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无显示

朴夏

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

刘杰在七点钟准时回到市郊的出租房，打开手机的订餐页面，轻车熟路地找到“面道”这家店铺，点上一份面条。这家店的面条种类很多，就算连吃一个月都不会感到厌倦。点完餐，刘杰会打开电视开始等待，面条会在四十五分钟后送到。前来送面条的外卖员一定是那个熟悉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面带微笑地把餐盒递给他，说一句“您真是我们忠实的客户”，再接过刘杰递给他的香烟，骑车离去。然后刘杰回屋吃面，时间不会很久，最晚八点三十分，他就能结束晚餐，坐到电脑旁打开打游戏，玩到十点钟，关机上床睡觉，在第二天六点钟的闹铃中挣扎着坐起，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刘杰已经过了七年，他没感到有什么不好。

他今年刚满三十，未婚，从孤儿院长大的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少有的热情还都贡献在了游戏的虚拟世界里。他白天的工作简单而没有变化，基层的岗位少有人会注意到，工资也刚刚好可以维系他现在的生活而不至于让他产生什么其他的幻想。他没想过旅游，没想过结婚，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么他的生活可能会像他的名字那般一如既往地平淡下去。

这日晚上，刘杰在八点三十分吃完了面，将餐盒扔进厨房的垃圾桶，走到电脑旁开启电源，在等待开机的空隙里，电话响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让刘杰愣了一下，座机在他的家中几乎等于摆设，很少有人会联系他，即使联系也都会打到他的手机上，他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电话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刘杰看了一眼来电提醒，犹豫了一下，考虑诈骗电话和推销保险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他不打算接。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电话一般不会没有提醒，而会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于是在响到第七声的时候，刘杰把话筒举到了耳前。

“喂？”

电话那头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大约过了五秒钟，一个消沉的女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听声音大概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我要自杀了，走之前想找个人说说话。”

与所有人一样，听到自杀这个字眼，刘杰的内心顿了一下。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听到有人要自杀感到恐慌，而是因为他觉得遇到了一件麻烦的事。他不擅长与人交流，更不擅长面对这样的情况。如果处理不当，这个电话可能要持续很久，那样他游戏的时间就会被耽误，而他的队友可能已经上线等他了。

“为什么要自杀？”思索一会儿，刘杰问出了自己觉得最好的一句话，并非出于关心。

“别问了，你安慰不了我的，每天过着周而复始生活的那种绝望，看不到尽头，不如死去。”

这个回答是刘杰没有料到的，年轻的女声说自己要自杀，在他想来多半是失恋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事情更小，却在从某个角度引起了刘杰的兴趣。周而复始的生活，好像说的是他自己。但是为什么这种事情会成为寻短见的理由呢？如果这么简单就想要自杀，那刘杰估计自己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吧。还有谁的生活会比他的更加无聊呢？但他就从来没有感到过绝望。至于尽头，那从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女孩儿有点可笑，这个自杀的理由是如此的站不住脚，刚刚萌生出的一点安慰的念头消失了，他决定先把游戏放到一边，他要跟她讲点道理。

“我就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特别平淡，而且过了七年。”刘杰说。

“是吗，”女孩儿淡淡地回应，“这么无聊的生活你过了七年，那你一定比我更想自杀。”

刘杰被女孩儿给说愣了，她完全会错了意。不，与其说是会错了意，不如说是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逻辑中无法自拔了。他清了清嗓子，“听我说，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他开始努力驳斥女孩儿的论调，但女孩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发现自己慢慢被绕了进去。他从问女孩儿变成了开始问自己。

“你居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女孩儿问他。

是啊，他过的生活应该比话筒那头的那个女孩儿更加寡淡，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考虑过类似的这种问题呢？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自己这种生活的尽头在哪里，就像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那家面馆儿可能会关门。想到这儿的时候，刘杰不禁回顾了一下这七年来的生活，他漂浮在这些日子的正上方，看着七年来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自己，他微微地打了个冷战。

“所以，你想要不一样？”刘杰问她，也好像在问自己。

“不，我觉得没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聊。”女孩儿说。

“这想法也太傻了。”刘杰驳斥到，却不知道这想法到底傻在哪里。女孩儿默不作声。

“你等我，就一天，你先别自杀。记住我的号码，明晚这个时间你再打过来，我會告诉你什么叫做不一样。”刘杰这样说着，挂掉了电话。看了看表，已到了休息的时间，居然聊了这么久。他默默地关掉电脑，收拾洗漱，按时上床。而这一次，他没能如往常一样顺利入睡，莫名的想法从脑海的各个角落冒出来，让他无法招架。多年来积累的稳定而坚实的生活结构，有一些小地方开始慢慢松动。

