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库疑云

2017-05-13 03:42学群
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生金库专案组

学群

1

这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八点钟电铃响,肖大生已经在金库二楼的办公区抽过三根烟。第一根从外面带过来,他在办公室扫尾。第二根在厕所。蹲着,一边往下用力一边往上冒烟,抽得有些业余。第三根才算正儿八经在抽。坐着,手肘搁在桌上,像在从事一项事业。烟越过窗户升上天去,烟灰弹进烟灰缸里。上天的东西归上天,办公桌的归办公桌。这段时光属于他一个人。这以后,会有一行脚步从一楼踏上来。刘金保总是一边走,一边往自己的里面塞馒头,要不就给自己喂奶。八点半,两个人都得套上工作服,进到楼下的金库里面去。从肩头往下一直罩到脚肚那种,没有口袋,扣上扣子,人身就差不多全装在里面。手留在外面,需要搬动钱捆,需要点数,这些跟工作服里面的身子没有关系。

进一楼库区先摁指纹。大拇指,两个人间隔不能超过十秒钟。门禁系统开启,楼上,保卫值班室的监控屏显示,两个穿工作服的人一同进入库区。这天的业务很顺利,几家开户行和信用联社一个接着一个。先来的四家只取款,很快。只有农行交了点残损券,不多。才到十点半,肖大生和刘金保就已经关上金库门,在里面清点库款。后来,专案组调阅监控录像发现,每次都是肖大生在点数,刘金保手拿对库表。这次也一样。刘金保说他腰椎间盘突出,不愿哈着腰点那些钱捆。他用脚踢。他说这么多钱卵用都没有。砖头还可以拿去砌墙。它们也捆成砖头一样,也砌成墙垛一样,你每天都在砌墙拆墙,拆了墙又砌墙。埋在钱堆里,钱是一分都不能用。钱不能用还是钱吗?堂客不做那个还算堂客吗?就只是搬钱,一搬就是八年!肖大生不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他喜欢抽烟,把要说的东西和烟一起吐出。金库里面只能搬钱点钱,金库里面不能抽烟。他搬钱比刘金保搬得长,他搬了二十年,点了二十年。

成堆成垛的钱捆,别人来数,脑袋比钱堆还要大。他只要沿着一个个钱堆一路走过去,完整券多少残损券多少百元券多少五十券多少,横着多少竖着多少从上到下又是多少,他只要看看这里缺了几捆,那里多了几捆,他一看就知道。他其实不用点。他弯着腰在点,是因为有制度,探头在照着。哪里都有探头在照着。

十一点钟清点结束。接下来的时间,照往常应该是这样:刘金保一出门就扒了工作服。午饭前他会去股市看看。下午和晚上,不是打牌,就是K歌喝酒。有时候,县电视台的那个女主播还会跑过来跟他“夫妻双双把家还”。

肖大生当然不会像他一样。从上面那头出来的多半是烟,有时也会咳几声,不响。要响的除非在屁股那头。离中饭还有点时间,他急着要办的事是抽烟。还有就是撒尿喝茶,该进的进该出的出。二楼管库员办公室旁边还有一间会议室,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是一个喜欢说话的玩意儿,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玩意。他们谁也不妨碍谁。下午,甚至晚上他都喜欢待在这里。它说它的话,他抽他的烟。除了抽烟,他还可以扫地抹桌子,有时长长地放上一个屁。还有一样,那要到后来。

他家就在单位院子里。他老婆也像一台电视机那样爱说话,却不能像一台电视机那样让他抽烟。自打有了孙子,连厕所里抽都不让。在那里,除了做老公做爷爷,什么也不能做。在这里,他可以做肖大生,甚至做到大生同志。

可是这一天业务结束,接下来不是这样的。他和刘金保打开金库门,发现市里管金库的副行长带了一帮人,就在门外业务交接间等着。他们突击查库来了。

这次查库跟往常不一样,从市金库抽了两个人,点钱捆跟肖大生一样拿手。说移位查库,还真把金库里所有的钱捆全搬开,挪了一遍。问题出在残损券那儿,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五十万。

