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音乐家舒曼曾意味深长地称他的波兰同行肖邦为“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而类似的评价也出现在罗曼·罗兰对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一位杰出女性的认识上,在罗曼·罗兰的眼中,她“不仅是一朵柔弱的鲜花,更是一头无畏的狮子”,这位女性就是同音乐家肖邦一样具有满腔的爱国情,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不断践行救国爱民的崇高理想,被世人所敬仰的近代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夫人——宋庆龄女士。近日,由中共广州市委宣传部和广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出品,广州歌舞剧院创演的首部以宋庆龄为题材的大型原创音乐剧《和平使者》在广州岭南剧场倾情上演,获得了不少专业人士和普通观众的好评。据悉,该剧目前已获“第十四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入选剧目,成为近年来中国本土原创音乐剧探索历程中出现的又一道靓丽的风景。本文基于现场观剧的体验和感悟,结合笔者近年来对音乐剧艺术的深入了解和思考,就该作品的音乐创作情况加以评析,以期对中国音乐剧的蓬勃发展提供有益的参照和启示。
《和平使者》的创作团队汇集了国内一批经验老到、锐意进取的优秀艺术家,其中,负责音乐创作的是国家一级作曲——蓝天。尽管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蓝天的名字显得比较陌生,但他在业界却一直享有较好的声誉,被誉为“目前活跃在一线的实力派作曲家”。近年来蓝天笔耕不辍,广泛涉猎多种体裁和类型的作品,尤其擅长创作以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为诉求的历史体裁的文艺作品,如音乐剧《白蛇传》、越剧《赵氏孤儿》和川剧《死水微澜》等。除此之外,蓝天还曾两度获得文化部“文华音乐奖”,并连续三届获得四川省“五个一工程”歌曲创作奖。将西方作曲观念和技术同中国民间音乐语汇,特别是戏曲、民歌进行有机融合,进而创作出具有中国风格和韵味,并且能够为中国观众所喜爱和感动的文艺作品,应该说是蓝天长期以来在创作中一直坚守的追求和理念。音乐剧《和平使者》,无论从角色人物还是故事情节本身来看,都与作曲家本人的创作倾向和审美追求极为契合。
音乐剧的音乐创作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纯音乐”写作,它是以戏剧为依托和旨归的,因此,在正式探讨本文核心议题之前,有必要对作品剧本方面的特色进行简要交代。音乐剧《和平使者》记录了从1932年至1945年这段风云变幻的特殊历史时期(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宋庆龄女士以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为先,在支持抵御外辱及推进和平统一事业做出的伟大而卓越的贡献。该剧整体架构分为两幕八场,纵观全剧不难发现,几乎所有的情节、事件和戏剧行动的组织、编设都与宋庆龄有着直接关联。伴随主人公所处环境的改变,与其产生交集的角色更替;在叙事上依次构成不同的场面与情境,即构建出宋庆龄这一角色戏剧行动的延续空间。如慰问参加“淞沪会战”的十九路军将士、与杨杏佛商讨成立“保卫中国同盟会”、款待外籍友人、起草国共合作倡议书、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捐助抗日物资、悼念阵亡将士、参加“广州火炬大游行”、宋氏三姐妹齐心为抗日助力,等等。应该说,这种“剪头绪、立主脑”的剧本呈现方式,无疑对于突出戏剧主线及集中笔墨书写宋庆龄这一主要角色的形象来说是极为有效的做法。然而,通过进一步细读剧本,可以发现几处似乎有待商榷和推敲的环节。1.尽管剧中出现了几位男性角色,但依旧存在男主角“缺席”的现象。即便说剧本的着墨点在于女性人物,但除宋庆龄以外的女性角色(如何香凝、宋美龄、宋蔼玲、邓颖超)仍存在形象塑造较为单薄和刻板的问题。2.不同角色在性格和行动方面所体现出的对比和冲突感较为平淡,戏剧张力感有所不足,不免令人感到遗憾。
