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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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雁荡山,简称“中雁”,像我们喜欢把亲爱的人简称为“燕”“莲”“凤”“梅”“嗨”“喂”一样。
中雁周围,是浙江乐清市境内的溪流(蒲溪、仙溪、双峰溪、东林溪、黄金溪、前垟溪、筋竹溪、白石溪……)、平原(虹桥平原、乐成平原、柳市平原……)、小镇(白石镇、雁荡镇、淡溪镇、湖雾镇、芙蓉镇、清江镇……)、工厂(春风控股集团、精达电气集团、八达电器有限公司……)、车站(乐清火车站、绅坊火车站、雁荡火车站……)、高速公路(甬台温高速公路、楠溪江雁荡山高速公路……)和集装箱卡车(密封,内容不明,像西装革履内城府深深的成功人士)。
乐清边缘,有东海浩荡。
中雁两侧是北雁荡山、南雁荡山。中学语文课本摘录的宋朝人沈括《雁荡山》一文,以及旅行社广告中“雁荡山”一词,往往指的是北雁荡山——也许由于大雁自北方迢遥而来,被这一系列温暖的括苍山脉所迷醉,会首先栖息于最北端的青山,山顶湖泊遂成名为“雁湖”,大雁在其中荡漾歌唱。山因大雁而名为“雁荡山”,是宋朝以后的事情。此前,雁荡山为“芙蓉山”,状其形象若芙蓉盛开,少了“雁荡”二字的清旷意味。宋朝以后,国家政治经济中心南移至杭州,文人雅士云集江南,雁荡山遂呼应于杭州西湖的熏风醉意,声名远播。大雁知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就密集飞来,由北雁荡山向中雁荡山飞,再由中雁荡山向南雁荡山飞,自宋朝,向今天飞,飞。
中雁,更接近乐清湾之外的连天大海。一座海上青山。大雁,北禽、北方口音的飞禽,想和海燕谈天,让乐清的渔夫作为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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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人,北方口音,乘火车,模仿大雁,访中雁、乐清——显然,南下的火车、朝乐清方向开来的火车,只能尽量跑成“一”字,而无法跑成“人”字,更不会发出大雁一样嘎嘎的呼喊。电气化时代的火车,比蒸汽机时代的火车,少了云朵般喷发的浓烟和雁叫一样的汽笛,尚未陈旧得可以成为抒情诗的表达对象。而许多人、中年以后的人,认为“唯有旧日子能带给我们幸福”(柏桦诗句)。旧日子,是坐旧火车缓慢前进的无穷无尽的日子。
在中雁荡山下小旅馆里,与杭州作家谢鲁渤、厦门诗人舒婷、乐清作家马叙、湖州诗人柯平、无锡作家黑陶、上海作家赵荔红等会聚。喝酒,为上山铺垫豪气。小旅馆外的云气果然随着酒意加深而变幻,就有了小雨的淅淅沥沥。雨歇众山响。
谢鲁渤在青年时代曾独自骑自行车漫游雁荡山一带并迷醉其间,中年以后需要先喝一点酒,迷醉,再开始神游:“青年好,山也好……”——“青年”,大概也是一座青山?中年以后就是下山,逐步进入晚年的平原和平原以下的长夜——中年以后,需借助于现实山川,来回忆青春的险峻、梦想的跌宕……谢鲁渤喝白酒,红了脸,被导游小陈起了一个“红萝卜”的爱称,他就顺势捏着酒瓶吟诵:“萝卜丰收日,雁阵南飞时……”马叙说:“好诗!要题壁,像朱熹、康有为那些前人们造句摩崖于雁荡山!”
