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 芦
几十个人的队伍里面,他好像是夹裹在羊群里的一只小兔子,枉叫了“大裤衩子”的绰号。
他只是低着头走路,听工友们把路上的积雪踩得烂响,听工友们连喊带叫地骂老板不是人做的,听工友们说今天不去公司了,就去老板的家里堵着要钱。
老板家所在的小区很漂亮,小区的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亮的能照见人。他见工友们使劲地跺着脚,也跟着蹦跳了两下。于是,镜子就被他们跺了个七零八碎,于是,他们被保安非常不友好并且很野蛮地挡了回来。
他把手揣在袖筒里,继续听工友们嚷嚷着老板是人做的还是啥做的问题,偶尔再蹦跳几下,再蹦还是和小兔子一样,崭露不了头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一个世纪,老板的小汽车徐徐地开了过来。他随着工友们蜂拥过去,他走在最后面磨蹭着,他怕工友们把他踩着。
老板一开始没有下车,只隔着车玻璃把嘴弄得一张一合。后来老板不得不下车了,因为小区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男女老少很全。老板脱不开身了,就许诺:你们先去工地等着,这两天我一定把钱凑齐送过去。工友们就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回家过年!鸡一嘴鸭一嘴吵得老板直捂耳朵。
他站在工友们的后面,蹦跳着喊了一下:俺要回家过年!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沸腾的人群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到。
于是再于是,他憋急了眼,一着急就喊了这样一嗓子:你再不给钱俺连买裤衩的钱都没有了!!!就这样的一嗓子,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老板在内都听了个如雷贯耳。又于是,老板就冲他走了过来,他就向后面退了几步,因为他觉得在老板面前,自己连兔子也不是,而老板像头骆驼,高高大大。
老板离他就几寸那么远。
老板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只手抓着他的两个肩膀,问他:你没有钱买裤衩了吗?你脱裤子让我看看,如果你没有穿着裤衩,你们的钱我马上就给。
人群跟了过来,除了他的工友们,都笑吟吟地瞅着他。
他的脸通红,他恐惧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裤子。
老板继续笑吟吟的;
周围的许多人都笑吟吟的;
他吓得不知所措,只知道用手捂住裤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哭了。
老板说,你脱呀!
人群说,你脱呀!
有几个工友带着哭腔说,大裤衩子,你脱吧,脱了咱就能拿到钱了。
他叫大裤衩子,那是因为他从小就一副旧社会的样子,从小穿什么衣服都是又肥又大。那年,他把哥哥的裤衩穿了出去,窝在裤衩里面的他,像个小萝卜。于是,村里的人们再也不记得他的真名叫啥,只知道他叫大裤衩子。
大裤衩子,今天,他要脱裤子让人检查他穿没穿裤衩。
他看着老板,眼睛红的像兔子的眼睛;
他看着人群,眼睛里的血丝像刚吃完了死孩子;
他再看他的工友们,他的工友们,工友们的眼睛和他一样地红。
大裤衩子慢慢地撩开外面又脏又厚的棉袄,手就够着了腰带,严格的说是一条拇指粗的红布条子,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老婆给他买的。
红布条子被解开了,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冷风吹到了身上,他浑身哆嗦了几下,不,他从老板走过来的那一刻起,一直哆嗦到现在。
他继续慢慢地扒开裤子,把通红的眼睛闭上。
人群里面的女人们背过脸去。
老板没有。
他看到大裤衩子的裤子是一条那种廉价的黑色裤子,里面是肯定是大裤衩子的老婆用各色毛线编织的花毛裤,再里面……老板没有看到有没有裤衩,因为他制止了大裤衩子,大裤衩子的手就停在了肚脐眼下面一点的地方。
钱,终于要了回来。
工友们把大裤衩子举过头顶,他感觉自己像羊群的骆驼。
骆驼和这群羊又哭又笑,骆驼的声音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