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岱声,著名声乐教育家,河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河南美声唱法的引入者和传播者,河南现代声乐体系的创立者和践行者。1929年生于四川成都,自小生活在上海;1952年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后因工作需要调入中央乐团合唱团;1961年随军来到河南从事声乐教育工作。吕岱声培养了大量声乐人才,并积极引荐学生走出河南,到上海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央乐团等单位继续学习。
她桃李满天下,在多个方向取得突出成就。她的学生唐瑰卿发展出了声乐 “意念控制教学法”,其成效得到周小燕、金铁霖等声乐教育家的称赞;左奇伟不仅是戏曲演唱名家,还是著名戏曲唱腔创作家;马俊芳、石诗华、李大新、韩梅、李新现、姬海冰、李静等人曾在国内外声乐大赛上屡获佳绩;王昌芝、薛青等人的民族唱法独树一帜;郭徽、杜蕙、李广达、马春莲、邱林、韩梅、姬群、牛茹等人演唱与教研双肩挑。
知道吕岱声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了,因为这三个字代表着河南声乐教育的高峰,但得知众人口中的“吕岱声先生”原来是位女士却是在不久前。一方面怪我孤陋寡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为人低调。借河南艺术中心举办“吕岱声从教六十周年音乐会”之良机,笔者在查阅大量资料之后经友人热心引见,于郑州拜访了自广州远道而来的吕岱声先生(以下吕岱声先生简称“吕”,笔者简称“张”)。
张:吕老师您好!我作为河南人,尤其是拿到声乐表演硕士学位的河南人,要感谢您为河南歌唱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河南声乐界人才辈出、百花齐放,与您艰苦卓绝的付出是分不开的。您能谈谈当初是如何走上声乐教育道路的吗?
吕:我自小的梦想就是成为教师。我小时候在上海就读明德小学,一次家庭会议上父亲问我们兄妹几个的理想,姐姐、哥哥的理想都很大,只有我说“想成为一名教师”。因为我原来不喜欢上数学课,但我的数学老师魏老师年轻、漂亮、大眼睛,很有耐心又有水平。我感觉她既像大姐姐又像妈妈,所以我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成为一名小学教师。父亲对此很赞赏,连声说好。之后我在南京汇文女子中学读书时,很幸运地开始跟随“上海国立音专”毕业的刘曼伦老师学习“美声”,并顺利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在“上音”跟随的刘振汉教授、马格林斯基夫人、周小燕先生、苏石林先生,以及在中央乐团跟随的张泉老师等人学习歌唱。他们的教学不仅严谨、认真、注重启发,而且很有感染力,给我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我打心底里钦佩他们。另外,我一心想成为教师,还有来自父亲的影响。
张:您的名字是“岱声”,听起来很阳刚,我就曾把您误以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您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吧?能够为女儿起这么男性化的名字,令尊大人一定是饱读诗书。
吕:我的父亲吕一峰确实是出自书香门第。1924年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后,担任过宜宾中山中学校长、成都岷江大学教务长等职。因为我一直崇敬父亲,在潜意识中也就有了像父亲一样做一位好教师的念头。此外,周小燕先生也给了我很大影响,我想像她那样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歌唱家,做一位真正称职的教师。当年我们声乐专业的学生不多,大多数人都想做演员、做歌唱家,但是我一直想成为一名教师。
张:您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央歌舞团,这中间是不是有其他故事呢?