七年以来的第一次，刘杰失眠了。

第二天，刘杰在点餐的时候，突然有新的想法冒了出来，他在想，为什么不换一家店试试呢？软件上的店面那么多，好多美食的评价也很高，自己却一直守着这个小面馆，把外卖小哥守成了每天都要见一面的人。一想到这个问题，刘杰发现自己的内心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他的身子居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开始思考起这个决定可能造成的后果：晚饭会不会不好吃，外卖小哥会不会不像之前那个一样态度友好，吃不饱或者吃不完怎么办，这些后果都很棘手，他想。但今天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力量驱使他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支付得起这样的代价了。于是他犹豫着，好像还在挣扎着，在面条店和另一家之间做着抉择，最终闭着眼，在新店面上点了下单：咖喱牛肉饭，他不禁笑笑，这真的算是大改动了，连晚餐的基本种类都变了。

等晚餐来的当儿，刘杰看着自己在白天找到的资料，到底什么才叫作不一样呢？昨天女孩儿的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但他却完全给不出答案。万幸是互联网的发达，他今天上班时间在网上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将二十多岁女孩儿可能喜欢做的事情做了汇总，打出了厚厚的一叠，于是今天刘杰没有打开电视，在点餐完毕之后，他对着那叠资料仔细地研究起来。资料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刘杰所不了解的，看着那一项项的活动，他的内心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女孩儿的电话在和昨天差不多的时候打来，一样的没有来电显示，电话响起时刘杰早已等待许久，他一边等待一边回味晚餐的滋味：咖喱牛肉饭，不错，以后可以多试试。然后在铃声响起的第二声把听筒拿到了耳前。

“你玩过陶艺吗？”刘杰将资料翻到第一页，直接问道。

“啊？”女孩儿一愣。

“没有的话，我建议你试试！还有好多其他的活动。”刘杰顺着自己整理好的线索，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从陶艺说到插花，再从插花说到蹦极。女孩儿开始的时候还会偶尔打断问个小问题，到后来的时候，就彻底成为了刘杰的专场。他对着资料兴奋地说着，完全没有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直到自己的资料已经讲过去了一半，刘杰才感觉有点口渴了，这样密集的讲话，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经历过。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这些活动你要是都没有体验过，那就别说什么无聊之类的话，先去做做再说！”刘杰将资料合上，长舒一口气，做了结尾。这些活动的每一项对刘杰而说，都算得上惊天动地，此时他心里扬扬得意，女孩儿一定会被他震慑住，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我说，这些活动，你自己都没有做过吧？”出乎意料地，女孩淡淡地问，语气中多了一分调侃，“这些东西，一听就知道是你从网上搜来的，讲的磕磕绊绊还一本正经。”

刘杰又一次被女孩儿给弄得愣住了。他本以为自己做了充足的准备，年终总结都没有像现在这么费工夫，没想到却一下就被女孩儿识破了。

“这些没有新意的活动，听起来就很无聊，别说去做了。”女孩儿恢复了之前悲观的语气，“不过，还是谢谢你，再见。”

“等一下！这些活动，真的很有趣！”刘杰少有地急躁起来，他想，自己都已经被自己的讲解所打动，跃跃欲试了，为何女孩儿却没有一丝反应？

“你再给我一天时间，就再一天就好！我证明给你看！”

他轻轻地喘息着，焦急地等待电话对面的答复，当听到“好”的一声之后，悬着的心才终于松了下来。他茫然地将电话挂掉，跑到厨房，接满一杯温开水，大口地喝了下去，顺便下定了决心。

这五天以来的生活对于刘杰而言，绝对算得上是天翻地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动力，催促着他完成了这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学做了陶艺，挑战了攀岩，体验了蹦极，尝过了十种别具特色的美食，甚至还来了一次插花。他调用了今年的年假，度过了疯狂的五天，仅仅是为了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应付那个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

“你不知道，跳下去那一刻，那种感觉，心都停了，整个人惧怕到顶点，索性不怕了。然后再上来，感觉重新又活了一次。”

“那一屋子的人笑的啊，说我这么个大男人还来插花，一定是对女朋友特别好。我就想，这帮女孩儿真是八卦。”

“唉，不小心磕破皮了，教练说我真的没有攀岩天赋。”

