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封未读邮件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有父母问平安的邮件,问她手机怎么总是不在服务区,有以前同事熟人的问候。李青林竟然连着来了三封邮件,从来信时间看,第一封写于傍晚时分,第二封在次日黎明,第三封与第二封之间相距两周时间。
她先给父母回了邮件,然后给其他人回复,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回复李青林的邮件。只能阅读,越读心里越乱,越难以忍受,她默默地念着,咀嚼着,口腔和内心弥漫着苦味。
邮件一
南宫羽:
你去西藏了?为什么要去西藏?为什么去那么艰苦遥远的地方?是惩罚我吗?是对我多年来没有给你一个归宿实施报复吗?当年你蛊惑并追随我南下,从此失去了安稳和单纯。没能让你过上富裕高贵的生活,没有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只实现了所谓繁华都市梦,令我愧疚难当。如今你又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如有不测,我就是罪人,永远背着十字架,终其一生,不得安宁。我有罪,我是你的罪人,是你全家的罪人,是众人不齿的罪人。
李青林
邮件二
南宫羽: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病了,慢性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非常后悔昨天晚上给你发的邮件,一旦发出删除也没用,特此向你道歉,就当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我曾经那样爱你,你的一颦一笑就是我的风向标,与你恋爱,非常幸福,同时也深感不踏实。尽管早不提门当户对,但这个东西总是昼伏夜行,深潜在人们的观念中,这是与你交往以后逐渐意识到的。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这场飓风吹遍大江南北,我们像众多不甘心命运安排的人一样,热血沸腾,势不可当,被淘金梦冲昏了头脑。还记得吗?你把我送进人海般的站台,第一次感到惶恐、混乱和无序历来都不会有好结果。我在肩膀与包袱,汗臭与唾沫星子后面寻路,直到被裹挟而去,我都在注视你。你是那样焦急,真真切切替我担心,这个画面伴随我度过了那段如夜时光,也是你留给我最后的美丽。按说你一直都是漂亮的,只是我的心变了,变成了铁人,失去了对美的感知。
我只能将当年的经历如实告诉你,这样你就明白我对你的残酷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迫不得已,常常的,我管束不了自己的行为,管束不了自己的思想。
火车上的拥挤和臭味令所有南下打工者不堪回首,是我们那一代外出务工者的共同伤痛,但最丑恶,最大的伤害是暗伤,就是对心的伤害,对人性的摧残。幸运的人躲过了这一劫,成为阳光快乐的打工者,我却没有躲过灾难,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摸样。
下了火车,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精神为之一振,郁郁葱葱的植被,从草地一直开到树梢的花朵令我新奇,火车站广场上拉着长长的横幅,这家电子厂招工,那家制衣厂招工,玩具厂,塑料厂,皮包厂,各种名字的工厂听都没有听说过。
稍稍思考了一下,就站到电子厂招工队列。我想试一试,当过教师的人到这种厂子做文字秘书应该不成问题,办公室的行政人员也不错。但我忽视了一个问题,同我一起排队的人大部分衣衫廉价,皮肤粗糙,焦虑,欲望,失落,贫困,全都挂在脸上。放眼望去,四周全是这种人。还是试一试吧,坐在办公室管理这些人也是可以的。
大家紛纷拿出身份证、毕业证、暂住证等证件,轮到我报名的时候,我问在哪里能领到暂住证,对方抬起头,瞪我一眼。我再问,被身后的人一推,就推到了编织厂报名处。
问题有些严峻,没有暂住证就报不上名。我把毕业证书铺展在招工人员的眼皮底下,对人家说我是正规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招工的人还没有答复我,哄笑就肆意响起。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便像老鼠一样从人堆里钻出来,沮丧地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傍晚时分,我到附近一家旅馆住宿,人家问我要单位证明或介绍信,我拿出毕业证说自己是师范学校毕业生,还教过几年书,请相信我是正经人。