吕:确实是这样。1951年我因肺病休学了一年,随家人到重庆休养。“西南艺专”音乐系(四川音乐学院前身)请我担任声乐教师,还希望我毕业后正式任教。当时那里各方面都落后上海,很需要师资,使我萌生了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念头,就答应了。1952年我毕业时,学校分配我到北京的中央人民广播乐团工作,我拒绝了,连行李都寄到四川了。毕业前夕,我到一直都很向往的北京一游,当时中央歌舞团合唱团(中央乐团合唱团前身)刚成立,也很需要人,李凌团长让我一定要留下;我钦佩的学长们也都认为我太年轻,最好多积累些艺术实践经验再更好地从事教学工作,于是我就留在了中央歌舞团。
张:您在中央歌舞团时曾经参加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参与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在我国的首演,还与苏联大歌剧院合作演出了《查波罗斯人》等歌剧,事业发展得很顺利,后来为什么又来到河南了呢?河南的条件可不能和北京相比。
在“从教六十周年音乐会”后与学生韩梅(左)、李新现(右)合影
吕:来河南是在1961年,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河南是重灾区。刚开始,我在生活上也很不习惯,经常拉肚子。扎根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爱人所在的空军师部转场到了郑州;二是河南当时有郑州艺术学院,我非常渴望能在此开始梦寐以求的教育工作,但因为种种原因,郑州艺术学院“下马”了,我被任命为郑州市文工团业务副团长。在这期间,我们排练了歌舞节目、小歌剧《三月三》、话剧《雷雨》等。但我还是喜欢教学,加上当时的郑州市市长希望我能尽快为河南培养出“河南的郭兰英”,因此,我坚持对团里的青年演员进行个别声乐训练与合唱训练,对左奇伟、马世祥、王宏勋等人进行重点培养。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跟我学习声乐的。
张:您最重要的教育生涯是在河南大学。河南大学在开封,您爱人的工作在郑州,当时交通很不便利,您怎么来到河南大学了呢?
吕:郑州艺术学院没能成立,后来被划到河南大学艺术学院去了,我就要求去河南大学。虽然当时条件很差,但是我终于实现了当教师的梦想。我带着一对儿女和保姆住在学校,决心一辈子扎根在河南大学。我身体不太好,后来丈夫又瘫痪,我们之间聚少离多……为了培养学生,的确需要克服一些困难。
张:1962年您来到河南大学不久又遇到“文革”,在这期间您能正常开展教学工作吗?
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后与共青团小组集体合影(1959)
与罗洪模组成的女声二重唱演出照(1958)
吕:你说得对,当时开展教学确实不容易,孩子小,我又随丈夫到了湖北农村。这些就不说了,进入20世纪80年代,国家对知识分子落实政策,我虽然已经快到退休年龄,身体也不好,但是劲头儿却很大。退休之后,学校还一直聘我担任河南大学及各地前来进修的青年声乐教师的训练工作,我很高兴。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到1991年时又出现问题,才不得不离开我热爱的教师岗位。
张:说实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河南受“左倾”思想影响很深,您作为一个“外人”来河南传播美声唱法,一定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困难吧?
吕:困难人人都会有,不顺心人人也都会有。我也不是只钻研“学院派”的美声唱法,小时候我还喜欢唱美国的轻音乐歌曲、龚秋霞演唱的《秋水伊人》等。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期间,贺绿汀院长不仅要求我们每周都要背唱三首中国民歌,他还亲自教学生们唱陕北民歌《崖畔上开花》等。同时,还有校外教师来教河南坠子,京韵大鼓名家骆玉笙先生也来过“上音”。说起来我与河南的缘分在那时就建立起来了。此外,在中央乐团期间我还跟多位老艺人学习京韵大鼓、北京单弦,唱过粤曲、评剧。我和罗洪模(女声二重唱)除了演唱外国作品外,也演绎地方民歌,比如四川民歌《好久没到这方来》等。在河南大学任教期间,还跟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剧团演员学习豫剧唱段,也教过学生京韵大鼓、北京单弦、苏州评弹等。我始终记着父亲、贺绿汀院长和多位师长的教诲,做到洋为中用、服务群众。
当然也有不习惯的地方,比如没有教材,学生们上课都是用手抄简谱;很多人不重视提高修养,不愿意做案头工作,不重视多声部音乐和合唱,不重视伴奏,等等。但是经过努力,进步还是很大的。
张:“黄钟大吕,岱岳金声”,您的姓名与音乐真是有缘。人们都说您是河南美声唱法的奠基者,那么您心目中的“美声”是什么样的呢?