2

金库里的钱怎么不见了呢?进到金库的钱没有了,还叫金库吗?这不是一般的问题。

中央银行的金库可不是一般的金库,各家银行的钱都往这里存,在这里取。整个金库,从地板到墙到屋顶,全是扎好钢筋之后,用水泥浇筑起来的。墙四十厘米,屋顶二十厘米,底部厚达五十厘米。从外面进来,打洞是不行的,除非用炸药。四面的墙壁没有窗户。东墙和西墙倒是各有三个排风扇,通排风管道,有钢筋网拦着。即便钱真的长了翅膀,也没法从那里飞出去。唯一的出口是门。重达半吨的钢门,配有指纹锁。在规定的时间内输入两个管库员的指纹,锁才能打开。门一开,里头的灯全亮了。两百平方米的库房里,十多个探头随灯光一起启动,从不同角度把你的一举一动拍下,存入楼上保卫值班室的电脑里。这还不是全部。出了金库门,从业务交接间往外,还要经过一道全封闭的通道,分A门和B门。B门由管库员控制,靠外头的A门由保卫值班室控制。两个探头,一头一个。

警察来了。其实一般人也会想得到:应该是监守自盗。侦查的重点是楼上的录像。

拿了录像来看,才知道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当然是倒过来一天天往前看。实时录像。你得实时看,人家在里面办一个小时业务,你就得看上一个小时。十个探头同时录像,这一还得乘以十。当然,有些探头没有出现人,可以不看。不看怎么知道没有人?你可以摁着快捷键让它闪过。只要一出现人,哪怕一条胳膊一边腿,就得停下来细细地看。这要看到什么时候?一直要看到人家作案的那一天。假如作案時间离现在有八年二十年呢?后来想到移位查库。从这次一直到上一次移位查库。移位查库年年搞。可是从录像上看,其他都搬动了,独独那堆残损券没动。老以为残损券就要送去销毁,所以没动。可是每次送销都只送了上面那大半截。挪动那堆钱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也不少。专案组把这两年分成七块,弄了七个人,白天看,晚上看。一天到晚看到的全是钱。堆在水泥墙里头的钱。一辈子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钱。钱像砖一样,城墙一样。肖大生和刘金保分作七个,给他们搬钱点钱,搬钱点钱,搬钱点钱。有时是一只屁股顶着钱,有时是一只脚在踢钱。刚刚脑袋还搁在钱堆上,一转眼就埋进钱堆里。一会儿脑袋没有了,一会儿所有钱上面全是脑袋。一会儿人变成钱,堆起来,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会儿钱像人一样,在走在动在点数。这一坨是五毛,那边是一百。数字在排队,在立正,从一二一,到零一零。人也是数字。一只手是五,两只手是十。脚也是。数字乖乖的。弄不清哪个数字逃走了。没几天,七个人全被钱腻倒累趴了。一睡觉就做梦。姓肖的手或是姓刘的脚会跑到梦里来,把他们撕成十块五块,撕成残损券。他们向专案组长诉苦。组长说:接着干,到时发奖金。

3

警方没有坐在那里等结果,他们做了不少外围调查。嫌疑似乎集中在刘金保身上。他打大牌好赌,他泡妞泡股市,用他们的行话说,两股都泡。这几项,哪一项不要钱?他一个拿工资的,只一样就够他受的。三样全来,他哪来这么多钱?

专案组约他谈话。一个光头,在录像里已经见识得多了。还看到脚,踢钱的脚。就是没逮到手。专案组长在审讯方面算是专家。同事开玩笑,专家是可以让皮鞋变胶囊的人。还不到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光头。他一眼看出,极品和牌叼在左边嘴角上,眯着左眼。躲在里面的舌头一动,烟屁股到了右边嘴角上,右眼跟着眯起。打牌练出的功夫。他想,只要在桌子上一拳,它就会从那张嘴上跳下来。不管它是烟头还是烟屁股。他没有,只用几个指头在桌面弹了几下。光头赔着笑,丢了一根烟在桌面上。打牌的时候就是这么开烟的。组长漫不着边际,跟开烟的人神聊。两人聊得很开心,组长好像忘了这是在办案,说好哪一天喝酒接着聊。差不多要再见了,有意无意地轻轻一句:你哪来这么多钱?光头一下绷紧了身子,摘了嘴里的烟:领导我把话挑明了,金库里的钱少了是真,可我的钱是股市里来的。对方追了一句:那你说库里的钱哪去了?他说:你们不是在破案吗?没事我走了!转身出门时,裹在牛仔裤里的屁股拱了一下。

约见肖大生完全是另一种情形。门开着,他站在门外望着里面怯怯地笑。叫进来才进来,叫坐才找椅子坐下。想起应该敬一根烟,就又站起来。看看躺在桌上的烟,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又把烟盒往衣兜里塞。塞了几下才塞回去。组长说可以抽烟,你抽你的我抽我的。就坐在那里抽烟。五块一包,组长抽一根,够他抽上好多根。组长抽过一根烟,说了一句开始吧。他说我叫肖大生,今年五十八,本县双丰乡人。大概是从电视上看来的,组长在嘴角那儿笑了一下。“知道找你来做什么吧?”“知道。”“知道怎么办?”“不知道。”“知道钱哪去了?”“我知道,我有责任。我快退休了,不要开除我。我知道那是公家的钱,我没有拿回家去。”说着就站起来了,要下跪的样子。

