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虎生++路通
来到甘肃省华池县,我被位于林镇东华池村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军事政治大学七分校旧址门口的一对宋代石雕所吸引。这对石狮各背着两只天真活泼的幼狮,项上绶带缨穗饱满飘逸,单脚踩玩绣球,神态与背上幼仔呼应而喜悦自然,将福寿多育的天伦之乐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大型狮子石雕,伴随佛教东传的脚步而来,被人们视为祥瑞兽王,常置于佛窟庙观或官衙府第门首,以辟邪镇宅、纳福招禄。特别是唐代以降,家庭伦理观念渗透到门狮造型艺术之中,门两侧的对狮分出了雌雄,幼狮体现出子嗣绵长、多子多福的彩头,狮子的容貌由狰狞凶猛转变为温顺平和。狮身与底座均用当地红砂岩雕刻,雕工精致细腻,虽在北方,却有南狮特点,十分难得。
两尊宋代石狮置此,表明这处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军政大学第七分校旧址有着不一般的历史。询问当地人,得知此地名为东华池村,宋代曾依山筑华池寨,是抗击西夏的前沿军事堡垒。凡是宋代筑堡设寨的地方,必然具有战略地位,只要登高一观,当地的山川地形,寨堡的取位形制,均可一目了然。看我来了兴头,那人随手一指,说对面山上有一座城堡,据说是北魏设立华池县时所建,现在只剩半山上的一个城门。我决定上山踏查。
面前的山叫堡子山,位于东华池村正北,与之隔葫芦河对望,山形如伏龙之首,山下豹子川挽溪水东来,二将川沿葫芦河依西麓南流,大风川绿树掩映伴小河西出,在这里三川交汇、三水交流,总汇于葫芦河南流入洛水,贯通关中北部平原。秦直道从东南入境,在豹子川西侧沿子午岭山系的脊梁纵贯华池全境,使关中轻骑三天三夜即可直抵阴山脚下,同时,北方广袤原野上流变的游牧部落和汗国也常常在觊觎中原的通道上扎下自己的牙帐,并利用这里的山川地形及直道、驰道逐鹿中原。因此,这个极具战略意义的地方,既是历朝历代布防重兵的国防重镇,也是历史长河中众多民族交往融合的典型场域。
沿着堡子山西麓,踏300余级陡峭石梯而上,见一石碑,由林镇乡政府立于2002年夏季,正面行书“花池”二字,碑框书一副对联:“千年神泉孕古县,万代勋业惠桑梓。”横批:“高天落碧。”碑文《花池泉记》写道:
林镇东华池堡子山西侧石崖古有涌泉,高出川面60余米,四周花草繁茂,故曰花池。泉下溪流汇聚成河,久之,演绎而生华池水,西魏于此置县,遂取名华池……花池泉水清冽甘美,饮之,令人心旷神怡;烹茗,味甘香浓持久;煮馔,存之四时不腐;入药,消食化痰祛火,明目舒经活络,健脾补肾强身。庶民谓之神泉,四时八节,家人罹患,不畏岩陡,攀援而上,谒泉叩拜,虔诚取水,历百千年不辍。
这的确是一项意外收获,探寻到了华池的根源。
碑亭之东平台崖下,“花池”泉水汩汩流出,用手接了品尝,确实清冽甘甜,但由于无人打理,泉下聚起泛绿的水藻,一株斜树上挂着几缕褪了色的红布条,显示着泉水的神性。旁边有一座不可容身的极小破庙,庙里陈一张供桌,桌上两个牌位:一个是观音菩萨,一个是金花娘娘,一佛一道两位女神驻守在华池泉旁,听起来是多么美艳迷人的浪漫场景,但现实总是赶不上传说,放下这里的破败不说,山崖上钉着一块大煞风景的木板,上书“不洁净女人勿进庙”。在此现场,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个供奉着两教女神的破庙,为什么还歧视同性呢?不管怎样,有机会到华池水岸,谒泉品水,见识两教女神护佑下的华池之源,仍是令人兴奋的事。
据唐人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记载:
隋仁寿二年(602),于今县东北二里库多汗故城置华池县,因县西华池水为名。属庆州。皇朝因之。子午山,旧名翟道山,在县西四十五里。
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3)成书的《太平寰宇记》载:
华池县。东一百五十里,旧二乡,今四乡。本汉归德县之地,即洛源县也。西魏时,为华池县以隶蔚州,后废。至隋仁寿二年(602),于今县东北二里库多汗故城又置华池县。西有华池水,因旧额为名,属庆州。大业元年(605),自库多汗城移于今所。
可见,在华池最早置县前,华池水东岸就有一座库多汗城。