马叙,有马匹一样大的眼。本名张文兵,爱马,就让一匹马冲进笔名,纸上的叙述大概就是马嘶。在中雁荡山下的小城乐清生活、写作、画画,马叙拥有来自马、大雁、海潮联合赐予的音乐性,诗、散文、画卷就充满了大地、天空、海洋起伏不定的律动。
舒婷试图隔窗眺望中雁荡山最高峰玉甑峰,不可见。坚持戴着红五星军帽以图提振股市的股民、诗人、教授柯平,站在舒婷面前背诵 《神女峰》,眼神明净如七岁左右的儿童,喉咙里涌出的却是沧桑低音:“……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当他沉郁顿挫完成整首诗歌最初版本的朗诵,舒婷的眼睛湿润了。中雁荡山下小旅馆里的朗诵会,献给长江三峡和一个诗人的少女时光。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在电视相亲节目中一个美女的宣言:“与其在穷人的自行车上欢笑百年,不如在富人的宝马车里痛哭一晚!”这女子也热爱舒婷,但更热爱不断再版印刷的“精装版”人民币。诗歌,可以帮助物质主义时代的人们广告欲望?许多诗人的现实身份就是广告公司老板、创意总监,奇特的想象力,也可以成为推动社会进取的磅礴生产力。
黑陶,依然黑。老朋友了,彼此嘿嘿一笑就感觉很好。他的笑容像黑色陶器上的裂纹——体内的水渗到纸面上,就是好文字。
赵荔红,才女,文笔委婉细腻如山中小路开满细碎花朵。喝当地酿的米酒,不知不觉醉了,满面泪水,像中雁荡山满面雨水。她率真,这里的山川应该喜欢——中雁荡山顶端的道观就叫作“集真观”——真切、真味、真情,自古以来都比较稀缺,需要我們细心集藏……第二天,酒醒,登山,她问我:“昨晚酒醉,我没说错话吧?”我开她玩笑:“你的话很安全啊,接近废纸篓里的话。”她放心了,笑。她大概担心不由自主地哭喊出自己文章中那些化名为“Y”“土豆”等等自己喜欢的人吧。一个集真观一样的集真者,因为珍惜,不愿醉言。恢复安全感的赵荔红,握着照相机欢快投入到对周围景象的啪啪拍照之中,姿态专业而忘我,对没有在山间找到荔枝有些遗憾——她大概妄图在一座山上找到所有的名山,像妄图在一个人身上找到所有的爱人。翻越雁荡山、括苍山脉,向南,就是赵荔红的故乡福建。那里,荔树芳香无边,过于炎热,就基本不会出现大雁的影子了。
北雁南飞,到乐清为止。像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到语言为止。在这样一个风物与气候的临界、跨界之处,乐清温度适宜——属温州,即永嘉,永远美嘉之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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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玉甑峰的山路,无太多游客。与北雁荡山人流汹涌相比,这里幽静,更易听懂鸟之高谈、溪流之阔论,切近古人心境。比如,北宋年间拥有李唐皇室血统的李少和隐居此地时的心境。他来玉甑峰,在这个像巨大药锅或饭锅一样的山峰下,回味尘世,攀岩采药,治病救人,修炼道术,历五十年而亡,葬于斯。
与李少和一样热爱雁荡山的人,或者终老山间,成为道士(雁荡山中有道观数十座,如中雁荡山顶的集真观、山脚的集云观。古人集真、集云,我们集邮、集币);或者下山去涂写文章画卷流传千古,成为名士(宋赵宗汉《雁山叙别图》、明徐霞客《游雁宕山日记》、王士性《游玉甑峰记》、清方苞《游雁荡山记》、施元孚《屑玉泉记》、民国萧乾《雁荡行》、当代李可染《雁荡山下村舍》……)。我下山、坐火车、回到家里的沙发,只能发傻,成为过客?
