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杨军
《攻壳机动队》的美国化
文_杨军
最近,美国电影《攻壳机动队》在影院上映,这部原版为日漫和动画的电影曾风靡一时,影响了许多科幻电影。但美国版的改编却在美国本土、日本和中国票房都表现不佳、口碑冷落。相比去年同样由华裔科幻作家创作、好莱坞改编的《降临》,可谓天壤之别。后者在美国著名影评网站“烂番茄”上平均得分达到8.8,前者只有不到5.5。
《降临》的电影表现平平,但其中展现的非线性逻辑思维、对东方心灵的想象及水墨表现的类象形文字却让人大开眼界。此外2015年,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因《三体》获得美国最高科幻奖雨果奖,成为获该奖的第一位亚洲人。
从某种程度上,这确实和文化想象的错位有关系。人们容易对“异国情调”感到新奇。据说,由白人演员斯嘉丽‧约翰逊饰演原为日本人的主角在电影选角阶段就引起大量原作影迷反对。相反地,中国和日本爱好者对好莱坞引起的争议感到讶异,多数认为让斯嘉丽来演主角并不差。至少在很多国人眼中,白人约翰逊的确带有一种典型的西方审美,被称为“女神”。
美国观众或许希望看到更多异质文化元素,而不是常年由白人领导、充满超级英雄主义的科幻世界。很多美国影迷认为,《攻壳机动队》改编完全失去了韵味,没有ghost(电影中指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只有shell(电影中指义体和命令程序用户界面),就好像“麦当劳做的寿司一样”(McDonalds tried to make sushi),或者只是一个“蝙蝠侠续集”(make some sort of Batman sequel thing)。
令许多中国观众感到失望的原因同样如此。一位豆瓣网友说:“(美版改编失去了)灵与肉、人生而为人的哲学思考。”但无论如何,仍是一部不错的爆米花电影。
其实,如果细心对比日本原版和真人电影,不难发现,美版改编不仅仅是文化想象的错位,其失败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东西方文化对科技社会的观念差异。最终让双方都感到困惑——美国观众希望看到异质文化,而中国观众发现无法回到原版构成的幻梦。
由西方“女神级”演员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草雉素子引起了多方争议
美国版毫无疑问又和大部分超级英雄电影一样,根源于《圣经》的反抗造物主故事,上帝造人,给土偶吹入灵气变为人的灵魂,灵魂自觉后人就必须离开伊甸园。
在电影中,制造生化人的跨国公司和政府相当于造物主,被制造的男女主角是亚当和夏娃。跨国公司和政府控制的世界像伊甸园,而“不法之地”则像末世审判,暗含西方社会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思考。
如果深入下去,这会成为一部不错的反乌托邦电影。即神与造物的忧郁、诙谐。如与此主题类似的《银翼杀手》(1982)末尾,被人类创造的克隆人领袖对人类警察说:
我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战船在猎户座端沿燃烧,我看见宇宙射线在唐豪塞星门中闪耀。然而,这些都转瞬即逝,如同雨滴中的泪水……
但美版结尾却回到“机器人三定律”,主角继续担任自己被创造的使命,且说:我的灵魂告诉未来的义体人,人性才是我们的美德。显得较为生硬。
相应地,日本版底层则来自其神道教的男神女神化生神话(类似伏羲女娲)。美版删去和改编的情节正是原版精华所在。
在日本神话中,男神伊奘诺尊和女神伊奘冉尊结合,产生国土、诸神、万物和人类。在动画中,公安六课和九课的对抗和合作,六和九是易经的老阴老阳之数,即暗示出自六课的傀儡师(人形使)和九课的义体人草薙素子融合。即主题曲所唱的“神降合婚夜”。
日本动画中草雉素子的经典形象
美版强调自由意志的觉醒和反抗,日版则强调阴阳融合、破除我执。
对西方人而言,理解计算机的自我意识必须诉诸理性主义,即哲学家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身体和灵魂是两个实体(漫画原作者士郎正宗自取英文名Ghost in the shell本身即来自哲学家对笛卡尔的讽刺和问难)——笛卡尔引出的问题是,还必须存在第三个实体,也就是上帝、造物主,从另一种意义上也可说是魔鬼、撒旦。
而对有原始巫觋宗教底层的日本,理解机器产生自我意识或灵魂几乎完全不需解释:万物有灵,物老而成精,一切事物都可能拥有灵魂。士郎正宗就说,他试图思考:“灵魂脱离躯壳的约束后,提升至另一层次……”
六课创造的计算机程序产生傀儡师,不过就是传统的妖怪或所谓“付丧神”(指器物放置不理100年,吸收天地精华等灵力而得到灵魂化成妖怪)。而九课的义体素子更像“人鬼”,只剩魂魄(精神)的人。素子虽设定为女性形象,实则代表阳,傀儡师的外形设定为女性(实际无外形,在电影只是暂时借体)声音又是男性,实际代表阴。这种混乱不如说正是对“另一层次”的暗示。
属于阴性的妖精总要吸取人的阳气才能继续修炼,达到更高境界(如白蛇传),因此,傀儡师也必须和素子融合,才可能变成真正的生命,进而“繁衍”下去。
动画中有一段傀儡师和素子讨论信息复制和生命繁衍的不同:复制的信息很容易被病毒破坏,永远灭绝,但繁衍的生命却可以不断延续下去。这是生命的死亡和诞生的关键。义体人素子显然无法如人类一般生育,但她携带的却是真实生命的信息(包括理性之外的一切东西)。
这也是动画版导演押井守在影片中反复引述日本能剧大师世阿弥的偈语“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的核心意味。这就和西方科幻所探讨的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形成了显著区别。其隐藏的意思其实和科幻关系不大,而是佛教的色空幻相。Ghost in the shell(棚头傀儡),与其说是机器借人的魂,不如说,是人借了机器的躯壳。
2014年7月,押井守曾在访谈中被问道:《攻壳机动队》是否会成为现实,对此他回答:
“我觉得这已经是现实了。在座所有人都有手机……我也有,现在只不过是把手机放进大脑的问题……它也许只是在你的衣兜里,但实际已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对押井守而言,他不试图去营造一个末世景观,而是科技的弊病与人共存的“明亮世界”。人和机器之外,还有更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