登记员是个中年妇女,一边嗑瓜子,一边学着我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赌博嫖娼,贩毒吸毒,投机倒把的人来住店,都说自己是正经人,你敢保证黑地里也是正经人?哼哼,鬼才相信呢。
看着女人红唇齿白,一张一合,不住声地吧唧,瓜子皮乱飞,我强忍厌恶,捏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向她不停翻动的唇。一片瓜子皮不偏不倚正好射到我脖颈里,伸手一摸,捏在手里,朝女人的脸上扔去,还没跑开,骂声狗一般追了上来。
再次游荡在火车站广场上,心想夜里干脆到候车室将就一宿,明天早上继续找工作。一位四川口音的瘦个子男人主动搭讪,我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顿感温暖,总算有人与我说话,还十分和气。他告诉我,在火车站广场大张旗鼓招工的厂子都是正规大厂,各种证件都得齐全,你得往村子里面走,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厂子,用工灵活,干一天活就能领到一天的工钱。
我问,村子里面怎么会有工厂,那庄稼长在哪里。男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大着嗓门说,那是北方农村,贫困山区的农村,我来珠江三角洲好几年了,就没有见过一块打粮食的土地。我急忙问他,那打什么呢?他有点卖关子,还有点骄傲地说,什么庄稼也不长,长的全是厂房,厂房里全是流水线传送带和你我这种苦命汉。哦哦,你好像不穷,细皮嫩肉,不像出苦力的人。
我问他村里有学校吗?中学小学都可以。他说当然有,有大人的地方就有小孩,有小孩的地方就有学校,怎么,你想读书?啷个太大了吧。我说想当老师,有当老师的经验。他受了惊吓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眨巴着眼睛问我,你想当老师,你说你想当老师?你以为你想当老师就能当上?我说是的,就是这么想的,来这里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他说你知道我以前在四川干什么吗?说了吓你一跳,我是财政所的所长,因为一笔扯不清的烂账,解释了不下十回,上面还是查来查去。妈的巴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气之下,孔雀东南飞。好赖我也有会计师资格证,吃过多年皇粮,在工厂里面随便当个会计出纳啥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你知道我现在干啥子工作?厨子,你相信吗?就是这厨子,今天掌勺子,明天还不知道拿焊枪还是拿油漆刷子。
我惊讶万分,从男人的面部表情体格形态,一点也看不出财政所长的影子,倒像一个挖煤工人。
男人说刚送走一个老乡,来的时候跟你一样,觉得珠三角地区遍地都是黄金,其实是羊屎蛋子外面光,里面是个烂草包。你继续做你的梦吧,我走啦,记住晚上别到火车站候车室睡觉,一抓一个准。
我问是抓人吗?为什么要抓人?
他转过身来,认真地说,你不知道这里白天晚上都有人巡逻吗?专门抓盲流。我问什么叫盲流。男人有点气愤,回我一句,就是没有暂住证工作证身份证介绍信的流浪汉。我说,原来是这样哦,我有身份证和毕业证哩。男人没好气地说,真是个菜鸟,撞到南墙就明白了,以后见人别说你什么学校毕业,有多高学历,这些东西球都不顶。
男人径直向一辆公交车走去,我紧跟着他。男人说,别跟我,没有证件哪个招待所都不让住。我央求他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明天就出去找学校,找到学校立即离开。男人说,刚好老乡走了,他的床铺空着,你想住也行。不过么,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得收钱,当然比宾馆招待所价钱低。
虽然不大乐意,也只能跟着他走。下了公交车,曲里拐弯走了很久,领我到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告诉我睡觉警觉一点,有人敲门坚决不能开,也不能出声,更不能开电灯。发现巡逻人来,从后面窗户翻出去,往远处的荔枝林跑,跑进树林躲起来,安全以后再出来。荔枝林套种有菠萝,小心菠萝叶子,刀子一样尖利,北方人没见过,割着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要我先交一晚上的住宿费,并说要是我晚上跑了,他就亏大了。
