,就被弄到镇里的学习班里。说是办学习班,其实就是把你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镇里的人轮流去做你的工作。村民们自由惯了,谁在一间屋子里关个三天五天的都受不了。第三天的时候,懒孩实在受不了,就从了镇里,签了字画了押。于是,拆迁工作基本上没有钉子户了。整个村子,几天之内便成了炮炸的一般,到处是墙倒屋塌,尘土飞扬。

但拆到第五天的时候,没拆的人家突然停了下来。理由很简单,就一个:王必福家不拆,俺们也不拆。都在一个村子上住,为什么不能与别人家攀比呢?

其实,王必福不是不拆,他是要等儿子王诚回来。儿子现在省城工作,是个处长,说是拆之前他要回来看一眼住了十几年的老院子。杨德云和李渔碍着王诚在省里工作的面子,就同意王必福推迟几天。没想到,他家一推迟,全村的拆迁都停了下来。不能让船抛锚在这里挡了航道啊。李渔与杨德云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由李渔出面给王诚打电话,请他协助与理解。

王诚每年回村子的时候,镇里都要安排吃饭。所以,他也不好不给李渔这个面子。就说,自己现在上海出差,三天后赶回去,看一眼、拍拍照,立马动员他爹拆。

给王诚打过电话,李渔觉得心里有底儿了,这事应该不难解决。他就把事情给吴易东汇报了。吴易东觉得事情都快办得差不多了,自己应该到村里子走一走,与村民座谈一下,兴许会更快推进。于是,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到村子里去看看。一是想摸摸村民到底为什么又不愿意拆了,二是想做做王必福的工作。

第二天中午,李渔到县里开一个会,他便在杨德云的陪同下,首先向王必福家走去。

到了王必福家门前,吴易东突然觉得这座院落在村里真是得风得水,独一无二。院子坐落村子正中间,地势要比其他人家高出一尺多。院门前就是最宽的村道,院子四周是十几棵梓楸和洋槐,都泛了新绿。小院的门楼是典型的清末样式,古朴而厚重。吴易东想,怪不得王必福舍不得拆,王诚非要回来看一眼呢。

他进了院子看到,王必福坐在堂屋里戴着花镜看一张报纸。报纸虽然有些泛黄了,但他却看得津津有味。进得屋里,王必福还算客气,倒茶,让座。

他与王必福谈得不错,这老爷子也算个通情达理之人。只是谈到拆迁和新村建设王必福仍然有些激动。他说,这是不是来得太早太匆忙;新村建设应该在土地全部集约化经营之后才合适。就是新村的楼房盖好了,但村民的观念、意识、文化素质、社会化服务功能也不一定能跟上。吴易东在心里想,这老爷子想得是挺深的。于是,就说着好听的话儿,劝他早拆。临出门的时候,王必福摇着头说,“这风那风,我真怕重演1958年的冒进风啊!”

出了王必福家,吴易东就与杨德云一起来到了村部。那里已有三十多个村民代表在等着了。

村民们见吴易东来了,就都安静了下来。座谈会开始,吴易东开门见山地说,“同志们,我这次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拆迁和新村建设还有哪些问题。问题像个疮不能捂,必须划破它,才能解决。你们说说吧。”

开始几个村民发言,最担心的是新村如何分配、旧村子整理出的这三百亩地卖的钱咋分,新村建设成本要公开这几个问题。吴易东一一作了答复,会场上的人不满意吴易东的答复,认为这都是官话,非要村民代表参与其中不行。吴易东觉得这个座谈会没有按自己的导向走,而是走向了另一端,问题越说越多。最后,竟有几个人说到新村工程招标有问题,实际上就是杨德云的弟弟杨德草在做;又过一会儿,又有人说建筑材料是李渔的小孩舅供应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杨德云坐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想解释什么,又没开口,因为她知道话越说越多,越描越黑。吴易东也一时不好收场,尤其对工程的事,怎么说都不好。他想了想,才说,“村民朋友们,现在是法治社会,说话要有证据,不然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本想用话吓一吓或堵一堵这些人的嘴,谁料想现在的村民也不好缠。这时,懒孩站起来说,“吴书记,你管我们要证据?那你拿出证据来,说一说这工程到底是谁干的,材料是谁供的!”他这一起来说话,村民们便七嘴八舌地嘁嘁喳喳起来。会场乱成了一锅粥。