组长没再问下去。他本来只是要见见这两个人,好有一个基本的印象。调查的时候,都说这是个老实人。

他们搜查了管库员办公室。两只衣柜,里头都挂着工作服,一件短袖,一件长袖,都没有口袋。一股钞票发霉的味道,一动就很浓。一人一张办公桌,抽屉里除了统一发的政治学习资料,就是烟。有抽瘪的空烟盒,也有满的。两个人抽的牌子不一样。刘金保的桌子里还有两本码书。他买码,做过庄家。重点是两只保险柜。单位上专门配给管库员存放金库备用门钥匙,谁知道他们还会放些什么?开第一个,里面除了备用门钥匙,全是奖状。三十年年年有,有时一年好几个。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工会积极分子还加上文明家庭。编了号,按年份码在里面。不用说,都想得到这是谁的保险柜。另外一只,装得最多的是避孕套。专案组长当过兵,他说可以给一个机枪连用一年。放钥匙的抽斗里有两个存折,一起二十几万。还有一个房产证,上面的名字不是刘金保,也不是他老婆。专案组到银行摸了一下肖刘两家的存款。刘金保和他老婆加在一起,将近五十万。肖大生连存款户头都没有,钱在老婆手上,也就五万多一点。

专案组跟县人民银行开了一个会商会。他们也认为肖大生作案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胁从作案都不大可能。他是老先进,他快退休了,他儿子还由单位出面安排到了信用社。他干吗要做这事?他不嫖不赌不买码不炒股,老了退休金够吃够穿,他要那些钱做什么?

4

在上班的地方,他们随时可以把刘金保带走。他们选择在晚上,在唱歌的地方。他们有线人,摸准了哪一间包房,电视台的女主播也在。专案组长后面簇着两个人,便衣,什么人也不找,径直往里面走。进门的地面有一段是茶色玻璃,下面有水有鱼。只有熟悉的老顾客才会大步往前。歌厅经理迎过来,一口一个领导,问他要什么样的包房,她马上安排,马上安排。组长不答话,只是往里面走。后面那两个,一个人将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大热天手插兜里做什么?经理明白了,赶紧放慢脚步,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里头正在敖包相会。所有的灯一齐亮了。别动!组长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拿枪指着刘金保,一个拿出手铐。刘金保看清了,站着没动的是组长。组长看到,那个女主播张大了嘴,像是要大叫一声,最后只是吞了一口气,吞到露得很多的胸脯那儿,再往下就是腹部。那地方束得很紧,要找出口,只需再往下一点点。他想到那只保险柜和装在柜里的东西。她在电视上可不是这样。电视上只有上面那张嘴,从那里出来的不是县里领导就是全县人民。此刻,她的嘴说不定正在电视里重播。有一次他们刑侦破了一个大案,他的名字也从那里出来过一次。只一次。这一次,她从上到下放哑炮似的,眼睁睁看着他们给她的男伴戴上手铐。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刘金保被带走以后,专案组和单位商定:肖大生留在单位上,不能外出,也不再进金库办业务。他每天早上照常出门,往金库二楼上去。一路抽的那根烟,他会在外面把它抽完。有时还会站在那里再抽一根,等肚子里有了动静再上去。那上面就两个地方:厕所、办公室。待在那里,除了蹲厕所站厕所,就是抽烟抽烟。就觉得还要有一个库房,怀念抽烟。还要有一个会议室那样的地方,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

叫会议室,几乎没在那里开过会。平时刘金保嗅都不往那里嗅一下。专案组来了,多半在会议室。会议室不再是他的。那天他们搜查办公室,他把钥匙交给他们之后,就在这边等着。他抽了五根烟,发黄的烟屁股跟刘金保的蓝嘴子躺在一起。他们没有开电视。