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南方的白天炎热,晚上也闷热得厉害,蚊子嗡嗡响彻房间。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咬醒了,醒了以后听到脚步声,迅速披衣下床,拎起包就往窗口跑。一只脚还没搭到窗沿,听见脚步声已经远去,叹口气,继续躺在床上,抱着提包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连招呼都没打,就到周围找学校去了。学校的确比较密集,但连小学一年级的代课老师都是大专毕业生,我这个中专文凭的师范生,简直就是一棵小草。迎着朝霞,满怀希望出门,夕阳西下,垂头丧气再到那间小屋。四川男人照样来收房钱,此后的每天晚上都如此。
饿了,吃方便面,干吃,没有泡方便面的开水,每包方便面的调料袋里有三十五到四十粒味精,一次次数啊,数啊,数得心脏痉挛,胃酸上泛,还得数,不数味精粒还能干什么呢?想回去,回到你身边,继续在小学教书,想宿舍前面的那片菜地,爸妈一定又在浇水培土了,想一想,就想哭。这个时候,我给你写过一封信,非常简短,不敢写更多,怕你担心。周围所有学校都找遍了,没有一所学校愿意要我,只能自降身价,到工厂碰运气,最先还是想找一份办公室工作,几天下来,发现这个想法很荒唐。
工厂门前的招工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好不容易排到登记处了,名额招满。我们久久不散,想要抓住救命稻草,想要询问,保安一阵乱棍横抡,打得我眼冒金星。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小时候连父母都没有打过我,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区,繁花似锦的南国大地,却遭受到这种侮辱。继续回到蜗居的地方,继续数方便面里面的味精颗粒。
一天晚上,忽然听见女人的哭声,哭得我心慌意乱,蒙着头都无法安睡。四川男人一脚踢开房门,对我大发雷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不知道王法掌握在哪些人手中,老婆到菜市場买菜,走的时候唱着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菜还没买就被人盯上了,不由分说,拉到卫生所作了结扎手术。天老爷呀,叫我怎么活啊?双胞胎女娃还不会走路,这一扎就断子绝孙啦,我该如何向爹妈交代,向祖宗交代啊?
男人气呼呼地说完,正要转身,四个穿统一服装的男人就向我们扑来。四川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暂住证,他被放了,我却被双手反剪到背后,牢牢地戴上手铐。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炸了。你知道的宫羽,咱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手铐都是戴在犯人手上的,哪有戴在咱们这种人手上的道理?我还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从事的是天底下最为阳光的事业。是我错了,还是他们搞错了?
一定是他们抓错人了,来南方的数日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一份工作,既没偷盗,也没强奸,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任何人。但现在,冰凉的手铐却戴在手腕上,不得动弹,任由他们带到东带到西,最后把我带到一个救助站。
卸下手铐,用探测棒在我身上晃来晃去,搜查有没有危险物品。检查完以后,分给我一卷席子一个枕头。
抱着卧具向房间走的时候差点摔到地上。自尊被扒光了,我想死去,想一头撞到墙上一死百了。可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过道,房间,餐厅,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凸现凶光的眼睛。
十二个人一间房子,架子床上下铺,头抵着头,脚抵着脚,叹息呼应着叹息,脚臭交融着咳嗽。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好多还是应届大学毕业生,像我一样,全是蜂拥而来的淘金者。
