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岭
大生是个蹬三轮车的,平时就靠替人送送货赚钱过日子。这天,他替雇主送完货,已是下午一点多钟,眼看天要变了,妻子还躺在出租屋里,等他回去做饭呢。大生把空三轮蹬得飞快,急急地往回赶。突然,迎面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挎包,叫住了大生:“兄弟,请问这附近的公话亭在哪?”
这一片,巷口岔道比较多,只有一座公话亭,位置还特偏,难怪他找不到。大生给那人说了方位,男人道完谢,转身走了。大生刚蹬了几脚三轮,猛地一拍脑袋,刚才那个人的耳后有一块胎记,看到这胎记,大生猛地想起了什么,他连忙掉转车头,朝那男子去的方向追了过去。等赶上时,那人已经找到了公话亭,正伸手要拉门呢,大生急了,跳下三轮,大步冲了过去,抢先挤进了电话亭。
“对不起,我要打电话!”大生不管那人乐不乐意,摘了话机,摁了一串号码,就自顾自地打起了电话。
男人站在亭外,对大生的举动有点意外,他茫然地望着大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大生好像没看见似的,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继续打电话。
男人没办法,只好耐心地在外面等着。下雨了,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打在电话亭的玻璃上,也淋湿了那男人的衣裳。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有点急了,见大生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
大生见那人一走,“叭”地挂了电话,一副很解气的样子,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冷不丁从亭子后面冒出一个人,原来那男人并未走远,大生回过神来,立马又抓起电话打了起来。
外面没有躲雨的地方,男人又没带雨具,很快便成了落汤鸡。
大生一边“哼哼哈哈”地通话,一边抬手看时间,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见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他才搁下话筒。
那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你……打完了?”
大生冷冷地一笑,一副挑衅的样子,说道:“你,也知道等电话的滋味了吧?”
男人愣了片刻,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微笑:“兄弟,真的是你呀!一年不见了,家里还好吧?”
“好个屁!俺老婆的两条腿都没了!”大生猛吼一声,蹲在地上,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一年前的5·12,仿佛就在昨天,至今仍让大生刻骨铭心。整整一年了,大生的脑子里深深地烙着眼前这男人耳后的那块胎记,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他!
记得地震一发生,灾区的通讯就全部瘫痪,直到震后第三天,各家通讯公司才陆续到达,搭建起了临时通讯站。那个通讯站还未建好,灾民们心急如焚,已经排成长龙候在那里,等着给亲人打电话,报个平安。由于急着打电话的人太多,所以临时规定只要电话一通,都要长话短说,尽量节约时间。
当时,大生急于想知道妻子的下落,地震发生时,他妻子刚好在回娘家的路上。大生震后余生,沿途一路寻找过去。几天来,他从废墟中救出了十多个人,但是没有妻子的消息。他记得妻子身上带着手机,而这个临时通讯站的信号刚好覆盖这一带。整整三天了,已经过了72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妻子是不是还活着?她的手机是不是还能打通?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大生急得都要发疯了!
大生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就在这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电话通了,大家欢呼雀跃,可负责测试的通讯站负责人,也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没有立即把电话给灾民用,他居然利用职务之便,抢先给自己的老婆打起了电话,在得知他老婆没事后,仍然对着话筒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大生快等不及了,他盯着那男人耳后的那块胎记,把牙齿咬了又咬,拳头攥了又攥,就在大生忍无可忍、准备一拳捶过去时,那男人才把话筒递到大生手里。
大生拨通了妻子的手机,奇迹发生了,妻子居然没有死,她被困在废墟中,靠雨水和带给娘家的食物活了下来。大生忙问她在哪里,谁知妻子说了一半手机没电了。那一刻,大生终于明白“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的含义,就差一句话的时间呀,而这男人不但抢打了第一个电话,还说了那么多屁话!
由于地点不确切,大生费尽周折,才找到被埋在废墟中的妻子,拼尽全力将她扒出来。这一来,又耽搁了整整一天,他妻子的两条腿最终未能保住,不得不高位截瘫。
听大生断断续续讲完了事情的缘由,男人沉吟了很久,最后终于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似的,走上前去,扶起了大生,说:“兄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耽误了弟妹。”他一边说,一边连声道歉。
大生一甩胳膊,满是怨气地说:“怎么,你也到这里打工了?该不是被公司炒了吧?看来这做人呀,得有起码的道德良心!”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进公话亭,伸手去拿话筒,这时,大生的火气也消了些,他突然喊遭:“等一等,其实……那电话早坏了。”
男人愣了一下,随之淡淡一笑,从挎包里取出了工具:“今天俺第一天上班,就是来统一检修它们的,这条线路信号不太稳,刚才你又一直用着,我还以为没啥大问题呢。”
大生的心猛地一紧:其实,刚才他拿起电话时,就发现有故障,不过为了报复对方,他才故意装着打电话,好让那男人也尝尝等着打电话的滋味。
男人技术不赖,不一会儿工夫,电话便修好了,只见他很熟练地按了几个号码,对着话筒,激动地叫道:“老婆……”可只吐出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呆呆地立在那儿,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
大生吃惊地问那男人:“家里都还好吧?”
“她……已经睡了一年啦……”男人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原来,那一天,电话那端刚有回应,等着打电话的灾民都以为线路通了,他们不知道通讯站收到的只是临时调试信号,紧接着上级基站方面通知,说是网络拥堵,需要紧急疏通调整,才能正常使用。那个时候,因见电话迟迟不通,早有人等不及了,他们不排队了,盲目地冲向埋着亲人的废墟,而妇女和儿童则开始啼哭起来,一时间,悲伤和绝望的情绪迅速蔓延。那男人是通讯站的负责人,他为了稳定灾民情绪,也为了给大家留一点温暖和希望,情急之下,他隐瞒了网络暂时拥堵的消息,利用调试的间隙,占着电话,装着和老婆聊天,好让大家都有个盼头。其实,那时他已经知道老婆身受重伤,命在旦夕,而且,直到今天她还未醒来,已经成了植物人!
大生听罢,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一年了,这男人在自己心中,一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影子,大生恨极了他,再三投诉他,最后终于迫使他停了职,想不到竟然是自己冤枉了他,!想到这里,大生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哥,对不起,俺不是,人啊!”
男人搀起了大生:“兄弟,不用自责了,这不都过去了嘛。如今,我们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向前看,好好活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爱咱、关心咱的亲人们。”
大生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脱下外套,三下两下地擦干了三轮车上的雨水,一摁车铃,回头叫道:“走,大哥,快上车!”
“去哪?”
“下一个公话亭也不好找,俺这就送你去。尽早把电话都检修好了,好让从灾区出来打工的老乡们给亲人们报个平安……”