那是一台保卫值班室换下来的台式电视。那时候,是他们在电视里搬钱数钱,保卫值班的人看。到这里之后,是全世界全中國和他们县在里面上演,他在看。电视柜和这台电视显然不是原配,电视机可以直接从窟窿里搬进搬出。就这样看电视里的人,只看到嘴和脸。下面得垫上东西,电视才看得全。以前垫的是书。这类书很多,从一开始就好像不是给人看的,垫在那里很合适。后来他找到更合适的东西,包上报纸笼上黑塑料袋垫上,比垫书又高了一些。这下不只是嘴脸,连屁股带脚都可以看个清楚。当初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用这个来垫电视机。拿到这里,才觉得垫在这里好。垫起来果然好,看电视都觉得跟以前不一样。看着非洲大草原,就觉得是自己买下的庄园。庄园里有很多牛和马。到了黑非洲,他不也成了有钱人?比刘金保还发财。看飞机在飞,汽车在跑,轮船在航行,感觉就像出了趟门。人不都是这样吗?有了钱就要到处跑,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旅游。这样人家问你幸福吗,你就可以说:我幸福。没什么好稀奇的,以前他和刘金保就装在这里头。他装得比刘金保多。他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说什么烟跟人的寿命一起缩短。他不知道,这根没了,还有下一根。一根接一根,一包接一包。一万块钱能买多少?两万呢?比驴子鸡巴还长,够得着电视柜。抽上一根烟,感觉就像到了云端里。电视里的那个娘们儿,涂红了嘴在讲县里的事情,她的屁股在哪里?电视机下面有他的腿。她坐在他腿上。刘金保又怎样,不就是钱吗?

他们没能从刘金保嘴里弄出什么。刘金保似乎早有准备,先已联系好律师。一开始问他话,他就说要录像。还说,新的刑讼法刚实施,你们不要刑讯逼供,不要当这方面的典型。听专案组长话里边的意思,在这个刑讼法之前,他们是能够弄出点什么来的。现在没办法,只好把人放出来。

5

肖大生从部队上安置到这里,三十多年都在这个院子里。家属楼那套不算太宽敞的房子里,他做丈夫做爸爸做爷一路做下来。在金库那边,他年年当先进一路当下来。如果吃饭穿衣喝茶上厕所不算爱好,他唯一的爱好是抽烟。老婆一个月给他三百块钱烟钱,他抽的那种牌子一天两包,够了。除此之外,他不用钱,家里的事也一概不管。他只管在那边搬钱点钱,除此之外就是抽烟。人家笑他自家的钱从来没点过,只点公家的。他知道这话不全对。那次他得了一个省里的先进,人家一次给了他两千块。二十张票子,全是新的。他前后点了三遍。第一遍只数了十九下,第二遍才知道有两张贴得有些紧。第三遍还是二十张。才知道,点自己的钱他不行。这钱单位上其他人都没有,老婆打听也打听不到。这么多钱贴胸放着,还真有些当年老婆贴身的感觉。这一辈子看的钱摸的钱还少吗?可那是在库房里。有想法也过不了水泥墙。就像电视里的女人,再多再好也拢不得身。一个人身上装了这么多钱之后,感觉就是不一样。别的不说,胸脯那里就高了许多。当然是在棉衣里面,从外面看不太清。怪就怪在,那儿一高,腰就硬扎了,脚也变得好动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街上。离大门不远是他常去买烟的小店。他一眼就看到刘金保常抽的“王”牌烟,蓝得发黑的烟盒子正中,圆圆的商标在闪着金光。现在他可以盯住,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一次可以买下四条。四条就是四十包,四十包就是八百根。就像金库里的票子,不用数也知道。开店的堂客习惯去拿他平常抽的那种。他摇摇头。他也没要“王”牌。他接着往前走。他看到歌厅。刘金保说过,小姐陪唱小费两百。两千块可以陪唱十次。记得工会组织先进去旅游,导游妹子把撒尿说成唱歌。唱什么?打靶归来?他看到一车猪。他可以连头带屁股买下一头猪。不用买饲料不用喂,那头猪就是他的了。在部队上就养猪,他知道公猪也知道母猪。猪屁股比女主播的要还饱满。他进了商店。一台电扇摇头晃脑,很了不起的样子。他问了问,才三百八十八块。他看到很多塑料盆,小的洗脸大的洗下头,屁股比脸大。他还看到胸罩。他可以买上一打。可他不知道装什么,把两只拳头装里面?戴到额头上,倒是像个飞行员。他可以买一百只鸭子一百只鸡一千把牙刷一千只把缸一整箱棒棒糖加上九十九条短裤。他可以在厕所唱歌在唱歌的地方上厕所。

