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周有光的苏州情
沈慧瑛
1948年校董会董事应聘书
2017年1月14日,当从三联生活周刊公众号上看到《112岁周有光去世:笑看风云人未老》时,心里咯噔一下。周老去世并不意外,毕竟已如此高寿,然而情感上还是有些遗憾。时光回到2010年2月27日寒冷而温煦的早晨,我和媒体朋友进京城采访周有光先生。时届105岁的他鹤发童颜,以灿烂纯真的笑容欢迎我们,又以芝麻汤圆招待我们。他说苏州是我的第二故乡,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苏州市档案馆馆藏两江总督张树声之孙张冀牖创办的乐益女中档案及其后人们捐赠的张氏家族照片、刊物等档案资料,不仅反映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也折射了周有光的一个个人生片断及其深厚的苏州情。
1906年1月13日,周有光(1906—2017)出身于常州青果巷的名门望族,原名周耀平,是家中独子,自幼倍受家人的宠爱。祖上历代做官,建于明代的房屋礼和堂共五进二十余间,到清代又扩充了新房。周有光曾祖父润之公开办了几家工厂和当铺,是早期工商业资本家。太平天国攻打常州,润之公出巨资抵御,攻城未破。太平军在南京建立朝廷后,又回头攻打常州,城破,润之公投河自尽。后来,清政府念其有功,封为“世袭云骑尉”,每年有俸禄,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
周有光两三岁时就跟着祖母起居生活,临河的房间,又有时髦的大玻璃窗,可以欣赏窗外的月色。满腹经纶的祖母成为周有光的启蒙老师,她教他念唐诗,开启古典文学的窗户。祖母出身于大户人家,文化品位极高,文笔又好,“她在妇女中是了不起的,打官司她拿起笔来能写状子,很有学问。”父亲周保贻是常州女中的教员,还办了一个国学馆,专门教授古文。周保贻虽然教古文,但他并不反对提倡白话文。周氏本是富庶之家,只是周有光生活的明代老宅早已租给别人居住,他们则生活在旁边的新宅里。太平天国运动让江南经济文化遭受重创,周家的产业未能幸免,只是生活还能维持,子女们的教育也优于一般人家。家里专门请中文、英文、舞蹈老师教周有光的姐姐们,而大人担心早读书对身体不好,周有光没能加入姐姐们的行列,只能偷偷看着,直到1912后入七年制育志小学,才正式接受文化教育。经济是基础,然而中国人特别讲究面子,不少大户人家落魄后还要注重排场,周家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规模很大,从早到晚接待客人,人情往来,耗尽心力与钱财,而家底已单薄的周家其实已不堪重负。周有光的母亲徐雯是个颇有见地而又独立坚强的女性,受过一定的教育,她看不惯外强中干的大家庭还醉心于“奢靡”的生活排场,毅然与丈夫分家,带着儿女离开大家庭,迁居苏州。当时周家在苏州有一所大宅院,拥有几十个房间,只因久无人管理已破破烂烂,周母干脆卖掉房子,手上多些积蓄,另外租屋居住,带着儿女在苏州安营扎寨。从此,苏州成为周有光的第二故乡,在这人间天堂,他邂逅了终身伴侣张允和。
五十年代末,周有光夫妇在苏州大公园
周母非常注重儿女的培养,周有光的九妹被送到教育家张冀牖创办的乐益女中读书,与张家二女儿允和成为同学。当时苏州女校林立,家有万贯的张冀牖觉得创办女校有利于“保持母性之特质并建设良好之家庭生活及社会生活”,妇女解放才是真正的社会平等,因此他不惜倾家产办学,并对贫寒家族的孩子减免学费。允和与九妹时常往来,她瘦弱美丽、精灵古怪、活泼可爱,周有光的心底便有了佳人的影子,于是年轻的小伙子就成了乐益女中的常客,也成了九如巷兄弟姐妹们的朋友。当时经常在一起的玩伴有五六人,都是邻居、同学,一到放寒暑假,他们就结伴到虎丘、天平山、洞庭东山等苏州的旅游胜地,赏四时风光,扬青春风帆。缘分开始之初,或许都还没想到未来会怎样,但爱情的种子不知不觉已悄然播下。
1923年,周有光中学毕业,从苏州坐火车到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他参加“六三离校运动”,改入由离校爱国师生创办的光华大学。1927年大学毕业先后任教于光华大学附中、江苏教育学院、杭州民众教育实验学校。周有光大学毕业那年,张允和与张兆和姐妹作为第一批女生进中国公学预科读书。两年后,张允和转到上海光华大学,成为周有光的学妹。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张允和借读杭州之江大学,他们再度相遇。西湖边正是适合恋爱的地方,你情我浓,定下白首盟约。周有光在一篇《流水式的恋爱》中讲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发展,不像现在“冲击式”的恋爱,而是“流水式”的恋爱。美女张允和长着笔挺的高鼻子,有一次两人徜徉在灵隐寺,一个和尚跟着他们半天,最后说这个外国人(指允和)讲的中国话很好,还问周有光她来中国几年了,周有光笑着说三年了。