快到十二点了,吴易东说,“你们的问题,我都听到了,我回镇里立即召开会议,然后给你们答复。现在散会。”

这时,几个青壮的年轻人从板凳上起身,站在了门口,将门把上了。这阵势是不让吴易东走了。杨德云一看这场面,就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书记是开座谈会的。把着门不让走,这是非法拘禁,犯法的。快把门让开!”endprint

站在门口的几个年轻人一听杨德云这样说,就回道,“我们也在会场,这咋是非法拘禁?书记是来解决问题的,解决不了问题就继续解决!”杨德云见局面不好控制,就想作最后的努力,她几步走到门口,拉着一个年轻人的衣服说,“你给我闪开!”年轻人一甩胳膊,嬉笑着说,“嫂子,你别跟我拉拉扯扯的。问题不解决,连你也休想出这个门!”

局面越来越僵持了。吴易东拿出手机,给余县长发了条信息。信息发完后,吴易东镇定了下来,他大声说,“乡亲们,都别激动。我们坐下来一个一个谈,只要你们不怕饿,我就陪着你们在这里,行不行啊?”吴易东这样说过,会场气氛缓和了一些。刚才站到门口去的几个年轻人,也回到了座位上。

会场静了下来。吴易东再怎么说,会场上的村民就是在那里抽烟,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再发言。这样过了二十多分鐘,吴易东又说,“你们都抱着葫芦不开瓢,问题总解决不了。”这时,杨德云看着懒孩,软下口气说,“懒孩叔,你说说吧,有啥事都说出来,不知道你们心里都害了啥病,吴书记这边也开不了药方啊!”

懒孩看看其他人,就开口了。说的还是刚说的那些事儿。懒孩开始说话了,会场上的其他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会场又热闹起来。

这时,吴易东的手机来了一条信息。信息是李渔发来的:书记,你别急,先在那稳着。我与县公安局六十多人,二十分钟即到!

吴易东合上手机,把会场上的人瞄了一圈。

吴易东一直都在担心,他知道民意靠强制是难以真正解决的。

别看那天通过强制,抓了三个村民,风波总算解决了,拆迁工作也得以继续推进,但这事不会就这样结束的。许多事都是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你是按下去了,可你一松手,那葫芦照样会浮起来。幸福里村的村民现在看是平静了,但说不定是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波。群众看似贴着地面长的不起眼的小草,可民意却真如那句老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稍有一点火星儿,都可能再烧出一场大火来。

吴易东的判断是准确的,他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这天中午,关镇长从幸福里村回来,就一头扎进了吴易东的办公室。他把从幸福里揭下来的大字报,摊在了吴易东的办公桌上。纸是白纸,字是红字,上面写着一段话:

为形象,为政绩,为私囊,为升官。

不公开,不透明,不调查,不理解。

强措施,硬政策,瞎忽悠,乱骗人。

一起事件,一份悲伤,一团糟糕。

吴易东看后,沉默了一分多钟。他在想解决的方案。关镇长递过一支烟,吴易东接着,然后就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他给李渔打电话,要他立即从县城回来,有重要事要商量。放下电话,吴易东对坐在桌前的关镇长说,“关镇长,你给杨德云打电话,让她认真了解一下,看这大字报究竟是谁写的。同时,要提醒她注意,态度要温和,现在来硬的恐怕更不好!”