每次电话来之前，他都像个即将上台汇报的学生，惴惴不安。虽然还沉浸在白天体验的惊奇之中，内心却依然思考着措辞，揣摩着语气。但等到电话响起，所有的思考都抛诸脑后，一种倾诉的欲望支配着他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尽数喷涌而出。他应付的越来越得心应手，关于措辞的思考也越来越少，心跳而不是大脑开始渐渐地占据着谈话的主角。当心跳的感觉清晰地体现在他的胸膛里，刘杰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灵魂的张狂和身体的倦怠搞得他几乎精疲力竭，却又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对女孩儿的了解也多了起来，他知道了她是刚刚毕业的学生，顺利而又不幸地进入了一家事业单位。每天过着和他差不多的生活。她的朋友们羡慕她还算轻松的工作，他的父母一意地想要指点她的生活。她从未找到合适的人倾诉这一切。

在这样的交流中，女孩儿的答话变得多了起来。从最开始的不屑，过渡到随声的附和，再过渡到有意无意的讨论。最后终于会说：“你在吹吧？真的有这么好玩我就也去试试！”

刘杰很满足，他不知道这满足来自于哪里，应该不是来自于那个女孩儿，他想。

“所以呢，明天我打算……”第五天晚上，刘杰兴高采烈地说着。

“谢谢你，你真的是一个可爱的人。”女孩说。

“嗯？”听到“可爱”这个词，刘杰愣了一下，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评价。

“谢谢你，这一周以来，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为了安慰我，做了这么大的努力，每晚听你的讲述，让我很开心。也觉得自己之前陷入的那种情绪实在是太可笑了。”女孩儿真诚地说。

“哎呀，人嘛，有时候难免……”

“所以，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其实，我没有真的想过自杀，我只是情绪低落，想找个人说说话。自杀，只是吸引人的方式。”

“那你肯定是找对人了！”刘杰说。

“嗯，应该是吧。我这几天明白了，我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无聊，只是我自己将自己束缚在了狭小的空间里。我一边抱怨着生活的无聊，一边又不愿意迈出自己的脚步。这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吧。而这几天，我听着你讲自己白天的经历，让我对曾经的自己感到羞愧。我想，是时候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了。以后我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再次谢谢你！”女孩儿再一次道谢。

“喂，等一下，我还没……”

嘀、嘀、嘀，电话挂断了。

女孩儿的电话果然没有再打来。不到三天，刘杰的生活就回到以前的老样子。

起床，工作，下班，点面条，吃完打游戏，上床，周而复始。如果将这十天的经历从生活中去掉，在外人看来，一切一如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的生活和十天之前已经完全不再一样，这在外人看不出来，但刘杰，自己知道。

曾经的刘杰，以为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觉得这种规律的生活是自己最大的保障。他无需考虑更多的可能性，只需要简简单单，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现在，他内心的平静被打破了。他点餐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跑出来，劝说他尝试新品；他看电视时，有一个声音跑出来，问他要不要看会儿书；甚至在他打游戏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声音蹦出来，明确地告诉他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搞得他头昏脑涨。他越是遏制，它们反而越发强烈。

而且他发现，自己愈发想念电话响起的声音。

每天八点多钟，他就开始酝酿出焦急，不安和期待的情绪。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八点十五分达到顶峰，然后慢慢冷却，直到八点半化成淡淡的失望，消失在刘杰的心里。他在这个循环中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地希望，失望着。一天又一天过去，这感觉没有消散却反而变得强了起来。

然而都是徒劳，没有来电显示，他没有办法打出去。

直到那天，他百无聊赖，再也不想登录那个无聊的游戏。他坐在电话机前，开始翻看屏幕。就算没有号码，看看两人的通话时间，也是好的。在以前，刘杰想都不想就会把这种行为定义为傻。但现在，他想做。就算知道这种行为是傻，他也想做。

他来到电话旁，开始翻看通话记录，很快的，就看到了那个号码。

他们通话的最后一晚，女孩儿居然没有隐藏她的号码。刘杰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秘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这到底意味著什么？是女孩儿最后留给他的暗示吗？他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思索起这中间的含义来。

“以后我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脑海中响起女孩儿的声音。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但没有说不让自己打过去。当这样的想法冒出来之后，就深深地扎下了根，再也驱赶不走。

他颤抖着手指，犹豫着。终于，他明白了，女孩儿从他这里得到了走向新生活的勇气，而他，也从中看到了新生活的影子：一个有着女孩儿生活的影子。

他头一次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于是，他果断地按下了回拨的按钮。

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再次从电话中传了出来。

“是我，刘杰。”刘杰平静地说。

……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