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
唐代诗人是深谙诗歌造境之妙的,而岑参此诗似更有一层淡淡的惆怅。事实上,在返乡的题材中,送别者总是比离去者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唐王朝建立后,为防御突厥和吐蕃的袭扰,通过不断屯垦驻军,先后在陇右道建立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路。
自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商旅便不绝于途。西域地处高原大漠,游牧民族随水草而居,骁勇善战。汉时的匈奴、唐时的突厥与吐蕃,皆与中原王朝发生过战争,边防的重要使得唐前期文人入仕除科举、门荫外,还可从军幕府立功,由掌书记迁判官、副使甚至节度使,或入朝为监察御使、拾遗、补阙等职。初唐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便写出了当时文人从军的理想。
征战与归来从来都是《诗经》、乐府中的主题,也是唐代边塞诗的重要内容,但许多文人其实并未亲历西域,他们的印象大多来自书上的描写和别人的讲述,借《从军行》等古诗题表现文人情怀。像王维的“西出阳关无故人”,王之焕的“春风不度玉门关”,王昌龄的“红旗半卷出辕门”,王翰的“古来征战几人回”,李颀的“雨雪纷纷连大漠”,都是通过对西域的想象,吟咏永恒的人性主题。
但诗人岑参却曾真正从军西域,所以他与高适并称盛唐边塞诗的代表。岑参出身显宦,其家道已衰落,幼时遍读经史,天宝三年(744年)中进士,授兵曹参军。天宝八年,他赴安西都護府,在高仙芝幕中任掌书记。龟兹已是西出阳关的大漠之地,行经银山碛时,岑参写下《过碛》诗:“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一路向西,仿佛到了天地的尽头,这种感受非亲身经历写不出来。
在安西幕府任掌书记两年,岑参回京述职,与高适、杜甫、薛据、储光羲等同游,五人有同题诗记登慈恩寺塔,成为一时诗坛佳话。天宝十三年夏秋,岑参又赴安西北庭封常清幕府,任节度判官,驻扎轮台。这一时期,他写下许多边塞诗名作,与其他诗人相比,他笔下的西域风光、军旅生活很少悲苦之声,尤多壮丽色彩,这与他渴望“功名只应马上取”的心理是分不开的。
岑参的边塞名作多为七言歌行,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便是天宝十三年在轮台送其前任所作。杜甫称岑参“好奇”,此诗正是一例。起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春景喻西域的雪天,令人眼前一亮,想象可谓奇特。接下来写角弓不控,铁衣难着,在军帐歌宴送客,“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虽极写塞外的苦寒,却多了一份昂扬。
此诗末段写道:“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仿佛电影中的空镜头,人已远去,只留下雪上行迹,镜头渐渐淡出,使人联想到李白的赠别诗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由此可见,唐代诗人是深谙诗歌造境之妙的,而岑参此诗似更有一层淡淡的惆怅。事实上,在返乡的题材中,送别者总是比离去者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刚到北庭,岑参就赶上封常清率军西征,征讨吐蕃占领下的沙州播仙,遂作有《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及《凯歌六首》,直写战事之惨烈与气候之严酷,“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除开头两句外,句句用韵,三句一转韵,造成急促的行军节奏,这在七言歌行中并不多见。
在唐代边塞诗人中,岑参是对西域最有体验的诗人,连当地懂汉语的牧民都喜欢他的诗,其诗一出,“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但岑参的戎马生活不久就中断了。征讨播仙后,封常清入京述职,受命抵抗安史叛军,后因兵败被玄宗处死。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岑参从西域东归,杜甫等荐举他为右补阙,由于直言谏奏,多次遭贬,最终任嘉州刺史,客死成都。
安史之乱严重削弱了唐朝国力,德宗贞元六年(790年),吐蕃攻占北庭,唐王朝与安西失去联系,终唐之世再未恢复。此后的诗人虽然仍在使用《从军行》《凉州词》一类的题目,但实际所写已是北方的情形,如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岑参的时代过去了,唐代边塞诗再次回到想象,而且充满悲伤。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