关镇长走后,吴易东才点着手里的那支烟。烟雾飘出来,弥漫在他的脸前,瞬间飘散在他的头部四周,一层薄薄的烟雾便缠绕成一团。现在上面一直强调,维稳是件大事,群众上访事件的处理直接与政绩挂钩,上访结办率还是一票否决。吴易东想,如果幸福里村的事件处理不好,别说自己在年底的县班子调整中提拔了,说不准还得受处分呢。

但要解决幸福里的问题,关键就是两点,一是卖给宏达公司的土地款公开问题,二是群众对新村建设中李渔和杨德云的插手有意见。按说,这两件很好解决,但现在却无从下手了。宏达公司问题县里的苏一把插手了,新村建设李渔和杨德云插手了。一个是县里的一把手,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一个是自己的下级,正直接操作着这事,他吴易东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解决不了的。

现在,吴易东最主动的办法就是采取中庸之道:让李渔和杨德云让利,降低新村的建设成本。这样也许能抚平村民们的不满情绪。于是,他决定与李渔开门见山地谈这件事。

中午十二点多,李渔从县城赶回镇大院。

他一进吴易东的办公室,见里面烟雾缭绕,就说,“书记,你这是抽烟还是放火。啥事这么急呢?”吴易东示意李渔坐下,然后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烟盒,抽吧。李渔点上烟,吴易东把那张白纸红字的大字报递给他。李渔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笑着说,“没什么可怕的,现在他们转成地下了,我们可以让派出所追查,来硬的!”

吴易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说,“我党在困难时候,也常常先以传单标语发动群众呢。这可不能掉以轻心,不当成个事儿。”李渔见吴易东这样说,就想把问题推给他,调转话题说,“书记,你看咋办呢?还是老规矩,你指示,我执行,保证完成。”吴易东要的就是李渔这句话。他盯着李渔的眼睛说,“老伙计,这事你得听我的。德云你们两个得做做工作,让工程款降下来点。给村民点甜头和好处,这样才有可能平息事态。”

李渔听吴易东这样直截地要求他降低工程造价,心里猛地一惊。他没想到吴易东这样直截。他吸了一口烟,立即让自己镇静下来,既然你这样直说了,那我也就不再掩饰了。

李渔拿定了主意,就给吴易东说,“书记,你的意思我明白。造价是可以再降点,但这是公开招标价,降也降不了多少。我觉得一个平方少三十块五十块的,只要一开口降价可能会给村民一个信号,他们会无限度地要求你降,到那时你说如何办?”吴易东听后,有几十秒没有答话,他觉得李渔说得也有道理。工程是通过招标的,中标价基础上最多下浮一两个点,也没几个钱;如果少了这些钱后,村民认为还可以少更多,到那时如何解决呢?但既然李渔说可以降点,那就把降下的这些钱增加到其他设施建设上,这样对村民来说是一件好事,兴许也能缓和一下他们的情绪。

于是,吴易东就笑着说,“你说得有道理。但能不能把降下来的钱投到其他设施上呢?这样村民的感觉会好点。”李渔见吴易东这样说,心里就不太高兴,他觉得面前的吴易东都是练字练出毛病来了,不直接说他是真不明白呢。这样想着,李渔就说,“书记,不瞒你说,宋伟挣那点钱也贡献给镇里了。年前我们俩给一把送的十万块钱就是他出的,不然,我哪有钱啊。”endprint

吴易东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给苏一把送的十万块钱!于是,他就急切地问,“你说清楚,咋回事?”李渔点上一支烟,无奈地说,“年前我找你写字,说宋伟要买你的字,那钱是他拿的。我给苏一把送的时候说了,是咱俩的心意。有好事,我李渔从来不能忘了你。”吴易东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知道已经覆水难收,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李渔却开口说,“书记,我还要给你报告件事呢。我回来的路上接到一个自称是《城乡建设报》记者的电话,说接到群众反映,要对新村毁坏青苗和宏达公司土地使用合法性问题采访报道。这事,你看咋办?”

