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
歌罢明艳的唱词,无处安放的纷涌情怀终于颓疲殆尽。月华如水,最终沉淀下来的,不仅有胭脂色的欢喜,还有一抹黑色的缁衣影。
缁衣一袭,入世是墨染朝服,出世是素色僧衣。见惯了锦绣衣裳,过尽千帆后,还是念着《诗经》中的“缁衣之宜兮”“缁衣之好兮”“缁衣之席兮”—这哪里只是妻子夸丈夫的朝服合身啊,分明是一番含蓄的传情,叮嘱他早日回还,好试她初裁的新衣。
班婕妤初入宫时,汉成帝坐在黄金辇上,邀她同车出游,她却一本正经地说:“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汉成帝笑了,对这个娴静的女子心生爱怜。可君王之爱向来脆若琉璃,赵飞燕跳着掌上舞夺尽恩宠后,长信宫只剩下无边的寂寞。班婕妤主动请旨去服侍太后,她收起霓裳,淡忘了繁华旧梦,着缁衣,抱团扇,孤灯照壁,冷清终老。后来,她曾痴心相许的君王死在了旁人的温柔乡,她没有想象中那般哀恸。原来自己早已在孤绝之境修得沉敛之气,往日那点单薄的恩爱足够取暖一生。
还有曾经名满长安的诗童鱼幼薇,即便后来成了咸宜观内的女道士鱼玄机,她也能穿着最平淡无华的缁衣,以美貌和才情轻易蛊惑世间男子的心。男子纷纷拜倒在她的缁衣影下,情愿听凭她的差遣。被温庭筠伤情后,她也许只想证明自己始终是被爱的,偏要用缁衣牵扯出旖旎风情,却逃不开年轮相催,在日渐衰老的恐慌和嫉恨中,失手挞死了年轻的婢女,被判处死刑。她在熙攘人群中高仰着头,却无法忽视盘亘在心底的悲凉,原来到最后,她仍是孤身一人。温庭筠的目光淹没在人群里,她感受不到。
在世人眼里,花红柳绿才是喜庆的颜色,素色缁衣便入了落魄之流。其实,缁衣也可以是月白风清的,是繁华过后的了悟。如月光般澄澈的容颜,与素净的缁衣最为相宜。
惜春也曾是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可她还未来得及长大,贾府就成强弩之末。她催着自己踉跄成长,终于在听闻妙玉被劫后看破了世事,于旦夕间老了凡心。她披上一袭缠着风的缁衣,飘飘洒洒地奔向方外净土。大厦倾颓时,逃不开名缰利锁的贾府众人受尽煎熬,她却早早地“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又讀到鲁迅先生的“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更确信缁衣不是寻常人能撑起的衣裳。只有勘破了过眼繁华,心意澄明如水,才能拂去“缁衣”二字与生俱来的隐隐悲意,与其中的简净之道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