吕:按字义讲,“美声”(Bel Canto)就是优美的歌唱、美丽的歌曲,要求声音连贯、声区统一。在我心目中,京剧就是中国的“美声唱法”。我在上海音乐学院接受的是系统的美声唱法训练,后来在北京听声乐教育大师吉诺·贝基讲课,其理念和我的老师苏石林、周小燕等讲的是一致的。我认为中国人唱歌主要还是唱给中国人听,所以只要是美的歌唱、中国人喜欢的歌唱,我们都应该研究和学习。
“美声”是一种气息控制的艺术,其气息练习、练声曲值得我们学习。“美声”的呼吸和发声技巧很科学,这对于提高演唱者的发声能力和音色都很重要。掌握好这些,根据中国语言发音对字头、字腹、字尾的要求,再结合歌曲所用语言的发声特点,才能唱好中国歌。我在教学中也常采用《孔空》《西贝尔》等练声曲。这些练声曲对歌唱的通道、音的连贯以及语言、气息和共鸣的协调等训练都很有好处,而且这些练声曲均配有钢琴伴奏,还能提高乐感,我们要利用好这些财富。
中国的传统歌唱也很讲究气息,所谓“善歌者必先调其气”“气为声之本,气乃音之帅”。中国武术的练气也值得声乐学习者借鉴,比如太极,看着轻松、圆润,但是很有内在的力量。
张:您的很多老学生都叫您“老师妈妈”,年轻一辈的学生则称您“先生”,这一方面是因为您教学成就突出,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跟您对他们的态度有关?
吕:我一生都尊重教师这个职业。周小燕先生的妹妹是我的嫂子,周先生让我称呼她“二姐”,但我从来都是称呼她“先生”;刘振汉老师幽默、热情;马格林斯基夫人在我参加音乐会时怕我紧张,又递水杯又递巧克力;苏石林老师当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对学生很负责,我参加“土改”时他还送我一瓶鱼肝油胶囊……还有我的父亲,特别关怀有困难的学生,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祖国和人民群众,这些都影响了我。
我经常给小左(左奇伟)他们上课,那时他们才十几岁,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他常说“老师你连买糖的时间都不给我们!”我只想着能够尽快让他们掌握科学的演唱方法,培养出人才。我还跟学生讲,择偶最重要的标准是人品,甚至他们走路的姿势我也要纠偏,这些细节体现着一个人的修养。下课了,我就在家里给孩子们做冷面和沙拉。学生们都很好,对我也好,比儿女对我都好。
我上课也从不挑学生,不一定非要教嗓子好的学生,我对每个学生都充满信心。我觉得方法第一,只要用心就能学好。很多人之所以唱不好歌,是因为方法不科学。
张:听说很多把嗓子唱坏了的学生,到您这里又好了,能否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在“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与苏联朋友合影(1955)
吕:把嗓子唱坏的情况是不少。有的学生用嗓太多、用嗓不科学,认为唱得高、唱得响、唱的曲目大就是水平高,不“打开”喉咙就拼命大声喊,硬把声带“挤”出了小结。唱歌应该先把小歌唱好,把中声区基础打好,再向上、向下发展。我给他们调整呼吸方法,教他们小腹用力,让他们想象喉头就像烟囱一样是个过道,教他们用胸腹联合的呼吸方式,不要用嗓子。我还用“哼鸣”调整他们歌唱的高位置、音色和共鸣,这样唱歌不仅好听而且有穿透力。唱歌不能仅凭大本嗓儿,要有方法。此外,我还给他们示范做一些运动,加强腹肌的锻炼,以控制好气息。
作为教师,不能计较得失,不能争名夺利,应以培养人才为本,应有教师的风范。教师的责任感,我看得很重,能帮助学生的就要尽量去帮助。因为有了学生,教师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张:您把很多好学生都送到了周小燕等全国各地的名师那里,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吕:好学生应该有好发展,河南的发展机会相对来说没有北京和上海多。周先生是一位极负责任的好教师,水平又高,要发展河南的声乐仅靠本地的教育资源是不够的。我是周先生的学生,演唱水平低一些的学生不敢往她那里送,因为周先生的时间很宝贵。当然,我也会考虑是否合适的问题,根据学生情况推荐给合适的教师。
张:是的,我查阅资料时发现您还把学生引荐给其他老师,比如上海音乐学院的葛朝祉、张仁清、徐宜等老师,中央乐团的韩德章、翁若梅、吴美和、吴其辉等老师,中央音乐学院的郭淑珍先生及武汉音乐学院的杨金岚等老师。很多河南的声乐人才由此都走向了全国甚至国际乐坛。
吕:人才是属于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这对河南声乐界来说是好事,河南声乐界应该增加与外界的交流。不过河南人才流失现象比较严重,我们还要创造好的环境来吸引人才,尤其是吸引外来人才。
张:您在20世纪80年代编写了十一本声乐教材,而且是带有钢琴伴奏的教材,终结了河南声乐教育完全用手抄简谱上课的历史,影响很大。教材中还收录有河南本土作曲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将西方作曲技术与河南地方戏曲相结合,开风气之先。据说当时您是自费来做这件事的?