吴易东想,真他妈屋漏偏遇连阴雨,一波未平,又来个记者。现如今,基层干部最怕记者来访。防火防盗防记者,这些记者来到就是挑刺,不给点钱不买个版面,就给你曝光。见李渔在那吐着烟圈,吴易東就知道他已有了办法,只是以这种方式给自己打个招呼。就说,“我相信你是有办法的。你看着办吧!”这时,李渔就笑了,“好!那我就来个酒店钓鱼执法。想从老子身上揩油,他们还嫩点!”这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李渔从吴易东办公室出来,就给杨德云打了电话。要她来镇里,他们两个一道去县城接待那位记者。

四点多钟,杨德云来到了镇里。今天,她着意打扮了一番,因为是进县城酒店,同时李渔也给她电话里说了,收拾利索点儿,给记者来个美人计。这虽然是句开玩笑的话,但杨德云还是很在意李渔的话的。

《城乡建设报》的屈记者住在“丽人宾馆”。李渔和杨德云先到了屈记者房间。进了房间,李渔就把一条中华烟递了过去,笑着说,“屈记者,镇里也没啥,这条烟是我自己掏钱买的,你写文章辛苦,抽着玩吧。”屈记者见李渔拿出烟来,就坚决拒绝。他说,“我们报社有规定,不能拿采访对象的任何礼品。下面就请你们谈谈新村建设强毁青苗和宏达土地的事吧。”

见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屈记者,一脸的正经,李渔就在心里笑了,决定给他过两招。他收下烟,先是把屈记者恭维了一通,然后大谈乡镇工作的难、现在群众管理的难度。他的话一停,杨德云就插话说村干部的苦衷。什么上面千条线,都要穿到她这根针的一个针眼里,村民现在都进城打工长了见识,动不动就搬法律,动不动就找记者。两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往正事上扯。这样,说着谈着,就天黑了。李渔就邀请屈记者下楼吃饭。屈记者还在装正经,推托着说,“我吃东西随便,自己吃点就行。关键是报社领导安排的任务得调查清楚。”

杨德云一听他这么说,就站起身子,去拉屈记者的胳膊。边拉边说,“大记者,你这人是公家的,肚子可不能姓公,不吃饭咋行。”屈记者就顺坡下驴地起身。出了房间门,他还一直说,“简单些,简单些。”

酒场就是这样,开始的时候都比较谨慎,不敢出招。屈记者更是这样,推让着不喝。李渔就说,“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行了吧,也算你对基层干部的慰问了!”接下来,杨德云就上阵了。屈记者经不住她的生拉硬劝,她攥着屈记者的手就是不丢,屈不得不喝。一斤酒喝完,李渔开口了,他说,“屈记者也是个体察基层辛苦的好人,明天啊我拉你去镇里,亲自给吴书记谈,跟村民见见面,让你了解清楚。”屈见李渔开口同意让他去村里,心里放松了警惕,喝酒也不再推让。

在杨德云的拉拉扯扯死缠硬劝中,又一瓶酒见底了。李渔见时机到了,就放出诱饵说,“我们镇正好想宣传一下呢,你给我们安排一个版面,宣传费好商量。”屈记者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弄几个钱,见李渔代表镇里表了态,心情更好了。他开始主动跟李渔和杨德云喝。不一会儿,屈记者就明显多了,话也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叫杨德云姐姐,显得亲昵而暧昧。

李渔和杨德云扶着屈记者进房间时,都快十点半了。他们把屈送到房间,李渔就说,“屈记者,别看咱这县城小,开放着呢。要啥有啥。”屈听明白了他的话意,笑着说,“镇,镇长开玩笑了。我都喝成这样了,哪有那闲力气呢。”

李渔和杨德云从屈的房间出来后,并没有离开酒店。他们在导演下一场戏。

半个小时后,一位小姐去敲屈记者的房间。屈开了房门,小姐便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开始给屈装嗲。几分钟后,房门突然被踢开,冲进三名警察。屈立即清醒了过来,在心里骂道:上当了!

当晚,屈记者以嫖娼被行政拘留。

这些天,吴易东心里很不踏实。

从方方面面反馈过来的信息知道,大周镇的书记张达正在紧锣密鼓地给自己使着招儿。

这是极为正常的事。现在,副县长人选就是吴易东与张达两个人,而且只能胜出一个。这也算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尤其对吴易东来说,这次如果失去了机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在行政上干,年龄是个宝。过了年龄段,你再优秀都不可能再提拔。可吴易东没有张达这个人来得活,有时也没有他能下得去手。

