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不争
天地混沌如鸡子
文_宗不争
今年是丁酉年,生肖鸡,说说鸡蛋。
我爱吃鸡蛋,但儿时却最怕吃鸡蛋。儿时有一玩伴,长我一岁,不知何故每天早上到我们家吃早饭(后来得知是他寄托的幼儿园就在我家对面,但开门的时间较晚,他的父亲又要上班,故先将他送至我家落脚)。他自带早饭,通常就是八个水煮鸡蛋。我的父亲总有攀比之意,生怕自己的儿子落于他人,便如法炮制,也让我吃八个水煮蛋。我们家的规矩,是吃饭不喝水,鸡蛋虽好吃,但无水下咽,八个鸡蛋,经常噎得我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那年我不足五岁,不过这恐怖的经历倒并未影响我的胃口,如今我仍爱吃蛋。
今年初,在南京博物院特展馆举办生肖展《锦绣鸡——南京博物院藏鸡文物展》,展出了一罐封存在陶器中的“西周鸡蛋”,据称是在考古发掘江苏句容一座距今2800多年的西周墓葬时意外发现的,是为目前我国发现的年代最早的鸡蛋。
文物虽古老,但中国人吃蛋的历史,恐怕还要据此再往前推几千年,而且吃蛋意义非凡。《艺文类聚》辑三国徐整所著的《三王历记》中写道:“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这就是说,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世界就像个鸡蛋。鸡蛋圆满,且有外壳包裹,不敲开,窥不到内里的内容,甚是神秘。董仲舒云:“心如宿卵,为体内藏,以据其刚。”用鸡蛋来譬喻世界,乃是言万般神秘都生其间。
与鸡蛋相关的成语也不少,“以卵击石”,语出《荀子‧议兵》“经桀作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绕沸。”“危如累卵”语出《韩非子‧十过》“其君之危,犹累卵也。”鸡蛋伴随中国人几千年,感情深厚。
年初,南京博物院展出的一罐封存在陶器中的“西周鸡蛋”
山东聊城大学幼儿园的小朋友按照传统民俗开展玩绘彩蛋、斗彩蛋游戏
这还不是最奇的。《史记‧殷本纪》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殷商的祖先就是吃蛋而孕育出来的。无独有偶,据称,秦的祖先也是这样降生的,“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在关于古代先民的记述中,多有“感而孕”的说法,譬如伏羲,便是华胥氏感而孕的结果,“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太平御览》七八卷引《诗纬·神雾说》)。相较颇有点神秘色彩的感而孕,吞蛋生子可能还有些理据。“子”的甲骨文本义就有“蛋”“卵”之义,《小雅‧小宛》“螟蛉有子”的说法,许多方言中称鸡蛋为鸡子,称鱼卵为鱼子。
吃蛋寄寓着生子,鸡蛋象征着圆满,在民俗上便被保留下来。张衡《南都赋》曰:“春卵夏笋,秋韭冬菁。”春天吃鸡蛋,便是补益滋味。
三月三,上巳节,便有吃鸡蛋、绘彩蛋的习俗,人们为婚育求子,将各种禽蛋煮熟并涂上颜色,称“五彩蛋”,将五彩蛋投到河里,顺流而下,等在下游的人争捞而食。据说,蛋被他人所食,便可孕育。少数民族沿用汉俗,对传统习俗的保护和传承较汉族更好,广西壮族,三月三歌会,还有碰彩蛋的习俗,青年男女手握彩蛋,若是两情相悦,便以蛋互碰,分而食之,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便竭力护住手中的彩蛋。这种方式,含蓄而不伤大雅。
旧时婚庆,嫁妆里总有一红漆“子孙桶”,桶里放满煮熟的红皮鸡蛋,是为“喜蛋”。观礼的宾客中,若有多年未孕的,便会趁此机会索要“喜蛋”,乞求得子。
产妇临盆,更少不了用蛋了。宋吴自牧《梦粱录‧育子》“如孕妇入月,期将届,外舅姑家以银盆或彩盆,盛粟秆一束,上以锦或纸盖之,上簇花朵、通草、贴套、五男二女意思,及眠羊卧鹿,并以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枣、栗果,及孩儿绣彩衣,送至婿家,名‘催生礼’。”
子女既诞,鸡蛋又是必不可少的补品,旧时风俗,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少不了带上一篮红鸡蛋。女婿向岳父母报喜,亦携鸡蛋,单数为生男,双数为生女,一团和气。
与上巳节一样,清明节、端午节,乃至春节,亦有吃蛋、斗蛋的习俗。前文提到的壮族“碰彩蛋”,其实源自汉族“斗鸡子”的风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斗鸡,镂鸡子,斗鸡子。按:《玉烛宝典》曰:此节,城市尤多斗鸡卵之戏。……古之豪家,食称画卵。今代犹染蓝茜杂色,仍如雕镂。递相饷遗,或置盘俎。”斗蛋游戏,有文斗武斗之分,文斗便是画蛋或雕蛋,乃是文人骚客的风雅之事;武斗便简单多了,俗谚说:“煮好囫囵蛋,孩童来斗蛋”,其实是孩童的游戏。蛋分两端,尖者为头,圆者为尾;斗蛋时蛋头斗蛋头,蛋尾击蛋尾,破者认输。
白水煮鸡蛋,按现代营养学的说法,最为健康,但是未免太过单调。饮食之道,若失了科学,便是徒劳,但若是只依科学,便甚无趣。
鸡蛋的烹饪法甚多,炒食居多,古人便是如此。上一则中所述“韭菜炒鸡蛋”,便是周朝的做法。西汉桓宽《盐铁论‧散不足》“今民间酒食,殽旅重叠,燔炙满案,臑鳖脍鲤,麑卵鹑鷃橙枸,鲐鳢醢醯,众物杂味。”用各色时蔬烹炒鸡蛋,是最常见的做法。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打破,著铜铛中,搅令黄白相杂。细擘葱白,下盐米,浑豉,麻油炒之,甚香美。”其间最有名的可能是“木樨肉”,属八大菜系之一的鲁菜中的孔府家宴,常被讹传名为木须肉、苜蓿肉等。其菜以猪肉片与鸡蛋、木耳等混炒而成,因炒鸡蛋色黄而碎,类似木樨而得名。清人梁恭辰在其《北东园笔录‧三编》中记载:“北方店中以鸡子炒肉,名木樨肉,盖取其有碎黄色也。”
中医认为,鸡蛋有食疗的效果。李时珍《本草纲目》载:“鸡子,气味甘、平、无毒。……卵白,其气清,其性微寒;卵黄,其气浑,其性温;卵则兼黄白而用之,其性平。精不足者补之以气,故卵白能清气,治伏热、目赤、咽痛诸疾;形不足者补之以味,故卵黄能补血,治下痢、胎产诸疾;卵则兼理气血,故治上列诸疾也。……醋煮,治产后虚及痢,小儿发热。煎食,除烦热。”李时珍特别推崇“鸡子黄,气味俱厚,故能补形,昔人谓其与阿胶同功,正此意也。”称其与阿胶的功效相同。但鸡子黄难以消化,不宜多吃,正如《本草求真》所云:多食则滞。
不过也有不会吃的。《世说新语‧忿狷》有这么一段:“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蓝田就是王述,性子太急,煮鸡蛋都没法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