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理

2017-05-18 21:11焦琦策
牡丹 2017年13期
关键词:楔子金海麦地

焦琦策

盛夏时分,麦地已经变得黄灿灿。这个时候,碧蓝的苍穹上隐约有些云彩,山上墨绿的松林散发出阵阵岚烟。

然而宝拄和兰花这两天却格外地郁闷,在许多麦地夹着的马路上,他们俩正扛着一只死去的山羊,一步步沉重地前行,烈日下,阳光炙烤着,宝拄和兰花脸上爬满了汗珠,这个时间被锁定在一九九八年。

放下家里的麦地,宝拄和兰花执意要将此事讨个公道。他们边走边歇息,土路漫长,一条扁担横在死羊身上,苍蝇和许多昆虫在羊身上绕来绕去。

“我说宝拄,这件事就算了吧,我看你们不值得。”麦地里有人喊。

“我一只活蹦乱跳的羊平白无故就被打死,你说我值不值?”宝拄有点气愤地说道。

“这只羊是我家里唯一的牲口,孙娃吃奶还凭着它,你说我们值不值?”兰花接着麦地里人的话。

“谁家还能没个窝心事啊,你们去乡里也不一定有什么结果吧?”麦地里的人说。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我就不信你家牲口没去过别人家地里,去了你家地里你赶出来就行了,非得撵着打它。”兰花也更加气愤了,她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提高了嗓门对着麦地里的人说,她一边说,嘴角的唾沫一边溢出来。

宝拄和兰花是几十年的老夫妻,一九九八年那年,宝拄五十三岁,兰花五十岁,他们生有三儿两女。家里喂养一只山羊,平时宝拄会将山羊驱到空地里,在空地中间钉一个楔子,然后将山羊拴在楔子上,拴着山羊的绳子足够长,山羊一直可以探到空地边上。空地是村里不种的荒地,没人管,因此这些空地是放牛放羊放骡子的好地方。空地里百草丰茂,野花开在微风里,蜜蜂嗡嗡叫,暖风追逐着几只花蝶。宝拄有时候会躺在空地边上,翘起二郎腿,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有时候山羊会走到他跟前,舔着他的脸,宝拄被惊醒,天色近黄昏,他牵着羊回家了。有时候宝拄不需要看着羊,因为长长的牵绳足够羊踏遍空地的每一个角落,更不用担心羊跑到别人的地里。

回到家里的时候,兰花端出一盆拌了食盐的水,山羊“咕咕咕”几口吸到肚子里。接下来,兰花又端出一个瓷盆,捏住山羊的乳房,不一会儿就挤出来好多羊奶。这些羊奶第二天早上要熬给一岁的孙子喝。兰花和宝拄对待这头羊可以说倾注了全部精力。

有一天,宝拄将羊又拴到空地里。现在空地里的草已经被啃得差不多要完了,宝拄没有在意,拴住羊就回了家。大部分的草都成了草茬子,已经无法再啃了,山羊在地里踌躇了半天,绕着木楔子一边用力拔楔子一边转圈,不一会儿楔子就松动了,羊拖着楔子去了坡下面的玉米地里,一会儿的时间,嫩玉米苗被羊吃了一片。此时金海听见自家玉米地的方向有铃铛声,几步跑过去,原来宝拄家的羊在地里,他从小路上捡起一根木棍,拽住纤绳,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羊身上,山羊咩咩直叫。金海怒火攻心,仍然重重地打。半天时间,羊不叫了,瘫软在地里。金海一看,糟了,羊死了。为了防止被宝拄看见,金海抱起死羊来到空地里,他左右看了看,寻见插木楔的地方,把木楔子插进去,又把绳子捋顺,把羊放在空地边上。做完这些,金海拍拍手上的泥土,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去了。但是他仍然不放心,走过去看了看羊,这半身有被打的伤痕,他又把羊翻过来,这边好一点。金海心想:這样也不能说明不是我杀死羊的啊。于是金海跳下地塄,在一处菜地旁边捡到一个农药瓶,捡起来闻了闻,瓶子还散发着刺鼻的药味,他跳上地垄,把瓶子里残留的农药洒在了草地上,草地里瞬间弥漫着农药味。金海把农药瓶扔到了远处。