比如,这一段关于吴易东给苏一把送礼的传言。吴易东很清楚,这是张达散出去的风。这个招儿使得极为老到,是一箭双雕,既可以伤着吴易东,又可以挂着苏一把。如果真把吴易东作为副县长候选人,那就证明苏一把真收了吴易东的钱。这样,可以逼着苏一把关键时候舍弃吴易东。不仅如此,张达还放出风来,说幸福里新村建设中黑洞很大,群众上访,反映强烈。这就更直接地给吴易东施加了压力。幸福里这边的群众确实意见很大,时不时有人去县信访局递材料。这个乱局该如何收拾呢?吴易东心里很烦闷。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临过帖了。这样的心境是沉不下去,面对纸笔和先贤的碑帖,吴易东觉得无地自容。但身在官场,你不往前走也不行,有人在旁边看着你,有人在后面推着你,不容你中途退场。尤其是李渔,他现在是推着吴易东向前走。吴易东已经被李渔给拴在了一条绳子上,只有吴易东升上去了,李渔才能当成书记;也只有李渔当上了书记,关于他的一些举报才有可能平息。不然,如果李渔当不了书记,就说明上面想动他,只要一查,吴易东也难脱其身。这一点,吴易东是明白的,他只有争取向上走。现在许多官员都是这样带病提升的,可以说带病提拔就是为了更好地掩盖身上的毛病,平息社会的议论。endprint

在这件事上,李渔与吴易东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也几次找吴易东,要他在关键的时候不能退缩,要以进为守。不仅如此,李渔还要求吴易东出面去摆平自己的那些举报信带来的影响。他要吴易东去找苏一把,间接把李渔的工作和表现汇报一下。这样,同样可以一箭双雕地试探出苏一把对吴易东和李渔两人的态度。知道了苏一把的态度,下一步才好出手。

吴易东是想直接去苏一把家的。平白无故地去县里一把手家里谈私事,这样露骨的事自己有些做不来。但机会终于来了。这天中午,李渔来到他的办公室,点着一支烟,小声说,“苏一把的母亲生病了,前天住的院。我昨天给她的床位交上了五万押金,还没给苏一把说呢。你正好借去医院看他母亲的机会,给他点明我交的押金,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这个李渔太过分了,又以他们俩的名义把钱送上了,这简直就是在遥控着自己。但吴易东已经没有办法了,想洗清自己是不可能的,只会越描越黑,只得如此走下去。

早上七点,吴易东给苏一把发了条短信,说马上到医院看看老母亲。苏一把正好在医院,就回了一句:八点前来吧。

吴易东抱着一簇百合走进病房时,苏一把正微笑着给他母亲说着话儿。吴易东把花放好,客气地问了病情并安慰了几句。原来,老人家并不是大病,只是重感冒,一时退不了烧。苏一把给老母亲介绍了一下吴易东后,就把吴易东引到病房的套间里。吴易东不好意思地说,“书记,你看我也没带啥。前天,李镇长给老母亲交了点押金,今天他有事没有过来。”

苏一把皱了一下眉头,有些生气地说,“你们呀,规矩太多,以后不要这样了。”这时,吴易东心里有了底,底气也足了些。就说,“书记,你看我们建那个新村,群众一时是不太理解,社会上也有一些关于我和李镇长的议论。这事给你添麻烦了,都是我们工作不力。”

苏一把显然明白了吴易东的意思,就笑笑,“不干事才没有议论呢。只要想干事,干了事,自然就会有些反映。你们要正确对待,不要灰心。县里和我是支持你们的。”停一下,他又说,“这些天我也考虑过了,考查你的事不能再拖了,越拖有些人越有想法,议论就会越多。这两天,我就安排组织部。”

吴易东听苏一把这样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告辞了。因为,这个时候还会有其他人来病房。与别人碰在一起不好。苏一把把他送到病房门外,他就步履轻松地走进住院楼里。

八月中旬,组织部就来惠济镇对吴易东进行了考查。

吴易东和李渔心里很是高兴。他们的功夫没有白费。对吴易东考查后,一些议论就慢慢地平息了下来。因为这表明了上面的态度,你再议论也是不行的。而且,如果哪个人再继续做小动作,县里就会对他实施措施。这些潜规则大家都懂。过去这事在县里是有的,一个镇的书记为了打败竞争对手,散布小道消息,县里制止不了,最后就让纪委查他。纪委一查,这个书记就查出受贿十几万元,判了六年。