我明白自己的定力、意志、境界、才华,都不足以成为道士名士,就抱着游客、游荡者、客人的心态,自低而高,向玉甑峰、向那个蒸腾着云气(药香、饭香?)的巨大药锅或饭锅(命名这一山峰的人是一个饥饿者,看附近大海上的霞光,如同邻家农妇燃烧而出的灶火炊烟——烹调海鲜?),攀越而上。
周围是中雁荡山无限清凉的草绿和鸟鸣。无法一一分辨这些草木鸟虫的属类。李少和精通此道。他大概有一本插满植物标本尤其是药材标本的自己制作出来的“书”,他时常在灯下翻看并轻轻说出它们的名字:何首乌、百合、雪里开、金银花、石菖蒲、水菖蒲、金线草、凤尾草、三星草、车前草、灵芝、地黄、肉桂、野术、石耳、半夏、画眉跳、时凉、薄荷、半边莲、紫苏、香藤、石华……把这些名字念诵一遍,功效就接近于捧读《庄子》《诗经》,体内就半夏了、时凉了,减却尘世的燥热和虚妄,成为水菖蒲、薄荷……
我对这些植物名字的认识,来自于《雁荡山志》《广雁荡山志》等等宋朝以来的文献。手中小册子,就绘有它们的线描插图或彩照,像用来寻找失踪亲人的启事。但我没有能力将它们的图像与眼前景色分门别类对应。这些树、藤、草、花,匿名,从而保持与我的距离——我,一个企业职员,在现实生活中日趋抽象于公文中的数字,无法像爱尔兰诗人叶芝所期望的一茎枝条那样在枯萎中趋近真理。在上海,在各种木器、铁器、瓷器之间生活,只能趋于麻木、冷漠、脆弱——现在,周围,这些在大自然中荣枯循环的树、藤、草、花,会辨认出日趋衰老的我与它们之间存在的血缘与情感关系吗?我明白,自己血管内没有叶绿素来支持光合作用。溪流曲张,像老中医伸展右臂、李少和伸展右臂,摸我脉搏,寻找病象……
远远近近的鸟鸣与流水声混合,难以分辨它们是锦鸡、山鸡、白鹇、捣崖……当然,现在,暮春初夏,暂时没有雁叫——这些鸟鸣、水声,是雁叫之前的铺垫、音乐会上小号独奏之前的间奏曲?在水声鸟语的包围里,我猜测,“乐”“清”这两个字眼被组合在一起,应该是在雁荡山的成名期,宋朝以前的某个秋天。“乐清”——一个耳朵敏感、内心柔软的本地文人,用这两个脱俗的汉字来命名雁荡山直至大海一带的地域天籁——
在山路上游走,我像杂音、噪音、不和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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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落在年轻朋友们身后。我与谢鲁渤、柯平三人缓步前行,仰望玉甑峰顶,对攀登到顶峰上去叉腰做小天下、小东南之状失了信心,就相互试探:“留一点想象余地?”“积攒一点今后再来中雁的理由?”“半途而废也有半途的美、废然而退的妙,这路边植物、山色,坐看也很好,且显得我们很低调、很有分寸感……”舆论充分铺垫后,三人坐路边,看周围密林墨绿、疏林灰绿。很谦虚地休息,试图心安理得地返身下山。导游小陈出现了,喊着:“萝卜叔叔啊,拐两个弯就到了!”“萝卜叔叔啊,最好的景色在前边呢!”我们就有些惭愧,站起来,坚持着拐了无数个弯,经过无数“最好的景色”,攀上峰顶,到达北宋的李少和曾经学习、生活、工作过的地方——
云海苍茫,峰峦起伏如舟、如鲸鱼,树木如水草,人世如梦……
在玉甑峰顶,回望山间李少和先生的摩崖石刻“目空一切”四个大字,略略猜测到一个道士、医士、隐士的深意。他赞美中雁荡山目空一切、超尘脱俗,也把“目空一切”作为遗言,让俗人去得道得意、忘形忘言,摆脱物质表象的藩篱,从世态色相中脱身而出,获得雁荡山一样清凉的内心。我做得到吗?难。暂时可以做到的是,在众山之巅以神的、大雁的视角,看那山下种种纠葛纷争,失去重量,一片空茫。在山巅,在目空一切之地,可以重建人生态度?