黄昏时分,宝拄点了一根烟。兴匆匆地往空地走去,一到空地,看见山羊躺在那里,以为睡着了,过去一看,羊死了。一股热血一下子冲向了宝拄的脑子,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的同时,闻见周围一股农药味,知道有人毒死了自己的羊,一看这就是专门毒死的,“犯罪现场”留下了刻意杀害的痕迹。天色已经擦黑,宝拄把楔子拔起来,抱起羊走回了家里。

回到家,兰花看见宝拄抱着羊,还不知道啥情况。

宝拄说:“羊死了,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给害死了。”

兰花一听惊了一下,说:“好好的怎么能死呢。”

宝拄说:“我在空地里看见有人洒农药,还有个农药瓶,药味很新鲜。”

兰花说:“有人洒药,咱家没得罪谁吧。”

宝拄说:“说不定是庆国干的,空地是他家的。”

兰花说:“我估计也是,不行你今晚去打探一下。”

说完宝拄进屋了,一岁的孙子已经睡下了。兰花也做好了饭菜。宝拄心里七上八下,没吃几口饭,从铺盖缝里摸出手电筒,慌忙下炕了。他打着手电,向庆国家走去。

进了庆国的门,庆国和媳妇正在吃饭。

“哟,宝拄哥来了,坐吧。”庆国说。

宝拄坐在了炕沿上,庆国过来给了一支烟,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

“庆国,我家的羊今天下午的时候死在了你家那空地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宝拄看见庆国这么客气,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就冒出了这句话。

“死了?怎么死的?”

“被人用农药给毒死的。”

“宝拄哥今晚来我家,不是怀疑我吧?”庆国感到非常狐疑。

“庆国,哥不是怀疑你,羊死在了你家的空地里,哥是想别人肯定不会去你家地里洒药,哥也是正在气头,你嫂子也说过来问问看什么情况,没有我就再去调查一下。”

“空地好几年都不种了,你也知道,村里人在那里放羊放牛,糟蹋了我家的地不说,现在有事反倒怪我了。”

“哎呀,庆国,我没有怪你,你看我不会说话,进门就这么冲,实在因为着急,我是个直脾气的人,你也知道。没有我就放心了,我就可以再查查到底是谁害死了我家的羊。”

“你查查吧,以后可不要这么说话,邻里乡亲,我家不种地好多年了,咱两家又没有什么仇怨,我害你的羊没有道理。”庆国说。

“知道了兄弟,今晚有点对不住你,我先走了。”宝拄说完拉开门走了。

“慢点啊,天黑了。”庆国在屋里把这句话送出去。

宝拄回到家里生着闷气。

“明天再去地里看看,说不定还有其他线索。咱们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兰花说。

“你倒知道不能污人清白,刚才去了庆国家里,那场面多尴尬。”

“场面虽然有点尴尬,是因为你不会说话。不过咱们也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羊不是人家庆国害死的。”

天已经很晚了,宝拄决定明天再去地里看看。

第二天刚醒来,宝拄就穿起衣服出门了。他忽然发现自家羊身上有很多伤痕,昨晚因为天黑的缘故没有看见,宝拄终于确定羊死了是人故意杀害的。他匆匆忙忙跑到空地里,从地塄向下看去,看见金海家的玉米地里有许多蹄印,一大片玉米也被吃得只剩玉米茬了。宝拄终于明白,羊昨天晚上跑到了金海地里,吃了金海的玉米。他跳下地塄,从一堆灌木里找见一根木棍,上面还粘着白色的羊毛。

宝拄一下子跳到小路上,急匆匆地跑去金海家里。一到院子里,宝拄就开始骂。

“狼不吃的,金海,你给我出来。你打死了我家的羊,你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承认。你平时在村里不干好事,伤天害理,你会遭报应的。”

金海推门出来,后面跟着媳妇。

“你妈的,你怎么知道我打死你家羊的,你血口喷人。”金海扯着嗓门喊。

“你个狗娘养的,我家羊不小心跑到你家地里,吃了你家的玉米,你拿木棍打死了我的羊,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一定要你赔。”