心情好,时间过得就快。

转眼间到了农历十月初十。这一天是惠济河南岸古城镇一年一度的古庙会。

幸福里村就在河北岸,村民们每年都去庙会看戏,看热闹。和往年一样,很多人收拾妥当、穿着漂亮,推着自行车,携老带小去赶庙会。要到古城镇必须坐船,从河北岸到南岸的宽度大约50米。十几个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从村里出来,到村南的渡口。渡口在建设中的新村南边几十米远处。

这会儿,吴易东正好来新村工地查看。

今天,他没有通知其他人,而是让司机小黄拉着他直接来的。工程进度还可以,主体工程已完工,现正在粉刷和做配套工程。虽然吴易东听说仍有一些村民说,建好了他们也不会搬进去。但吴易东认为这只是一些人的气话,真建好了,这样的两层小楼还是比原来的房子漂亮,他们自然会搬进来的。

他从工地出来,心情不错。见不少男男女女向渡口走去,知道今天古城镇是庙会,他担心村民拥挤别出什么问题,想去那边看看。

他快到渡口时,碰到懒孩向渡口走,就招呼了一声说,“老王,去赶会呢?”说着,就掏出烟来,他想给懒孩聊聊,了解一下村民的想法。这时,懒孩本来不想跟吴易东说什么,见他掏出烟来,心想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人家还是镇书记呢,这样想着他就笑着说,“书记,你有闲时间到下面看看了?”

吴易东与懒孩都点着烟,两个人站在路边,对新村的事聊了起来。这时,又有六七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嬉笑着向渡口拥去。

渡口聚集了30多个人,有十几个妇女、老人和小孩。

河对岸的锣鼓声听得真真切切,大家都就希望能早点过去。这条原本核定载客15人的渡船上了30人左右,还有六辆自行车。船主周琴怕出事,就拒绝摆渡。这时,船上的王六斤就在人们的鼓动下,强拉渡船缆绳,让船离开了河岸。超载的渡船离岸后,晃晃悠悠地拽着铁索奔向了南岸,船上的妇女们仍然各自聊天说笑,没有人感到大祸临头了。3米、5米……当铁船行了10多米时,船身一个趔趄,人和船就倾覆在了水里。

这时,站在渡口的女船主周琴一声大喊:不好了,翻船了!翻船了!

吴易东和懒孩听到喊声后,转身就向渡口跑去。

到了水边,吴易东与懒孩同时跳进水中。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吴易东奋力游过去。他一边游,一边向落水的人们大喊:不要慌,赶快抓着船!掉入水中的人有几个是会游泳的,他们与吴易东、懒孩一起,一个一个往上拖……当吴易东去救第六个人时,他的腿被水里的一个妇女拉着了,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是怎么也甩不开的。吴易东实在没有力气了,慢慢地沉到水中……

吴易东殉职了,懒孩和其他十二位村民也都被河水夺去了生命。

惠濟镇一下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县里在幸福里村给吴易东开了追悼大会,村里人一个个哭得泪人一样。他们是为自己死去的亲人难受,更是为吴易东悲痛。

这之后,稳定村民情绪,安抚死者家属便成了大事。李渔和镇里的干部,分户包干,天天在村子里做安抚工作。endprint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幸福里村是从来没有过的。

村里的王奶奶心里承受不了,她七十八岁了,对这突然而来的悲剧接受不了,一连五天都粒米未进。李渔听说后就有些担心,担心这个孤老太太再出啥事。他便与杨德云一道来到她家,他想劝劝她、哄哄她,让她吃饭。可到了王奶奶家,李渔吃惊了:她家的桌子上摆着五只煮熟的鸡。王奶奶正跪在桌子前,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

李渔和杨德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杨德云才走过去,扶起王奶奶。她说,“王奶奶,李镇长来看您了!”王奶奶缓缓地直起身子,转身看到李渔,又扑通跪了下来。她对着李渔说,“吴书记为幸福里人死了,我们作孽了!”