登山,是短暂逃亡,暂时逃避人生的种种困厄和重负。最终还是要下山、进城,回到日常生活的轨道里去运行身体和欲望,看阳台上笼子里的鸟儿如镜子,折射出自身的逼仄、尴尬和窘迫,想念浙东南这目空一切的大雁、青山和海洋——山水,是人类可以隐秘统治的精神飞地?或者,恰恰相反,我们正被山水遥遥控制——用大雁作为遥控器。
下山。柯平的成就感尤为强烈:“多年没有登上如此海拔的山巅了!海拔四百五十七米呵!我心胸也好像扩大了许多——手机传来股票下跌消息,很虚幻吗!——有山有水有诗,足矣!” 柯平,三十年前作为风靡诗坛的青年诗人,曾围绕雁荡山漫游、读书、写作,在乐清一带若干学校里讲授诗歌写作,讲课费每小时五元钱,接受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敬慕和爱意。他与乐清越剧团一个热爱诗歌的小美女的合影照,保存在家中影集。《给小白的七十一首情诗》过于著名,使柯平向小白以外的女孩表达赞美之意时增加了难度和约束力。所以,他常常微笑欣赏女子和花朵,但不言不语——忽然,大叫一声,他迫近山路上遇到的一女子,询问。她果然就是在当年乐清越剧团那个小美女,或者说那个小美女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大美人。柯平惊喜如少年,讲那张照片的故事。美人紅脸,要求柯教授把当年照片复制给她。柯教授端庄而认真地回忆:“我记得是在乐清街头照的,背景就是中雁——二十年了,山,没变,你也没变……”
柯教授对中雁荡山很有研究,侃侃而谈。中雁原名“五色山”“白石山”。清人施元孚《白石山志》载:“山在温州乐清之茗屿乡,以其石色皆白,故名之。”南朝谢灵运出任永嘉太守时在白石山写下《白石径为民行田》。正是白石山以及浙东南一带风光,帮助谢灵运确立了“中国山水诗开创者”的地位。谢灵运,河南人,我的乡亲,北人——类似北禽大雁,在乐清发出山籁水音,流布至今。
因大雁往往越过北雁荡山,朝着更临近大海的白石山飞来,流连、栖息,宋朝以后,白石山名正言顺改称“中雁荡山”。柯平指给我看山间岩石上的波浪纹理,证明:一亿两千万年以前,本地是大海,包括雁荡山在内整个扩苍山脉,都曾是火山爆发而形成的岛屿。大海退去,岛屿成山。大雁游荡其间的山上湖水乃大海余波——像大海的遗物?据说,中雁荡山内有暗河与大海通联。
当代园林学家陈从周曾言:著名风景区必有副区辅佐,如西湖之于西溪,泰山之于灵清,普陀之于岱山。我想,雁荡山、中雁荡山的副区、助手,就是乐清旁边的大海吧?山与海,像教授与副教授、总经理与副总经理、区长与副区长,配合支持对方把浙东南的美景,从天空上的翅膀、鸣叫,落实到田野里的花瓣、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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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马驮着麻袋自树木间浮现,跟随三个山民,下山。彼此间亲人一样默契。三匹马掠过我,无言,显然与我这个异乡人关系平淡。它们遇到马时会不会惊喜地打一个响鼻或摇晃一下铃铛?
中雁荡山内众多村庄、山民、马、牛、田野、庄稼、灯火,暂未受旅游业发展和游客的影响,兀自延续着阴历推动下的生息节奏。这样好。有人烟生存其间的风景,才会保持真实的热度,而不至于完全陷入虚无。类似中国传统山水画,需要一点茅庐、一痕孤舟,来对比出江湖的深远。中雁荡山不需要过客,但需要这三匹马、三个山民。他们自由进出山门像自由进出家门。山脚,那个木质旅游售票亭,在马眼里大约也只是一棵枯树而已——售出的门票,像树叶飞……
暮色开始在山涧里酝酿、升起。我一个人落在人群后面。周遭宁静。在手机里找到古琴曲《平沙落雁》,邊听边走,孤独感消除许多——只有混同于周围的事物,才能减却一个渺小者的不安。雁群浮动于脑海中的小天空。