张冀牖是一位开明、民主的父亲,给孩子们提供了自由的发展空间,告诫子女“良田千亩,不如一技随身”,因此他的十个儿女个个出色。四个女儿各有成就,分别嫁给昆曲名家顾传玠、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作家沈从文、汉学家傅汉思,六个儿子在教育界、音乐界、植物学界各有建树。张冀牖拒绝上门求亲的人,说“婚姻让他们自由决定,父母不管”。周、张两家经济实力相差较悬殊,但张家的态度坚定了两个年轻人的心。1933年4月30日,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拿着张冀牗给的两千元嫁妆,双双到日本留学。从苏州到上海到杭州,又到上海苏州,再到日本美国,他们一路走来,终于成为一对神仙眷侣。一篇《温柔的防浪石堤》,美得让人心颤,谁能想到那么柔情蜜意、优美细腻的文字出自八旬老人张允和之手,她回忆着年轻时候与周有光的约会:“半晌,静悄悄地,其实并不静悄悄的,两个人的心跳,只有两个人听得见。他俩人听不见海浪拍打石堤有节奏的声音,也听不见吴淞江水滔滔东去的声音。他放开她的左手。用小手帕擦着她的有汗的手。然后他擦擦自己的鼻子,把小手帕放回口袋里。换一个手吧,他小心握她的左手,希望她和他面对面,可是她却把脸更扭向左边,别过头去不理他。他只好和她说悄悄话,可是没有声音,只觉得似春风触动她的头发,触动她的耳朵,和她灼热的左边面颊。可是再也达不到他希望的部位。……这一刻,天和海都似乎看不见了,只有石头既轻软又温柔。不是没有风,但是没有风;不是没有云,但是没有云。风云不在这两颗心上。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有两颗心在颤动着。”
至2002年8月“最后的闺秀”张允和离世,周有光夫妇携手走过了七十年的风雨路程,或许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激情,但多情到老人不老,浪漫如初,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来杯茶或咖啡,玩笑着“举杯齐眉”,以示敬重与爱意,堪与“举案齐眉”媲美。周有光认为夫妻间要有爱,还要有敬,这是很重要的。有爱有敬的生活是甜蜜和稳定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共同的兴趣与爱好,虽然平时各看各的书,各写各的文章,但经常谈学问,谈艺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情趣,这样的才情,即使身居陋室,也是书香满室,诗情画意。他们到了晚年,还出了不少畅销书,《浪花集》《多情人不老》《昆曲日记》《百岁新稿》《朝闻道集》《见闻随笔》深受广大读者青睐。
上世纪二十年代,张家四兰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和大弟宗和、二弟寅和在苏州结成水社,水社女成员创风气之先,参加骑自行车、游泳、打篮球甚至踢足球等活动。同时,他们创办了家庭杂志《水》,每月印发一期,发表兄弟姐妹的作品。他们自编自印,自娱自乐,觉得有趣,吸引了周围的同学朋友,于是周有光先生也被拉进来,负责油印、装订。周先生曾开玩笑着地对笔者说:“我是为张家打工的。”
《水》因战争而停刊。1995年10月28日,张允和向海内外的亲人们发出倡议信,决定重新编辑《水》,受到了兄弟姐妹们的一致支持和响应,所幸的是当时张家姊妹兄弟除大弟、二弟外其余都还健在。1996年2月《水》复刊第一期出版,由允和任主编,亲自在电脑上编写、打印。张氏是个大家族,开枝散叶,遍布海内外,《水》再度维系亲友的情谊,慰藉着彼此思念的心灵。周有光功不可没,他教会张允和学习打字,运用电脑这个新技术编辑《水》。这是一本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家庭刊物,内容丰富、文体各异、语言不同、编辑最老,出版家范用称她“创造了本世纪一大奇迹”。名记者叶稚珊说:“这是一本发行量最小、办刊人年龄最高、装潢最简素、曲高而有和者的刊物。”周有光除了提供技术帮助外,还在《水》上发表《回归祖国》《话说天国》等文章,对历史和社会进行反思。周有光及其子周晓平还在《水》上刊登怀念抗战期间因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夭折的小禾(周有光的女儿)的诗,以及周有光因儿子晓平被子弹穿肠而写《给四妹的信》,揭露了日本侵华战争带给中国人民的伤害,以铁的事实控诉了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犯下的罪行。