关于库多汗城的历史记载很少,1990年在陕西咸阳渭城区出土的北周拓跋虎墓志表明,库多汗是北周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云宁县开国公拓跋虎之世子。而在此之前的北魏孝文帝改革时,作为北魏皇族的鲜卑拓跋氏已改为元姓,此后,北魏政权在五胡争锋的局势和权臣与皇帝的博弈中,演变为宇文鲜卑控制的西魏,拓跋虎族人在其中扮演了积极角色。经历了残酷甚至荒唐的权谋争斗,27年后的公元557年,西魏恭帝元廓被迫“禅让”帝位,宇文觉“继位”建立了北周。隋代将西魏蔚州古城,称作库多汗城,当与拓跋虎世子库多汗相关。
东华池所在的这个地方,历来是多民族交汇竞争、交流融合的场域,匈奴、鲜卑、羌戎、回鹘、突厥、党项、吐蕃……无论起源于东北的民族,还是起源于西北的民族,只要觊觎中原王朝政权,或者要与中原王朝发展贸易,都会将子午岭两翼视为扼控中原的战略要冲。从历史的长河看,这里就像一座熊熊燃烧的大熔炉,每个民族都会追求保持自己的特性、扩大自身的利益,就如漢朝女婿匈奴老上单于给老丈人汉文帝写信时的问候语:“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尽管把你我分得十分清晰,但历史的煅烧、残酷的征战和无数生命的殉殇,最终总是导向宽容、交流、联姻、融合,最终使各民族优秀文明熔为一炉,铸造出中华文化和衷共济的厚重品格。
我眼前的这座堡子山,自然因山头雄踞一座古城而得名。这座古城是传说中的库多汗故城吗?我和同伴路通决定登上古城察看。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格外清新,草木格外鲜净。但从华池泉到堡子山顶无路可走,只能从陡峭的山坡攀爬上去。山坡上长满荆棘灌木和齐腿的野草,好在深草下的地皮十分松软,而地表的草丛干净厚实,踩下一个脚窝,相当自然形成一只草鞋,只要踩实了,绝不打滑。我们沿着山坡“之”字形攀登到西南城墙下,数米宽的城壕长满了荨麻。我们借助一棵榆树从一个豁口爬上去,发现这段城墙的主体是削堑而成的,顶部有少量夹杂着细纹瓦片和黑陶罐口碎片的夯筑土层。凿山削坡、堑土成壁,再于其上加筑城垣,是早在先秦修筑长城时就已广泛应用的筑城方式。
堡内有相差2~3米高的上、下两级台地,下级台地东、南、西三面环围中心台地,从塌陷的中心台地边缘,可见台地上建筑的基础石条和砖瓦,这些砖瓦时代不会久远,似乎为明清之际产物。但由此可以判断,这里曾经有一组规模较大的建筑物,也许是英雄好汉的聚义厅,也许是佛教庙宇。在这个中心台地上,我们发现了一口锈迹斑斑的圆底高沿铸铁锅,已经破碎残缺,似乎是近期有人在此煮食过野味,但谁愿意将这样一口大锅背上这荒无人烟的山顶呢?我们猜想,这也许是当年红军的行军锅,也许是当年这座寺院的斋厨锅……在这样荒草萋萋、夕阳晚照的场所,看到一件锈蚀如腐的铁器或者绿苔黄锈的石器,都会生发种种猜想。
站在这座城堡的制高点,面向正南,荒草掩盖的山坡上依稀显露出一条蜿蜒甬道,穿越雄踞城南险要的石拱城门,进入城堡。踏查那条甬道,在塌陷的路基侧面,发现被黄土掩埋的石阶,依然显露出阶阶相扣的原始状态。那些石条巨大,足有1.5米长、0.5米宽,而且石条上开有“凸”形扣槽,以便固定两块石条之间的连接。现在山下开了一条公路,将山脚的岩石切削成了悬崖。可以确定,过去堡子山城堡连接山下的这条通道,拾级而上,构建得相当精致。今天依然可见被繁茂杂草覆盖的地表下,映现出明晰而通畅的曲折路径。说明山顶这座城堡由战时工事、防御堡垒转变成为平时庙宇、寄托心灵的场所。
返回那座被灌木拱卫的城门,发现它具有独特的构建方式,整座城门用大小不一、薄厚各异的石板箍拱而成,围拱起一个边长大约5米的正方形城楼基座。门洞有2米多高,门洞内东侧有一孔道,仅容一人团身进入,由此可以登上城楼;门洞西侧立一通简朴的红砂岩石碑,被好事者胡乱刻画,以致无法辨认碑名,疑似为《重修□□宫碑记》,但立碑时间清晰,为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八月二十三日立。碑文大意是,禅院建于何时,皆因庙宇破败、楼阁塌陷、梁记湮没,无从考证,竟不知其所以。因“今庙貌凋零”,使“一方之善男信女,目击心伤,不忍坐视”,于是当地僧人千户“具缘募化,共成圣事”,捐款捐物,出工出料,整修庙宇,重修阁楼,开光后“行见庙貌辉煌而圣像灿烂”,从此人安神妥,而伫立在堡子山禅院佛宫上的阁楼,虽然今天只保留下一座沧桑的石头城门,但它与东华池村宋城内宝塔南北辉映,蔚为大观。
以华池水为中心,其周边豹子川、大风川、平定川有许多北魏至宋金时期的佛塔、寺院遗址,还有许多小胡族留下的佛教遗迹。堡子山西北不到10里的张岔村,就有一座著名的双塔寺(石塔院、兴教院)遗址,据说建造于晚唐,金正隆至大定年间(1156~1189),华池寨寨主李世雄和寺院住持僧普恩、德敬等人监造重修,在唐、宋、金时期极为繁荣兴盛。双塔寺院内一对石造像塔亭亭玉立,1号塔八面11层,高12米。每层塔身以红砂岩整体打制凿磨,精雕细刻,镶嵌垒砌而成,塔身各层面雕刻着3500余尊浮雕佛像。2号塔现存11层,高约11米,通体四方形,塔顶残缺,有600余尊佛像浮雕。双塔建造工艺十分精致,堪称国宝。