李渔心里一疼,他没想到王奶奶会这样又给自己跪下,便弯腰架起王奶奶,含着泪花说,“奶奶,别这样了。吴书记走了,他是一个好干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可不能弄坏了身子啊!”

从王奶奶家出来,李渔和杨德云都没有说话。

李渔一路上都在想,群众真好,不是不理解人呢。这个渡口几年前就说要修桥的,可一直拖到现在。如果县里批钱了,把桥修好了,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但村民们一点都不埋怨政府,反而把吴易东当成神敬了。

想到这些,李渔心里一阵阵疼痛。

此刻,他开始在心里反思以前做过的事儿。

村里很快平静了下来。

村民们没有把责任往渡口管理上推。这是县里最怕的事儿。现在村民都认为是王六斤逞能开船,村民违章上船造成的。这样一来,就不会发生到县里上访的事了。

沉船事故发生后,网上立即有了帖子,直指县政府和镇政府对渡口管理负有责任。苏一把十分重视,亲自召开会议研究,怎么样把这件事进行转化。最终,由县委宣传部出面请记者来,重点宣传吴易东如何英勇救村民和村民无私自救的事迹。这样,事情就发生了转化,沉船事故被英勇救人的正面宣传掩盖了下来。这件事很快上了省报和省电视台。

在这次报道中,有几次记者要求采访李渔,问他是如何带领镇干部做后续工作的。李渔都一一拒绝。吴易东的去世对他影响很大,他没想到吴易东会奋不顾身下水。尤其是救出几个人后,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还继续下去。其实,那时候吴易东完全可以留在岸上指挥别人施救,自己是可以不再下水的。

他想着与吴易东相处四年的枝枝叶叶,心里感觉很惭愧,觉得自己以前是错看了吴易东。

新村建设就要完工了。李渔决定找宋伟谈谈。

宋伟是自己的妻弟,他就没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了。那天,他把宋伟叫到自己家中,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说件事,你得答应我。”

宋伟从来没见过李渔这样严肃地跟自己说过话,吐了口烟,说,“哥,你说吧。我听你的。”

李渔叹了口气,开口说,“吴易东走后,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官和钱都是虚的,人的心是真的,有些事做过了或不做,都瞒不了自己的心。事会堵心的,心堵了,人活着也就没个啥意思了。”

宋伟一听李渔这样说,就有些不明白,他认真地看了看李渔,然后笑了一下,说,“哥,你这说的啥意思呢?我听不明白。”

李渔叹了口气,接着说,“兄弟啊,哥这些年在官场也做了些亏心事。我想把你这次赚的钱都拿出来,为幸福里村做件事,这样我的心才好受点。”

宋伟听到要把自己这次赚的一百多万块钱都拿出来,心想李渔是疯了。这钱拿出来,别人会认为自己从中赚的钱更多。想到这些,宋伟劝李渔说,“哥,你听我一劝,不要太书生气。这钱拿出来,你咋给那些村民说。你这不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抹屎吗?”

李渔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一挥手,对宋伟说,“你啥都别说了,给我拿出来,把新村的设施再配备好点。我已经定了。”宋伟见李渔态度这样坚决,心想硬不同意是不行的。他想了想,最后说,“这样吧,我拿出五十万!”李渔听宋伟说同意拿出五十万,想了想,叹了口气,就说,“唉,一言为定。钱只有好出才能好进,你恰恰相反,好进难出。”

宋伟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借故离开了李渔家。

第二天,李渔在镇里开了个短会,就到幸福里村来了。现在新村是最后的收尾阶段,他最担心的是在村民入住上再出问题。

他来到村部,杨德云正在那里等他。杨德云和村会计汇报了村民的动态。现在,村民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了,也没有人公开表示不住新村了。经过沉船这件事,懒孩和王六斤两个主要反对者都死了,没有人再出风头。村里死了人的更是没有心情再闹什么,大家的对抗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沉船压了下去。

李渔听着杨德云的汇报,心里在想,有些事真是难以料定。没想到,这么棘手的事会以这种形势逆转解决。他安排好筹备新村入住仪式的事后,把其他人支走。把杨德云留下来,他要单独与她谈另一件事。

杨德云见李渔沉着脸,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她想缓和一下气氛,就笑着说,“你这是咋了?马上就要扶正了,咋一脸的痛苦呢。”李渔点上一支烟,看着杨德云说,“扶正不扶正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是想给你说另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杨德云不知什么事,就开玩笑地说,“你知道的,我们俩,我啥不答应你!”