假如从整体上对该剧音乐加以关注的话,那么所形成的初步印象便是,这是一部以中国民族化音乐语汇为主体风格基调,在大力吸收、融合中国民族歌剧、戏曲音乐的基础上,借鉴欧美音乐剧艺术多元开放性的表现方式而创生的一部中国本土原创作品。倘若从更为细致的角度加以审视,可以进一步发现该剧的音乐创作特色和成就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1.主题贯穿的表现方式对于实现全剧音乐整体结构上的凝练统一,突显角色形象和戏剧主旨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据笔者分析发现,剧中存在一个核心音乐主题,即其代表主人公宋庆龄的音乐形象,可称其为“宋庆龄”主题。该主题原型表现为基于五声宫调式基础上构成的婉转动听的民族化旋律音调,并在戏剧发展进程中以各种“面貌”不断重复再现。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该主题在剧中“亮相”多达十余次。一方面,作为过场音乐和背景音乐的核心素材,该主题往往易于察觉和捕捉,但由于演奏的乐器和人声种类不同,因而会给观众带来各异其趣的审美效果。如果说在第一幕的多个场景中由长笛、弦乐奏出的主题音调营造出一种飘逸、柔美的意境,那么当用圆号奏出时则使人产生重见光明、满怀希望的感受。又如,在第二幕多个场景中该主题交由管弦乐队演奏更能带来大气舒展和壮丽辽阔的效果。尤其是在宋氏三姐妹通过电台发表宣言的场景中,以铜管乐器为主导的交响乐队将其转化为节奏铿锵、音调雄浑的进行曲,有力地渲染了姐妹同心、齐心抗日的壮丽场面。另一方面,“宋庆龄”主题还多次“潜伏”在歌曲的旋律声部和器乐伴奏中,以较为隐晦的方式发挥叙事传情的功能。如第二幕第三场宋庆龄女士刚一出场,观众便可听到幕后传来女声无词吟唱这一主题;第二幕第二场中主人公的唱段《菊石图》及第三场《崇高荣誉》的前奏部分就由这一主题的变奏形式发展构成。颇为精妙的是,该主题“隐藏”于第二幕开场男声合唱曲《让我们把火炬点燃》的高潮部分。在这里,“宋庆龄”主题转化为一种能带给人们光明和希望的壮丽史诗音调,激励着华夏儿女披荆斩棘、奋勇前进。
除“宋庆龄”主题外,剧中还在情节发展进程的关键部位,反复运用一个具有胁迫性和紧张感的主题音调,可称其为“危难”主题,其主要表现形式为弦乐以震音的方式奏出的不协和音调。如观众可明显在第一幕特务监视“宋庆龄”府邸场面中首次感受到该主题所带来的一种莫名的恐怖氛围,在紧随其后讲述革命义士杨杏佛不幸遇害的场面中,以及“西安事件”发生后宋霭玲夫妇来向宋庆龄求助等场景中,都会感受到“危难”主题的音乐形象。显而易见的是,该主题出现的频率虽不及“宋庆龄”主题,但对于营造特殊而紧张的戏剧氛围和情势无疑发挥了积极而重要的作用。
2.作曲家通过多首包含真情、直抒胸臆的抒情咏唱,从多个视角进一步出色地完成了塑造宋庆龄角色形象的创作使命。如果说第一幕第三场的唱段《腥风血雨挽狂澜》通过斩钉截铁的音调和铿锵有力的节奏刻画了角色刚正不阿、不惧反动派威胁的大无畏形象;第二幕第二场的《菊石图》,以五声调性柔美婉转、似清泉般的旋律渲染了角色品质高洁的风骨。那么第一幕终场前的歌曲《你依然和我在一起》及第二幕第三场《孩子,我来看望你们》则借助更为自由多样的音乐结构手段从不同侧面揭示出宋庆龄作为一位妻子和母亲既平凡又伟大的女性形象。《孩子,我来看望你们》不仅是全剧篇幅最为长大的角色唱段,同时也是笔者心目中该剧音乐性和戏剧性含量最高的一首歌曲。由于剧诗(唱词)本身的结构篇幅较大,作曲家规避了小型歌谣曲的音乐结构方式,转而借鉴戏曲音乐和民族歌剧创作中的宝贵经验,采用自由的板式变化体来进行有效的组织架构,揭示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体验和情绪转换。借此抒发了作为一名知名爱国人士对那些为国捐躯的十九路军将士的无比崇敬之情;作为一位慈祥的母亲对那些正值芳华却英年早逝的年轻战士的无比哀痛;作为一位中国人对侵略者罪恶行径的无比憎恨及对最终取得胜利的无比坚定的种种复杂心理行动和丰沛的情感内涵。据此,为揭示宋庆龄丰满的角色形象涂抹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3.对几首经典歌曲的巧妙运用,构成该剧音乐戏剧性表达环节中又一引人注目的亮点。如果说在音乐剧创作中引用观众熟知和喜爱的音乐并不罕见的话,那么,运用得是否恰当和巧妙则与作曲家的经验、修为有着直接的联系。不难看出,《和平使者》对经典歌曲的运用绝非生搬硬套,而是在基于戏剧内容和情节发展需要的前提下,对其加以灵活的艺术处理并赋予其新的艺术魅力和光彩。如分别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两个场景中援引广东童谣《月光光》。其一是宋庆龄慰问十九路军将士时,在得知这些官兵大都来自广东后,自幼喜爱音乐的庆龄女士便以纯正的粤语方言为他们送上这首来自家乡的歌:“月光光,照地堂,虾崽你乖乖睡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阿爷睇牛要上山冈……”如果说《月光光》的首次出现是在符合戏剧情境的需要下尽可能地保持了原貌,那么,该曲调在其后这些已经阵亡的将士墓碑前的再次回响则更加耐人寻味。