“你家羊死了我才刚知道,我家玉米都被你家羊吃了,你还好意思来这里骂,你才是个畜生。”金海说。

“你赶紧滚回去,没有的事,别冤枉我家金海。”金海媳妇也提高嗓门喊。

此时附近的邻居村民听见争吵声都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劝宝拄息事宁人,不要再争吵了。宝拄火冒三丈,从金海家的柴垛里扯了根木柴,朝金海打去,众人看见,慌忙拦住。宝拄心里委屈又气愤,失声哭起来。

宝拄在炕上躺着,越想越气愤。他出门看了看那只死去的羊,双眼紧闭着。宝拄心想:从昨晚到今早,也有好几个小时,大夏天的,再不处理,羊就要腐烂了。这只羊为宝拄家里鞠躬尽瘁,不仅带来了可口的奶水,还为宝拄家带来了快乐。

“不行通知咱大儿子,让他在城里找个关系,处置一下这个金海,太坏了。”兰花看见宝拄这么伤心,安慰道。

“不行,大儿子现在才是个小干事,这种事求他,若是传开了,会耽误他升职的。”宝拄一边考虑一边说,“不行这样,咱们去乡里找公社找书记评理。我就不信没个说法,羊被活活打死,这么重要的牲口,没个说法。”

“去就去,咱们今天上午就走,要早早去,不然羊慢慢就烂掉了,到时候臭了也是个麻烦。”兰花解围说。

说着宝拄下了炕,拿了一根长长的麦绳将羊结结实实地捆住,又拿了自家扁担,两人抬着羊一步步走上去公社的路。

麦季时候,天空的脸色异常多变。这里地势较高,相比其他地方,庄稼成熟得稍晚一些。常年这个时候,其他地方的小麦早就收完了,收完小麦,阵雨气候刚好过了。但是这片地方不一样。去往公社的路上,两旁尽是些麦地,此时大片的麦地在热风的吹拂下卷起層层麦浪,麦地与麦地相间处,深绿的草坡上长满鲜花,各色蝴蝶织在密不透风的纯黄的小花中,蝗虫与螳螂在早晨吸饱了露水,此时正躲在草茎下面纳凉。宝拄和兰花一边走一边嘀咕,本来自家的羊被打死了,还要受这份罪,扛着沉甸甸的东西,去几里之外的公社。

“找书记评理,书记那么忙,那里能顾得上咱们农民这点小事?”麦地的人接着说。

“我就把羊抬到公社大院里,看他公社书记管不管。”宝拄接着说,“我这两天老觉得心里堵得慌,去了人家庆国家里,硬说是庆国害死我家羊,幸好庆国人大度会说话,现在知道是金海打死了我的羊,金海却不承认,羊能这么平白无故就死了吗?”

“你说的也在理。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意见,你要是确定是咱们村的金海打死的,你可以找村长,不必非要去公社,死羊重得很,抬到公社抬坏你们了,费力不讨好。”麦地里的人提议道。

“不行,必须去公社,直接抬到公社院里,我要让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他金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宝拄更加来气了,他现在听不见任何人的意见,“不给你说了,你快割麦子吧,我要走了。”

宝拄和兰花扛起羊又开始走了。从羊死到现在有一夜半天的时间,大概就是十四个小时。一只羊躺在麦绳上,宝拄将这只羊用麦绳裹得格外舒服,羊头也没有耷拉着。这只羊看起来体型还是不小的,宝拄和兰花都卯足了劲,他们决定去往公社之前再休息一次,这次休息之后就直达公社大院。他们俩走路的时候都不说话,也无暇再顾及羊怎么样。

路过邻村时,宝拄看见邻村的也正在割麦子,兰花提议就在这里歇息一下,顺便跟这些人聊聊天,解解闷。

“这不是宝拄吗?准备去哪里呢?”邻村麦地里一个人卸下斗笠,直起腰,询问宝拄。

“我去公社。”宝拄说。

“我看你两口子抬着一只羊,是要去卖羊吗?”麦地里人说。

“哪里是卖羊,我家的羊被人活活打死,我现在去公社书记那里告这个人去。”宝拄说。

“哦就是你家啊,我听你们村的人说了,你好像还去金海家打了一架吧?”麦地里人说。

“你知道了?那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你说这个金海该不该挨千刀,一个畜生你跟他一般计较,不就是吃你家几个玉米苗子吗?犯得着这样吗?你不能先告诉我,我再给你加赔也行么,非得对羊动手。我家就这一只畜生,我们都对它很好,家里人吃奶都靠它。”宝拄现在有些平静地抱怨,“现在养一头畜生多么不容易呀,我家里老小都没干过什么坏事,我平时说话是直了点,做事也是一根筋,这我知道。但是他金海做得也太绝情了,这是正常人能做的事吗?”