吕:那时做这件事还真是不容易。当时全国都缺声乐教材,河南更缺,几乎都是简谱,不重视五线谱伴奏,还有错音的情况。歌唱是要和伴奏合作的,缺少和声歌唱的魅力就会大大减弱。马格林斯基夫人的先生是钢琴大师,在我们上台演出时会来给我们伴奏。我本来害怕高音,但是马格林斯基先生的伴奏很有推动力和感染力,推着我就轻松地完成了高音。这不仅使我对声乐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也让我感受到了伴奏的重要性。周小燕先生很重视伴奏,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受他们的影响我苦练钢琴,在河南大学我还教过钢琴课呢!我觉得声乐教育需要有正规的教材,最主要是要有带五线谱伴奏的教材。虽然我不是教材小组的人员,但我下决心要编选教材,于是就找张秀珍老师一起来做这件事。一年后,她调到广东去了,我只好自己做后面的事。当时学校经费紧张,我只好自己自费做这些工作。当时印刷厂刻印一页是两块钱,想想自己咬咬牙可以承受,也就坚持做下去了,一共出了十一本。教材中特别收录有河南风格的作品,河南的音乐底蕴很深厚,只是缺少宣传。我没有其他的力量,只能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张:2016年10月28日晚,“春风桃李 代代传声——吕岱声从教六十周年音乐会”在河南艺术中心隆重上演,听说您之前一直不同意举办音乐会,是什么机缘又促成了这次音乐会呢?
吕:学生们一直很热情,要办音乐会,但我觉得办一场音乐会很烦琐,我不想麻烦学生。周先生的去世对我触动很大,先生是我的榜样,有生之年一直在坚持工作。我热爱声乐教学事业,所以我觉得自己需要振作起来,老骥伏枥,再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我觉得应该尊重学生们的热情,参与当前的音乐生活。现在的教育环境比原来要好很多,我现在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像周先生那样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张:看了音乐会后,我很有感触。现场四世同堂,您压轴领唱《我爱你,中国》,音高稳定,嗓音明亮;您的第一代学生左奇伟老师年过古稀,唱的豫剧《朝阳沟》选段《棉花白,白生生》也韵味儿十足、中气十足,轻松而明亮;第三代学生虽还在读研,但其唱其演已颇具歌唱家的风范。最后,希望您能为河南声乐界提出几点希望。
吕:第一,河南声乐界的潜力很大,这次音乐会我自己都很激动,学生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希望他们能够在全国产生更大的影响,走向国际。第二,声乐事业的发展,教师很重要,一定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有什么样的教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德艺双馨”是“德”在前,为人师表,道德、品行、修养、业务都在影响着学生,大家都能看得见。像唐瑰卿七十多岁了,还这么兢兢业业;韩梅行政事务这么多,但教学非常认真,还排歌剧。第三,大家要团结。不管什么流派、谁的学生,都要多交流、互相帮助,好的东西要发扬出来;还要多走出去看看,跨出小圈子,取人长、补己短。后辈比我做得好,比我做得多,我感觉这是在延续自己的艺术生命,我很知足。
吕岱声先生今年高寿八十七,思路清晰、语言流利,虽在河南生活多年,还是能听出她吴侬软语的韵致。先生把一生都献给了“美声”事业,年轻时也是标致美人,不过更美的是她的心灵。
先生一直倡导好的歌者应该有好的修养,她自己也是如此身体力行。在兼容并蓄各地声乐文化、涉猎多种语言的同时,先生还注重钢琴、合唱的学习,翻译英语声乐论文,并在唱歌前必做充足的案头工作。在某种意义上,如果是在北京、上海甚至成都的音乐院系,先生当能收获更大的声誉;但先生所做,是在推动和振兴河南的声乐艺术,一点一滴优化河南的声乐文化环境,为河南声乐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到社会最需要的地方,或许这才是先生最好的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吧!
从教六十周年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