李渔这时就说,“那我说了。我让宋伟拿出五十万,你让德草也拿出五十万。用这钱给村里做点好事。不然,你我都会不安心的。”

杨德云没想到李渔会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便说,“德草是个狗,好进不好出。恐怕他不会同意。”李渔料到杨德云不会轻易同意,从谁兜里掏钱都没有装钱容易。但他必须要让杨德云同意。

他浓浓地吐了口烟,然后说,“德云,这事你必须办成。你就是用铁钩子也得把钱给我掏出来。这关系到你我的大事。这个你不會不懂的。”

杨德云这会儿一直在不停地想,李渔为什么这样做。她再听李渔这么一说,便明白过来了。他李渔是怕再出什么闪失,现在如果村民真的再闹起来,上面查下来,她与李渔可能都会被牵扯出来。想到这些,杨德云看了看李渔,也神情严肃地说,“那好吧。我来办!”endprint

再过十天就要举行新村入住仪式了。

这天晚上,李渔拿出吴易东写的“幸福里”那张宣纸,在办公室里一遍遍地看。这是他们商定承担新村建设试点那晚,吴易东乘兴写的。

收拾吴易东遗物时,他特意把这三个字要了回来。他要把这三个字放大成铜字,挂在新村大门上。李渔虽然不懂书法,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这三个字时,还是被这拙朴骨劲的笔画感染了。

尽管快十一点了,他还是拿起手机,给关镇长打了电话:关镇长,明天一早你就亲自把吴书记题写的“幸福里”三个字,送到县里制成镏金铜字!

新村入住仪式很是隆重。会场是请县里最大的喜洋洋礼仪公司布置的。

三个大彩虹门一字排开在新村大门前,六个彩色大气球在急急的冬风中飘着舞着,二十米的红地毯通向新村大门。锣鼓狮子队,列在红地毯两旁,或许是天气太冷,他们蹦跳得比平时欢得多。

县里对这个仪式也很重视。这也是与沉船事件和吴易东的死有关的。县里是要把这个仪式办得热烈隆重,以此来掩饰那次事故。

省城乡住建厅和农委的领导也赶来了,县里四大班子都有人出席。苏一把和余县长也都亲自参加,市县报社和电视台提前一天就来踩了点。他们按照安排,是要把这个仪式作深度报道。

上午十点整。锣鼓喧天。

两头金色的狮子起势、常态、奋起、疑进、抓痒、迎宾、施礼、惊跃、审视、酣睡、出洞、发威、过山、上楼台,扑、跌、翻、滚、跳跃、擦,威猛无比。会场上一阵阵欢呼声。

十点十八分,仪式正式开始。

会议是由李渔主持的。省县三位领导讲话后,由省城乡住建厅副厅长和苏一把,在震耳的氢气炮声中,徐徐拉下了覆盖着“幸福里”三个镏金大字匾额的红绸。

仪式结束,参会人在李渔和杨德云的带领下,走进两户人家。他们首先走进的是王必福家。老人是见过世面的,就配合着领导的话,一一作答。这时,三台摄像机一齐照来。

十来分钟后,领导们走出王必福家。儀式这才全部结束。省里和县里来的领导纷纷上车,六辆轿车和两辆中巴在带着哨音的冬风中急急地离开了幸福里。

李渔也回到了镇里。

他坐在办公室,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掏出手机,给苏一把发了条信息:苏书记,请求组织不要再考虑我的职务调整,我真的不够格!

冬风正急,窗外那株杂着黄叶的竹子,被带哨音的风吹得起起伏伏沙沙作响。

虽然屋内很冷,可李渔却感到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责任编辑 石一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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