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泓
栖息苏城
金泓
某天午夜,一个文学界前辈做了个梦,吐出一个深深绿绿的庭院。觉得这有些寂寞,就又吐出个古人。他拄着根藤杖,在庭院里散步,看上去很像是在梦游。这个庭院疑似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怡园、网师园、留园,又或者疑似耦园、可园、东园、环秀山庄等名胜古迹。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留着山羊胡子、拄着双拐的他,把那些园子当自家的私宅或是故友的老宅了。白日里,常去那溜达,泡一杯碧螺春,便能在园子里孵一天。或听雨,或赏梅,或闻木樨香,或尝新鲜莲蓬,有滋有味地品着园。有些时候,他会约上三五好友,一起逛园子,就像传说中的唐祝文周一样。那个爱梦游苏州的前辈叫车前子。
循着他的梦,我也游着园林,虽然我从未在某个园子邂逅过他。但这又何妨呢?香洲上,我登临过,文徵明也登临过;真趣亭内,我休憩过,乾隆也休憩过。在同一空间,我们不能在同一时间出现,但是在字里行间,我们便可以一起同坐了。月到风来,与谁同坐?清风明月,还有车前子,以及任何我想邀请的文人墨客。
这便是园林的魅力。一座园子矗立在那,无论外地的游客多寡,俟有清闲,我便心向往之。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癖好。按说我这种“80后”年轻人,似乎更应该流连于琳琅满目的商场、灯红酒绿的饭店酒吧。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金鸡湖畔,呆呆地望着远方的高楼大厦,我才终于彻悟到一点。
那是一个黄昏,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颇为壮美。远处的建筑物高高低低,但都方方正正,模样类似。看着看着,我觉得颇像股市的K线图。就在那一个个长方柱子里,是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买来的家啊!但那是家吗?无非是个让物品存放让身体暂时休整的地方。一到周末,便万人空巷,挤到大小商场或景点去了。无论那些房子有个什么样的洋名又或者有个什么样的古典名字,一眼望去,都是灰蒙蒙的钢筋水泥森林。我们的灵魂能安放在那里吗?
从前的日子可不是那样。从前的日色慢,轿,船,吃茶都慢,一生只够住一个园子。那时,客厅是一座屋子,厢房是一座屋子,庖屋是一座屋子,溷藩是一座屋子,所有的屋子连成一片,便是院落,黑瓦粉墙,参差错落,便是一幅水墨画。园子里有树木,可遮阴挡雨,可食其果实;园子里有池塘,可养鱼,可灌溉;园子里有假山,可登临,可嬉戏:一切既实用,又能让人“得少佳趣”,具有审美功能。
不过,一座园林如果只有景而无意趣,那只能是花草、树木、山石、溪流等物质原料的堆砌,充其量不过是无生命的形式美的构图,不能算是真正的艺术品。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作品所以真正优于自然界实在事物的并不单靠它的永久性,而且还要靠心灵所灌注给它的生气。”苏州的园林之所以被认为是艺术作品,因为园子是有“生气”的。园主大多是“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士大夫文人,他们把自己的理想与精神寄托在园子里。于是园林不仅仅是建筑物的集合,而是成为一篇篇“地上的文章”。
北宋苏子美,因获罪被贬,寓居在苏州,天气燠热,又加之内心郁结,想找一处高地来抒怀,却不得。一日拜访郡学,发现东面有一块废地。于是“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或许他也没想到,这处“清风明月本无价”的地方,被他购置来之后,“远山近水”也变得“有情”。一代代文人墨客,或追慕他的高洁,或艳羡园中的美景,前来这里拜谒欣赏。明诗人高启《沧浪亭》曰:“沧浪平,无风波之惊。沧浪广,有风月之赏。……天念儒臣去国冤,故与无尘水云境。斯人去已远,我来空复情。沧浪水虽在,不似昔年情,踌躇独过亭前路,疎苇寒烟沙鸟鸣。”沧浪亭,已不单单是一座四角攒尖的亭子,而是一个文化标志,是一些人的精神家园。
有一个春天的夜晚,因一个朋友在景区值班。我与六个朋友,聚在某个园林里。七个男人,有着事业与家庭的诸般不如意,但在那“乐山乐水得静趣,一丘一壑自风流”的氛围里,彼此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或登高吹箫,或临池长啸,放浪形骸,一抒胸怀。真是人间难得的痛快事!可惜,那儿不能久聚,否则,咱们可真成了“竹林七贤”。后来,我还常去那走一走,不再求美酒佳肴,只为求得心灵的宁静。在那里,竹可友,梅可友,山可友,水可友,自己与天地是融合的。在那里,明白自己是广宇中渺小的一个,亦明白自己只是时间沧海里微小的一粟。假如蜗居在家,恐怕就不会有类似的感想了。于是我想到了史铁生,那位一直去地坛的作家。假如没有地坛,他会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假如没有这些园林,我或许就会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渐渐迷失自己。
认识一位画家,他小时候住的宅子,就是一处园林。后来他搬到网师园附近的一处新居,怀念起童年的屋舍,于是便联络了邻居,将后屋的院子打通,做成了现代园林,那儿成了文人墨客雅集的地方。还认识一位园林设计师,他在东山购置了一处老宅,修旧如旧,种植了红豆树孩儿莲等不少珍贵花草树木,添置了不少名人字画,那儿成了沧浪诗社诗友们活动的场所,它叫豆莲小筑。苏州有太多这样的文化人,把家打造成园林的样子,这样,不仅让肉体舒适,而且让灵魂也在其中安宁。
可是,还有那么多的外来者或原住民,他们无力打造园林,也无空暇专门跑去园林转转。他们像陀螺一样忙个不休,然后又在电视、网络中麻痹自己。他们是城市的居民,却不是城市的主人。美国现代哲学家路易斯·芒福德说过:“城市是一种特殊的构造,这种构造致密而紧凑,专门用来流传人类文明的成果。”没有人能否认,作为城市人,能更加便利地享受古今中外的文化科技成果。然而,城市人分割了天空,涂抹了土地,污染了绿水,砍去了青山:当一切只为肉体欲望服务时,灵魂便无处安身。
也许我们不能为越长越高的大楼造一座“空中花园”,但是我们能让小区的花草更加繁盛一点;也许我们不能让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流淌出汩汩水流,但是我们能让小区里的水变得更加清澈更加灵动。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曾首先提出营造“山水城市”的概念。著名建筑家吴良镛认为“山水城市是提倡人工环境与自然环境相协调发展的,其最终目的在于建立‘人工环境’(以城市为代表)与‘自然环境’相融合的人类聚居环境”。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现代化小区,所幸,附近便有一处公园。日暮,外出走一走,便能走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倘若愿意走得多一点,便能走到石湖公园,当年范成大曾耕耘居住的地方。有时,只匆匆一瞥石湖,便已经可以洗净现代繁华大街上的污浊和引擎上的油腻了。我想,现代公园未必要去复制一座园林,但是园林所营造的“静、远、曲、深”之景,也就是文人追求的澹泊宁静心态的物化,这个还是能营建的。
园林也罢,家园也罢,公园也罢,只要有一处地方能“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逐步达到“悦志悦神”的审美层次,接近或进入某种境界或宗教体验,以“天人交会”“天人合一”为皈依。那一处地方,便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
摄影陈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