他一连上了几天街,最后被老婆发现,两千块钱被没收。

好些天,他都不习惯胸部空空的感觉,像女人胸罩里面被割空。躺在床上,老婆肥大的身子横在那里,他无法越过她去跟街上那些事物相会。以前除了那五块钱一包的烟,其他东西跟他无关。像是突然想起突然明白,只要有了一样东西,很多东西就会跟着来。知道自己可以把它们买下,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时候看电视,你甚至觉得可以把手跟脚伸到电视里去。他甚至想,再给他二千,加上原来那两千,就可以把眼前这个胖女人揍一顿。就像在部队上,揍那头压死猪崽的大母猪。他不能像揍一头母猪一样去揍她,因为他连原来那两千都没有了。他试着去想库房里那些钱。他第一次把它们当作钱去想。他可不要这么多,只要够他上街够他揍人就行。可是他的想象怎么也无法越过那些水泥墙。墙里边,那些砖头拒绝变成钱。

以前他烦,可以去库房去办公室。现在一进库房,他老是看到钱。钱在每一张头像上,每一块砖头上,每一个墙垛上。钱把他包围了。钱在挑逗他,耍弄他,鄙视他,望着他,瞪着他。像那个小和尚,知道女人是老虎,知道老虎是要怕的,还是忍不住喜欢老虎。有一次,他真的对这些钱生气了,想像刘金保一样踢它们。皮鞋照着做了,痛的是他的脚。

办公室在二楼。那里也不见得好多少。以前他坐着,他不会去想屁股下面是什么。上厕所,他不会想是在什么上头拉屎拉尿。抽烟,他不会想到“王”牌,好像他是从那里退回到手上这种。看电视,以前他觉得其实不用到外面去,全世界都装在电视机里。现在他发现,这个世界其实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就说县电视台这个女人,她上半截在这里说话,下半截说不定在刘金保那里。他凭什么?他写刘金保三个字,跟他写肖大生差不多。他兜里有东西。他肖大生要有钱也可以把手脚伸到电视机里边去,可以找很多女人,穿衣服的不怎么穿衣服的。一个人有了钱,腰就会变硬。不行了也可以吃伟哥。可以去美国,把白天睡成晚上,把晚上闹成白天。白天睡得死人赢,晚上坐得菩萨赢。看人看腻了,就去非洲看动物。假如不想只当个养猪的,想弄个团首长师首长什么的,那就找一个高一点儿的地方,喊上一句“同志们好”。下面会有很多人,一千个一万个还你“首长好”。一句顶一万句。狗日的刘金保,他哪来那么多钱?

6

查录像的还是查出不少疑点,最后都被他们自己否定掉。比如他们看到刘金保从库房拿一只红色塑料钱箱出来,箱子盖盖着,没有按规定打开。后来他们从这里往前看,原封的箱子开箱时,两个人都在场,箱子里五大扎钱全都拎出来,码到了钱堆上。箱子盖再盖上时,里头是空的,直到拿出来。又比如一天给银行办业务,钱码在平板车上,一推出金库门,肖大生就拿了一坨放到一边。原封百元券,一坨十万。后来,肖大生拿着这坨钱出库区,外面一个女人,他把钱给了她。原来这女人是单位上的出纳。她换新钱,旧钱在外头给那家银行的业务员。

他们一路查下来,发现一处地方,那五十万要从库房出来,这可能是一个漏洞。时间在七个多月以前,销毁装袋。那一次销毁的量很大,进去装袋的人很多,拿进去很多销毁专用袋。好多人拿了袋子装钱,说一声不装了,几个人又胡乱地把袋子往平板车上装。场面稍稍有点乱。

专案组把这个情况告诉行长,行长马上行动,带着管金库的副行长和货币发行股长把库区的工具间仔细查了一遍。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在一只专用袋里找到五捆百元券。钱还在。金库没有被盗,只是业务差错。当然要问责追责:两个管库员记过,调离原岗位。货币发行股长警告,分管副行长诫勉谈话。

到此为止,这样的结果对谁都好。没想到后来又冒出个五十万。新到的管库员打扫卫生,在金库二楼会议室的电视机下面,他发现五十万现钞。十万一坨,五坨。这下多了五十万。那五十万很快不知去向。据说是收缴上来的假币。

没有人再说及它,只有肖大生。肖大生突然变得好说话,逢人就说他没把公家的钱拿回去。公家的钱还在公家的屋子里,一分都没动。他用不了这么多,给他两千,顶多两个两千就够了。两个两千,他左边兜里一个,右边兜里一个。还说钱不在工具间,工具间的袋里没钱。他脑子进了水,他們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在那里,他不怎么睡觉。他抽烟。他盯着墙上的电视看。他说电视机下面有钱。

他的话没有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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