不难发现,《月光光》的第二次出现尽管演唱者和接受者与第一次相同(宋庆龄唱给十九路军将士亡灵听),但由于主唱者的情绪激动(“宋庆龄”女士泣不成声)从而导致歌曲呈现得不完整。值得注意的是,紧随其后的是一段基于《月光光》主题音调变奏发展而成的无词男声齐声吟唱,在管弦乐轻柔的和声衬托下,这段舒缓动人的歌唱显得格外催人泪下,仿佛为国捐躯的将士亡灵已经感受到“宋庆龄”女士对他们的哀悼与思念,并通过歌声对此做出及时的回应。窃以为,此种表现方式充分证明了音乐承载戏剧的有效性,可谓是匠心独运之笔。此外,麦新的《大刀进行曲》、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救亡歌咏的主题音调,通过移植、改编、变奏等不同形式的处理方式在剧中恰当的情节点上得以呈现,不仅提升了全剧的戏剧表现力,还为引入舞蹈成分、进而增添剧场观演效果提供了有效的空间。
4.器乐创作与合唱的写作,对于全剧戏剧氛围、主题的渲染及群像塑造方面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就器乐创作而言,作曲家一方面充分借鉴影视剧音乐创作中惯用的“音画平行”的处理方式,为渲染某些特定戏剧场面在意境和氛围方面的效果而建构了很有表现力的“背景音乐”(甚至包括辅助添加的特殊音效)。如开场舞蹈伴奏音乐的前奏部分就通过弦乐、铜管乐及打击乐三者的交织,营造了一种惊心动魄和引人入胜的效果,仿佛给观众带来观赏好莱坞商业大片的错觉。另一方面,即便是作为剧中歌曲的“伴奏”,乐队部分的写作也并非仅仅提供和声支撑的绿叶,而是透过富有特征的节奏型、多样化的织体线条和丰富的调性发展手法等有效的器乐化、交响性语言,与歌唱旋律声部之间构成或帮衬、或对话的富有戏剧表现意味的音响洪流。作曲家在剧中设置的多种声部组合形式的合唱曲也极富特色。如童声合唱《和平天使》贯穿首尾,具有结构意义及点名题旨的作用,特别是孩子们天籁般的嗓音结合舞台上数不尽的“白鸽”的视觉呈现,有效地突显了“和平”的意象。此外,男声合唱《血战到底》和女声合唱《快搬快装》不仅在舞蹈的衬托下营造了一种色彩性的戏剧场面,还分别通过雄浑壮丽的歌声与清亮婉转的音调抒写了中华儿女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与乐观积极的精神风貌。
不可否认的是,任何艺术作品都无法做到完美无缺,音乐剧《和平使者》在创作方面同样存在一些遗憾与不足。如果说作曲家在借助独唱、合唱及器乐方式完成塑造“宋庆龄”这一人物形象方面表现得较为出色的话,那么,剧中缺少用来营造矛盾冲突和建构戏剧高潮最为有效的重唱形式,则不免让人感到有些遗憾。仔细检视该剧音乐戏剧结构便可发现,在全剧多个场景中不乏两至三人构成的小组唱,但大多表现为几个角色先交替演唱(对唱),最后以齐唱予以收尾的形式。纵然有时偶然会出现多声部重叠的现象,但几乎都是单一的和声式织体而非对比性的复调对位形式,并且主要限于抒情性的咏唱,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音乐戏剧性表现的幅度和含量。当然,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并非完全是由作曲家造成的,应该说剧本的设定同样发挥了作用。依笔者愚见,倘若在剧中几个情节发展进程中的关键部位设置一两首音乐结构略微复杂、人物心理情势更具层次感和表现内容更富冲突性的重唱(三重唱至六重唱),该剧的艺术价值必将会提升至更高的境界。
另外,全剧除主要角色的唱段外,其他角色的唱段并没有给人留下过耳难忘的深刻印象。换句话说,除宋庆龄以外的个体角色的音乐形象并不鲜明和突出。特别是在刻画最初与宋庆龄立场不同、分歧较大的宋美龄音乐形象时,作曲家似乎“无心恋战”,匆匆几笔便带过,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因此也就没有构成有效的对比与冲突。结合前文对该剧剧本创作特色的阐述来看,这一点与其说是作曲家在某种程度上的疏漏,毋宁说是剧本创作中的一大遗憾。
总体而论,音乐剧《和平使者》中的音乐创作较为出色地完成了其应有的使命,特别是在主题贯穿、塑造主要角色形象方面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就和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作曲家纯熟的音乐戏剧性思维。当然,该剧所存在的一些不足和遗憾之处,也再一次提醒那些有志于推动中国原创音乐剧发展的艺术家们:音乐剧的“一度创作”是一项复杂且环环相扣的系统工程,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两位“工程师”,作曲家和剧本作家务必要保持紧密、良好的沟通与合作,只有二者充分地把握和处理好戏剧的音乐性和音乐的戏剧性之间的关系,最终才能构筑起一栋更为牢固、高耸并且靓丽的音乐戏剧“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