2000年3月24日,巨大的沙尘暴蒙蔽了豹子川的天空。深夜,一伙盗贼潜入张岔村,用绳索将1号塔上七层,节节拉下,滚下山坡,装车偷运出境,销往台湾。案件震驚国人,经过公安机关130天的奋力追踪,将佛塔从台湾追回,异地安置在华池县城东山双塔森林公园内。据两处遗址的碑文记载,位于豹子川上游的双塔寺在清乾隆年间废弃,而据守豹子川口的堡子山禅院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得以重修。距离如此之近的两处寺院,同一时段一废一修,其中隐藏着什么蹊跷的掌故,不得而知,却值得存疑。
站在堡子山禅院阁楼的荒草地里,看三川相汇,古代的华池水(如今的二将川葫芦河)与大风川水、豹子川水交汇于山脚,形成一个“十”字通衢;这里四峰对峙,东、西、北三寨堡依山虎踞,成犄角之势,真是群山叠翠之间,掩藏着重大的战略要塞。对面,东、西两座古华池寨依山而建,轮廓清晰可辨;东华池寨的宝塔以及寨中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军政大学七分校的窑洞,把宋朝北部边关的苍凉塔影和红军抗敌御辱战斗的出发点格外醒目地沉淀在一个场景、一座古城之中,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必然?
沿着历史的长河上溯到975年,范仲淹在北宋与西夏频繁的边境拉锯战中调任庆州,他发现“延安之西、庆州之东,有贼(西夏)界百余里侵入汉地,中有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延庆二州经过道路,使兵势不接,策应迂远”(《续资治通鉴》卷四十三·宋纪)。华池恰居延、庆之间,是宋夏争夺的前沿。为了取得对这个战略通道的控制权,西夏筑起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作为插入宋朝领地的楔子,并连筑礓诈砦、马铺砦作为南下突入关中的前锋堡垒。而宋朝则以华池、凤川、淮安、柔远诸寨,作为防御西夏三寨的前沿阵地。西夏常出轻骑侵扰边防,致使宋朝寨堡“门不敢昼开”,将士夜夜“枕戈而寢”。真是一幅萧瑟的边塞画卷: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以一阙《渔家傲》表达了他所面临的边塞形势、担当的使命,以及对残酷战争氛围的体验和对卷入战争的人们的悲悯之情。
当年范仲淹骑着他的战马穿行于二将川、豹子川和大凤川,游走在柔远寨、华池寨与凤川寨等边寨之间,他砥砺将士,慰问边民,招抚蕃羌,置营田,习地势。他敏锐地观测到,马铺砦“当后桥川口,在贼腹中”,是筑城坚守的战略要地,但在此筑城,西夏军队必然会激烈争夺。于是“密遣其子纯祐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皆具,旬日城成。是岁三月也,寻赐名大顺。贼觉,以骑三万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顺既城,白豹、金汤皆截然不敢动,环庆自是寇益少”。范仲淹的秘密筑城行动使华池境内柔远、大顺、荔园、华池、凤川等堡寨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防御系统,有效遏制了西夏的侵扰。“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庆历三年(1043)春末,范仲淹走马巡察大顺城的归途,看到山野初绽的花朵,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但边事依然未了!
今天,那些名号赫然的城寨已躺在山川的断垣残壁,我们的车辆数次从它的断垣下开过,没有人关注到它们。那些让成百上千的人丢掉首级的城池,生长着茂盛的玉米和向日葵。在这里丢掉首级的人,和因取他人首级而获得封赏的人,都与这断垣残壁一样沉寂到历史中去了,就连叱咤风云的西夏党项以及东辽契丹等族人、族名,也都融化到肥沃的土地之中,衍生出了新的生命。而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却成为千古不灭的价值追求。东华池既是现实的村落,也是历史的标本。其实,整个世界都是历史与现实的生命体。为了保持这些生命体的养分,加持新生命的力量,我们还是要更多地探访像东华池这样的地方,让历史的养料更好地涵养现世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