《平沙落雁》有多种流派传谱。确切的作曲者已不可考,有唐代陈立昂、宋代毛敏仲等等说法。但作曲者应知道雁荡山这一东南名山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就是在乐清、在秋日雁荡山中萌生灵感。曲分七段。
(一)秋雁一群横江而来,孤雁在前者先落,中间一二雁依次而落,又三五雁一齐争落;(二)或落而不鸣,而落,而又鸣;(三)一雁仰天而呼,招伴速下,以此平沙之地为乐土;(四)空中数十雁,翻飞击翅,上下齐鸣;(五)羽声扑拍丛杂,一齐竞落;(六)既落之雁,托迹未稳,旋又参差飞鸣,或飞或落,羽声鸣声,哄然满耳,为静境中之闹境,闹境中之静境;(七)已落之雁,寂然,尚有孤雁引吭而鸣,终落于群雁之侧。这是古琴家对《平沙落雁》的分段解析。琴曲中描绘的“静境中之闹境、闹境中之静境”,指的就是雁荡山吧。
关于《平沙落雁》,古人立论颇多。《琴苑心传全编》:“逸气横秋……取清秋寥落之意,鸿雁飞鸣,秋之景物也。”《天闻阁琴谱》:“云程万里,天际飞鸣……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表述的似乎就是雁荡山。显然,《平沙落雁》属清远、清平之乐音——清乐,乐清,清平乐。
雁,北禽,追寻温暖和欢乐的光线,栖落于浙东南温州乐清境内,理所当然。
雁入我心,枯涩的身体内虚拟出一派雁荡山水。衣服内外暂时都是雁荡山了——腰带戏仿成盘山公路?芜杂、肥胖的心事们,沿着这条皮质的小公路,喘息、盘旋、融入顶峰处的雁叫和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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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中雁之前的夜晚,朋友们都失眠了,就互相敲门,去附近白石镇上找酒馆。
大部分店铺已关闭,街道灯光半明半暗照耀一些广告,比如“销售可透视麻将联系电话……”“越剧班子联系人……”“乐清电器名传世界”“娟娟发廊”“租车租船租婚纱……”等等,提醒我们:在人间。路过一家依然在生产芝麻油的小作坊,人影幢幢。乐清细纹刻纸厂大门紧闭,橱窗里陈列有《红楼梦》人物、中雁荡山景象等该厂作品,以及《人民日报海外版》《外滩画报》发表的关于乐清细纹刻纸的报道。
一群守灵者围坐于棺材周围的十几个方桌,喝酒,搓麻将,聊天。黑白遗像里的死者看着亲人们平静延续中雁荡山下的生活,应该稍稍放心。显然,这是一个寿终正寝的年迈者,死亡就少了悲哀、多了安详。亡灵,大约已攀缘于棺材上空十一个白色气球系着的漫长白色挽联,抵达夜空深处,加入中雁荡山顶的星辰,也可能乘大雁的翅膀,在秋天反复归来……
我们几个可疑的异乡人,终于找到一个仍在营业的小酒馆。店主,山东人,正接待一群刚下夜班的北方打工者,到凌晨两三点才能打烊。店主说:“镇上电器厂里的工人,都是北方人,爱吃面条、饺子……产品畅销全世界呢。本地人聪明,会享乐——当老板、唱越剧、出海钓鱼、爬中雁荡山。干力气活的都是咱北方人。”我这个刚下山的北方享乐主义者,有些惭愧。
下山,下不同的山,游人内心会有不同变化。比如:下泰山的人,泰然,庄严,手握《论语》目光中正;下华山的人,内心绚烂如花,急匆匆去华清池一带想遭遇杨贵妃类型的丰腴女子;下武当山的人,即使握着纸扇或银行催款单,也有拔剑四顾的气势。我下山,下中雁荡山,有何变化?语调中多了大雁鸣叫的清远?似乎没有。似乎依旧陷入若干难以言传的烦恼而不能自拔,像夜色中的工厂依然有工人陷入劳动而不能自拔——夜色中的工人,如秋色中的大雁——机器轰鸣如雁叫。工人们也大都自北方而来,在乐清取暖……