“你们村的金海是有点不对,我和他以前常打交道,后来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再也没有来往过。不过宝拄你看见是他打的了吗?羊确实被打死了吗?”麦地里的人说。

“怎么没死,到现在还一动不动。就是金海打死的,在他家地里看见木棍,他还伪造杀羊现场,想骗过去,我今早一看才看出破绽来。”宝拄说着提了一下裤腿,蹲下来,“我越说越来气,今天早上一口饭也没吃,吃不下。”

一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成年山羊被放在马路边灌木的阴凉区下面,宝拄和兰花都蹲在地塄上,跟邻村这个割麦子的人聊天。

“你说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听说我们村从有了人就是一家大姓,后来逐渐来了些外乡逃难的人,慢慢在这里扎根落户。這些外乡人个个都蛮横不讲理。”兰花也开口说,“金海刚来我们村的时候才十多岁,在我们村干这干那,那时候的村长看他可怜才收留他,后来不知怎么,这个家伙从外地骗了个媳妇回来,结婚了,又建起两间平房。再后来又不停巴结村长,村长还给分了地,你说这些外乡人脑子多好使。”

“你们村是大姓村,村里几十户人家都一个姓,这我知道。乔姓是你们的姓,余下几户有姓张的,有姓董的。”麦地里人说,“像我们村就不一样了,我们村都不是一个姓,听祖辈人说都是后来才走到一个村的。”

“这个金海以前还受过我家的恩惠,那一年他老婆生产,痛得要死,是我娘去了他家替他媳妇接生的。到现在他哪来还记着这些事,你说我们两家多少年不打交道了,现在一打交道就成这了。”宝拄说。

宝拄和兰花跟这个邻村的收麦人聊了半天,心胸反倒开阔了很多,刚才在路上堵在胸口里的东西似乎也消化了不少。正是上午九点半,太阳越来越毒辣。该上路了,在书记回家吃饭之前一定要赶到公社大院。想着这些,宝拄和兰花又扛起了羊。

去往公社的路连绵起伏,一会儿要上坡,一会儿又要下坡。依着马路,两边全是坡地,有的种着马铃薯,有的种着玉米,有的种着麦子。站在马路向远处望去,山脉一层一层迤逦蛇行,更远处山岚袅袅。四面八方传来了杜鹃和黄鹂的鸣叫声,麻雀和火燕也凑着热闹。但是宝拄却没有听到一丝鸟叫,也没有看见远处美不胜收的景色,他低着头,心情沉重而悲伤,去了公社可怎么办,书记真的会管他这件事吗?万一书记将他打发回去,把这件事拖上个一年半载可怎么办?还是别想这么多了吧,去了再说。眼看着公社就到了,宝拄心里反而有些犯嘀咕。

“咱们就这么去呀?”宝拄对前面的兰花说。

“不去还怎么样?你犯心思啦?都来这里了,你刚才在路上的决心呢?”兰花给宝拄打气。

一步步到了公社大院的大门处,宝拄和兰花将羊放下来,他俩蹲到墙角。宝拄从口袋里掏出卷烟纸和炒烟叶,卷了一根烟,抽起来。两个人正犯着愁。兰花心想:这只羊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她一这样想,眼光就移向那只死羊。但她忽然看见羊在抖腿,一边抖腿一边还有挣扎的迹象。

“你快看,羊活了,羊活了。”兰花喊起来。

宝拄一看,过去麻利地解开紧绷的麦绳。他们定定地看着这只羊,只见羊慢慢睁开眼睛,四只蹄子弹了几下,挣扎着就站起来。站起来之后还往前走了几步。

宝拄和兰花都惊呆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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