在这里只住了两个晚上,就被赶上一辆闷罐子车,摇摇晃晃大半天,来到一个采石场。打石放炮,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头,将规则的方形石头装上大卡车,不规则的石头装上拖拉机。
从清晨到黄昏,从日出到日落,从晴天到雨天,日复一日,青草变成黄草,绿叶变得苍黄,蒲公英的花絮早散尽了,还没有放我们走的迹象。
这期间,最难熬的是无法与外界联系,像落进了巨大的天坑,白天盼望天黑,夜晚期盼天明,对疾病和死亡麻木不仁。不准写信,写了也没有地方邮寄,更没有电话可打。烈日暴晒下,几分钟前还搭讪的工友,几分钟后被石头砸破脚背,哭爹喊娘,简单包扎一下继续干活,大石头搬不动,就捡拾小石块。南方的雨说下就下,不过渡不酝酿,与南方人的性格一点都不同,瓢泼大雨刚落下,立即艳阳高照,热浪滚滚,这种天气对冬穿棉袄夏穿衫的我来说,如同雪上加霜。
一位病病歪歪的工友终于卧床不起,等我们收工回宿舍,发现一条黑蛇缠绕在他脖子上。一位海南工友举起铁锨用力一砍,蛇尾巴断开了。奇怪的是蛇的上半身一动不动,蛇头深埋在他脖颈处,一副不离不弃相互偎依的样子。胆大的工友纷纷凑上前去,费了一阵工夫才把蛇从脖子上松开,松开以后发现蛇已经死去,工友也没了气息。原本还算白皙的面容转眼间变得黢黑,与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黑蛇一个颜色。我们给他擦洗身体,穿好干净衣服,脸上盖一件干净汗衫。这汗衫不是他的,是另一位同乡的。
我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刚站好,还没来得及鞠躬,就被几个腰上扎皮带,手里拿电棍的人驱散了。透过窗玻璃和惨白阳光,看到工友的尸体很快被装上卡车,遮脸的汗衫随车飘了一程,就不见了。
我在窗前站立,大脑一片空白。有人在我身后说,听说他们两口子来南方打工不到两年,因为没有暂住证,一直东躲西藏,大概受到惊吓,老婆一连流产两次,好不容易找到一间郊区出租屋,刚住下,就被生拉活拽到计生办,硬生生给上了环,冤枉的是连一个孩子还没有呢。屋漏偏遇连阴雨,老婆在织布厂上班,不知怎么搞的,一只手被机器卷进去,压成了肉饼,厂子只赔偿了一万多块钱,就被扫地出门。女人一气之下跳了东江,他去老婆厂子找老板,老板久不露面,反把他弄到了这里。嗨,你相信灵异吗?相信鬼魂附体吗?缠在他脖子上的黑蛇说不定就是他冤死的老婆呢。
宫羽,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的是母亲变异的脸,她的脸肿胀得如同发面馍馍,唤我的声音飘来荡去,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后来从时间推算,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病重,除了对我的担忧,焦虑,渺无音讯的等待,还能是什么病因呢?
工友的意外死亡对我们打击很大,急于获得自由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几位工友叽叽咕咕了好几天,约定某个后半夜,最好是下雨时间,出逃。当我们在漆黑的夜晚,穿着暗色衣服,砸开一处铁丝网,狗一样往外钻的时候,一位工友反悔了,说马上就干够遣送我们回原籍的路费了,若是被抓回来,还得再做苦力,以前的工钱一笔勾销。
他的声音尽管很低,我还是听见了。就在迟疑的当儿,不远处响起了呐喊声。随即电光闪烁,钻出洞的人拼命向山下跑去,没有钻出洞的人急着往外钻,也有撒腿向宿舍跑的。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顺着铁丝网边沿,猫腰向宿舍方向奔去,爬进窗子,扑到床上,被单往脸上一蒙,喘出的粗气把被单顶起落下,落下又顶起。
嘈杂声起,房间灯火通明,我深深吸进一口气,紧闭双眼,强迫自己悠悠呼出。有人揭开我的被单,骂骂咧咧一阵才离开。
时光荏苒,一晃许多年了,此时此刻,依然耿耿于怀,那口气太漫长了,差点把我憋死。
终于有一天,我被告知,已经干够了购买火车票的钱,将被遣返送回原籍。我和幾位工友被赶上篷布遮蔽的卡车,一直送到火车站进站口,才把身份证还给我们。我问他们要我的毕业证,一位眼光四散的家伙说,从来没有见过,当初只代管身份证,没有其他任何证件。
我急得嗓子冒烟,汗水从两鬓往下滴,背部的汗水都流到了裤裆,双脚在地上用力踩踏,飞起阵阵尘烟,心想怎么能这样回学校,全校师生怎么看我,父母亲戚还有你南宫羽,怎样看我,我咋就沦落到被遣返的田地了啊?