我自北方来,属兔、笼中兔,在笼子中也妄图开掘出三个以上窟穴来隐匿自我的短尾巴兔子,不属于大雁一族。我体会不到这些大雁般的工人动荡于黑夜中的身体之重、光线、呼喊,内心充满轻和暗——类似民国时代那个善于文字煽动和情感背叛的胡兰成?他逃亡本地,化名在附近的雁荡中学授课隐居,写《山河岁月》,继续发生着“所有能发生的关系”;周末,随刚刚“发生”的本地妇人范秀美攀雁荡山,感慨一番,然后独自越东海而去,做了扶桑树上的鸟,鸟叫如古汉语间杂日语。他嘀咕:“如今的时势,一种没落的气氛正威胁着中华民族,有梦可忆的,许多人都回到张岱的路上去了,有钱的都回到西门庆的路上去了,既无钱又无梦可忆的,都回到袁中郎的路上去了。”他呢,回到一只鸟,一只水鸟东渡的路上去了?张爱玲自上海、丽水、温州,一路逐他而来,像大雁,逐暖而来,望山兴叹复望洋兴叹。我,也是雁荡山中短暂的逃亡者,逃避物质主义时代的追捕、“快”对“慢”的追捕吧?但我身后没有上海女人、受伤害的女人一路追来,缺乏成就感。借酒,借白石镇上的酒,我胡乱遮掩脸上的困惑与窘迫。
大醉,归。夜色茫然。十一个白色气球系着的挽联,依旧在街道上空晚风中哗哗啦啦摇曳。气球下,几十个男女依然在电灯晕黄的光线里静坐,为亡灵送别。这场景,如同以中雁荡山为背景、以大海为乐队伴奏的舞台,演出一个乐清农夫人生的最后一幕。
雁荡山,用一种北方迁徙而来的候鸟命名,表明:草木泉石,天海云星,是雁荡山的真正主人,其他,一概是过客——大雁、谢灵运、我、三匹马、山民、胡兰成、张爱玲、夜色里的工人、亡者、守灵人……共同眷恋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的乐土清境——如此表述,是阴谋夸大“乐清客人”的阵容,以便我也能藏身其间、消除孤单——让“我”消失于“我们”,像草消失于草地、云朵消失于云海。但依旧孤单。孤单就是命运。当然,如果能够像中雁荡山一样孤单,那就是一种大孤单。
中雁,与北雁荡山、南雁荡山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几十公里的平原、河流、村庄、稻浪、含盐的海风、炊烟、人群、星光……尽管与其他两座山一同被冠以“雁荡山”之名,但中雁只能成为中雁自己,独立海边。大孤单的事物,一般都有较大的体积,就容易名传四方,比如中雁。而我矮小,怀着虫子一样的小孤单——草间求活。
显然,大雁、谢灵运、我、三匹馬、山民、胡兰成、张爱玲、夜色里的工人、亡者、守灵人,难以类聚,各奔前程。只能怀揣各自的不安、黯淡或明媚,上路。路上偶尔回头、回忆,能隐约看见或想起苍茫中雁和连天大海,也很好……
7
在小旅馆内卧着。
窗子微白,如一方白石印章揿盖在夜色这幅水墨宣纸一角——采自中雁荡山的白石印章,蘸着东海这一巨大印泥盒里日渐鲜艳的曙色?
窗外溪流在演奏无标题民乐,清而寂。乐清。
忽有灵感袭来,找不出一张白纸。翻行李包,竟然暗藏着一张废旧财务报表,在背面写诗。抄录于此,结束本文——
以大雁为商标,雁荡山是一座日夜生产清风美名的工厂。
自古而今,一代代道士、文人、游客
都是终生受雇于此的经理、推销员——
在浙东南,在乐清,大海与地火这两个股东反复冲突、
谈判之后达成的景象,大海微微向东撤退、
撤去一部分股权以后的景象,畅销人间。
以海水为电、以大海布设的通往山中的暗河为电缆,
推动东漈、西漈、九折瀑、梅雨潭……
这些著名的工人,在全天候劳动。万千溪流
构成潺潺作响的流水线,以优质的花香、雁叫,
供应我的内心、纸笺以及
群山周围的生灵亡灵——
惭愧,我仍以市场眼光看待山水。
雁荡山下,一张充斥“资本”“利润”字眼的
财务报表背面,写下这首诗。
但这“财务报表背面的书写”多么必要,
像野外校正闹市、夜晚平衡白天。
一个善于计算、算计的小市民,努力扔掉算盘、盘算。
把生意经还原为草木诗经。雁荡水清——
“清”,形容词,遇到“媚”“华”“丽”“香”等等炎热修辞
就变成动词“清洗”——以雁荡之水清洗上述字眼
形成的“清媚”“清华”“清丽”“清香”等等词汇,
消除了因炎热而堕入艳俗的危险——
大雁翅膀下的浙东南,秋是主人,我是过客。
秋意就是诗意,山海加上生死人烟
等于乐清。雁叫、鸥鸣,加上古琴、水声、越剧水袖
等于清平乐——这一词牌让历代书生
引颈眺望一番浙东南、雁荡山、大海,
再练习填词,填埋掉狂热、得意、迷乱
就焕然一新,像乐清人,有着秋天的语调和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