沈从文先生说:“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离奇不经事物,却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张家的《水》把家族的亲人们聚集在一起,而《水》又让周有光们回首过去,反思历史,书写亲情,《水》里有着周有光与苏州与张允和说不完的故事。
苏州自明清以来,一直是除了北京外的一等城市,始终引领着中国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周有光认为:“苏州长期以来都是代表整个吴文化的,吴语的中心。后来上海发达了,上海话代替了苏州话,不过苏州话还是很重要。古代人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因为在古代最发达的地方就是苏州、杭州。古代苏州的发达,除了自然、人文因素外,主要还有优越的地理位置,运河是中国古代南北交通的重要途径。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交通发达了,国际化趋势明显,特别是信息化,山沟沟里看到的信息和我们城里差不多了。现在的情况和古代不一样了。”苏州的文化艺术引起了周有光的极大关注,张家的亲人们多数是昆曲迷,早在1922年允和就师从全福昆班尤彩云学曲。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俞平伯与张允和等同道一起创办了北京昆曲研习社,为保护昆曲、创新发展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周有光作为忠实的追随者,一直陪伴张允和参与昆曲研习社的事务。
除了喜爱昆曲外,周有光特别喜欢雅俗共赏的苏州评弹,目前它已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评弹这样一门通俗的享誉海内外的戏曲艺术,由于现代艺术的多样性与传播方式的局限性,也呈现濒危的现象。周有光对它情有独钟,一直思考如何把这门艺术留传下来,老师带徒弟,面对面地口授,培养新人固然是好的,但除此之外,能否让不懂吴语的人也听懂评弹?他思索了很久,就想找出一种把苏州的评弹用科学的方法保存下来的办法,若干年后即使评弹没有了,人们还是知道评弹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请作曲家张以达、苏州方言学家石汝杰,让他们协助他记录这个苏州评弹,叫作评弹的记言记谱。记言,就是语言记录下来,记谱即是把音乐记录下来。语言记录下来要用国际音标,还要设计一种苏州话的罗马字,用两种方法记录下来,便于打字。音乐记录下来要用五线谱记录,要用简谱记录,也是两种。当三人合力编好《苏州评弹记言记谱》一书,准备出版时,却遇到了障碍,文化部门不了解,评弹研究会的人看不懂,让周有光痛心的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日本的九州大学开设吴语课,对此书十分感兴趣,最后《苏州评弹记言记谱》在九州大学出版了。
112岁的智慧老人,演绎了跨世纪的精彩而无悔的人生。新中国成立前夕,正在海外的周有光夫妇放弃优越的生活、工作条件,毅然回国,担任新原公司总经理,兼任光华大学教授,还应聘为乐益女中董事、董事长。1998年,周有光在接受英国记者马龙采访时说:“重访美国,我的不少旧友已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但物质生活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回顾自己长长的一生,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