我想一头撞死那个家伙,细想如果撞死他,我就活不成了,就见不到父母和你了。宫羽,你可知道,那一刻我多想家呀,多想你呀,多想有人拉我一把,把我拉出屈辱的漩涡,跟我说一句话,给我一碗热饭,一杯热水,吃饱喝足以后,我就去死,一点都不后悔,一分钟都不迟疑。
从进站口到站台之间有一处悬空高架桥,桥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阳光炽烈。我的心则是冷的,凉的,冰的。手掌硬如生铁,手指弯曲困难,手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虎口皲裂,血珠涟涟。
人可真多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与我擦肩而过,把我胳膊撞得荡来荡去。我没有任何反应,任其自由摇摆。几个月以前,南下的时候还有一个提包,现在两手空空,只剩熟悉的汗臭。南腔北调高高低低,或急促或悠缓,或低沉或喜悦,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在人海中,却感到孤独。
前后左右,忙碌非凡,衣衫缤纷,我则如同进入深山洞穴,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在人群中停顿了几秒钟,四顾茫茫,没有人注意我,没有我要关心和留恋的事物。我变得无牵无挂,可有可无,以前的痛苦来自欲望,来自想法太多,那一刻,顿然麻木,不喜不忧,忽然就身轻如燕,有了飞翔的打算。
我向栏杆外面爬去,下面是奔驰的火车,停滞不前的火车,太多的火车纷纷扰扰,影响了我坠落的速度。
身后,有人说话,那声音冲我来的,向我一个人呼喊的,关于我的呐喊,关于我的对话,有人关心我了,真有些不习惯噢。
——赶快救他,要不回去没法交代。
——交代,交代个球,这种事还值得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说失踪了。
寂静,黑暗,一切回归到深山夜半状态。
细若游丝的记忆中,母亲在学校宿舍前的菜地里摘黄瓜,摘着摘着,从黄瓜藤叶间飞出一只马蜂,“嗡嗡”一阵,母亲挣扎着就倒下了,倒在一片花丛中,那花是娇嫩的水芹菜。你只顾采水芹菜,却不救我母亲,我叫你,叫我妈,我妈流着眼泪,你手捧水芹菜,一个劲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叫着我妈,骂着你,焦急得手脚抽搐。
猛然间,阵阵轰鸣,那声音震得我骨骼疼痛,身体随之被掀翻,又被掀翻,然后被反方向的气浪掀回去。意识渐渐复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两列反方向飞驰的火车间打滚。呼啸声和热浪刚刚停歇,就被一个手提扳手,身穿黄色马甲的中年男人拎起来,并大声责骂,寻死也不找个僻静的地方,应该到山清水秀空气干净的地方去死。
我忐忑着,不知道一头扎向股道,让下一辆火车碾死,还是跟他走出铁轨密布的区域。
男人见我犹豫,高声对我说,人到世上就是吃苦来的,有啥想不开的?人死球朝天,一了百了,想过你爹你娘你老婆你娃没有,你死了他们咋活噢?寻短见的人都是自私自利不忠不孝的逆子,你以为我愿意救你?你要是死在这里,我们工段这个月的奖金就泡汤了,我还得写检查。
我只好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皮房子前,男人对我说,料场上扛包能挣到现钱,要是不想饿死就去干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快速离开,头也没回。
他怎么就知道我缺钱呢?怎么不把我送进收容站呢?
多年以后,脑子里总是浮现这个男人的模样,手提扳手,身穿黄色马甲,说话不急不慢,不温不火。想起他的时候,充满感激,感谢他指给我一条活路。有时候也恨他,如果不救我,就没有后来的煎熬,病痛,度日如年。
火车站料场竟然不要暂住证介绍信,只要肯卖力,就能留下来,工钱低得就是现在也不好意思告诉你。这里有无穷无尽需要搬上车皮和搬下车皮的东西,大蒜,大米,冻肉,玩具狗,沙发,插秧机,洗衣机,甚至连飞机上的反光镜都有,白天晚上都有活干。累得眼睛实在睁不开,随便蜷缩在麻袋与纸箱之间,迷糊一阵。好在南方夜晚气温适宜,无遮无掩也能入睡,一拿到钱,就向工友打听,哪里有邮局,想给家里寄信。工友说,你老土呀,现在谁还写信哟,打电话多方便。我说我们家在山里,没有电话,对象单位好像也没有电话。
有人说,最好别出料场,巡逻人员比苍蝇蚂蚁都多,要是被抓走,会被送去打石头割橡胶修路建房子,到了那里如同服劳役,跟劳改犯差不多。
我像受到台风袭击,趴在包装箱上起不来。
还是写了信,自然是写给你的,偷偷寄出去以后,听说不远处的街道上有部公用电话,前后左右看了几遍,确信没有巡逻队,大着胆子走近,小心靠过去,对电话主人说要打电话。
主人是个年轻女人,嬉笑道,打吧,打吧,随便打,按分钟收钱。
我掏出钱给对方,对方说不急,打完再给。
我说,我打电话,我打电话。
女人抓起黑色话筒递给我,打吧,打吧。
我把话筒攥在手里,不敢松手,攥得手心出汗,依旧重复那句话,我打电话,我打电话。
女人仔细瞅我,从头顶瞧到脚背,从脚背瞅到头顶,然后,从我手中摘去话筒,双手捂住,生怕飞走一般。同时,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地说,你去别处打吧,我这里打烊了。
我没有听她的话去往别处。第二天,又去了她那里,打了多个问询电话,才打到咱们镇邮电所,我不敢报自己的名字,只说请帮忙找你接电话,对方是个清脆的女声,明显受了惊吓。大约几秒钟,就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哎呦呦,你是李青林吧,怎么才有消息?你还惦记那个狐狸精呀?把你弄得五迷三道不知去向,还跟那个夏克打得火热,夏克就是咱们镇的团委书记,把你妈都气死啦。
那声音飘忽不定,我定了定神,重新咀嚼她的话,才明白那声音的确來自遥远的家乡,尽管不确定具体是谁,但毋庸置疑,那是红薯洋芋魔芋豆腐的味道,山风泥土的气息。
哆嗦了好一阵,把话筒紧紧按住,稳稳地压在耳际,上牙紧咬下牙,生怕影响通话质量。
我说,你说我妈咋啦?
对方不耐烦地说,你妈咋啦?你妈死啦你都不知道呀。
我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对方又说,真不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妈死啦,你被学校开除啦。
我一迭声地说,噢噢,我妈死啦,我妈死啦,我被学校开除啦,我被学校开除啦。
南宫羽,这就是你不知道的那段经历,我回不去了,只能苟且在南方。自从知道母亲去世,头发脱落严重,一抓一大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幼儿园,教孩子画画,你就来了。我尽一切能力帮助你,但我的能力太有限,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和理想。
我想忘记所有苦难,想轻松快乐地生活,想与你有个好的归宿,但那些经历挥之不去,梦一般的,萦绕徘徊,多年不散。
我妈死了,你却在笑,我妈死了,你却在笑。
明明知道我妈的死与你没有直接关系,还是混淆一团,撕扯不开。
南宫羽,以上这些文字,是我一生的耻辱,第一次向人倾诉,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多么希望从此以后关闭这扇记忆之门,生锈焊实,永不再现。
告诉你这些,是听说西藏太危险,如果真发生意外,你也落个明白,也能理解我的不易之处,无奈之举。
李青林
邮件三
南宫羽:
你好。
你在西藏有什么困难一定告知,我当尽力帮你。
李青林
三封邮件终于读完,南宫羽慵懒地坐在电脑桌前。小伙子走过来,给她续上热水,她没有反应,连倾斜一下身体的动作都没有。
小狗在脚边转来转去,弯下腰,拥抱了一下,温暖立即爬满全身。蓦然,她感到脸颊一热,伸手去摸,摸了一缕唾液。拍一下狗尾巴,小狗跳跃着奔向门外。
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窗外,静静地听,细细辨析,西藏的雨果真与南国不同,也不同于秦巴山间的雨水。
恍惚间,她看见了漂浮的水葫芦,火焰般的木棉花,木棉树下,李青林踟蹰不前,顾盼张望。
她默默念叨,青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全家,我是你的罪人。
然后,她点开发件箱,给李青林写了一封短信,写完以后,关闭电脑,独自走进雨中,任凭喜马拉雅雨水相依相随,浸润周身。
青林:
你好。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将往事一一道来,真诚地道一声,对不起。
我在喜马拉雅山脉中间一所叫雪莲花的小学给孩子们上课,这里盛开着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漫山遍野都是药材,但这里的百姓依然缺医少药。一位患乙肝的老人,因为买不起药品只能等死。孩子们吃坏了肚子,只能用酥油治疗。从房顶上摔伤的男人只能在家做简单的缝合手术,更不能及时输血。听说有的地区级医院连血库都没有,离城镇较远的农牧民看病就医相对困难。如果方便,请给予支持。也希望你来林芝走一走,这里是西藏的江南,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
少年时期的一位同学柳巴松在林芝一家医院工作,他大致判断你患的是强迫症,我把他电话留给你,你随时可以与他联系。如果乘飞机进藏,先从广州或深圳飞成都,再从成都飞林芝的米林机场。如果乘坐火车,有广州到拉萨的直达车,到了拉萨,再乘汽车到林芝。当然,从成都搭乘长途汽车走川藏公路,也能到达林芝,听说那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风光绮丽,景观壮美,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祝你一切顺利。
南宫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